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曉磊

在中國，無論城市還是農村，都是假和尚行騙的重災區(qū)。他們削發(fā)為“僧”，娶妻生子，農忙時回家勞作，如同在外地上班一樣，依靠“僧人”身份，養(yǎng)活著整個家庭。

該組織結構嚴密，分工明確，從帶隊，到方丈，再到一般僧人，每個流程環(huán)環(huán)相扣。目前，在內陸乃至香港等地，這個群體主要來自——河南寶豐。

寶豐，一個擁有51.7萬人口的河南小縣，隸屬平頂山管轄，被世界吉尼斯協(xié)會認定的“世界最大規(guī)模的民間曲藝大會”——馬街書會位于此地。同時，這里也是民間公認的假和尚集散地。

大約十幾年前，寶豐縣趙莊鄉(xiāng)周營村一名叫“豹子”的年輕人，首先看到了“和尚產業(yè)”的巨大商機，并將這一產業(yè)作為試點，在河南一些地市小范圍嘗試，且獲得成功。而后，他將此模式復制到全國，換來了“比煤礦都掙錢”的利潤。

看到“豹子”做“和尚”成功后，當?shù)匾恍┤思娂娙胄?。目前，僅趙莊鄉(xiāng)存在的“和尚”，就超過萬人。

寶豐縣的“和尚產業(yè)”從最初的武術表演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涵蓋售賣佛品、開光做法事、預測風水、兜售膏藥等。近幾年，還增加了治療婦科病以及不孕不育癥的業(yè)務。毋庸置疑，這些業(yè)務全是騙局。

根據(jù)公安部門資料，從2001年至今，寶豐“假和尚”群體，已有數(shù)百人被警方處理過，但反彈周期十分短暫。

甚至前幾年，這些假和尚在成都行騙被識破后，還毆打了前來處理案件的民警和到現(xiàn)場采訪的記者。此舉，引發(fā)了多名法學專家對該現(xiàn)象的痛斥。

不過，分布在全國的寶豐籍假和尚，并不在意來自官方的打擊，因為在他們看來，“有人的地方，就有人信佛，只要信佛，就會有錢賺?！?/p>

民主與法制社記者調查發(fā)現(xiàn)，近幾年，這個群體已將主攻目標轉移到了東南沿海城市，“這里的人們更信佛，而且南少林也在這邊，很吃得開?！币辉o假和尚團體開車的人士稱。

值得注意的是，瘋狂多年的寶豐假和尚，從來不在平頂山地區(qū)行騙，也不去少林寺所在的登封進行表演，“這或許是他們僅存的良知和底線。”知情人透露說。

事實上，少林寺方面也知曉寶豐假和尚現(xiàn)象，但近幾年來，一直持“冷處理”態(tài)度。因為前幾年，少林寺專門派出僧人到上海、西安等地進行打假，也向當?shù)毓?、工商等部門舉報過，但收效甚微。

就這樣，寶豐縣假和尚難收“黑手”，無論公安部門如何宣傳危害性，還是會有源源不斷的群眾上當受騙，少林寺方丈釋永信分析說：“這些假和尚的騙術之所以能得逞，是利用人們對于佛教和僧人的崇敬與信任?！?/p>

但在寶豐縣假和尚的眼里，“你少林寺內那些賣東西的和尚，又有幾個是真的？”

行騙“前史”

隨行的眾“僧人”，手里拿著用紅布裹住槍頭的紅纓槍，還有一些僧人舉著彩旗和標有“嵩山少林武僧團”的條幅。

十幾年前，寶豐縣假和尚將行騙目標，主要鎖定在農村，因為這些“和尚”也是農民，那個年代，公共的娛樂項目，在農村還并不普及。

家住山東菏澤的陳向成第一次見到“少林和尚”，是在2003年。這一年夏天的某個傍晚，他剛從玉米地鋤草回家，忽然聽到外面一陣熱鬧的敲鑼打鼓聲，出于好奇，他急匆匆來到街上，看到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和尚”隊伍。

陳向成說，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和尚”，拿著小型擴音器喊道：“河南少林寺今晚在本村演出，希望各位老鄉(xiāng)能捧個場，到時候會有神秘的少林武僧進行精彩表演?！?/p>

隨行的眾“僧人”，手里拿著用紅布裹住槍頭的紅纓槍，還有一些僧人舉著彩旗和標有“嵩山少林武僧團”的條幅。

見此情景，陳向前激動萬分，一向喜歡《少林寺》影視劇的他，連晚飯都沒有吃，就來到村小學的操場，因為“僧人”會在此表演。

陳向前在操場上看到，這里已經搭起了一個簡易的舞臺，舞臺一側還停了一輛豫D（注：平頂山車輛）牌照的大巴車。

到了晚上8點左右，整個小學的操場被圍得水泄不通，連附近村的村民也趕了過來，都想欣賞下真正的少林武功。

很快，表演開始，伴隨著激昂的音樂，幾個僧人相繼表演了武術套路、金槍刺喉、吃燈泡、胸口碎大石等，陳向前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他意猶未盡時，表演突然停止，一自稱“方丈”的人士走向舞臺，隨后開始講述一些與風水和命運相關的理論。講完后，方丈稱，“將向大家免費發(fā)放一批開過光的護身符”。

“雖然護身符免費，但希望各位老鄉(xiāng)可以給佛祖拿一些香火錢，數(shù)目不限?！痹挳叄趫龅挠^眾并沒回應，“方丈”又說，“這護身符不僅保佑平安，還可以保糧食增產和驅趕病蟲害?！?/p>

這句話點醒了在場的人們，紛紛拿錢索要護身符。陳向前也花5塊錢，拿到了一個護身符，并保存至今。記者看到，所謂的護身符只是用黃色的紙，折疊成一個長方形。

緊接著，“方丈”送完護身符后，新一輪表演開始，僅僅表演了兩個節(jié)目，另一位“方丈”又上臺，開始向觀眾發(fā)放膏藥，“說膏藥可以治療百病?！?/p>

同樣，要想拿到膏藥還得向“佛祖”貢獻香油錢。但仍有大量農民購買了膏藥。

就在大家等待表演時，一名年輕的僧人突然上臺說，“少林寺所在的地方發(fā)大水了，沖了好多房子，希望大家可以幫忙給些糧食，僧人們有吃的，才能重修少林寺。”

心軟的農民們，幾乎每戶都送來了小麥或其他糧食，陳向前清楚記得，他為這個僧人扛來了100斤小麥。

“所有糧食加起來得有好幾千斤。”陳向前還記得，“糧食堆成了一個小山?！贝稳涨宄?，村外來了一輛貨車，將這些糧食全部拉走。

陳向前一直認為自己做了件功德無量的好事，但沒過幾天，他在縣糧站的親戚說，“最近老有一批和尚來賣糧食，懷疑是騙子。”

氣急敗壞的陳向前決定到糧站門口等那些“僧人”問個究竟，因為100斤小麥，是他每畝地產量的四分之一。

但一連幾天，也沒有等到“僧人”的出現(xiàn)，可他在糧站附近一根電線桿上，看到了當?shù)毓簿中聫堎N的一張告示。

“大概意思是說，最近有一群假和尚在多個村子行騙，希望群眾提高警惕?！标愊蚯案嬖V記者，“我清楚地記得，告示上說，經調查，這些和尚來自河南省寶豐縣?！?/p>

另據(jù)警方人士介紹，早些年寶豐縣假和尚的確采用索要糧食的手段，在全國行騙。

假和尚產業(yè)鏈

無論是在飯店，還是街道上，不時會有三五成群的“和尚”聚在一起抽煙，看到過往的漂亮女性，偶爾還會吹下口哨。

時間流逝，如今來自寶豐的假和尚群體，早已不屑于騙取農民的糧食了，而是將行騙觸角逐步延伸到中國各個角落，且只要錢，不要物。

而遠離縣城的趙莊鄉(xiāng)，也因發(fā)源本土的和尚產業(yè)，在當?shù)貛讉€鄉(xiāng)鎮(zhèn)中算是最富裕的。有知情人告訴記者：“趙莊鄉(xiāng)，幾乎每個村都有假和尚?！?/p>

事實上，趙莊鄉(xiāng)除了假和尚外，還是著名的“魔術之鄉(xiāng)”，有消息人士透露，“趙莊的假和尚泛濫，與魔術產業(yè)有一定關聯(lián)”。

據(jù)介紹，寶豐的魔術表演可追溯到唐宋時期。改革開放后，趙莊人看到了文藝演出的巨大商機，帶著祖?zhèn)鞯慕^活，紛紛外出尋找市場。

據(jù)資料記載，上世紀90年代初，寶豐外出演藝進入高潮，趙莊人幾乎傾巢而出，大大小小的演出團隊數(shù)以百計，收益可觀。

在高利益驅動下，寶豐演藝團隊數(shù)目急劇增加，而市場也逐漸飽和。此時，大家都開始謀劃出路，而前述名叫“豹子”的人突發(fā)奇想，讓人扮成少林僧人把門售票，結果生意出奇紅火。而后，各個演出團相繼衍生出了專職的“少林和尚”。

當下，在趙莊鄉(xiāng)，除了周營村還堅守著傳統(tǒng)魔術表演外，附近其他村莊，多以專職假和尚謀生。

據(jù)當?shù)厝私榻B，農忙時這些“和尚”在家種地，農閑時，則以“少林武僧團”名義外出表演賺錢，僅“方丈”就數(shù)百個。

在農忙時節(jié)，民主與法制社記者發(fā)現(xiàn)田間地頭里的確有穿著僧人衣服的青年，帶著孩子在田里勞作。

另外，無論是在飯店，還是街道上，不時會有三五成群的“和尚”聚在一起抽煙，看到過往的漂亮女性，偶爾還會吹下口哨。

知情人稱，“再過幾天他們又該組團出發(fā)了”，隨后，在對方指引下，記者來到一家改裝舞臺車的汽修廠，這里的工人正給一輛破舊的大巴噴漆，地上則散落著不少標有“武僧團”的貼紙。

記者調查得知，寶豐縣的假和尚產業(yè)，還激活了當?shù)刂T多上游產品。除了舞臺車改裝外，還有武術器械、假佛教用品、和尚服裝、盜版經書、偽劣開光物品、帳篷、假證，以及膏藥，甚至還有化工產品。

正是完整的產業(yè)鏈，完善了整個假和尚的行騙裝備。記者在趙莊鄉(xiāng)采訪時發(fā)現(xiàn)，這些物品均可隨意買到。例如一套僧人衣服，價格不到100元，如果大批量定做還會有優(yōu)惠。

另外，不管有沒有經驗，任何人都可以組織假和尚行騙。當?shù)亍昂谠挕狈Q之為“帶團”。

起底行騙細節(jié)

這些假和尚在為群眾進行拔罐前，會用一個隱蔽的小型刀片，輕微劃傷人的皮膚，然后迅速將火罐放在人體上，這樣，人體的血液會隨著吸力排出身體。

所謂的“帶團”則是定期或不定期組織假和尚到外地行騙，且這種行為有一套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

記者從當?shù)厝丝谥械弥粋€大團多時會有300余人，而這些人并不是長期固定在一個團中。會有個組織者，該組織者并非是剃過頭的假和尚，而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他主要目的是售賣假開光佛珠和項鏈一類的飾品。

首先，組織者組團前，要租一輛大巴車，車輛產生的費用由自己承擔；然后開始招募團成員，成員包括“方丈”和“僧人”，雖然招募的門檻并不高，但也不是每個人都可入團。

“除了會最基本的武術表演外，其他人最好是那種常‘走穴’（演出）的，這樣機靈點，不容易露出破綻?！碑?shù)厝朔Q。

最后，等所有人員到位后便可出發(fā)?！斑@幾年，我們這的假和尚幾乎把中國走了一遍，所以每到一個地方，得先期做調研，看看有沒有類似的和尚來表演過。”知情者告訴記者。

如果選好了地方，臨時組成的“武僧團”，會先開始排隊“拉街（造勢）”吸引觀眾。按照約定，武術表演進行一半時，要先售賣假開光佛教飾品，這一部分利潤全部上交組織者。

由此產生的疑問是，這些假和尚的利潤在哪？知情人透露：“利潤主要來自表演結束后賣膏藥，一貼進價不到1元錢的膏藥，最低都能賣出660元，有的還能賣到過千?！?/p>

記者調查還得知，這些假和尚在售賣膏藥時，都會讓群眾按療程買，可一個療程到底有幾貼膏藥也沒有標準。

而對于不買或買得少的群眾，“僧人”會為其進行一次“拔罐查身體”，而拔罐的部位往往會選擇在后背。

記者了解到，這些假和尚在為群眾進行拔罐前，會用一個隱蔽的小型刀片，輕微劃傷人的皮膚，然后迅速將火罐放在人體上，這樣，人體的血液會隨著吸力排出身體。

此時，僧人會告訴群眾“身體內有毒，血都拔出來了”。不明真相的人看到這種情況，會馬上掏錢購買廉價的膏藥。

這些錢便是假和尚團伙的主要利潤。“我們小區(qū)一個人，出去干假和尚一個月，弄了幾萬塊錢回來，很賺錢?！绷碛兄檎叻Q。

滑稽的是，民主與法制社記者在寶豐找到一名假和尚，稱常年胃疼，希望進行徹底根治，這位“大師”卻直接將膏藥貼在了記者后背上。10分鐘后，大師表示說“還要進行氣功治療”。

當“大師”把手掌放到記者后背時，很快有一種明顯的灼傷感，對方嘴里還默念著聽不懂的“咒語”?！爸委煛蓖戤吅?，知情人透露：所謂的氣功實際上是“大師”在手上涂了一些化學物品。

“另外，看似高深的少林功夫，除了武術套路外，其他也全是假的，他們搞的把戲，一個星期就全部學會了?！庇兄檎哌€稱。

畸形的市場

“全國的演藝團體，寶豐籍的占到50%。寶豐每年外出演藝的，估計有3萬人左右，其中干‘和尚’的大概占到一半，每年給寶豐拿回來的錢恐怕不少于3億元。”

實際上，目前寶豐縣的假和尚產業(yè)模式，多年來沒大的改進，有一部分人士擔心市場越來越小，紛紛選擇了單干。

而這些單干的假僧人，會花錢去社會上的易經培訓班經過簡單培訓后，再編造一些頭銜，搖身變成“得道高僧”。

“得道高僧”從事的業(yè)務，已不是在街頭賣藥那樣的粗獷，而是轉向“風水”，比如給地產開發(fā)商選地塊，為政府高官預測官運，為影視明星做法事等。

記者獲悉，這一類“得道高僧”有的年收入超過千萬，但如果追根溯源，類似“得道高僧”很難擺脫掉“趙莊系”的影子。

值得注意的是，寶豐縣的假和尚多為農民出身，多數(shù)人并沒有從事“得道高僧”的頭腦，還是游離表演賣藥為主。“這個群體特別龐大，處理起來特別麻煩?！焙幽鲜」矎d一警員告訴民主與法制社記者。

另有可靠消息指出：“全國的演藝團體，寶豐籍的占到50%。寶豐每年外出演藝的，估計有3萬人左右，其中干‘和尚’的大概占到一半，每年給寶豐拿回來的錢恐怕不少于3億元?！?/p>

作為公安部門，也一直在打擊寶豐假和尚群體，可效果并不理想。

2010年，寶豐縣180余假和尚在內蒙古行騙,兜售假佛品、假膏藥等物牟取暴利,隨后還發(fā)生了沖擊圍攻公安機關,打傷多名執(zhí)法人員事件，而后，包頭市公安局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才逮捕和拘留179人。

“假和尚被抓的消息，在趙莊鄉(xiāng)都不是什么事，也威懾不了，這個市場已經畸形了。”平頂山市公安部門一人士稱。

按照寶豐縣官方說法，他們也在積極打擊假和尚行騙事件，“我們春節(jié)前夕，在火車站蹲守，見到寶豐籍的光頭都得上前詢問，但人數(shù)實在太多，警力根本就跟不上”。

另據(jù)記者調查，早年寶豐縣外出行騙的假和尚，到后期也意識到法律風險，紛紛選擇在寶豐縣文化局辦理《營業(yè)性演出許可證》，目前這個群體，多是用此證，來掩蓋行騙真相。

按照有關規(guī)定，設立營業(yè)性文藝表演團體必須有確定的文藝表演門類；有10萬元以上注冊資本和5人以上的演職員，演員應當通過縣級以上文化行政部門的業(yè)務考試或考核。

如果演員個人申領演出證應當年滿十六周歲（雜技演員可放寬至十四周歲）；具有一定的業(yè)務基礎知識和表演技能。

很顯然，申請《營業(yè)性演出許可證》并非“零門檻”，但本由寶豐縣文化局辦理的《營業(yè)性演出許可證》，在當?shù)睾芏嗟胤絽s可以代辦。

記者撥通了一張貼在趙莊鄉(xiāng)大黃村的代辦電話，對方表示：“除了交規(guī)定的辦證費，只需要另加50元辛苦費，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我們這出去的和尚團，都是這樣辦的?！?/p>

更滑稽的是，某地有一派出所，在破獲一起寶豐假和尚行騙案件時，該所所長卻被假和尚成功忽悠，不僅沒有追責，還買了一部分膏藥，該所長甚至興致勃勃地號召全所人員購買廉價的騙人膏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