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注1:油畫家,美術(shù)教育家靳之林)
(圖注2:靳之林作品:《南泥灣》(1961作)。)
(圖注3:靳之林作品:《公社女書記》(1975年作)。)
靳之林是油畫家,美術(shù)教育家。1928年生于河北灤南縣,中央美術(shù)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47年—1951年就學于國立北平藝術(shù)??茖W校和中央美術(shù)學院,油畫師從徐悲鴻、吳作人、馮法祀先生,國畫師從齊白石、李可染、李苦禪先生。代表作品有油畫《南泥灣》、《公社女書記》、《玉米地》《黃土群巒·大河九曲十八彎》等,并著有《抓髻娃娃》、《中國本原文化與本原哲學》、《中國民間藝術(shù)造型體系》等學術(shù)專著。
早于洞穴時代,人類即已與藝術(shù)結(jié)緣,通過藝術(shù)來表達我們的生活,表達我們內(nèi)心的情感。在我們回望中國古代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的燦爛藝術(shù)的同時,也應看到,現(xiàn)當代藝術(shù)家也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能震撼我們心靈的作品。在這些藝術(shù)家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
2014年“大家訪談”新開辟的“談藝錄”系列將把我們的視線投向藝術(shù)領域,包括傳統(tǒng)書畫、當代藝術(shù)、收藏、藝術(shù)史等領域,以深度訪談的形式回溯藝術(shù)名家的成長、成名、創(chuàng)作往事,兼及他們的藝術(shù)傳統(tǒng)、藝術(shù)觀的表達以及藝術(shù)上面臨的困惑等。希望通過這一個系列,部分地展現(xiàn)藝術(shù)家們的藝術(shù)之路,并由此管窺藝術(shù)家群體的生態(tài)及中國藝術(shù)的發(fā)展現(xiàn)狀。
一個多月前,“會師:從北平藝專、延安魯藝到中央美院”館藏陳列展在央美美術(shù)館開幕,焦聚1946至1953年,北平藝專和延安魯藝的教學理念、師資隊伍從會師到磨合的七載歷史。年屆86歲高齡的靳之林先生是這段歷史的見證人,他出生于河北灤縣,從小熱愛圖畫,曾在北京市立師范學校師從吳鏡汀臨摹王石谷,師從李智超臨摹石濤、黃子久、李成、范寬等。1947年,靳之林考入國立北平藝專,由徐悲鴻親自口試錄取。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北平藝專,作為學子的靳之林正在走徐悲鴻寫實主義道路,還是走現(xiàn)代主義道路之間搖擺。延安魯藝的到來,尤其是以古元為代表的解放區(qū)木刻,讓靳之林極為震撼。從此他便向往著陜北,向往著魯藝,靳之林說:“我要到農(nóng)村去,和群眾結(jié)合,因為我最高的美術(shù)理念是質(zhì)樸?!弊匝朊喇厴I(yè)之后,靳之林留校組建繪畫系,在董希文的工作室擔任助教。這段時間,歷史主題性繪畫《南泥灣》、《女公社書記》是他的代表作。1973年,靳之林落戶黃土高原,此時他的油畫風景寫生,已在奔放厚重之外,達到了高度的自由和抽象性。這一時期,他開始關(guān)注陜北的民間文化,從對剪紙“抓髻娃娃”的研究,到搶救陜西蒲城的木偶戲“藥發(fā)傀儡”,靳之林由藝術(shù)家變身為民間文化的守護人,他對藝術(shù)的思考,也隨之上升至哲學的層次。
剛進北平藝專就碰到“國畫論戰(zhàn)”
我進北平藝專后,李智超到我班上去,跟我談話,讓我寫文章反對徐悲鴻。但是,同時徐悲鴻也讓我們寫文章,支持他的教學思想和藝術(shù)思想。
記者:你是1947年考入北平藝專的,還記得入學時的情形嗎?
靳之林:1946年徐悲鴻重建北平藝專時,校址是在東總部胡同,即現(xiàn)在的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我1947年入學,入學后一年級就在那兒上的。一年級的第二學期,暑假之前,北平藝專搬到了校尉胡同。
徐悲鴻剛到北京的時候,和齊白石的遭遇很相似。齊白石在北京站下腳來不容易,因為齊白石畫的不是原來“四王吳惲”的傳統(tǒng)(編注:“四王吳惲”,即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吳歷、惲壽平六位清初畫家的合稱,畫史上稱為“清六家”),北京畫壇排斥他。徐悲鴻過來以后,人們又說他的畫不是中國畫,北京畫壇也排擠他。但徐悲鴻支持齊白石,所以齊白石給他的信里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君也”這樣的話。
我進學校是在1947年下半年,剛進來就碰到“國畫論戰(zhàn)”。徐悲鴻主張“師造化”,認為“師古人”是流,不是源。另一方,美院的老教師秦仲文、李智超、壽石工等,認為徐悲鴻的畫不是國畫。李智超正好是我高中時候的美術(shù)老師,教我臨摹“四王吳惲”、石濤、文徵明。我進北平藝專后,跟大家一起學素描,李智超到我班上來,跟我談話,讓我寫文章反對徐悲鴻。但是,同時徐悲鴻也讓我們寫文章,支持他的教學思想和藝術(shù)思想。
記者:徐悲鴻的教學主張是怎么確立起來的?
靳之林:1948年上半年,徐悲鴻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亮班底”的展覽。為什么要辦這個展覽呢?主要是為了介紹他的教學方向和藝術(shù)主張。他比較喜歡的學生都參與了布展。我記得那天布展完以后,我們還沒離開呢,李宗仁來了。李宗仁個子不高,一頭銀發(fā),胸前戴著一排排勛章。徐悲鴻向他介紹,這位是董希文先生,這位是吳作人先生,這位是李可染先生,這位是宗其香先生……都是他從重慶帶過來或請來的教師。這些人,有的是教我們的老師,有些還沒有教我們,是教高班的老師。
記者:這些名師匯聚在北平藝專,分別教授什么課程?
靳之林:我記得雕塑是王臨乙和滑田友教,他們兩個是留法的,由李可染先生的夫人鄒佩珠當助教。國畫是齊白石教,徐悲鴻親自陪著齊白石來上課。齊白石上課不講課,上來就表演。我們班十幾個人,我是班長,坐在進門左邊第一個。齊白石一個一個地表演,從我這里開始,畫的是荷花。齊白石安排我們研墨,不能用墨汁兒。研墨很講究的,研的墨要帶鉤,不帶鉤就太細了,帶了鉤馬上要合上,不合上就太稠了。墨研好,宣紙和清水擺好。紙也有講究,李可染跟我們講過,紙要料半,草料一半,棉料一半,都是草料會太洇了,都是棉料的話又不洇了。草一半棉一半,正好半洇不洇的狀態(tài),墨分五色才容易出來。
畫的時候,齊白石先拿大提斗蘸滿清水,水很飽,再到墨盤里一蘸,墨又是很濃的,水足墨飽,上來就畫荷花和葉子,完了再往水里一蘸,畫另一邊。這時候墨就淡了,但還是很飽和。然后再蘸水,墨就更淡。最后都沒有墨色了,他還蘸著水在畫。的確是墨分五色。畫完了又蘸上墨,畫荷竿兒穿插。用筆方法也不一樣,有時候豎著,有時候倒下來。最后再拿比較稠的墨畫菱角,點墨點。我過去學的是臨摹,不知道怎么畫一幅畫??戳舜髱煹谋硌?,懂得了整幅畫的氣的連接,他是整幅畫照顧著,沒有漏氣的時候,留了大量的空白,都是筆斷氣不斷。
李可染先生教我們國畫,不教山水,卻教臨摹?!栋耸呱裣蓤D卷》是徐悲鴻的收藏,唐代吳道子畫的,雖然沒有落款,很像吳道子的風格。我們臨摹這個圖卷,由李可染先生指導。他跟我們講,“如錐畫沙,如折釵股,如屋漏痕”。拿著錐子在沙盤上畫畫,沒有起頭,沒有結(jié)尾。如折釵骨,女人的金簪子,一折,它不斷,有韌勁。如屋漏痕,房頂上有窟窿,下雨水漏下來,一點點往下流,不是一下流到底。一點點地流,氣是勻的,看不到痕跡。
葉淺予教速寫,并不教我們怎么勾線。他帶著我們到天橋,畫挖耳朵的人、拉洋片的人、變把式的人。他的畫就是速寫,也不是臨“四王吳惲”等人過來的。我看中國畫里有兩個人很特別,一個是葉淺予,他是畫速寫起家,然后畫戲劇速寫、舞蹈速寫。還有一個是黃胄,他也不是從國畫入手,而是從速寫入手,直到速寫那么熟練了,再拿來進到國畫里邊。老師中還有田世光教我們工筆花鳥,讓我們臨宋徽宗。后來我畫藍天下的白玉蘭,和他教我們臨宋徽宗藍天下的白花有關(guān)。
記者:徐悲鴻上課嗎?
靳之林:徐悲鴻先生親自教中國美術(shù)史。因為他要宣傳他的主張,即師造化,不要拘泥于古人。他主要是講宋代的荊關(guān)董巨,即荊浩、關(guān)仝、董源、巨然,再加上李成和范寬。范寬的大畫《溪山行旅圖》,天下山水第一。元代首推王蒙、黃子久。到了明清以后,特別是晚清時候,他是作為一種教訓來教的,沒法兒發(fā)展了,所以他講中國山水畫宋元之后當推可染。
西洋的美術(shù)史他不講,是倪貽德講。后來倪貽德也教水彩。1951年江豐從杭州過來以后,給我們講西方的文藝復興。這個我們印象很深,他講得很精彩。
延安魯藝的影響
我那個時候正迷惘于走徐悲鴻那條路,還是走現(xiàn)代派那條路。正在自己找不到藝術(shù)的出路的時候,延安魯藝過來了,讓我眼前一亮。
記者:1950年北平藝專和延安魯藝合并時是什么情況?
靳之林:1948年,延安魯藝并入華北大學第三部。北平解放后,由艾青接管北平藝專,隨后北平藝專和延安魯藝合并,成立了中央美院。1951年中央美院成立時,徐悲鴻是校長,吳作人任教務長,行政處長是王臨乙,這都是徐悲鴻的班底。延安魯藝有一部分學生過來,在這里叫做美干班。另有一部分助教、講師,比如洪波、鄧澍、馮真等人。還有他們的老師王式廓、胡一川、閆涵、古元。所以他們是三個層面,一部分是老師,一部分青年教師,還有一部分是學生。
1951年畢業(yè)后,我留下來。原來中央美院有美術(shù)系和音樂系,我考的美術(shù)系,美術(shù)系里報的西畫專業(yè)。到了1951年,中央美院準備成立繪畫系和雕塑系,留我來建繪畫系,留錢紹武來建立雕塑系。
記者:北平藝專和延安魯藝合并后,徐悲鴻的寫實主義思想和華大的文藝“二為”思想有無發(fā)生沖突?
靳之林:北平藝專和延安魯藝的思想是一致的,二者不能對立起來,徐悲鴻是接受延安魯藝的主張的。徐悲鴻也講究生活,也講創(chuàng)作,并不拘泥于臨摹古人。因此,徐悲鴻的理念和毛主席提倡的理念是一致的,只是毛主席提倡要到工農(nóng)兵隊伍里去,而徐悲鴻是要到生活里去。他的生活就是周圍的、市民的、精英的生活。我們很容易就和延安魯藝融為一體了。
徐悲鴻本身就是畫國畫的,他讓我們學油畫的人必須畫國畫。現(xiàn)在就打不開這個,提了多少回,油畫系也不安排國畫。不安排國畫是錯誤的,因為中國人應該了解中國文化。徐悲鴻曾經(jīng)寫過一個條幅掛在美院門墻上,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六個字。我是1947年入學的,徐悲鴻親自口試。我的一位高中同學早一年考入北平藝專,他囑咐我,口試很重要,問你為什么要學畫,你可不要說為了混碗飯吃,你必須回答要立志做藝術(shù)家。徐悲鴻要的就是這種胸懷和雄心壯志。后來我才知道有刀刃和刀背之說,刀背考進來也是磨不出來的,而刀刃一磨就很鋒利。所以徐悲鴻問我,你為什么要畫畫?我的回答是,我想做藝術(shù)家,而且是世界上最大的藝術(shù)家。徐悲鴻說,這個學生,我要了。
記者:1951年畢業(yè)之后留校任教,你具體負責什么工作?
靳之林:我畢業(yè)的時候,先是在董希文的工作室當助教。后來國家博物館讓我畫《毛主席在大生產(chǎn)運動中》,軍事博物館讓我畫《南泥灣》,我就利用這個機會到陜北了。我一直向往著陜北,向往著魯藝,向往著古元的木刻和他們那個時候的干群關(guān)系。古元把農(nóng)民的窗花、剪紙吸收到版畫里去,有新的面貌、新的風格出來。我對這個特別感興趣。我那個時候正迷惘于走徐悲鴻那條路,還是走現(xiàn)代派那條路。正在自己找不到藝術(shù)的出路的時候,延安魯藝過來了,讓我眼前一亮。我要到農(nóng)村去,和群眾結(jié)合,因為我最高的美術(shù)理念是質(zhì)樸。
記者:所以你1973年就到延安落戶了?
靳之林:1961年,我畫《南泥灣》回來,我給美院打報告,說我要到延安落戶。但后來東北“反修”開始,需要干部支援,也需要文化干部。原來的吉林藝術(shù)學校改成吉林藝術(shù)??茖W校,大收藏家張伯駒去了,他的愛人潘素也去了。四小名旦里的毛世來去了,搞雕塑的有李守仁,畫油畫的有我。到了“文化大革命”,也就是1973年時,我就從吉林省的五七干校跑到延安去落了戶。
記者:《女公社書記》是你的代表作之一,能否講講這幅畫?
靳之林:畫這張畫是1975年,畫完后,上級讓我改,修改意見有幾處:一個是臉,要改成大眼睛,尖下巴頦兒,這是北京女知青的典型模樣。二是她身上披的老羊皮襖要變成白的,新的,為的是提高形象。另外,原來我畫了個油燈,因為這是深山里,但是上級認為油燈落后,要電氣化。我回應說,第一個形象我不能改,改了就失去個性了。第二個也不能改,老羊皮襖是群眾送給她的,不是她在當?shù)刭I的。另外,油燈是為了表達她在深山里,在不通電的地方。最后,油燈被我忍痛去掉了,再在右邊添了一個廣播,當時“最高指示不過夜”,必須在當天夜里就廣播給群眾知道,但電燈我是不加的。石魯是我好朋友,我跟他講,這里沒改,那里沒改,他說,你是好樣的。我說油燈給去掉了,他說,你沒出息!這個也不能改!我說不改不能展出,他說,不能展出就不能展出!
民間藝術(shù)的發(fā)現(xiàn)
她們剪出了抓髻娃娃。五個手拉手的娃娃,和彩陶上的上千年前的舞蹈娃娃是一回事。
記者:后來你又開始民間藝術(shù)的研究,是什么因由?
靳之林:粉碎四人幫之后,要求就不再是八個樣板戲的文藝,中央提出來,要弘揚民族文化。我當時就想,現(xiàn)在還有沒有民族文化?民歌,那種情郎妹子調(diào)不敢唱了;剪紙呢,是封資修,老大娘一個個挨斗,誰敢剪呢?我決定先做普查,看看還有沒有民族文化。
南都:結(jié)果呢?
記者:一個大普查出來,好家伙!原來沒想到,延安有五萬人口,大約25000個婦女,其中有20000人會剪紙。這里邊剪紙能手5000人,藝術(shù)家250人,大師40人。我們第一次接觸到這么大的隊伍。延安魯藝收集過剪紙,但沒有做普查,也沒提出這個任務來。只是毛主席說要學習民間的形式,搞音樂的去學習民歌,搞藝術(shù)的去學習剪紙,要讓藝術(shù)喜聞樂見。于是,我把她們都請到延河飯店來,買了紅紙,家務事也不用做了,讓她們?nèi)涡缘丶簟?/p>
這些老大娘,年紀高的有七十,大部分六十左右,四十多歲的只有兩位。這一剪,我完全沒見過。她們剪出了抓髻娃娃。五個手拉手的娃娃,和彩陶上的上千年前的舞蹈娃娃是一回事。民間叫它抓髻娃娃,美術(shù)史叫它舞蹈娃娃。我拿著這個說,這是舞蹈娃娃呀。她們說,這個不叫娃娃,而是東西南北中五方神,保佑我全家。
我想,原始社會的時候哪兒來的藝術(shù)反映生活呢?飯都吃不上拿什么藝術(shù)反映生活。一定是和他的生死存亡有關(guān)系的。后來我?guī)е艏埖椒▏隈R賽附近的一個地方,冬天夜最長、晝最短的時候,也剪這個東西南北中五方神,有的貼在墻上,有的貼在門上。為什么呢?因為冬至這天夜最長,晝最短,妖魔鬼怪都出來。這個剪紙是鎮(zhèn)宅辟邪的。我一看,和陜北老大娘剪出來是一樣的。波斯、伊朗出土的彩陶上的圖畫,也是這個。這是整個人類文化共通的圖像。
另一個剪出來是送子蓮花。頭上頂著蓮花,底下還是舞蹈娃娃。我說這是干什么的?她們說,生孩子的,是春節(jié)或者結(jié)婚時用的。還有一個,大的人頭,兩條魚,我一看,這不是半坡六千年的人面含魚嗎?抓髻娃娃坐蓮花,兩條魚放在這里是陰陽魚,陰陽魚交接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人類萬物。底下的蓮花又是生孩子用的。而彩陶上同樣的圖案,藝術(shù)史的解釋是漁獵生活。旁邊還有漁網(wǎng)的符號,解釋為在撈魚。實際上這兩張漁網(wǎng),老鄉(xiāng)不認為是漁網(wǎng)符號,后來我們把它叫做中國結(jié)。
整體考察之后,我發(fā)現(xiàn)全延安的剪紙都是一回事。剪的內(nèi)容,一個是生孩子,一個是生生不息,再有一個就是陰陽。陰陽相交才能有孩子,有了孩子,要想永恒,還得生生不息。漁網(wǎng)符號就是永恒的標志。所以,中國民間藝術(shù)的主題有兩個,一個是陰陽相交化生萬物,第二個是萬物生生不息。
記者:你后來又走訪了更多地方,去印證這個發(fā)現(xiàn)?
靳之林:后來我發(fā)表了一篇文章,《中國民間藝術(shù)的造型體系》,談這個發(fā)現(xiàn)。但也有人提出來,這是不是只是陜北一個落后地區(qū)的符號?我就帶著學生一起去考察黃河,發(fā)現(xiàn)黃河流域的文化也是這個內(nèi)容,表達形式不一樣,內(nèi)容是一樣的。我自己再走長江流域,然后到珠江流域、東北的遼河流域,最后到臺灣考察。得出的結(jié)論是:各地有各地的文化表現(xiàn),但哲學內(nèi)涵是一致的。比如黃河流域是老虎崇拜,炎帝文化;關(guān)中平原是羊崇拜,羊和虎都象征太陽,太陽都象征生生不息。可是到了陜北、黃土高原,崇拜的是龜蛇魚蛙,一直連接到東北的紅山文化都是如此。長江流域,從余姚的河姆渡村挖掘出來一個和黃河流域不同的文化,即河姆渡文化,它是鳥崇拜,中心在浙江杭州、紹興這一帶,但是它的發(fā)展向北影響到上海、南京、江蘇蘇北,一直進入到山東南部,即魯這個地域。在長江中游是蚩尤文化,蚩尤文化是牛崇拜。所以,“鳳凰朝陽”,是長江流域的;“二龍戲珠”,是黃河流域的;“龍虎文化”,是黃河的西北到中原的這么一條大線。
記者:1994到1995年,你在巴黎舉行個人收藏展“中國民間藝術(shù)展”,展出3000余件民間藝術(shù),這些收藏都是你個人的嗎?
靳之林:“民間藝術(shù)展”在法國的中國城,3000平米的展覽,2月份開幕,原計劃4月份回來。結(jié)果呢,展覽大受歡迎,法國人要求延期。先延了2個月,6月完了又延到8月,8月完了又延到10月,最后到了春節(jié)。展覽的最后一天,我算了一下當天參觀的人數(shù),大約有一萬五千人。小汽車沿著塞納河排了一里半。展覽時,法國人要買這些藝術(shù)品。我說不行,我的展品都不是商品,都是我從作者那里直接拿來的。我把這些賣了,重新再走一圈做展覽,就不可能了。它不是工藝品,而是哲學符號。
那時候在中國辦簽證很難。展覽期間,我就利用這個時間,到印度、埃及、土耳其、希臘,四處探索人類文化的哲學密碼。后來我連續(xù)出國,考察了四大文明古國,四個大洲二十多個國家。
國畫工具和油畫工具擱在一個工具臺上
我實際上是在拿國畫來畫油畫,色彩關(guān)系是油畫的色彩關(guān)系,筆墨是國畫的筆墨。
記者:在做研究的同時,你還畫畫嗎?
靳之林:我從國外考察回來之后,近二十年沒有畫畫,都投入到中國的本原文化的研究里去了。我知道一畫畫,一動筆,我就會放棄研究。一直到1997年,香港回歸,我到天安門那兒,拿起畫筆,畫現(xiàn)場游行的大場面。我看看周圍有沒有年輕人在畫,沒有。過去這樣的場面都有人畫,現(xiàn)在都是拍照。我就從那兒重新拿起畫筆來,就收不住了。
我又重回陜北,直奔黃河去了。原來我是奔著安塞去的,一草一木,窯洞里的淳厚、質(zhì)樸,吸引著我。這個時候,我看到黃河九曲十八彎的大轉(zhuǎn)彎。黃河晉陜峽谷從北向南這一段,這邊是山西,那邊是陜北黃土高原,河水在中間大山里邊穿插行進、穿插行進。這個我在世界上都沒見過。尼羅河寬闊博大,哺育了古埃及文化。兩河流域也是寬闊博大。印度的恒河、印度河也都是很寬的。黃河在前一段是寬闊博大,到了這一段,在大峽谷間穿插行進,九曲十八彎,輾轉(zhuǎn)前進,始終不后退。毛主席的《沁園春》就是在這里寫的。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也是這樣一個場景。從這里看出,中華民族在任何困難下邊,都有艱苦卓絕、永生不息的民族精神。
記者:你現(xiàn)在還在堅持畫畫?
靳之林:還畫呢。首先是過畫黃河的癮。四米長、一米高的大畫布,放在現(xiàn)場畫,畫了三個月,但是就是風大,好幾次把畫布刮下去,又撿回來。我也畫花卉。有一段因做了一個手術(shù),我休息了兩個月。這兩個月的時間里,因為是夏天,我到紫竹院遛彎兒。遛彎兒的時候都帶著畫布,能畫就畫,不能畫就帶回來。到那兒荷花正開著,我把三張油畫的畫布豎著連起來,畫成豎的條幅。畫完一看,這個很好啊,和齊白石的荷花很相似。中國的筆墨,中國的穿插,貫通的氣勢。第二天我再去,又畫了兩條。中國的畫家講究琴棋書畫,外國的畫家是匠人,要模擬自然,米開朗琪羅就是巨匠。中國沒有巨匠,都是文人。所以中國的詩啊、畫啊都是一致的。我讀六朝樂府,“魚在蓮葉東,魚在蓮葉西,魚在蓮葉南,魚在蓮葉北”,我畫的荷花三條屏,就有這個趣味。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我去逛太廟,看到一條條迎春襯著紅墻,光輝燦爛。這邊剛畫完迎春,那邊玉蘭開了。我想起來,宋徽宗畫的那個玉蘭是藍底子,我也涂了藍底子來畫玉蘭。這個比迎春的效果更好,有一種純凈的文人畫的感覺。玉蘭是我這幾年畫的畫里大家最喜歡的。這回在法國的中國油畫展覽,送去的是我這張畫。據(jù)說,這張畫在法國展出的時候,法國外交部長說一定要收藏。
玉蘭畫完了以后,跟著就是藤蘿開了。我又開始畫紫藤。先用油畫筆很快地布置色彩關(guān)系,接著用毛筆繼續(xù)畫。羊毫太軟,都是用狼毫。我過去畫國畫的工具都拿出來了,國畫工具和油畫工具擱在一個工具臺上。你可以拿油畫畫國畫,也可以拿國畫畫油畫。國畫過去也不是畫在宣紙上的,它是畫在絹上的。壁畫還是畫在墻壁上的呢。所以我實際上是在拿國畫來畫油畫,色彩關(guān)系是油畫的色彩關(guān)系,筆墨是國畫的筆墨。藤蘿的藤條交纏垂落,跟寫狂草似的。畫完藤條再點藍花。海棠開了畫海棠,牡丹開了畫牡丹,芍藥開了畫芍藥,荷花開了畫荷花。荷花敗了以后,花都沒有了,我回老家,正好玉米長起來了。我小時候,鋤玉米都是在半夜,天氣涼快,頭上頂著星星,聽見玉米秸嘎啦嘎啦地生長。那時候我才十幾歲,再回去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這時候才感覺到生命的旺盛。玉米的葉子不像高粱,它的葉子是旋轉(zhuǎn)上升的,火焰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像生命之樹拔高一樣嘎啦嘎啦地長。信手就一張張地畫起來,感覺自己就在這里涅槃,在玉米地里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