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讀到“墨池點破秋冥冥,苦鐵畫氣不畫形”,“畫之所貴貴存我,若風遇簫魚脫筌”和“直從書法演畫法,絕藝未敢談其余”的詩句時,很容易聯(lián)想到主盟清末民初畫壇的寫意花卉畫大師吳昌碩的畫品和人品。 吳昌碩繼承了我國民族繪畫特別是文人畫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畢生孜孜不倦地進行畫理、畫史、畫法的研究,以大寫意的筆墨,融詩、書、畫、印于一爐,創(chuàng)作了大量既富有個性又富有時代感與生活情趣的作品。 一個畫家,特別是卓有成就的大師,總離不開理論的指導,吳昌碩極為重視我國民族繪畫理論的研究和探索。雖然他沒有象《石濤畫語錄》那樣的專著,但是在詩文、題跋、信札的字里行間曾發(fā)表過不少情辟的見解。 一九O五年,吳昌碩在上海會晤了張鳴珂,對他說“瓜田徵君(張庚)的《畫徵錄》后,則有馮廣文(馮墨香)的《墨香居畫識》,蔣霞竹(蔣寶齡)的《墨林今話》,迄今又五十余年矣,人才輩出而記載無聞,將有姓氏翳如之憾。君何不試為之”。張鳴珂答應了。過了三年,纂錄了前書未收的一百五十多家。著成《寒松閣談藝瑣錄》,這是一部詳明實用的近代美術史著作。當吳昌碩的老友高邕協(xié)助楊逸撰寫《海上墨林》時,他也提出過不少有益的意見,并提供了大量的資料。 吳昌碩有手稿兩冊,前面拓著他在故鄉(xiāng)以及游寓湖、杭、蘇、滬等地所交往的師友的印蛻,后面記載著他們的姓名、里爵、人品學問和交誼。其收近五十人,手稿上沒有署名,亦未書歲月,恐是隨拓隨記的,在末一節(jié)記著:“長夏多暇,理篋中舊為諸君所印。因此類書其后,余年來亦頗學畫,率意為之,自適其趣,人或謂似青藤,或曰白陽,余都不自知,與諸君無一仿佛,獨酷好諸君畫,諸君亦不遐棄余,所謂臭味相投者,然耶否耶,離合同異還與諸君參之?!鼻懊鎰t有譚復堂一八九二年寫的序,文中提到“……吳子倉石嗜古若炙,相知以心,雅好文章,余事篆刻……集廿年鐫之篆文,撰千里心交之別傳,印人款識,名士簿錄,不類而類之想,有意無意之間……題曰石交云爾”。從序文年月推之,當是吳昌碩二十八歲——四十五歲時所作。此稿未付刻印,我們稱之為《石交錄》,這可以說是他記錄同時代金石書畫師友交往的回憶錄,也是近代美術史上的一份珍貴資料。 吳昌碩與任伯年亦經常切磋畫理,得益頗多,在吳昌碩晚年,任的外孫吳仲熊來向他請教作畫的道理時,他寫了《勖仲熊》一詩,闡明了他對形似與神似,造化與心源,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看法。 現在,我們再從“畫氣”、“存我”、“書法演畫法”三個方面來認識吳昌碩的畫品。 “苦鐵畫氣不畫形”。就是在“以形寫神”中強烈寫神的重要。吳昌碩老友沈汝瑾說他的畫“以氣主”,為主當然不是說不要形,而是說不僅要“對花寫照”熟悉外形,還要與物象成為知己。比如吳昌碩畫梅也愛梅,他曾自謂“苦鐵道人梅知己”。有一次,有個朋友告訴他,大庾嶺的古梅是齊梁時的人種的,碧蘚滿身,如蛟龍臥于崖壑間,花開時香聞數里,可惜一夜間被雷電擊死,砍伐為薪了。朋友走后,他發(fā)興畫了大幅梅花,虬枝倚壑花翻空,雖非千年之物,也很傳神,是他得意之作,并題了長歌,說這是心靈造化相通了。他還在自己畫的一幅《天竹水仙》上題道:“筆意類范湖,然范湖工于設色,予往往以氣魄見長,猶善歌者得其天籟耳。”可見他是何等重視氣魄了。 “畫之所貴貴存我”。這個“我”就是個人的獨創(chuàng)風格。潘天壽曾說:“昌碩先生,無論詩文、書、畫、治印無所不長,他的作品有強烈的特殊風格。”又說:“昌碩先生,無論在詩文、書、畫、治印各方面,均以不蹈襲前人,獨立成家為鵠的?!?br> 虛谷是晚清富有獨創(chuàng)的畫家,吳昌碩對他很欽佩,曾對汪亞塵說:“虛谷作畫,假使畫得與人相同,或不從自己內心有體會處出發(fā),便隨時銷毀?!彼€在虛谷作的《佛手》上題道:“十指參成香色味,一拳打破去來今?!眳遣T并不反對師古,但是他以為“出藍敢謂勝前人,學步反愁失故態(tài)”。要求學古人而自出胸臆,在前輩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風格來。他在自己畫的一幅《桐子安吉榴瓷瓶》中題道:“古法固有在,闕守而殘抱,落墨頗草草,且憑篆籀掃,人謂品不能,我喜拙無巧?!弊緹o巧正是吳昌碩所崇尚的一種藝術風格,他曾在《刻印》長古詩中寫道:“天下幾人學秦漢,但索形似成疲癃,我性疏闊類野鶴,不受束縛雕鐫中。不知何者為正變,自我作古空群雄?!倍挤从沉怂百F存我”的藝術思想。 “直從書法演畫法”。是吳昌碩藝術創(chuàng)作的又一特點,他二十多歲遷居安吉城內“蕪園”后,繼續(xù)學習篆刻、書法、詩歌、經過長期勤學苦練,達到“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他說“近時作篆,莫友芝用剛筆,吳讓老(吳讓之)用柔筆,楊濠叟(楊沂孫)用渴筆,欲求三家外別樹一幟難矣,予從事數十年之久而尚不能有獨到之妙,今老矣,一意求中鋒平直且有筆不隨心之患,又何敢望剛與柔與渴哉”。 至于繪畫,他自己曾經說過:“平生得力之處能以作書之筆作畫?!笨梢娝漠嫹ㄊ菑臅ㄑ葑兌觥N覈鴤鹘y(tǒng)的畫論中提到書畫同源,因為書法和畫法的道理是一致的。宋元以來的文人畫大家,無不把書法演變成畫法。所以與吳昌碩同社的吳石潛在《苦鐵碎金》跋中,說吳昌碩的書畫是“所謂一而神,二而化,用能獨立門戶自辟町畦,挹之無竭而按之有物”。 我們在敘述吳昌碩成就的同時,不能不簡述一下他的生平。吳昌碩浙江省安吉縣鄣吳村人,一八四四年生。他誕生前四年適逢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不久太平天國運動興起,鄣吳村是清軍防守寧國一路的要道。在他十七歲時,太平軍東下與清軍發(fā)生戰(zhàn)斗,在戰(zhàn)亂中鄣吳村被毀,他的祖母、母親、妻子、弟妹相繼病餓而死。他在離亂中歷盡艱辛,五年后亂定,隨父自鄂皖歸來,家園荒蕪不可居,隨父遷往安吉城內的“蕪園”。朱正初在《蕪園記》中記載了他青年時期的為人:“寡言語,安簡默,取與不茍,長于歌嘯而金石文字之藝最精,殘蕪其末而不蕪其本,蕪其外而不蕪其中矣?!币虍敃r有人認為不工貼學是舍本求末,所以朱正初說他是蕪其末不蕪其本。 吳昌碩愛才若渴,不論門第、地域、國籍,精心培育和影響了許多杰出的書畫篆刻家,如:陳師曾、趙石農、潘天壽、王個簃、以及日本的河井荃廬等等。他不存門戶之見,積極參加當時的藝術團體如“西泠印社”、“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豫園書畫善會”等等的活動。 在他家居的時候,認識了施浴升與張行孚。認為施“為人無城府,交友以誠,肆力詩文,以風格神韻為宗”,吳昌碩與他過往甚密,向他學詩。張行孚“樸學自勵”,著《說文發(fā)疑》,并工秦篆,吳昌碩在金石文字訓詁方面曾受他的影響。譚復堂是殫研詩詞的大家,吳昌碩在上海遇見他后以詩草就正,譚氏極為稱許,說從他的詩里可以看出他是 崎磊落的人,又將自己的著作送他,吳昌碩感慨地說:“自余策名微秩十余年來,風塵奔走,德業(yè)不加進,每思之未尚不悔,獨幸所遇賢豪長者,往往契合,非伏處巖穴所能庶幾,此則差足自慰矣?!彼醯胶?,進謁博學多才,工繪畫,精鑒別的章紫伯,章氏囑他刻幾方印,持后嘉許說:“今人作印但學陳鄧,貌合神離;如君所作,力運字中,氣充腕下,精進不懈,未可易量。”他還遇到通篆籀兼治印的胡 鄰,胡氏說他的印能獨開生面,吳昌碩很有感觸,說:“余觀古來擅藝事者,人品多清逸,反之則不工,世人不知,動曰小技,象胡氏那樣怎么可當小技看呢?!?br> 吳昌碩與一些畫家也有著深厚的交誼。對張子祥、吳伯滔、任阜長等都能看到其長處。金 ,別號瞎牛,工畫善醫(yī),畫梅花、山水功夫很深,為人坦率,吳昌碩生了背疽,請他醫(yī)治了五十天才好,病中,金氏勸他學畫,畫成看后,說他有金石氣。于是吳昌碩更加致力于繪畫了。他在蘇州結識了蒲作英,交往密切,歷五十年。一八九四年兩人合作梅竹,吳昌碩題為“歲寒交”。蒲氏在上海病死后,由吳昌碩等為之料理喪事,并書了墓志銘,寄托哀思。吳昌碩初到上海,就認識了當時的著名書畫家胡公壽,胡氏很喜愛吳昌碩的刻印和行書篆書,畫了《蒼石圖》送給他,并題道:“瞻彼蒼石,風骨 ,頹然其形,介然其骨?!睂遣T鼓勵很大。 吳昌碩對有能力肯努力藝事的青年總是耐心培育,虞山的趙石農在《拜缶廬印存》自序云:“仆性鈍,少失學,隨先人賣藥村市,年二十四始好金石刻劃,入城識李虞章先生鐘,知木無印宗派,繼遇吳缶老倉石,時缶老專治漢印,一掃文、何、丁、鄧積習,獨辟蹊徑,邁古鑠今,海內外宗之,印學之風一變,然學者非多讀三代秦漢金石,使字法有來歷不可?!壁w石農是一位很有創(chuàng)造性的篆刻家,他勤奮努力,在繼承吳昌碩的基礎上開辟了自己的獨創(chuàng)風格。他把自己治印的齋室取名“拜缶廬”,可見他對老師是何等敬愛。 一八九七年,吳昌碩接到素不相識的年僅二十八歲的河井荃廬自日本的來信,并附習作印拓,要求向他學習。他復了一封熱情的長信表示愿意。荃廬接信后十分興奮,他在回信中寫道:“先生與仆未有半面之識,而眷愛之厚,慨然如此,一讀再讀,感極潸然淚下,先生更見惠大作印存,直秦直漢,古樸蒼然,妙不可言,高誼之貺,銘肝不知所謝,當子子孫孫永寶焉?!币痪?0年冬天他和文求堂主人田中慶太郎一起遠涉重洋來到上海(田中慶太郎曾出版郭沫若《兩周金文大系》一九一二年編輯出版的《昌碩印存》,成為流行日本的第一本吳昌碩畫冊),隨即由羅振玉、汪康年介紹給敬仰多年的吳昌碩,從他學習,廣結印人,開拓眼界,以后又多次來華。另一位日本高松岐阜人,詩、書、畫、篆刻家長尾甲在一九0三年來上海商務印書館任編譯時認識了吳昌碩,并成為知交。一九0四年西泠印社成立,吳昌碩被推為社長,荃廬和長尾甲是西泠印社首屆日本社員,成為中日文化交流和印學史上的佳話。 吳昌碩逝世那年(一九二七年)的重九,寫了一首四言登高詩:“書畫篆刻,供一爐冶,詩通性情,浪仙東野,竹頭木屑,不風不雅,負腹者何,類將軍者,離亂紀年……”這首詩雖夾雜著許多典故,但很象是對自己處世、為人、治藝的小結或座右銘,他虛心地把自己的作品比作有益于人的竹頭木屑,把別人的罵(批評)當作師承,希望壽比南山,孜孜不倦于藝事,和他的“絕筆蘭”一樣充滿了光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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