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時宜,怕是千百年的當政者對文化人的不變要求。合時宜了,自己看著才高興,給老百姓看了,還能畫餅。 ………………………… 文/老貓 當文化人看似沒什么成本,其實卻要承擔許多風險。哪句話說得不合適了,輕則斃稿子刪帖,活白干了;重則封禁下獄掉腦袋,那是連命都不要了。不過自古至今,大多數(shù)文化人都講究風骨,膽子大寧死不屈的有,大多數(shù)膽小的,不讓說的可以不說,但被逼著說假話也不行,寧可當啞巴,也不違心,大把時間去鉆學問,忍窮受苦沒關系,底線再低,也算是有一條。 但功利之心,總是有的,文化人圈里概莫能外??倳腥塑S躍欲試,靠著左右搖移謀上位。比較典型的,宋神宗時有個詞人叫李師中,《東軒筆錄》載,此人一直和王安石不對付,所發(fā)言論,也和王安石的觀點多有抵觸??傻鹊酵醢彩瘷?quán)傾一時威風無限的時候,李師中突然來了個否定自我,改口狂贊老王了。不僅改了口,而且還在王安石任職過的舒州,修了個紀念亭,來表明自己“堅定”的立場。再往后,有人上書抨擊王安石的“新政”,李師中還憤憤不平了,一口氣寫了十篇《巷議》,內(nèi)容都是街頭“采訪”的老百姓所說,對“新政”交口稱贊的甜言蜜語。李師中寫完《巷議》,就直接把文章寄給了王安石,想讓老王看看自己鮮明的態(tài)度。 好在王安石腦子還清楚,“薄其翻覆,尤不禮之”,壓根兒就不搭理這位主動背書的主兒。 除了立場反復,文化人要合時宜,還會有另外一招:粉飾。簡單的粉飾,就是用美麗的言辭,去渲染本來悲慘之意,好比哪里出了事故,不去探討事故原因,倒去歌頌領導趕到現(xiàn)場一樣。當年宋仁宗手下負責批復文件的翰林學士彭乘就是這么一位,寫批復跟寫言情電視劇似的。邊關將領有事,想要來京見見皇帝,皇帝說:“讓他秋涼后再來吧。”彭乘便批復道:“當似蕭蕭之候,爰堪靡靡之行?!庇形还賳T去四川上任,剛到任上,就遇到大饑荒,災民遍地,該官員自作主張,開倉放糧,之后寫了檢討送到朝廷,請求處分,彭乘又批道:“才度巖巖之險,便興惻惻之情?!边@位把多重大的事情,都搞成詩情畫意,讓同僚們煩不勝煩。后來彭乘去世,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氣,還有人幸災樂禍寫了挽詞:“最是蕭蕭句,無人繼后風?!笨上Я耍瑢懲煸~的這位高興得太早了,甜蜜蜜無視現(xiàn)實的文風一直都在,一直都有,千年不散,沁人心脾,麻醉眾生。 簡單的文辭粉飾,比較低級,也容易被識破,高級一點的粉飾則極度被當權(quán)者青睞——具體的做法是,動腦筋想辦法,把缺點變成優(yōu)點,把猥瑣變成高大上。典型案例發(fā)生在五代十國那段兒,當時軍閥混戰(zhàn),大軍閥李克用盤踞河東,淮南軍閥楊行密就特別想知道,這位李克用長得啥樣。于是他派出了間諜,這位間諜是個畫家,楊行密給的任務很簡單也很棘手,就是接近李克用,把他畫下來,把畫像帶回來,便是大功一件。 可惜這任務沒完成好,間諜畫家被捕了,被帶到李克用面前。一照面才知道,這李克用是個獨眼龍,一只眼是瞎的。李克用說:“楊行密讓你來畫我,那你一定手藝不錯啊。今天你就畫,要是沒畫好,不夠十分像,我腳下的臺階,就是你的死地?!?/p> 畫家一瞧,這么丑可怎么畫???畫漂亮了他說不像,畫丑了他又不高興,這左右都是死嘛。再仔細打量,發(fā)現(xiàn)李克用手里拿了把扇子,于是計上心來,畫了一張李克用尤拿扇子半遮面,把那只瞎眼給擋上了。 李克用一看,非常不高興,說了句:“你這不是畫我,是諂媚我?!卑脒吥槢]畫,不真實嘛,再給次機會,重畫。 這回畫家心里倒是有譜了,他畫了李克用彎弓搭箭,正在瞄準——瞄準么,當然要閉一只眼了,這就把李克用的缺陷全遮蓋了,不僅遮蓋,還威風凜凜了。李克用一看,大喜過望,不僅不殺,還給了重金,放人。 文化人攀龍附鳳去迎合時宜,有的為命,有的為前途,不停改變自己的立場,基本上是因為從來沒有為良心責任考慮過。如果是真考慮過了,仍然喜歡由衷的“贊美”,則說明智力存在問題。即便是最完美的權(quán)力機構(gòu)、貌似品質(zhì)無瑕的官員,都有批評的余地。毫無顧忌地一味贊許,甚至絞盡腦汁的贊許,只能說明急功近利的迫切,說明此人非常愿意被權(quán)力利用。此時此刻,文筆與修養(yǎng)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心智已蒙,聰慧的只有那雙滴溜溜轉(zhuǎn)的大眼睛。 也有文化人并非因為有意,而只是恰好迎合了當時主政者的意圖,因此被推上了前臺。如宋寧宗嘉定年間的狀元袁甫,就是這么上位的。考試的時候,負責閱卷的大臣真德秀把幾份答得不錯的卷子給同事葉紹翁看,讓他猜誰能得狀元。葉看了第一份,覺得“盡用老師宿儒遺論”,寫得很不錯。再看第二份,講的是“國事”與“國論”的關系,大意是“國事”全是干實事,“國論”比較空泛,所以為國家辦事,應該參考下“國論”,但想發(fā)表“國論”,一定要體會“國事”。葉紹翁說,從邏輯上說,第二篇似乎不如第一篇,但第二篇立意出于調(diào)停,應當能拿狀元。當時的背景,南宋剛北伐失敗不久,元氣大傷,再談“恢復中原”的“國論”已經(jīng)如同說夢,袁甫的這篇“國事國論”,顯然為主和者提供了一種理論開脫。 果然,經(jīng)過激烈爭論,狀元歸了袁甫,理由就是三個字:合時宜。 合時宜,怕是千百年的當政者對文化人的不變要求。合時宜了,自己看著才高興,給老百姓看了,還能畫餅。 當然,合時宜并不能完全避免風險,拍馬屁差點拍出大事來的也有。《堅瓠集》中所載,某巡按為魏忠賢造生祠,就差點斷送了前途。這位巡按造好生祠,還寫了副歌頌魏忠賢的對聯(lián):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極;允文允武,并日月以常新。魏忠賢是個沒文化的,看了不明白,問旁邊人是什么?回答:“這是御史給爺作對(作對聯(lián))那?!蔽褐屹t一聽勃然大怒:“多大官啊敢和我作對?”非要把這人抓起來。左右費了大勁,解釋半天,才算說明白了。 這個段子廣為流傳,甚至都被編排到了相聲里。發(fā)生這種事可能偶然,因為當權(quán)者像魏忠賢般文化水平太低的很少,更多的風險來自時宜變得太快,今天還合時宜呢,明天突然不合了,就會立刻被拋棄,有時候下場還很慘。比如文章開頭提到的李師中,最后就被貶官了,貶他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安石的得力干將,后來又和王安石翻臉的呂惠卿。 關于作者 老貓,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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