文史知識|儒家大圣人——董仲舒

漢青的馬甲 201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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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大圣人——董仲舒

撰文/周桂鈿

董仲舒，廣川人，西漢著名思想家。司馬遷稱他為最精通《春秋》的學者，漢景帝時任博士，漢武帝時參加賢良對策，任江都相，后又任膠西相。辭官后，居長安陋巷，朝廷每逢大事還派大官登門請教。著作有《賢良對策》和《春秋繁露》，《漢書》稱他“為群儒首”“為儒者宗”。東漢哲學家王充說：“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笨梢娖涞匚恢?。

董仲舒被歷代學者稱為名儒，他的大一統(tǒng)論、天人感應(yīng)說、獨尊儒術(shù)主張，對中國歷史、中華民族都有重大影響。

半個世紀以前，學術(shù)界普遍認為董仲舒是反面人物，中國哲學史教材中，認定他的宇宙觀是天人感應(yīng)的神學目的論的唯心主義，方法論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形而上學。唯心主義與形而上學，都是錯誤的。他提倡“大一統(tǒng)”，主張“獨尊儒術(shù)，罷黜百家”，都是為當時封建地主階級建立的中央集權(quán)的封建專制制度服務(wù)，于是就被定性為“反動的思想家”，一無是處。河南有一學者李民寫過兩篇文章，企圖為董仲舒說幾句好話，遭到學術(shù)界的圍攻?！拔幕蟾锩敝信逶u法，董仲舒又成了批判的重點。

當時講儒法斗爭，認為漢武帝是法家，董仲舒是儒家，儒法兩家是對立的路線斗爭。但是，董仲舒被推舉參加策問，對策以后，漢武帝封他為江都相。有的文章認為這是漢武帝排擠他，不讓他在朝廷參與決策。諸侯國的國相，地位很高，怎么會排擠到那種高位上去？還有兩個記載更不好解釋：一，董仲舒辭官后，隱居長安陋巷，朝廷有了難以決斷的事，漢武帝還派大官去向董仲舒請教。二，董仲舒死后，有次漢武帝去茂陵，聽說那里有董仲舒墓，漢武帝下馬步行過去，百官也都下馬步行。這個地方于是成了“下馬陵”，這個地名傳到后代，誤為“蝦蟆陵”，至今保存。而且，董仲舒的思想如果都是錯誤的，教科書為什么要把他的思想編進去？

董子讀書臺前的董仲舒像（雕塑大師錢紹武創(chuàng)作）

一天人感應(yīng)

董仲舒講天人感應(yīng)，首先是在《賢良對策》中講的。漢武帝提出天人關(guān)系問題，董仲舒認為天有獎善罰惡的能力，只要皇帝做了有益人民的善事，天就會降下祥瑞，表示贊美；如果皇帝做了錯事，有損于人民，上天不贊成，就會降下災(zāi)異，表示譴責，如果不改，那就會改朝換代?？傊烀菦Q定一切的，而皇帝的興衰成敗的命運卻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实坌恼?，就可以正百官；百官正，就可以正百姓；天下百姓都正了，還怎么會有災(zāi)難呢？

過去有文章說，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是欺騙老百姓的，是要人民服帖地接受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董仲舒對策是只讓漢武帝看的，對百官尚且保密，百姓何從知道？如果說是騙人的，也只是騙漢武帝一個人。從董仲舒原話看，沒有一點欺騙百姓的話，只有對皇帝勸諫、警告、威脅的內(nèi)容。有的人以為古代儒者都是為當政者歌功頌德的，哲學當了政治的奴婢，稱之為“犬儒”。這是嚴重的誤解。孔子周游列國以后，稱各國諸侯王都是“斗筲之人”；孟子“說大人則渺之，勿視巍巍然也”；荀子更明確地說：“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將道義擺在君父之上，也置于忠孝之前。王充主張“宣漢”，對漢朝應(yīng)該歌頌，現(xiàn)代新儒家徐復(fù)觀先生認為這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從“二十四史”來看，一味為當政者歌功頌德的儒生的確很少。

二獨尊儒術(shù)

據(jù)《漢書·董仲舒?zhèn)鳌酚涊d，董仲舒在第三次對策的最后說：“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后世將這里的“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稱為“獨尊儒術(shù)”。此外，其他學術(shù)“皆絕其道，勿使并進”，所謂“罷黜百家”。這些概括還是比較準確的，但是，后人作絕對化的理解，則不符合事實。

這里講的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必須有統(tǒng)一的價值觀，是全民都必須遵從的，在這個意義上講“獨尊”，而不是只要一種學術(shù)，其他全部消滅。秦朝只要法學，“以吏為師”“以法為教”，沒有成功。漢代是以儒為主，吸納融合各家有合理性的思想，重新建構(gòu)適合漢代需要的新儒學，成為以后歷代所信奉的精神。這個精神就是中華民族魂。漢代是奠定民族魂的關(guān)鍵時期，而董仲舒則是奠定民族魂的大師。

有人以為獨尊儒術(shù)，破壞了百家爭鳴，使不同的學派失去平等競爭的環(huán)境，儒學一家獨尊，維護封建專制制度，使中華民族沒有民主、自由，使中國封建制度延長數(shù)千年，以致落后于西方。

儒學獨尊以后，是否消滅了其他學派？春秋戰(zhàn)國有百家爭鳴，而在爭鳴中有許多派別被淘汰，絕無師法。又經(jīng)過秦火考驗，到獨尊儒術(shù)之前，只剩下六家：陰陽家、墨家、法家、縱橫家、儒家、黃老道家。獨尊儒術(shù)以后，這些學派都存在，沒有被消滅，有班固《漢書·藝文志》為證。有人查對漢武帝用人，也不專用儒生，于是認為漢武帝沒有接受董仲舒的建議，并不獨尊儒術(shù)，獨尊儒術(shù)是后代的事。但是，司馬遷在漢武帝時代撰寫的《史記》，與他父親司馬談獨尊黃老道家不同，將孔子列入“世家”，與諸侯王并列，給他的弟子專門列傳，對漢代儒學研究、傳承者，還專門設(shè)立《儒林列傳》。先秦有許多思想家，都有一些弟子，漢代也有一些傳承者，卻都沒有這種特殊待遇。這一大局體現(xiàn)了獨尊儒術(shù)對司馬遷的深刻影響，除此無法說明從司馬談到司馬遷的變化。僅憑漢元帝與漢宣帝的一句對話，能說明多少問題呢？值得懷疑。有人以為漢武帝如果獨尊儒術(shù)，百官應(yīng)該都用儒者，因為沒有都用儒者，就說明并不獨尊儒術(shù)。這是絕對化觀念，理解不了復(fù)雜的社會問題?！稘h書·公孫弘傳》說漢代人才濟濟，查他們的本傳，多數(shù)是儒者，只有少數(shù)幾個是其他學派的。這也表明了獨尊儒術(shù)的結(jié)果。

古今各國各民族，都有自己的主流思想，或稱意識形態(tài)。民族魂是成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必備的精神條件。漢朝獨尊儒術(shù)以后，儒家思想就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和基礎(chǔ)，孔子也成了中華民族的名片。必須指出的是，儒學是有廣大包容性的，是在兩千多年中，由于歷代儒家不斷吸取其他思想，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發(fā)展起來的。現(xiàn)代儒學是在吸收西方文化的優(yōu)秀成果后重新建構(gòu)起來的，吸取西方思辨哲學、分析哲學、實用哲學等思想，也吸取西方科學、民主等觀念。應(yīng)該特別提出的是，經(jīng)過幾十年的折騰，儒學重放光芒，說明兩千年前提出獨尊儒術(shù)是何等英明，中華民族有這一精神支柱，何等穩(wěn)固。

三大一統(tǒng)論

董仲舒在《賢良對策》中說：“《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保ā稘h書·董仲舒?zhèn)鳌罚┨斓厥强臻g，古今是時間，二者就是世界時空的意義。常經(jīng)、通誼，就是普遍的意思。大一統(tǒng)就是世界普遍法則，當然可以包括國家的領(lǐng)土完整、政治統(tǒng)一、精神一致。

董仲舒哲學是政治哲學。他的政治哲學的核心是大一統(tǒng)論，這種理論就是為了鞏固中央集權(quán)的封建專制制度服務(wù)的。他提出“屈民而伸君”，就是要抑制地方諸侯王的權(quán)力，加強以皇帝為代表的中央集權(quán)。這是董仲舒從歷史教訓(xùn)中總結(jié)出來的政治智慧。周天子衰落以后，諸侯分裂割據(jù)，導(dǎo)致春秋戰(zhàn)國數(shù)百年的紛爭和動亂，人民不能過安寧的日子。景帝時期，一些思想家看到有的諸侯王擴大勢力，野心勃勃，都向皇帝建議削弱諸侯王實力，以防尾大不掉。但是，皇帝下不了狠心，終致發(fā)生吳楚七國之亂。這是董仲舒親歷的教訓(xùn)，可能是他提出大一統(tǒng)論的重要根據(jù)。

他提出“獨尊儒術(shù)”，是要樹立思想大一統(tǒng)，來鞏固政治大一統(tǒng)。

秦統(tǒng)一中國以后不久又亂了，那么強盛的國家卻被人民所推翻?；实塾兄粮邿o上的權(quán)力，沒有受到制約，皇帝要人民為他服務(wù)，他卻不為人民謀利，很快就被人民所拋棄。董仲舒改造過去的天命論，做了新的論證，用來限制皇帝的權(quán)力，給皇帝戴上精神枷鎖，使他不敢胡作非為，并將人民的意愿附會于天意，“屈君而伸天”，實際上要皇帝為人民施仁政、行善事?！扒穸炀迸c“屈君而伸天”二者配套，才能建成長治久安的政權(quán)體系。

“大一統(tǒng)論”對中國影響極大，它成了中華民族魂，深入民心，成為每一個中國人的觀念。在中國歷史上，誰為統(tǒng)一做出貢獻，即或努力而沒有成功，也都是民族英雄。而搞分裂割據(jù)，阻礙統(tǒng)一的，則是民族敗類、漢奸賣國賊。陸游在彌留之際，有一著名詩篇：“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本胖萃褪谴笠唤y(tǒng)。他臨死還為國家不能統(tǒng)一感到悲痛，說明大一統(tǒng)觀念影響之深。因為此詩表達了民族共同的觀念，所以流傳甚廣，影響頗深。即使到了現(xiàn)代，海峽兩岸群眾仍然以大一統(tǒng)觀念承認“一個中國”?，F(xiàn)在講中國夢，要復(fù)興中華文化，復(fù)興中華民族，還是要復(fù)興大一統(tǒng)的中國。

四儒家大圣人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是儒學?？鬃釉诖呵飼r期創(chuàng)立儒家學派，這個學派在百家爭鳴中逐漸擴大影響，成為顯學。秦統(tǒng)一中國后，強調(diào)法治，“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所謂教育，變成由官吏教法律，取締道法文化其他方面的教育，而儒家強烈抵抗，以古非今，用先圣的理論，批評秦政，遭到焚書坑儒的鎮(zhèn)壓和迫害。

劉邦建立漢朝政權(quán)以后，許多思想家研究春秋戰(zhàn)國動亂的原因，也總結(jié)秦朝速亡的教訓(xùn)，為什么秦一小國居然能吞并六國，統(tǒng)一天下。如此強盛的實力在短期內(nèi)被手無寸鐵的農(nóng)民起義所推翻，原因何在？漢初儒者如陸賈、賈誼等都寫出許多雄文，流傳至今，主要說秦不施仁義，以致速亡。而儒家正是提倡仁義的。漢朝統(tǒng)治者在繼承秦朝郡縣制的同時，保留一部分封建制，加上禮儀形式與道德文明的教化，形成完整的封建制度。漢武帝時代，諸侯王的實力削弱了，董仲舒的獨尊儒術(shù)實施了，這時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的盛世，其政權(quán)體制影響了此后數(shù)千年。

在中國歷史上，儒學的發(fā)展可以分為兩大階段：一，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學派，他與弟子們的思想，是儒學初期，此為原始儒學。二，漢代推行獨尊儒術(shù)，將儒學教科書稱為經(jīng)書，儒者在傳承經(jīng)學中擴大了儒學影響，提高了儒者的地位。許多儒者精通經(jīng)書進入仕途，“其取青紫，猶如拾芥”。青紫指官服顏色，獲取高官如拾芥那樣輕而易舉。這一階段從漢朝延續(xù)到唐代。這一時期最為突出的儒家就是董仲舒。班固在《漢書》中稱他“為群儒首”“為儒者宗”，就是當時頭號儒家，是儒者崇拜的宗師。唐宋雖然有“八大家”，卻沒有被史學家稱為“群儒首”的，因此，在漢唐這一階段，董仲舒就是儒家最突出的代表。

頭號儒家就是儒家大圣人。明確說董仲舒是儒家大圣人的是東漢王充。王充在《論衡·超奇篇》中說：“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倍偈媸侵芪耐鹾涂鬃拥奈幕^承人。文王和孔子都是圣人，董仲舒自然也是圣人。他不是一般的傳承者，而是圣人角色的傳承者。在董子故里，民眾說過去科舉考試，先拜孔子，后拜董二圣?？鬃訛榈谝?，董子就排在第二位?？梢姸釉跉v史上被視為圣人，在社會上也被認為是圣人。在董子故里，群眾仍然將他視為圣人。

五研究體會

董仲舒講天人感應(yīng)，王充反對天人感應(yīng)，于是有人認為，王充哲學與董仲舒哲學是針鋒相對的。這種推論好像是十分合理的，但是不符合事實。我查了王充《論衡》，其中提到董仲舒的有六十二處，多是肯定表揚的，如說董仲舒“策文最善”（《佚文篇》），“策既中實，文說美善”（《別通篇》）。策文指對策的文章；最好之處表現(xiàn)在“中實”，符合實際情況；“美善”，漂亮、高明；文筆優(yōu)美，理論深刻。能得到王充這樣贊美的實在不多。他還說，“董仲舒雖無鼎足之位，智在公卿之上”（同上）。又說董仲舒論“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觀，可以與經(jīng)傳并列，雖古之言，不能過增”（《案書篇》）。董仲舒論政治問題，切實可行，即使古代圣人的說法，也不會超過他。王充把董子與周文王和孔子聯(lián)系在一起，說明在王充的心目中，董仲舒就是圣人，是與孔子一樣的儒家大圣人。

從事實出發(fā)，從史料出發(fā)，王充極其推崇董仲舒，根本不存在針鋒相對的問題。他對孔子還要問一下，而對董仲舒“土龍致雨”的說法，雖不贊成，卻委婉地說難以理解，還想辦法為之辯護，該是為了表示誠意。從理論出發(fā)和從事實出發(fā)，這是學術(shù)研究成敗的兩條路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要讀懂中國古籍，了解中文古籍的文化特點。天，是人人知道的，而古代思想家對天卻有各不相同的理解。講到數(shù)字，究竟什么意思，也可能比較費解。例如三，有時指數(shù)量三，有時卻表示多數(shù)。到底何指，要根據(jù)上下文，甚至要根據(jù)作者的思想體系來解讀。我研究董仲舒生平資料時，就遇到過類似問題。清代學者蘇輿著有《春秋繁露義證》，成了研究董仲舒的權(quán)威。他在《董子年表》中將董仲舒生平放在漢文帝元年。因為他的權(quán)威性，各種教科書都以此為準。班固《漢書》明確說董仲舒“親見四世”。而蘇輿說董仲舒生于文帝元年，經(jīng)景帝，逝于武帝，只能見三世，這種明顯的錯誤，卻傳遍學術(shù)界，說明認真讀書的少，迷信權(quán)威的多。

我的研究結(jié)果，認為董仲舒生于高祖劉邦時代。從劉邦到漢武帝共五世。一些學者認為“親見四世”必須生于惠帝時代，生于高祖時代，就親見五世。這是以現(xiàn)代觀念來解讀古文產(chǎn)生的誤解。董仲舒說孔子見三世，昭公、定公、哀公，三世共六十一年，而孔子活了七十三歲。在昭公之前，他才十二歲。為什么不是見四世？大概是十多歲小孩子還不懂世事，所以不算又見一世，也許還有別的原因。總之，不是一出生就能親見一世。因此董仲舒出生不能絕對定在惠帝時代。我認為董仲舒致仕約在七十七歲左右。有些學者根據(jù)“大夫七十懸車致仕”的說法，認為把董仲舒致仕定在七十七歲，而不是整七十歲，是錯誤的。這也是以現(xiàn)代觀念解讀古文所造成的誤解。《后漢書》中記載，班固“弱冠而孤”，他父親去世時，他已二十三歲，不是整二十。另一處他將自己二十七歲也稱為“弱冠”。唐代經(jīng)學家孔穎達“疏”稱：二十至二十九都可以稱為“弱冠”，說明唐代也有人認為“二十曰弱冠”就是整二十，所以孔穎達認為有必要予以糾正。另外孔子講“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這些說法應(yīng)該也都是指的整數(shù)之年及之后年，畢竟人的思想發(fā)展變化怎么會都在整數(shù)之年？

總而言之，我研究秦漢哲學四十年，有一些體會，但未必正確，僅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