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道教哲學？要回答這個問題，我認為必須先從宗教哲學談起。 宗教哲學，從不同的角度審視可以有不同的內(nèi)涵。從宗教主體自身去考察，所謂宗 教哲學就是宗教信仰的理論基礎。

　　宗教在本質(zhì)上是種信仰，宗教信仰具體表現(xiàn)為教義，要使這些教義讓人相信，就必 須有思辨的哲學論證，即成系統(tǒng)的哲學理論。宗教信仰展示的是人類精神生活的深層面， 追求的是某種神圣的體驗，這種體驗的升華與結晶就是宗教哲學。黑格爾說：“宗教哲 學作為對于宗教的思維著的考察，就包括了宗教全部確定的內(nèi)容。”①他認為，由于一 些杰出教父的哲學修養(yǎng)，基督教教會才破天荒第一次有了基督教教義的一個內(nèi)容的開端； 安瑟倫和阿伯拉爾這些偉人從哲學出發(fā)進一步提高了信仰的規(guī)定。②這說明了哲學對于 宗教信仰升華的理論保證作用，也說明哲學被宗教家吸取改造演化為宗教哲學。宗教史 也表明，猶太教與古希臘哲學完全對立，它沒有采納希臘哲學的思想材料。而基督教成 為一種世界宗教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它順應時勢，與希臘羅馬的哲學進行了一定 的結合?；浇痰淖畛踅塘x只是一些從猶太教來的教條，后來加上希臘哲學的各種理論 才形成宗教哲學體系。③這是從宗教本身審視。換一個視角坐標，站在宗教研究和評價 的地位上，宗教哲學就是從某種哲學的立場和方法出發(fā)去研究宗教的本質(zhì)和價值，即對 宗教進行哲學思考，探索宗教現(xiàn)象中的哲學問題。這樣，宗教哲學就成為宗教研究的一 個分支。

　　根據(jù)宗教哲學的含義，我們同樣可以從內(nèi)外兩個不同角度去透視道教哲學。從內(nèi)在 說，道教哲學是為其教義服務的，是其教義的思想理論基礎。宇宙論、人生觀、認識論 和倫理學是道教哲學的基本范圍和構成成分。神仙不死之“道”，是道教哲學的中心范 疇，神仙存在和人能成仙不死是其基本命題，論證人有無成仙的內(nèi)外根據(jù)、人成仙取何 途徑是其思想體系中最主要的一面。從外在說，道教哲學就是從一定的哲學立場出發(fā)探 討道教的信仰、其人與神仙的關系等，從哲學的高度加以闡釋。黑格爾指出：“在古代 東方，宗教與哲學是沒有分開的，宗教的內(nèi)容仍然保持著哲學的形式?！雹艿澜探塘x與 中國哲學特別是和道家哲學的結合及對其改造的歷史過程，我將在后面談到，這里只想 指出：道教哲學的思想素材來自中國哲學，主要是道家哲學；道教教義的許多內(nèi)容“仍 然保持著哲學的形式”，舍此道教將無法立足于世。

　　界定道教哲學，確認它的研究對象，一個很重要也是很棘手的問題就是：道教與道 家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道教哲學與道家哲學的同和異。 歐美的漢學研究，通常使用Taoism以概括道家與道教，但前者習慣用“早期道家” （earlyTaoism）或“哲學的道教”（Philosop－h(huán)icalTaoism）以表示先秦的老莊，后 者則稱為“新道家”（NewTaoism）或“宗教的道教”（ReligiousTaoOism）。老莊思想 與原始宗教本有淵源，法國學者馬伯樂、葛蘭特、康德謨都有這種看法?？档轮冊赋觯? 道家和道教并不如一般人所說的那么不同，他們彼此來自同一種極古老的宗教的根源， 兩者關系極為密切，縱使道家和道教真的有顯著的不同點，但是這些不同并不足以使我 們認為他們代表著兩股截然不同的思潮，相反地，我們以為道教是道家思想的延續(xù)。⑤ 有位美國學者認為：道教起初是種哲學學派，后來發(fā)展為宗教。作為哲學思想，道教尋 求合一，從而把統(tǒng)一與和平帶到他們生活于其中的亂世來。而作為一種宗教，道教則尋 求一種通過巫術并由“道”起中介作用的超自然和超人的力量。⑥日本學者木村英一則 主張把哲學道教和宗教道教區(qū)分開來，但他和大多數(shù)日本學者一樣，認為哲學的道教是 老莊學說，而宗教的道教是公元初起千百年來產(chǎn)生的各種道家學派和派別的信仰。日本 學者不承認宗教的道教是哲學的道教蛻化的產(chǎn)物，因為他們通常把道教看做充分反映中 國民族心理特點的中國民族宗教，因而認為宗教的道教和哲學的道教本質(zhì)上是統(tǒng)一的道 教世界觀的層次上有聯(lián)系的兩種表現(xiàn)。⑦第一、二屆國際道教大會對宗教的道教和哲學 的道教之聯(lián)系問題給予了較多討論。一般說來，“歐美學者將以老莊思想為中心的道家 與作為宗教的道教視為一體，而在日本則區(qū)分為道家與道教?！雹嘣谥袊晕簳x以來 對道家和道教這兩個概念的使用便是混亂的，大多不加區(qū)分。葛洪《抱樸子·自敘》： “其內(nèi)篇言神仙、方藥……屬道家?！边@里的“道家”準確地說應是“道教”。劉勰 《滅惑論》有時說：“道家立法”，有時又說“道教煉形”，也把二者混為一談。此外， 《魏書·釋老志》《文獻通考》《四庫提要》等都將二者混用，這就使一般人誤以為道 教與道家是一回事。實際上，道教與道家，道教哲學與道家哲學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聯(lián) 系是講二者的異中之同，區(qū)別是指二者的同中之異。老子是道家創(chuàng)始人，又被后世奉為 道教的通天教主“太上老君”，而老子與老君又是迥然不同的，一是人，一是人造的神。 《道德經(jīng)》和《莊子》既是道家的典籍，又是道教的真經(jīng)、真言，當然對其解釋是大異 其趣的。蒙文通先生說：“魏晉而后，老、莊諸書入道教，后之道徒莫不宗之，而為道 教哲學精義之所在，又安可舍老、莊而言道教?！雹崦鞔_指出了老莊與道教哲學的密切 關系及二者發(fā)生關系的時代，可謂一語中的。

　　道教對道家既有繼承又有改造，繼承是聯(lián)系，改造是不同。比如道教哲學中“陰柔” 有突出的地位，強調(diào)道的母性地位，充分注意事物的反面等都是承續(xù)老莊而來。道教哲 學的許多范疇和命題的符號形式取之于道家，但其內(nèi)容不盡相同。道教從宗教哲學的角 度改造發(fā)展了道家哲學思想，將其神秘化宗教化了。例如，老子關于宇宙創(chuàng)生的理論， 否定了殷周的宗教天道觀，破除了神創(chuàng)說，用“道法自然”對世界的生成作了新的有系 統(tǒng)的解釋，是自然主義天道觀。而道教雖借用了老子哲學的語言符號，卻將其自然天道 觀否定，把“道”人格化，使之成為有意志、有感情的造物主。這種對老子天道觀的否 定既向殷周宗教神學回歸又有所超越，從而使道家哲學宗教神學化?？梢?，道教與道家 的價值取向從根本上說還是不同的，僅在某些個別觀點上，二者有雷同處。另外，中國 宗教思想有較強的人文精神，祭祖及先賢崇拜的人文意義也夾雜于宗教中，神界類似人 界，神與人距離不大，故道家與道教極難完全區(qū)分開來。總之，要確認什么是道教哲學， 我們必須排除傳統(tǒng)的積習，明確區(qū)分道家與道教，區(qū)分道家哲學與道教哲學。 　　道教哲學的個性是由其特征體現(xiàn)的，它有何特點？它的特點是在與道家、儒家和佛 教哲學的比較中顯現(xiàn)出來的。通過比較，可以更加看清道教與道家的同異，認識什么是 道教哲學。道教繼承了老莊哲學的特點，受儒家思想和佛教哲學影響，發(fā)展出自己的特 色。這些特色總括起來有以下幾點：

　?。ㄒ唬┮匀松軐W為主，以宇宙本體論為輔。以個人為本位，追求個體生命的永恒 性。

　　徐復觀在《中國人性論史》中說：“老學的動機與目的，并不在于宇宙論的建立， 而依然是由人生的要求，逐步向上推求，推求到作為宇宙根源的處所，以作為人生安頓 之地。因此，道家的宇宙論，可以說是它的人生哲學的副產(chǎn)物。他不僅是要在宇宙根源 的地方來發(fā)現(xiàn)人的根源，并且是要在宇宙根源的地方來決定人生與自己根源相應的生活 態(tài)度，以取得人生的安全立足點?！盇B道教繼承了道家的這一“動機與目的”，并發(fā)展 為一套宗教的生命哲學。這種生命哲學不僅要取得“人生的安全立足點”，而且要求得 生命的永恒。長生不死是道教解決人生問題的最終途徑，這在道教中體現(xiàn)為“神仙不死” 學。神仙學從人的生命沖動出發(fā)，企圖突破死亡局限，將自我生命從死亡的現(xiàn)實中超拔 飛升，飛升到與宇宙精神——永恒之“道”同一的位置，再從這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中把 握自我的生命存在，以體究人生真諦。老莊的“道”是非人格的、自然運作的宇宙本體， 道教則將其人格化、神圣化、超自然化，成為化生宇宙現(xiàn)象的最高神祇，具有永恒不滅 性。

　　這樣，得道者即與道同體的人便具有道的不死屬性，飛升成仙。人生的終極關懷就 是肉體生命的不死，為達此目的就須效法神仙之“得道”。這就是道教之“道”與道家 之“道”的根本不同處。另外，道家之道本具有超越性且內(nèi)在于萬物，這樣一種有神秘 蘊味的“道”為道教的重塑提供了方便。在仙化“道”的同時，道教又將老子本體化， 將他雕塑成天本體與人本體合一，具有神仙性的典型，作為人效法的楷模。 老莊的生命觀與道教這套神仙學實在是迥異其趣的。老子曾講：“吾所以有大患者， 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AC莊子要人喪我，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尤顯出肉 體之不足道，并主張齊一死生。老莊養(yǎng)生法是取法天地自然而歸于自然無為。這些和道 教修煉肉身不壞，講究我命在我等都不大相同。但道家某些修養(yǎng)法如莊子的“心齋”、 “坐忘”，老子的“滌除玄覽”以及長生久視等神秘語句又被道教沿襲下來。 總的來說，道教以對人生不死的信仰作為基本觀點，循此去證取宇宙本體論的解釋。 道教構造的宇宙模式無非是為其人生的終極追求大開方便之門，找到一塊生命的安頓之 地。故在道教哲學里，宇宙論和認識論是其人生論的裝飾品和論證工具，而人生論的核 心就是神仙學。中國哲學有重人生哲學的傳統(tǒng)和特色，道教與此相同，所不同的是對人 生的終極追求獨樹一幟。

　?。ǘ某上刹凰乐康某霭l(fā)解決人生問題，以積極探索自然界奧秘的精神，發(fā)展 了我國古代的自然哲學，從而推動了古代自然科學的進步。

　　中國哲學不重視純知識的追求，基本上以政治倫常為本體。儒學關心人，深究人倫 關系，但對大自然并不重視，不像古希臘人那樣在對自然奧秘的深入探求中發(fā)展哲學。 這種缺陷在道教哲學中多少有些彌補。道教把人生、社會和自然都置于“道”的大系統(tǒng) 中加以認知，在認識不死之道中，歪打正著，發(fā)展了中國古代的自然哲學和科學。道教 的自然觀和生命觀緊密相連，認為自然是個大宇宙，人身是個小宇宙，自然界的陰陽和 人身上的陰陽氣脈息息相關，生命就是陰陽的變易，人類生命不能離開萬物自然而完成 永久的形態(tài)。道教從神仙不死的生命觀出發(fā)去認知自然，試圖用道術駕馭自然征服自然， 找到控制自身生命的方案。這種精神推動道教到自然界去尋找不死的藥方，尋找中的副 產(chǎn)物便是前科學形態(tài)的產(chǎn)生。因此，道教對前科學的追求源于其生命觀。神仙學具有一 定的可操作性，它把老莊、周易和古代天文、地理、化學、醫(yī)藥等糅為一套身心修煉理 論，雖不免體系龐雜，但卻既有古樸的實證手段（如外丹），又有形上意義的玄理（如 內(nèi)丹理論），這些穿著神秘主義外衣的內(nèi)外丹正是前科學形態(tài)的表現(xiàn)。道教煉內(nèi)外丹推 進了古代化學、醫(yī)藥學、養(yǎng)生學、礦冶學、生態(tài)學等科學的發(fā)展，深化了對人體自身生 命現(xiàn)象的認識。

　　道教與道家都重視自然，承認自然規(guī)律存在。但道家是“順天”即順其自然，是自 然主義，而道教則是“逆天”，試圖通過自我修煉戰(zhàn)勝自然，主宰人的自然生命，是超 自然主義。不過，道教所謂“我命在我不在天”面對死亡采取主體性精神，似乎又有荀 子“人定勝天”的意蘊，在某種程度上克服了道家消極的自然無為觀，是種積極的生命 觀。

　?。ㄈ┳匀慌c名教結合是道教政治哲學的特征，這是儒家倫理型哲學和道家自然型 哲學結合的產(chǎn)物。

　　道家從人的自然本性去構筑理想社會，希圖超越社會禮教倫常，以虛靜復歸自然真 實。老子把道作為世界本原時，也把道規(guī)定為人生道德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主張見素抱樸、 無知無欲、絕圣智棄仁義，與儒家倫理觀是對立的。道教的道德價值系統(tǒng)與道家不同， 它承認儒家禮教并將其道德價值觀組合進自己的思想體系。道教承認忠孝節(jié)義，甚至最 先提出“天地君父師”的倫理序列，AD后演為“天地君親師”在中國社會廣為流傳。道 教的觀念是：“名教即自然”，這是道教不同于道家的一大特征。

　　中國哲學重視治道，不僅儒家，道家亦如此。自老子以降，道家被統(tǒng)治階級所改造， 漢初的黃老道家成為君人南面之術。在漢代經(jīng)黃老學、春秋公羊?qū)W傳給早期道教哲學， 使之具有了較多的政治哲學成分，表現(xiàn)了強烈的政治實踐性。葛洪《抱樸子》的內(nèi)圣外 王之學進一步結合儒道兩家政治思想，形成道教政治哲學體系。此外，以太平為表征的 烏托邦思想，以道教符讖為標志的政治宣傳心理學都是道教政治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

　?。ㄋ模┰谡J識論和思維方式上，繼承了道家的特色，汲取了佛家的長處，具有較豐 富的辯證法思想。在總體上，和中國哲學天人感應、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是一致的。 道家沒有形成外向型的認知思維方式，而是表現(xiàn)為內(nèi)向型的意向思維，即在自我情 感體驗和自我觀照直覺中與自然冥合，在向內(nèi)開辟精神境界中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和意義。 道教繼承了這種思維方式，既把人當作認識主體又把人作為認識客體，采取內(nèi)省體驗法， 建立了一套性、命雙修理論。道教中也有辯證思維的因子，如流動性思維，強調(diào)變化和 化生；逆反思維，認為“正為人，逆則成仙”（此源于《老子》“反者道之動”）等等。 佛教“中觀論”對道教也很有影響，特別是道教重玄派，基本上是運用中觀的否證方法 證明重玄之道。另外，中國哲學較少討論理想的“有”，探討的多是實實在在、具體的 “有”，這種認知方式對道教“肉體永遠存有”生命觀的產(chǎn)生起了促進作用。按照這種 方式思考人的生命現(xiàn)象，出現(xiàn)道教神仙學就不足為怪了。

　　（五）圍繞神仙學，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范疇和命題。這些范疇命題的符號形式多源 于道家，也有取自儒佛二家的，如論證道性的存在即摹仿佛性說。神仙不死之“道”、 玄、重玄、有無、動靜、三一、元氣、精氣神、一、心性等是道教哲學的重要范疇。神 仙不死存在，人能長生成仙是道教哲學的核心命題。如果說中世紀基督教哲學的主題是 上帝存在的證明，那么中古道教哲學的母題就是神仙存在的證明。

　?。W術上的包容風格和超越精神。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指出，道家“因陰陽之大 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AE道教哲學也是如此，它在文化上兼收并蓄，不拘一 格。如兼合易與老莊，推陳出新，以之作為煉丹學的理論指導。又如吸取佛教中道觀和 大量名詞術語以充實自己。道教哲學本身就是吸取先秦兩漢各派哲學思潮以及后來佛學 的基礎上形成的綜合性思想體系，是中國哲學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