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幾個較為緊張、激烈的場面—如寶玉被打、鴛鴦誓絕鴛鴦偶、抄檢大觀園等—外,《紅樓夢》前八十回的大部分場面還是比較溫馨、和諧的,大體上可以用“歡聲笑語、歌舞升平”來形容。在這種情況下,前八十回中“笑”這個漢字出現(xiàn)的頻率就特別的高。其中最讓人贊嘆、讓人拍案叫絕的“笑”出現(xiàn)在第六十三回,具體文字是: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璸賈珖二人領(lǐng)家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作什么?”賈璸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hù)送老太太的?!辟Z珍聽了,贊稱不絕,又問家中如何料理。賈璸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nèi)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娘在上房住著(等向賈珍說了)。賈蓉當(dāng)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dāng)”,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 為什么說這里的“一笑’最讓人贊嘆呢?賈珍、賈蓉“星夜馳回”,是因為賈敬—賈珍父親、賈蓉祖父—在玄真觀修煉時“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父子二人忙著趕回家辦理喪事的。死了親人,心情應(yīng)該處于極度悲痛之中,賈珍、賈蓉父子二人怎么還會相視一笑,他們怎么還能笑得出來呢?這里的兩個姨娘是指賈珍夫人尤氏的兩個名義上的妹妹尤二姐尤三姐—尤氏后母嫁給尤氏父親時帶過來的“拖油瓶”,兩人長得都非常漂亮,且都與賈珍、賈蓉保持著曖昧關(guān)系。賈蓉“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顯然是因為“兩個姨娘在上房住著”,他們與其打情罵俏、尋歡作樂的機會又來了。 據(jù)小說描述,尤三姐是迫不得已才與賈珍、賈蓉父子周旋的。尤二姐則因貪圖賈府的財富、權(quán)勢,帶有一定的自愿成份。她在夢中向尤三姐哭訴自己“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就是對自己過往行為的懺悔,依尤二姐所說,她“吞金自逝”的結(jié)局是咎由自取,賈府“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亂”的責(zé)任完全由她來負(fù)。其實不然,沒有賈府父子兄弟—賈珍、賈蓉、賈璉三人,珍、璉二人是堂兄弟—的垂涎、引誘,作為女性的尤三姐是不可能采取主動的,“浪蕩子情遺九龍佩”一節(jié)就是證明。所謂“麀聚之亂”,本是指獸類父子共一牝(牝指雌性的鳥、獸,麀指牝鹿)的行為,后指人類父子兩代的亂倫,也就是父親、兒子與同一個女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無論在什么時候,這都是令人不齒的丑陋的行為。賈蓉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說明他對父親與尤氏姐妹之間不正當(dāng)?shù)年P(guān)系完全是了若指掌,而賈珍對兒子與尤氏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同樣也是心知肚明,所以父子二人才會會心一笑。作者僅用了最簡單的兩個漢字“一笑”,便把珍蓉二人父子“麀聚”且心照不宣、廉恥盡喪的丑態(tài)逼真地描繪了出來,效力絲毫不亞于幾千甚至上萬的文字,不愧是大師手筆。說這里的“一笑”是整部小說中最讓人贊嘆、讓人拍案叫絕的文字,毫不為過。若把這里的“一笑”與隨后的“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jìn)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道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這些文字比照著讀,諷刺效果更為顯著。
幾年前作家劉心武先生關(guān)于《紅樓夢》的研究文章在社會上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在其著作《紅樓望月》的《賈珍何罪》一文中,劉心武先生曾試圖拔高賈珍的形象,說什么“賈府的主子里,唯有賈珍比較有陽剛之氣,他比賈赦豪放,比賈珍通達(dá);作為族長,他讓賈母等長輩挑不出錯來”;甚至還根據(jù)自己從《紅樓夢》中剝離出的“秦學(xué)”理論,說賈珍“一味高樂”的形象,“也便具有了遮蔽著政治膽識的深度?!笨磥硭耆珱]有理解、體會到作者描寫珍、蓉父子二人會心一笑的意圖,如果他理解、體會到了,明白會心一笑背后隱藏著的珍、蓉父子齷齪不堪的嘴臉,他也就不會對賈珍的形象產(chǎn)生上述誤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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