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進學(xué)時,寶玉尚在襁褓。賈珠成婚時,賈環(huán)出生。 我們可以推測賈蘭出世的時間段,賈府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元春進宮,一件是賈珠病逝。 本來賈珠少年得志,娶妻生子;加之元春進宮,正是賈政得意之時。孰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賈珠一病而逝。賈珠顯然是更符合賈政、王夫人乃至于賈府諸人的期待,并且他在學(xué)業(yè)功名上顯示了相當(dāng)?shù)臐摿?。否則,李紈的父親,當(dāng)朝的國子監(jiān)祭酒,相當(dāng)于國立大學(xué)校長,若非取中賈政賈珠父子均是讀書人,否則斷不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賈珠了。 十多年前賈寶玉銜玉而誕,轟動全城,何嘗不是故作張揚的新聞。他固然深得賈母的寵愛,但是在賈政王夫人的心目中,肯定是排位靠后的;當(dāng)然,他是老二,賈政對他的要求,也不會像對賈珠的要求那么高。 賈政還有兩個姨娘,周姨娘年齡接近王夫人,并無生育。趙姨娘顯然比她們都年輕很多。賈環(huán)、探春都是趙姨娘的孩子,看來賈政相當(dāng)寵愛趙姨娘。但是很不幸,賈珠的早夭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賈珠早夭,寶玉成了事實上的嫡長子。他的地位瞬間提高了。但是賈寶玉的心性,我們知道他是“精致的淘氣”,跟賈珠的人生道路天差地別。顯然他是做不了賈府事業(yè)的繼承人的。這也奠定了他跟自己的父親賈政的根本沖突。 李紈本來是很幸福的大少奶奶,富貴尊榮,夫妻和睦,心滿意足,突然間跌落到孤兒寡母,實在是天降災(zāi)禍。兒子賈蘭幼小,不能倚靠;還要提防別人的算計,所以只能忍氣吞聲,聽?wèi){王夫人安排榮國府的媳婦熙鳳過來當(dāng)家理事。李紈的復(fù)興要到很多年之后,賈蘭中榜題名,她得了“鳳冠霞帔”,才再次體會到人生的甘美,心中暢快。 而趙姨娘深得賈政的寵愛,加之賈環(huán)、探春出生,趙氏本身有才有貌,這些都奠定了她的地位和野心。在不滿王夫人賈寶玉的人中,像馬道婆、邢夫人者,看中趙姨娘做自己的斗爭代表,因為趙姨娘不僅是有潛力的主子,還頗有奪嫡的本錢。 之前跟寶玉幾乎可以說是地位相當(dāng)?shù)馁Z環(huán),當(dāng)賈寶玉的地位上升之后,他的地位本身雖沒有變化,他卻馬上體會到了相對落差的痛苦。賈環(huán)自己不得意而憤慨,趙姨娘也不平不忿。更別說賈環(huán)一天天長大,學(xué)問見識竟然引起了賈政賈赦的認(rèn)可賞識。在后面,我們可以看到賈環(huán)表現(xiàn)出了自己跟賈珠相似的志趣和能力,這一點無疑引發(fā)了賈政更多的愛憐,激化了王夫人和趙姨娘的矛盾,也引發(fā)了紅樓夢最深刻的悲劇主題。 如果說賈珠是賈政的得意兒子,那么賈環(huán)則神似賈珠,在某種程度上成了賈珠的化身和替補。我們可以很合理地推測賈政不由自主更偏愛賈環(huán),暗怨王夫人生出一個“不似”自己的寶玉;同時也可以推測,因為賈環(huán)內(nèi)心對賈珠的高度認(rèn)同,賈環(huán)對賈蘭就不會有偏激之態(tài),而是對賈蘭更友好。從取名而言,不管這三者取名是曹雪芹的心思,還是書中人物賈政的小心思,他們?nèi)齻€人的名字均有深刻的寄寓。賈珠之“珠”,寶孕光含,可惜孤零,力量有限;而賈環(huán)之環(huán),則有連珠成串,亦有寶玉經(jīng)雕琢而成器之意;并且我們可以繼續(xù)聯(lián)想下去,則可知賈珠僅得一個賈蘭,寶玉無嗣,而賈環(huán)必然是代代相傳,將家業(yè)承遞下去的——所以賈赦說“這世襲的爵位是跑不了的”,不單單是對賈政的逢迎,還有對賈環(huán)的肯定:在舊的禮教制度下,對賈環(huán)才能和德性的肯定。這也意味著不是賈政一個人反對和敵視寶玉,也意味著外部世界對賈寶玉的普遍的否定。賈寶玉在大觀園內(nèi)是個寶,出了大觀園,可真是“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了。 再說說探春。探春的年齡,比賈環(huán)又要幼小,也比林黛玉年幼。迎春一直在王夫人這邊寄養(yǎng),我們可以推測探春其實也是一直在王夫人身邊的。按制度,探春也是王夫人的孩子,但是她的個性非常好強。所以她會說她的舅舅是王子騰,而不是趙姨娘的兄弟。這就是說她是只認(rèn)王夫人做母親的,她的態(tài)度超脫于趙姨娘,說明她的實際地位已很優(yōu)越。她是賈府三個姑娘中比較有個性的人,可以說繼承了她母親趙姨娘爭強好勝的個性,能干,敏銳,并且因為畢竟有“嫡庶”之別,相當(dāng)尖刻不饒人。有論家認(rèn)為探春氣性太大。這也難怪。她才華高,心氣盛,僅僅因為庶出,憑空比其他人低一頭;趙姨娘不省事,往往又給她沒臉;她又是個女兒身,否則,早就離家出走,干一番功名出來——她的個性,很可能也就是賈環(huán)的個性;她發(fā)狠說的話,賈環(huán)未必沒有說過;她說話顯得有志氣,賈環(huán)何嘗只是小孩子的氣話。她是女孩子,受制于性別限制,但是賈環(huán)就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他們姐弟是大觀園互為表里的成功者。 黛玉二進榮國府后,用熙鳳的話來說,嫡孫女兒都靠后了,賈母特別疼愛黛玉。所以,黛玉也改變了探春的命運,她有可能從最受寵的三姑娘,變成了普通的三姑娘,這里也有地位相對落差導(dǎo)致的不平和痛苦。更不消說薛寶釵史湘云都有此不平之感。在探春眼里,薛寶釵當(dāng)然是最會做客的客人,湘云也不過是個客人罷了。而黛玉久居不去,還奪寵,且還要做嫂子,這個嫂子將來是要當(dāng)家的,那就有點可厭了:實在是叫她心里不舒服。探春顯然是嫉妒且恨黛玉的,所以探春對黛玉始終一般,而且見出冷淡——至于趙姨娘欲娶黛玉為婦,探春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她是很為難的,她不愿意得罪王夫人,自然也不愿意林黛玉這口肥肉,去貼補上不得臺盤的趙姨娘。 至于賈環(huán)對黛玉,那是沒得說。異母同父,賈環(huán)跟賈寶玉必然有許多共同之處。如果說寶玉喜歡奢侈,喜歡新鮮,喜歡女孩兒,則很簡單,賈環(huán)必然也是這樣的;而因為深得父親喜愛,賈環(huán)更有自我激勵的動力,他喜歡讀書上進,跟賈珠一樣好學(xué),投了父親的喜好。寶玉有多喜歡黛玉,賈環(huán)就有多喜歡黛玉,這是最基本的攀比和虛榮心,也是一個人最基本的愛美之心。出于對哥哥的嫉恨,逐漸長大的賈環(huán),則很可能越來越喜歡黛玉,甚至比寶玉還喜歡黛玉,乃至于成為心病,都是有可能的?!@些都促進了趙姨娘的進取心。 反觀趙姨娘,我們可以覺察到她可能真的挺喜歡林黛玉的。她和黛玉有個性的相通之處,都比較聰明尖刻,個性活潑或者潑辣,好鮮艷,愛美。趙姨娘自比美人,但又自嘆命薄,只得個妾婦的待遇,她內(nèi)心的忿忿不平灑向王夫人和熙鳳,而對身份、地位、高貴的向往之心,則投射給了林黛玉。林黛玉是她羨慕的,也是她喜歡的;她嫉妒王夫人,卻喜歡林黛玉。 探春將自己的失落感投射在林黛玉身上。如果不是黛玉奪寵,她將非常受重視。后面我們可以看到王夫人對她一如既往地好,且?guī)M宮,可見器重——但可惜在賈母這邊她真因為黛玉而地位靠后了。只可惜她的春天是“一探而止”,恰才進宮,就遇上“虎兕相逢”,落入冷宮,正是進了牢籠一般的命運。與探春的投射不同,賈環(huán)和趙姨娘將自己對幸福生活的憧憬投射在林黛玉身上,賈寶玉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但黛玉卻是一個甜美的獎賞。王夫人對黛玉是“天與不取”,正該他們得之寶之。此是后話,慢慢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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