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連成”科班是中國京劇教育史上的一座豐碑。
1904年，吉林商人牛子厚先生和梨園世家的葉春善先生共同創(chuàng)辦“喜連成”社，后改名為“富連成”社，是京劇教育史上公認的辦學時間最長、造就人才最多、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所科班。44年時間里，“富連成”科班共培養(yǎng)了“喜”“連”“富”“盛”“世”“元”“韻”“慶”八科近800多名京劇學生，其中雷喜福、侯喜瑞、馬連良、于連泉（筱翠花）、馬富祿、譚富英、裘盛戎、葉盛蘭、蕭盛萱、孫盛武、袁世海、李世芳、毛世來、江世玉、艾世菊、譚元壽、茹元俊、冀韻蘭、夏韻龍、葉慶先等均為京劇名家。他們中不少人又傳承、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學生，為京劇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1948年，“富連成”因經(jīng)濟原因而停辦。兩年后，中國戲曲學院的前身——文化部戲曲改進局戲曲實驗學校成立，戲曲教育由此告別科班時代，納入國家教育體系。
今天，經(jīng)濟條件日益豐厚，戲曲教育業(yè)已辦到研究生的層次，但為何出不來京劇大師？如今，紀念謝幕已近70年的“富連成”科班，在懷念其輝煌的成就的同時，京劇人更多的是沉思“富連成”的辦學理念及教育方法，進而反思當今的戲曲教育，力求從傳統(tǒng)的藝術教育中汲取精華，繼承創(chuàng)新，培育更多的京劇人才。
因材施教讓大師從這里起步
“‘富連成’成功的前提是它強大的師資力量”，中國戲曲學院教授傅謹認為，所有被“富連成”聘請來的老師都是被公認為出類拔萃的演員，有的先生只有一出戲技壓群芳，“富連成”也會誠誠懇懇地請來，以此來保證其學生所學的每一出戲都是當時的頂級之作。這其中，最關鍵的人物是京劇史上著名的丑角宗師蕭長華，他有“丑戲萬派之源”的美譽。除丑行外，他對其他各行當?shù)淖罹钐幰擦巳挥谛?。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劉秀榮的花旦戲《拾玉鐲》就是他教的，小生名家張春孝的三國戲，也是跟他學的。京劇名家梅葆玖還記得父親梅蘭芳曾說，他14歲時在“喜連成”（“富連成”）搭班，在“喜連成”（“富連成”）邊學邊演邊練對他一生都產(chǎn)生重要影響?！安粸榘l(fā)財致富爭名奪利，只為培養(yǎng)梨園后生一代”，他認為當時“富連成”的科班班訓對今天的民族藝術教育都有很大啟發(fā)，也是京劇傳統(tǒng)教育以德化人的亮點。
堅持因材施教、量材教藝，是“富連成”科班一貫的堅定的教學方針之一，同時也是“富社”培養(yǎng)藝術人才取得巨大成功的寶貴經(jīng)驗。蕭長華之孫蕭潤德對富社歷史頗有研究，對很多史實如數(shù)家珍。他說，馬連良初入科時學武生，后經(jīng)葉春善和蕭長華考查，認為武生不適合他，遂改學老生而最終成為繼譚鑫培后的又一位一代宗師。葉盛蘭入科時學花旦，袁世海學老生，后來都是經(jīng)他們指點，改攻小生與架子花臉，均成為各自行當中的一代大家。葉盛章入科后，老師們都希望他學武生，征求蕭長華老師同意教他改學文武丑角，在科時已為觀眾所喜愛，出科后，成為文武名丑。正因為持之以恒地堅持因材施教、量材教藝，“富社”不但成功地培養(yǎng)出了一批又一批后來享有盛譽的京劇表演藝術家、京劇教育家，還包括了眾多的京劇研究家、管理家，以及器樂伴奏、舞臺美術等多方面的人才。新中國成立后，眾多的“富社”前輩進入了中國戲曲學?；蚋鞯胤綉蚯鷮W校任教。因材施教的傳統(tǒng)，在新型的戲曲院校中得到了繼承和發(fā)揚。
中國京劇青年演員研究生班首任班主任張關正說，始于20世紀90年代的六屆中國京劇優(yōu)秀青年演員研究生班的教學實踐，再一次把因材施教的理論，推向了一個與時俱進的新境界，那就是對不同的學員量身定做不同的教學方案和培養(yǎng)計劃。青研班學員的人才特點是著名演員多，主要演員多，流派演員多，大多數(shù)學員在藝術上已小有成就，而我們的教學培養(yǎng)方案，正是依據(jù)這一特點，要為他們從優(yōu)秀演員成長為戲曲藝術家奠基鋪路。
但為何出不來新的京劇大師？對此，從“富連成”科班走出的京劇名家譚元壽認為，如今治學不夠嚴格，學生不能光有文憑，還要有真本事。其子、譚門第六代譚孝曾則認為現(xiàn)在的戲曲教學為了完成學歷教育，學生大把的時間用在學英語等學科上，真正用來練功的時間很少?！斑^去學生都是從戲中學得做人的道理的、掌握人物的心理動態(tài)，這也就是為什么在1957年那出最能體現(xiàn)‘富連成’教學成果的電影《群英會》中，能出現(xiàn)那么多‘活曹操’‘活魯肅’‘活孔明’?！?/p>
如今的京劇教學，基本在中專、藝校階段就已經(jīng)將學生歸入所屬行當?shù)哪骋涣髋?，但在傅謹看來，“富連成”能夠涌現(xiàn)那么多開宗立派的大師的重要原因恰恰是其不歸派。“學生在‘富連成’坐科時學的都是基礎的東西，為日后通大路打基礎，出科后該怎么發(fā)展再怎么發(fā)展。這樣的做法多少有些像今天學生在基礎教育階段讀書時不能過早分科一樣?！?nbsp;譚孝曾也表示，“富連成”的教學教的都是“官中戲”，而非“流派戲”?！澳菚r出科后都要‘重新投胎’，也就是二次拜師，因為坐科時學的是不通大路的，這樣才能和社會院團融合。但現(xiàn)在的孩子十幾歲就開始學流派，這樣不僅把自己局限住了，有時還學了一身的毛病?！?/p>
培養(yǎng)觀眾 延續(xù)京劇血脈
“富連成”長期以廣和樓劇場為根據(jù)地，以科班學生為主，演出了大量劇目。他們陣容極整齊，雖是一幫年輕孩子，演起來有些稚嫩，卻又非?；鸨?，因此極受青年觀眾特別是青年學生的喜歡。比如吳祖光，中學時幾乎天天下午逃學跑到廣和樓看“富連成”的演出，并因此結(jié)交了許多科中的演員。15歲時，他甚至學著大人捧角的模樣，去捧他喜歡的一位叫劉盛蓮的唱旦角的男孩兒。他把劉盛蓮領回家，母親非但沒怪他，反說這孩子挺可憐的，和你一樣大卻要唱戲養(yǎng)家，以后你可以多帶他來玩。后來，這段少年友情，使他寫出了自己最好的劇作《風雪夜歸人》。
葉春善創(chuàng)辦“富連成”時曾誓言：以后每科都要出幾個頂大梁的，20年后甭管哪個戲班，沒有我的學生就開不了戲。這些他都做到了，他也因為在京劇教育上的成就與高尚的品格贏得了世人的高度尊重。1935年，59歲的葉春善積勞成疾去世，“富連成”由其子葉龍章接掌。葉春善去世時，除親朋子弟與同行外，更有京城百姓數(shù)千人自發(fā)前來送葬。北京城當時最大的綢布莊瑞蚨祥，白布因此而銷售一空。出殯日，從前門到珠市口，整條商業(yè)大街所有店鋪全部關門停業(yè)，門前一律設香案擺供品為其致祭。
鈕驃說，“富連成”社的日常營業(yè)演出深深體悟民眾的心理，戲票價格既有包廂的稍高價位，也有低價價位，相當于現(xiàn)今的二三十元到六七十元，一般工資收入的觀眾都能承受，因而“富連成”社的戲座無虛席，做到物美價廉，票價不高卻能看到好戲，尤其是獨具特色的大戲，舞臺上呈現(xiàn)的齊整風貌觀眾覺得滿意，錢花得值，為此在北京城形成了“富社”的觀眾群，風雨無阻，有戲必看，日久天長，在客觀上磨煉了幾代觀眾欣賞戲曲的情趣興致和高尚的審美素質(zhì)。也就是說，“富社”以連綿不斷的演出實踐，通過富有吸引力的整體藝術，吸引了大量京劇觀眾，當年不少年輕人通過看“富連成”社的戲而愛上了傳統(tǒng)藝術，迷戀上了京劇藝術，影響至深，結(jié)成情緣，而后投身戲劇事業(yè)，走上藝術道路，后來成為戲劇家、劇作家、研究家。
鈕驃深有感觸地說，今天國家提倡的看戲要從娃娃抓起，京劇進課堂的舉措就是傳統(tǒng)經(jīng)驗的回歸。想當初，我們這一輩年幼的時候都在戲園子趴過臺欄桿，或者坐在大人腿上看過戲，而今天一米二以下兒童不讓進戲院。我不相信年輕人天生就不愛看戲，只要引導他們看好戲、看懂戲，培養(yǎng)年輕觀眾是當今傳承京劇藝術的首要任務。
中國戲曲學院院長巴圖表示，“富連成”在人才培養(yǎng)方面的因材施教、注重實踐、以戲代工等傳統(tǒng)，是實現(xiàn)學院辦學目標非常重要的滋養(yǎng)，需要認真地借鑒，要以敬畏的態(tài)度來繼承?！爱斎蝗绾卧诂F(xiàn)代文化背景之下，讓中國的戲劇文化更加堅守，如何在更有活力的傳統(tǒng)中，培養(yǎng)出更多道德品質(zhì)高尚、傳統(tǒng)底蘊深厚的人才，我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p>
勤于實踐才能出人出戲
“富連成”在京劇劇目的傳承、積累和整理、創(chuàng)新上做了大量富有建樹的工作。不少瀕將失傳的劇目也在科班的演出中得以保存、傳承。包括許多新編劇目在內(nèi)的、常年輪流貼演的各類劇目有400余出，充實和豐富了京劇舞臺的上演劇目。
中國戲曲學院教授、丑角名家鈕驃介紹說，與一般的學戲教戲者不同，“富連成”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其整體性強。師父與學生中各行當都人才齊全，自己組織起來就能教能演絕大部分劇目，這是大多數(shù)戲班沒法比的。一般入科頭兩年，除了學練基本功外，就是跟著戲班在后臺打雜，這便是個極好的長見識機會。再往后稍大些，則從跑龍?zhí)组_始，有能力者逐漸向次要角色再到主要角色，最后到主演的方向前進。在這一過程中，學生可零距離觀摩與參與大量的演出，并了解前臺后臺的各類事務，這些都是其他學戲者遠難企及的。
中國戲曲學院教授、葉春善之孫葉蓬說，“富連成”里都是“大帶小”，新學員入科之后不久，就要隨學長們一起到戲園子進行商業(yè)演出。新入科的學員，都必須跑龍?zhí)?，而這也正是學員們夢寐以求的“偷戲”好機會。潛移默化中，學生們增加了舞臺經(jīng)驗，熟悉了臺上的場面調(diào)度，對今后學習、演戲都有極大好處。
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李世濟也對“富社”的整體性贊嘆不已，在她看來，“富社”科班每出一茬生旦凈末丑都是全的，現(xiàn)在我們各個團缺胳膊短腿的。我們現(xiàn)在研究生班重點培養(yǎng)的都是生旦等，但我覺得很重要的一環(huán)要向“富社”科班學習這一點?，F(xiàn)在要培養(yǎng)的不僅是中堅的，其他的行當都要投入力量培養(yǎng)。而96歲高齡的武生泰斗王金璐則呼吁重視武戲的發(fā)掘和傳承，不要讓優(yōu)秀的京劇武戲在我們手中失傳。
當今京劇學生，學的戲少，演出更少。為此，葉春善之孫、北京京劇院著名演員葉金援說，中國戲曲學院有三個陣地，從初中，到大學，到研究生班，應該吸收以前“富連成”的好的教學方法，初中注重打基礎，打下牢固的基礎，用什么劇目開始學。初中學什么，哪些是初中的教材，哪些是大學的教材，哪些是研究生班的教材，一定要有一個特別科學的教學方法。此外，學校應該成立一個部門，專門去找市場，定個實踐的劇場。讓初中學生在劇場不斷地實踐，學一個戲彩排一個戲，演一個戲。大學到真正的觀眾的市場去，到了研究生班了，要參與大的國家劇目，找出更多的實踐機會，邊學邊演。
也有人說，當今京劇畢業(yè)生基礎太差，會的戲太少，這固然與缺少實踐有關，但社會大環(huán)境對戲曲的沖擊，也讓戲曲教育處境尷尬。今年中國戲曲學院京劇系表演專業(yè)招生，計劃招生50人，報名人數(shù)才139人。中國戲曲學院京劇表演系前任系主任張堯說，“富連成”七年坐科其實就相當于如今的中專。因為京劇教育成本高、見效慢，許多中專學校京劇專業(yè)近年都隔年招生，或干脆停辦，開設舞蹈、表演等熱門專業(yè)。為了搶生源，有些學校就借助“地方保護主義”來限制學生報考外地高校。而戲校畢業(yè)生待遇偏低，也使得家長及學生不愿選擇學戲?！耙粋€戲曲學院本科畢業(yè)生，學了十幾年的戲，畢業(yè)后一個月工資不過兩三千塊，剛夠租房子、吃飯，根本沒法成家立業(yè)。這樣一個注定清貧的行業(yè)，能有多少人愿意學？學的人又有幾個有動力？沒人學這門藝術，水平怎么能提高？”（本報記者 蘇麗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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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連成”科班班訓
自古人生于世，須有一計之能。
我輩既務斯業(yè)，便當專心用功。
以后名揚四海，根據(jù)即在年輕。
何況爾諸小子，都非蠢笨愚蒙；
并且所授功課，又非勉強而行？
此刻不務正業(yè)，將來老大無成，
若聽外人煽惑，終久荒廢一生！
爾等父母兄弟，誰不盼爾成名？
況值講求自立，正是寰宇競爭。
至于交結(jié)朋友，亦在五倫之中，
皆因爾等年幼，哪知世路難生！
交友稍不慎重，狐群狗黨相迎，
漸漸吃喝嫖賭，以至無惡不生：
文的嗓音一壞，武的功夫一扔，
彼時若呼朋友，一個也不應聲！
自己名譽失敗，方覺慚愧難容。
若到那般時候，后悔也是不成。
并有忠言幾句，門人務必遵行，
說破其中利害，望爾日上蒸蒸。
治學十則：
同仁齊心 不謀私利 以師為基 嚴格選材 歸行歸路 以大帶小 因材施教 嚴打底工 謹守班規(guī) 大量實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