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致數(shù)與無與。
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硌硌若石。
通行本此作法本章第三十九。
通行本“侯王……”句前,尚有“萬物得一以生”一句,帛書甲、乙兩本皆無之,顯系漢以后人增入。
“其致之”或“其致之一也”,皆未若甲本作“其致之也”,而下句加一“謂”字,文氣更順。“之”訓(xùn)“此”。
“侯王……”古本皆作“王侯”。——古本作“王侯無以為貞而貴高……”。
通俗本“此其……”句,作“此非以賤為本邪?非乎”?古本作“是其以賤為本也,非歟”?
“數(shù)與無與”,茲從甲本。乙本“與”作“興”,通行本作“譽(yù)”。疑甲本得之,原作“與”。親也、從也、善也、助也、黨也,皆其義也。后乃一誤為“興”,再訛為“譽(yù)”。從之出義皆為牽強(qiáng)。“數(shù)”謂“頻數(shù)”。頻頻親與無親與之人,猶今世之敬養(yǎng)鰥、寡、孤、獨(dú),以及“五保戶”也。
臆解:
老氏書,為侯王而作者也。此章之義可以一語盡:曰“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如此而已。然必言天、言地、言神、言谷,皆韻語,豈辭華之靡者乎?何引喻之綢繆也?是不然。推其意,蓋謂人與天地萬物之為一也。“得一”者,體此一也。一于天地萬物不異。體此一,乃廓然無私,無私已,則仁民愛物之情油然而生,乃至視民如傷,心如王四國,德美蓋不可勝言,可謂“為天下正”者矣。又因其為說侯王者也,輒以貴賤高下對舉。孤、寡、不谷,皆無與者也。侯王自古以此自稱,意在至貴者與至賤者、至高者與至卑者等同,以其本為一體,由是且得體一也。數(shù)與無與,則無不與也。若硌硌琭琭,如石如玉,孑孑戛戛,無與矣。
德經(jīng)三
上士聞道,勤能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費(fèi)”繁體缺下兩點(diǎn)),進(jìn)道如退,夷道如類,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廣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質(zhì)真如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褒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通行本此作同異章第四十一。
通行本“如”皆作“若”。
“明道如費(fèi)”,通行本作“明道若味”。注家謂“費(fèi)”當(dāng)是“■(“費(fèi)”繁體缺下兩點(diǎn))”。說文:“■(“費(fèi)”繁體缺下兩點(diǎn)),目不明也”。
通行本“質(zhì)德若渝”。王本作“質(zhì)真”,證以甲本而信。
“建德”即“健德”,俞曲園說。“偷”謂“茍且”,見左襄三十一傳。
“夷道如類”——“類”通“■”。“■”,“絲節(jié)也”。絲之約結(jié)不解者曰■。左昭十六年傳:“刑之頗類”。服虔讀類為■。解云:■,不平也。——夷,詩毛傳:平也?!裱灾?,即平道如不平。
褒,大也。
“善始且善成”,茲從乙本。甲本“善”字下缺四字?;蛘咄?。通俗本作“善貸且成”,則“善”字下僅三字,似有不合?!思此^“善始善終”。
臆解:
古語有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贝艘嗪虾踔杏顾疲骸霸娫唬骸洛\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黯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w足于內(nèi)者,無求于外;無求于外者,則亦無用乎其為容。
審如是矣。雖然,此亦進(jìn)化之理也。保其種類,延其嗣續(xù)。昆蟲變其色,鳥獸隱其文,甚者佯死而后生焉。合乎環(huán)境,宜乎時(shí)機(jī),則傷之者寡,而最適者存。奮揚(yáng)、魏勃之流,皆師此智也。正考父三命茲益恭,自保也,亦若是矣。進(jìn)化之理,即自然之道。于此可探道德之源,曰天道好生,亦人群善生之理也。
德經(jīng)四
反也者,道之動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中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物或損之而益,益之而損。故人之所教,亦議而教人。強(qiáng)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學(xué)父。
通行本此作去用章第四十。
據(jù)甲、乙兩本則在“善始且善成”句后。四“也”字皆芟?!疤煜轮铩弊鳌疤煜氯f物”。皆可見通行本時(shí)代在后。
“道生一”以下至“學(xué)父”,通行本標(biāo)道化章第四十二。
“中氣”在甲本為然,在乙本字缺,在通行本多作“沖氣”。
“故人之所教”句,真本作“人之所教,亦我養(yǎng)教之”。古本作“人之所以教我,亦我之所以教人”。此據(jù)甲本,從其補(bǔ)“之所我”三字。乙本此句缺?!耙嘧h而教人”,從甲本。
“學(xué)父”即“教父”古文簡寫。
臆解:
道之動,可徵于其反動。即所謂“下士聞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為道”。按諸物理:動而前,乃有力迫之而進(jìn),同時(shí)亦必有力迫之而退。推之人情,亦猶是也。往往愛之深乃恨之切。正反相應(yīng)。一中同長,兩極相對。
道之用,弱。老氏標(biāo)虛、柔、靜、默、退、守之訓(xùn),輔之以儉,本之于慈,故其用必弱,由是乃不傷于物,不傷于物,則無往而不入。雖至弱也,其末必至強(qiáng)。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詠碚`解此義者多,遂失本旨而歸于虛無寂滅。且所謂“有生于無”者,非謂“無”能生“有”也。如云“伊尹生于空?!?,(空桑,古魯?shù)?,在今山東),或“人生于寅”,此皆古之常語。由于古文字之簡及文法之疏,乃誤會此“有生于無”四字,謂“無”生“有”。于有之外別立一無,而“無極”之說起。
窺老氏之意,曰“有生于無”者,此“無”即前所云“無之以為用”之“無”。(道,第十一章)。虛也。如“生于空?!?,地也;非謂伊尹之母名空桑?!叭松谝?,時(shí)也;非謂太古生人者曰“寅”??沾锒鴮?shí),時(shí)待事而紀(jì)。物豈有出時(shí)、空以外者耶?蓋謂萬物皆生于時(shí)間、空間之內(nèi)而已。
老氏于此所說者道,非論宇宙之如何形成。“太始”“太素”諸說,出時(shí)遠(yuǎn)在老子之后,是否張湛偽作,甚可疑。若解為原始物質(zhì)乃“無”所生,顯然與“天下之物生于有”句義相違。究之原始物質(zhì)何自而起,老氏未說,即今窮神盡慮研究至極,尚不能明其“如何”,更不答其“為何”也。
自老氏之本旨晦,又益以浮屠之寂滅,而有無之論,相諍而不可解者,且二千年。皆由語文之疏簡,致思想之糾結(jié)。
于此且作尋源之論,然又非宇宙創(chuàng)化論也。此原始哲學(xué),非出于老子,乃出于易經(jīng)。易之成書在老子以前,自無疑問。易之“太極”,即老子之“道”也。曰“道生一”,謂“道”,一而已,非另有某物曰“一”者自道而生也。蓋就數(shù)而言。一一累而增之,可無盡也;一一分而減之,亦無窮也。無窮無盡,即無極也。合而言之,宇宙一太極也;分而觀之,一物一太極也。后儒立一“無極”與“太極”對,而思想窒矣。陸無以服朱之心,朱無以厭陸之意,此其癥結(jié)也。
其次曰“一生二”者,易之“太極生兩儀”也。一書成,而上下、左右、陰陽、剛?cè)岱忠印2环?,一物自有其陰陽、正?fù)兩面。所謂“負(fù)陰而抱陽,中氣以為和”,抱在前而負(fù)在后,居二氣之中,處于陰陽之和也。嘗思一書之故。華文一書,橫則由左至右,豎則由上而下。書卦則由下而上,讀書則自右而左。書契初作,或有其由。說者謂華夏民族起于西北,東移而南向。此說徵于史已信。物之最昭著者,無過于白日麗天。東移,則日自上而下,象之則為直垂。南向,則日自左而右,象之則為橫畫。此殆易所謂“仰則觀象于天”者歟!畫卦由下而上,象民族自北而南進(jìn)也。簡策自右而左者,象江流之皆歸東海也。此易所謂“俯則觀法于地”者歟!一書而混沌破,文明起矣。
莊子嘗云:“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蓋以名與實(shí)相分。雖然,有一已成其二矣,即不分名、實(shí),亦必成其為三。汪容甫嘗言:“一奇、二偶,一、二不可以為數(shù)?!撸瑪?shù)之成也?!逼溲浴俺蓴?shù)”,是也;其言“一、二不可以為數(shù)”者,非也。一與二亦皆數(shù)也。于此則亦毋庸作“生數(shù)”、“成數(shù)”之分,如五行家言。雖然,一與多對,數(shù)至三則為多矣。三至九復(fù)歸于一,多則至于不可窮。故曰:“三生萬物”。若徒以文字求之,此殆與古希臘哲人畢達(dá)哥拉斯(Pythagoras)所言“數(shù)生萬物”之義相同。在今言之,萬物以數(shù)而計(jì),與萬物自數(shù)而生,其義迥別,則此古代西方哲人與東方哲人同其謬誤。然古代物質(zhì)原素之學(xué),未能與近代者相擬,則皆無可厚非。而思想同其邃密;且學(xué)說主旨,皆別有所在也。
易益之彖曰:“損上益下,民說無疆?!薄苏掠傻酪欢f萬物,由萬物而說陰陽,由陰陽而說損益。將以動王公者也,再喻以“孤、寡、不谷”,乃損之而益,意在損上益下。末言“強(qiáng)梁”,反應(yīng)用“弱”。而謂“人之所教,亦議而教人”者,明此學(xué)之非自己出;是則出于大易也。此其思緒幽遠(yuǎn)深邃,而文字之簡省,涵義之豐富,在先秦諸子中,為罕見者。
德經(jīng)五
天下之至柔,馳騁乎天下之至堅(jiān)。無有入于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
通俗本此作遍用章第四十三。
“無有入于無間”真本、甲本同。古本作“出于無有,入于無間”。
臆解:
由于文字簡古,其義幾乎不可通,此章其例也。且何謂“無有入于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也”?
雖然,其義固自昭若?!盁o間”,無間隙可入也。
船山嘗論唐武宗宦官之禍,曰:“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jiān)?!伺有∪颂咸熘異?,所扶以為藏身之固也。唐之宦官,其勢十倍于漢、宋?!坝^仇士良教其黨曰:‘天子不可令間,日以奢靡娛其耳目,無暇更及他事?!缓笾渌则?qū)中材之主,入于其阱而不得出者,惟以至柔之道縻系之,因而馳騁之,蔑不勝矣。……”
讀此,則此章之義可明?!盁o間”者,無欲也。無欲可至于無為。有間則有隙可尋,他人乃得乘間而投其所好,或激其所怒,因而驅(qū)使之,則志無不得,此古之為君主者所尤當(dāng)警惕者也。船山又謂“以觿解者,不能解不糾之結(jié);以斧析者,不能析無理之薪”。(老子衍)此所謂“無有入乎無間”也。
是則然矣,而時(shí)非古昔,凡人亦不能無欲也,然則當(dāng)如之何?曰:“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維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疆御?!保ㄔ姶笱牛?,庶幾近之。
● 徐梵澄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