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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親愛的父親，我在試著給你寫一封不傷感的信。你活著的時候不喜歡我哭，所以，在你離開我二十五年之后，我已經(jīng)學(xué)會在想起你的時候不再流淚。 前天晚上，一位朋友向我傾訴她父親的暴虐，我很震驚。近幾天發(fā)生的畢節(jié)留守兒童自殺事件，也讓我觸目驚心于，某些農(nóng)村孩子的世界里愛的荒蕪。我忽然意識到，你對我們的愛，耐心，以及溫柔，并不像我曾經(jīng)認為的那樣理所當然。很多人早早就被生活擊垮，很多男人曾對妻子和孩子拳腳相加。即使是我自己，也經(jīng)常難掩對生活的不滿，在唯一的女兒面前表現(xiàn)得急躁和難以相處。 就像所有孩子對父親的記憶一樣，我對你的記憶也有一個很模糊的開始。我只記得妹妹出生之后，每天睡前你都溫柔地把我從母親手里接管過去；不止是溫柔，也許還有不知疲倦的歡喜。炎熱的夏季，你在麥場上忙碌，我在場邊的果樹下沉沉睡去。睡了很久，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果園涼爽的棚屋里，你正蹲在跟前沖我神秘地微笑。懵懂之間，我的小手里被塞進一只碩大無比的桃子。我那時一定很小，兩歲還是三歲，因為我只是驚奇地把玩，還不知道把它放進嘴里。你一定是轉(zhuǎn)遍整個果園才選了那一只，因為我后來再沒見過那么嬌艷飽滿的桃子。 小時候，冬天是個美好的季節(jié)，因為天寒地凍會把你留在家里。你陪我和妹妹玩耍；你仰面躺在床上，用雙手握著我們的小手，用雙腳輕輕地把我們舉起。你不偏不倚一人一次地舉著我們，我們總是沒完沒了，一個勁兒地吵著：再舉，再舉。你從來不說累，一直到我們玩夠了為止。我們每次被舉在空中都咯咯地笑個不停，見我們那么高興，你就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其實，我們只是家里最小的兩個，我們上面還有四個更大的孩子。你那時也快五十歲了，你也曾經(jīng)像對我們兩個一樣，耐心陪伴過前面的每一個孩子。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時，你總是用愛惜的目光在我們臉上一一掠過。你夸獎每一個孩子的優(yōu)點，你鼓勵每一個孩子的夢想。你從不輕易動怒，你總是感到幸福和知足。 你那么溫柔，當然不會只愛自己的孩子。生活的苦難早早吞噬了你兄弟們的生命，但是他們留下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你樂此不疲地照顧他們；孩子們長大了，你又為他們一個個張羅婚事。每個侄子侄女的配偶你都提前考察過，每對親家你都親自上門拜訪過。那些幼年喪父的孩子們，隔三差五來家里找你，商量各種家事，或者就是想來看看你。你每次見到他們都充滿驚喜，你每次提起他們都用欣慰和贊賞的語氣。他們像熱愛自己的父親一樣熱愛你，他們喜歡圍繞在你身邊，感受你身上無盡的溫暖。后來你走了，他們總是在無意間提到你；他們提到你時，臉上帶著甜蜜的笑容，眼里卻閃著思念的淚水。 你那么博愛，當然不止愛自己的家人。你幫助有求于你的每一個人。剛剛分田到戶那年，每家都需要買一頭自己的牲口，但是很多人在這方面并不在行。有人不了解牲畜，有人不擅長交易。很多人來找你，你經(jīng)常起大早跟他們?nèi)ズ苓h的地方買牲口。你輕輕掰開牲口的嘴看牙口，判斷牲口的年齡；你把手伸進賣家的寬大袖口里，用手指頭的密語和他們談價錢。賣家騙不了你，卻由衷地贊賞你的機智。你花公道的價錢，為鄰居們買回來一頭頭實用健壯的牲口。人們常常在村頭把你攔住，請教種菜種莊稼的各種問題，你總是毫無保留地傳授經(jīng)驗，大家都用崇拜和感謝的目光看著你。 你的精明機智偶爾也會讓位于你的浪漫。你花大價錢給自己家買回來一匹桀驁不馴的騾駒，你用欣喜的目光打量著它說：瞧TA多英俊，眼神多機警！等我馴服了TA，TA一定是頭好牲口！你花了不少力氣耐心地教TA干活，但TA始終是頭性格倔強的牲口。你還曾給我買回來一只母山羊，也和那騾子一個風(fēng)格。她骨骼高大，身體瘦削，性格暴虐無常。別人家的羊都在河灘上乖乖吃草，只有她經(jīng)常突發(fā)奇想，瘋狂地跑向遠處的紅薯地里來一番突襲。你說你喜歡她凜然兇悍的樣子，你覺得她基因好，會生出彪悍的小羊。 你的浪漫可不只是喜歡有個性的動物。你無師自通地畫畫，我還記得家里掛著你畫的《紅燈記》里的李鐵梅，和拴在青青柏樹下的白馬。你在磚窯里燒制了各種雕花刻字的紅磚，又用油漆上色。你用這些自制的彩磚蓋了一座漂亮的門樓，引來了村里人的爭相模仿。你農(nóng)閑的時候喜歡讀書，讀得很慢，讀完就會一字不落地記住。你跟我們說，年輕時在逃荒的路上，你曾經(jīng)以說書唱小曲為生。即使在前途叵測的時刻，你也不改浪漫性情。為了逃避政治審查，你曾躲到東北海林的妹妹家。工作隊派人去把你押了回來，你卻不忘從森林里揀選了一棵糖槭樹幼苗，帶回家種在院子里。 你出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中國最貧困的家庭。你從十幾歲就逃荒要飯，背井離鄉(xiāng)做長工。你被國民黨抓過壯丁打過仗，這也成了你的歷史污點，讓你忍辱負重很多年。你不知道多少次從死亡的邊緣逃脫，你經(jīng)常忍饑挨餓還要拼命干活。你五十歲時就頭發(fā)全白，還換了滿口的假牙。在冬天的夜晚，我們圍在床邊，聽你講述那些苦難艱險的人生經(jīng)歷，我們經(jīng)常聽得心驚肉跳，瞠目結(jié)舌。我高考失敗悲觀厭世的時候曾經(jīng)問過你：爸爸，你一輩子受了那么多罪，有沒有 想過自殺？你說：從來沒想過，一直想的就是怎么活下來。 你總是很樂觀。生活的磨難讓你傷病累累，可你還是覺得自己能活到七十五歲。你說：你爺爺一輩子沒吃過飽飯，還活了七十五歲。我也不要比他多活，活到七十五歲我就知足了。但是你和爺爺是不一樣的人，爺爺只是挨餓，他可不曾像你那樣拼命干活。他是個空想家，一輩子最熱衷的就是和人抬杠辯論。為了與人一爭高低，他可以任由地里荒著，他一輩子從沒關(guān)注過家人的物質(zhì)生活。 你繼承了他天馬行空的思想，卻從不忘記拼命苦干，努力改善一家人的生活。你為了省一張火車票寧愿走五十公里回家。你走得急牙床上火，最終毀了你的一口好牙。你忍著胃病苦干了幾十年，最終是胃癌奪去你六十二歲的生命。 我知道你走的時候心有不甘，你還有三個孩子沒有成家，你還在期盼生活變得更加美好。你的二兒子在恢復(fù)高考后成了村里第一個考上 名牌大學(xué)的孩子，他畢業(yè)后分在中央部委，二十六歲時就升到了副處級。我也在那年考上了天津的大學(xué)。你知道你一生努力一生積德的福報才剛剛開始，你還想親眼見證人生更多的豐盛。是啊，如果你能活到七十五歲就好了，那樣你就可以和母親一樣，經(jīng)常來北京小??；你就可以享受都市生活的繁華和富足；你就有機會坐飛機去香港和海南旅游，你就可以見識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和奢侈。最主要的，你就可以見到北京出生的可愛的小孫子，還有加拿大出生的美麗的外孫女。 你的心那么美好，你的靈魂也一定晶瑩剔透，靈活美妙。你一定可以感知一切，一定知道你所有的孩子都過得很好。這一切不是幸運，也不是湊巧。你用你的生命給了我們無盡的愛和溫柔，你用你的示范教會了我們善良和實干。我們從你那里繼承了道德感，也繼承了愛和浪漫。但是我們沒人比得上你；我們中有人繼承了你的博愛和無私，也有人繼承你的寬厚和遲于動怒。但是無論我們怎樣自省和奮進，卻沒人能夠擁有你全部的高尚和完美。 曾經(jīng)有人問我：這輩子你最崇拜的人是誰？我說：當然是我父親。雖然你生下來是農(nóng)民，死時還是農(nóng)民 ，但是，你是我見過的最浪漫、最溫柔、最有情懷的農(nóng)民。我聽說過很多偉人，但他們遠在天邊，只有你讓我真切見證了人類最寬厚的無私和溫暖。所以，我親愛的父親，我們沒法不崇拜你。不管過去多少年，我們也不能停止愛你，思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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