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歲的女作家張潔,十月下旬,在北京舉辦個人油畫展。開幕式上,她雙手作揖,向文壇和讀者告別。灑脫,決絕。
去年,她賣了北京二環(huán)路邊的房,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校區(qū)買了一一套小小的公寓:“老房子,簡陋,但樓下有一個公共大花園,很美”。 她常常坐在花園里一棵樹下的長椅子上。她說:“那個角落里的來風,沒有定向。我覺得那從不同方向吹來的風,把有關(guān)傷害、侮辱、造謠、污蔑等等的不好的回憶,漸漸地吹走了,只留下了有關(guān)朋友的愛、溫暖、關(guān)切、幫助等等的回憶。” 這次回來,張潔的心情確實比以往平和。感謝、感恩之情,常在嘴邊上、笑容里。 我和張潔交往二十年,印象中的她,心直口快,憤世嫉俗。從不超脫,從不置之度外,也從不媚俗。無論身內(nèi)事,還是身外事,她左突右沖的,糾結(jié)著、焦慮著、疑惑著、挑剔著,但一往情深。 文如其人。王蒙也曾經(jīng)為張潔獨特的文字魅力驚嘆:“有時坦率得近乎愚傻,熱烈得近乎爆炸,憂郁得近乎自戕,勇敢得近乎以身試陳法陋習?!?/span> 大器晚成。張潔41歲才開始寫作。但毫無疑義,她是新時期以來中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她曾囊括了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國家級所有的文學獎項,被譽為“大滿貫”作家?!冻林氐某岚颉泛汀稛o字》,使她兩度獲得茅盾文學獎。 她在國際上的知名度也很高:張潔獲得意大利1989年度“瑪拉帕爾帝”國際文學獎;1992年當選美國文學藝術(shù)院榮譽院士。鮮為人知的是,1986年張潔就曾被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有評論家說,似乎還沒有哪一位當代作家、特別是女作家,像張潔這樣從唯美走向?qū)彸?,在極其明快的風格變換中顯示出自己的文學年齡,仿佛從文學的少女時代一下子跨入了成年的時代,又迎來了文學的更年期。” 10多年前,我曾經(jīng)直截了當?shù)貑栠^張潔這個謎底:“你為什么從寫人性美轉(zhuǎn)向揭露人性惡?” 她說:“失望。對一切的失望。” 她對這個世界失望:《無字》以母女三代的故事寫了20世紀。張潔說:“這個世紀是一個大謊言橫行的世紀,是一個上當受騙、充滿比死亡還痛苦、還可怕的世紀”。 她對人性失望:張潔說:“人和人之間是不能溝通的。” “如果說亂世的不確定性多少還可以觸摸,而人性的不確定性,簡直讓人絕望。 她對文學失望:過不了幾年文學就會被人徹底遺棄,取而代之的將是“小時代”。
她作品的風格形態(tài)轉(zhuǎn)型速度也令人驚詫。抒情的、幽默的、荒誕的、調(diào)侃的、政治諷刺的、意識流的、懸疑的,一本書一個面孔,一種別樣的閱讀體驗。張潔的才華,在于舉重若輕,游刃有余,不同的風格,任她信手拈來。 她說:“我不喜歡形成所謂的“風格”,那是畫地為牢。我喜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當然也是一種“野心”,看看自己能否勝任各種形態(tài)。 文字是她的鐘愛,我多次聽到過她的表白:再沒有什么能像我的文字那樣,讓我從容地獨立于世。我曾狂妄地說過,哪怕天下人都討厭我,我也會因為這些文字而活得自由自在。
這次她的轉(zhuǎn)型更加勇敢、決絕。 這位“文字世界的寵兒,自行斬斷了文學家敘事的本能,放下語言的利器”,開始用畫筆再次尋找自己,用畫筆再次試探與這個世界究竟能否對話? 婚姻失敗,母親去世。張潔70歲以后自我放逐,生活狀態(tài)幾乎一半是“獨行俠在路上”。她背著行囊游歷世界,她喜歡乘坐大巴,拿著一個傻瓜機,走走拍拍,走哪兒算哪兒,看到路邊小鎮(zhèn)合意的旅店就住下。她自嘲這是“窮游”。“流浪的老狗”既是張潔的網(wǎng)名,也是2013年她一本新書的書名。 書中她說:“對于路上遭遇的種種,他一面行來,一面自問自解,這回答是否定還是肯定,他人不得而知,反正他是樂在其中。不過他是有收獲的,他的收獲就是一腳踏進了許多人看不見的色彩。” 張潔的世界由文字變成了色彩。于是有了這個油畫展,于是有了這個以“無字”的形式與姿態(tài),向文壇與讀者的告別。
張潔油畫展上的近40幅作品,都沒有題目,只有創(chuàng)作時間。這是一位青年評論家對張潔2014年一幅畫作的評價:
澄明的藍色背景上,一個側(cè)面頭像,人物設色恰到好處,干凈通透若琉璃。背景色透過人物的臉頰深深淺淺地漫過來,好似在提示著,畫中人正在一點一點變得稀薄,進而消融,慢慢地,會消失不見……這是張潔的自畫像嗎?依骨骼的輪廓、頭與頸的角度,以及微笑時嘴角的弧線來看,是她,但又不全然是。這是一個光頭的形象,甚至不能被界定為男人或是女人。這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人,拋卻了青絲惹絆,像一個柔媚的沙彌,對著世間熏神染骨的風,瞇起眼睛,揚起嘴角,神清氣朗。表情里帶著一點安然、一點自足、一點解脫,又有一點矜傲。這居然是一個正在消失的人所擁有的神色。張潔所給出的“消失”何其慈悲,她省略了全部的中間環(huán)節(jié),獨自藏起所有血肉模糊和默默承當?shù)臅r刻,只給你看一種形而上的消失,它干凈、輕盈、簡明、必然,仿佛只是從可見到不可見而已,收回一個人,像收回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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