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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鷹:第四輯  放牧流水(2)

 寒江讀舟 2014-08-14
 
我現(xiàn)在才知道,一個人的想象也可以從無知開始。
我這里說的是我對一種文字的理解。這種文字就像瀟水上的一只只水鳥,她最早只是在瀟水上空零零散散地飛翔,將一片片純凈的羽毛飄落到瀟水河畔和瀟水那些深深淺淺的漩渦里。應該說,在瀟水放排撐船的水手中,是有一些人見識過這種文字水鳥的。更準確一點說,那些孤獨而浪漫的水手最初是先看見那些放飛文字的女子然后才開始關注那些在瀟水的水霧云煙間飛來飛去的文字的。這種文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認定是世界瑰寶。盡管那些最早在瀟水見識過那種文字水鳥的水手們絕大部分已經(jīng)化作了歲月的流水,而這種叫做女書的文字卻依然在瀟水河畔一個叫普美村的村莊內(nèi)外長一聲短一聲地嗚咽孤鳴。
我原來只知道位于產(chǎn)異蛇的永州之野的江永縣境內(nèi)有個被考證為瑤族祖先發(fā)源地的奇絕的千家峒,卻不曾知曉這方小小的地域里居然還有這么一種世界絕無僅有的、只有女人認識、只有女人才會書寫的奇絕的文字!
無論在江永縣的普美村親眼看見那些女書,還是在一些有關女書的資料和書籍上見到這些文字,我都覺得這整體字形往一邊傾斜的文字就是一只只正在酣睡的水鳥。這就讓我驚然想到,這些文字的水鳥一定非常的疲憊非常的孤清了。因為她們在這漫長的時光里,一直就在孤獨無助地飛翔,她們很想飛出普美村飛出瀟水,很想飛到她們應該抵達的一種境地??墒?,她們畢竟是女性化的,過于輕靈過于嫵媚,過于陰柔過于婉約。她們的每一筆每一畫,都是用女人的一腔百折柔腸寫就的,都是用女人的一縷縷情絲織就的,都是用女人的淚光和嘆息凝結起來的。
這樣的文字,男人怎么讀得懂。
這樣的文字,只有女人才能透徹地解讀!
所以,我們現(xiàn)在來破譯那些幸存的女書,已然再也看不到那些沾在女書上的淚水和嘆息了,看不到女書里的那種水靈和鮮活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串奄奄一息、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文字!這些文字以水鳥求生的方式在瀟水的上空歷經(jīng)了一個個風霜雪雨的日子,才堅韌地活到了今天。
當然,一部分女書還是無奈地死去了,在沒有人給她們哪怕一點點養(yǎng)分的情況下,她們只能象極度饑餓極度寒冷的水鳥一樣一只只地餓死在瀟水的某些角落,化作我們此刻的遺憾和追問!
因為那一只只水鳥的死去,今天,遺留下來的女書文字,竟然不足三千。這些遺落和消亡的文字,只能成為我們無邊的懷想。
 
在清婉絕奇的女書面前,總有一些揮之不去的畫面紛紛揚揚地閃爍在我的意緒之中。
我經(jīng)??匆娨黄叹G的豌豆地。
這是我們湘南永州隨處可見的一種植物。
我看見一片片豌豆地里開滿了潔白紫藍、黝黑或淡紅色的豌豆花。因了這些繽紛的花朵,豌豆這種質(zhì)樸的植物就一下子顯得空前的嫵媚起來。
在這種嫵媚妖嬈的豌豆花叢里,我看見一個個手挎竹籃的女子,她們在豌豆地的壟溝里像一只只彩色的山鳥一樣穿行。她們的身子不時地被豌豆花淹沒,又不時地從豌豆花叢里鉆出來,像一株株夾雜在豌豆地里的野麥苗。
這是一個個采豬草的女子。
在瀟水兩岸經(jīng)常會有采豬草的女子從一個個村莊里走出來。她們或者在河岸上相遇,或者在山嶺上的一塊塊豌豆地的溝壟邊相會,然后結伴在一塊塊豌豆地里小心翼翼而又嘻嘻哈哈地來回穿行。
這些采豬草的女子,她們最默契的交流就是在姹紫嫣紅的豌豆地里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種文字、一種語言敘說著只有她們才知曉的事物,這些事物包含了一個女人如瀟水一樣悠長深幽的心事。
在江永的上江圩,在上江圩的普美村,即使在一百年前,這里的女子都曾經(jīng)像瀟水上空的水鳥一樣,除了她們自己,沒有人能聽懂其悠長的歌吟與鳴啼,也看不懂她們飛翔的心事和瀟水旋渦一樣的苦寂與落寞。那個宋代被選進宮里去的幸運的皇妃,天生只能喝瀟水止渴,吃苞谷紅薯充饑,睡瑤家竹樓木板床,她喝不慣龍涎也睡不慣牙床,所以她才那般思家心切,所以她就以世人不可理喻的聰慧,借鑒平時刺繡時的圖案,用一種傾斜著書寫的文字符號寫了一封家書,并囑人要父母用家鄉(xiāng)土話閱讀。幾經(jīng)輾轉(zhuǎn),家書終于送到其父母的手中。盡管這封怪異的家書只是一個傳說,它就像瀟水沿岸流傳的任何一個傳說一樣充滿了玄機和虛幻色彩,但它畢竟成了今天我們探究女書源頭的一滴永不干涸的水珠。至于那些有關女書源于史前的刻劃符號、源于唐宋、明代的虛虛實實的信息,不過是我們對今天女書幸存的點點滴滴的殘缺臆想而已。女書的依稀殘存就像一種植物的存在一樣,最初都有它的第一顆種子和第一株幼苗。比如湘南的豌豆,我們又怎么樣才能找到它的第一顆種子的來歷呢?
所以我總是無法擺脫豌豆和豌豆花這種無邊無際的美麗與臆想,無法擺脫這種質(zhì)樸婉約而又柔韌的植物與女書之間的聯(lián)系。因為在我看來,女書委實就充滿了豌豆花的神韻。我甚至在更多的時候,總覺得那些豌豆花就是那些能讀能寫女書的女子們哀怨情愁的眼眸。如果她們站在這些豌豆地里用女書哼唱一曲歌謠,在瀟水中放排的水手抬起頭來的時候,絕對不是聽懂了她們的歌唱,而是被她們水鳥鳴叫一樣清純甜美的嗓音和她們穿戴的藍布褂紅頭巾所吸引。
女人最大的不幸就是她們在語言上與男人的隔膜,與世界的隔絕。
而在那么悠長的一段時光里,全世界居然沒有一個男人認識就像豌豆花一樣美妙的女書,居然沒有一個男人聽懂女人任何一種用女書發(fā)出的聲音!
在那個遙遠的時代,我相信許多男人一定看見了女人眼里的淚水,那些淚水一定像清晨的豌豆地里那些掛在豌豆花上的露珠一樣晶瑩圣潔,而她們的心事也無不像豌豆花一樣凋謝與綻放。
 
我還經(jīng)常臆想一群身穿藍色印花衣裳的女子結伴走向一條河的碼頭。她們手挎竹籃,用一種類似于鳥叫一樣的語言相互對話。
這是一群浣紗的女子。
她們將紗浣得雪白,也將心事浣得雪亮。
流水緩緩地漫過一層層碼頭,從她們潔白的腳背上流過,從她們略顯粗糙的指間流過,就像她們殘缺的愛情和想盼的幸福,就像她們的嘆息與悲愁。
我原來總覺得男耕女織是屬于離我們很遠很遠的那個時代的古人們的一種生活,我沒想到在江永的上江圩一帶,即使在民國初年和更近一些的歲月里,它都是凝結于這里的子民們心中的一種情結。
精于“女紅”是這個地方的女子必修的課題。
女書也就在這樣一種針線交織的手工勞作中潛滋暗長著。
用女書對話,用女聲唱歌便成了一些女性浣紗織布、做鞋繡花時最生動和最凄絕的聲音與歌謠。
于是,更多的時候,在上江圩的普美村,和與普美村相鄰的荊田村、桐口村,隨時都會有一陣陣織布聲像瀟水的輕波淺浪和都龐嶺的山風一樣,猶輕猶重、猶長猶短地在時空的縫隙里低吟淺唱。這幽遠的織布聲與織布女子用女書的對話抑或女書的歌吟,一直響徹到今天和以后的歲月,它令我們所有熱愛語言的人們不得不沉默。我們只有在沉默中傾聽,才能感知到這個不大的、甚至是非常弱小的女性世界的存在,才能感知到這個弱小的語言王國無可窮盡的甜潤與苦澀。
可是,除了這些村莊里的女子對這種曠世語言的無助的挽留和呵護,幾乎再也沒有人認真地用心去傾聽過。
于是,她們只有把這種語言和文字帶走。
當我們今天得知,上江圩凡是懂得女書的女人在她們臨死前總要囑咐自己的后代、親友將記載她們一生的所有女書都要焚化或放進她們在另一個世界居住的“老屋”里時,我們可能會想到這是一種祭殿。不可否認,這的確是她們的一種初衷。但我卻依然固執(zhí)地認為,這更隱含了她們對這個世界唯一的一次反叛與憂怨,這更是她們對女書的另一種呵護與熱愛。她們不愿讓這些與她們的終生息息相關的女書在人間像秋冬的黃葉一樣一片一片地飄零,她們寧愿帶到身邊,在世界的另一頭再選擇一個浣紗的碼頭,靜心地回味和閱讀……
 
還有一種曠世奇觀也與女書一脈相承。
那就是千家峒。
它當然同樣也在江永境內(nèi)。
我聽說江永的香米非常的出名,曾經(jīng)是皇上的貢品,所以江永的香米現(xiàn)在還有“貢米”的美譽。
由香米我無法不聯(lián)想到千家峒。
在都龐嶺東麓群山環(huán)抱的一塊盆地里,居然有那么多的瑤胞像蜜蜂迷戀花朵一樣聚集于此。關于瑤族祖先的發(fā)源地雖然眾說紛紜,但是,無論怎么說,千家峒都應該算得上是一冊巨大的瑤族家譜,它一直就那么氣貫長虹地敞開在日月星暉之下,讓一個個瑤胞成群結隊地走進它的每一頁里。
就像女書的第一位傳人那樣迷離玄奧不可破譯一樣,走進千家峒的第一個瑤胞或者第一個瑤胞家族同樣成了我們永遠的疑問與想象。我們無法知曉這第一個瑤胞在最初發(fā)現(xiàn)這個人間仙境時的驚喜與詫異,但我們完全可以斷定,他必須要經(jīng)過東南方向那個破巖而成的石洞,因為這是進入千家峒的唯一通道,唯一入口。這個人或這戶人家也許是用背簍背著簡單的行囊,也許是趕著一輛牛車,也許只是用深藍色的印花包袱包著幾件衣裳走進千家峒的。不管這個瑤胞或這戶瑤胞人家是怎么進入千家峒的,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進去之后就不想再走出來了,他們進去之后就打算把根扎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了。然后他們在這塊土地上就種出了第一片莊稼,第一片水稻,然后這塊無邊寧靜也無邊純凈的土地上就飄出了第一縷稻谷的芳香,然后這里從此就有了一縷縷的炊煙在都龐嶺山腳下裊裊的飄蕩,然后這里就有了一聲聲曠悍的牛哞和一聲聲悠揚的雞鳴犬吠,然后這里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涌進了越來越多的瑤胞子嗣……
再然后,我們不能不想到,在這么一個美妙絕倫的地域里耕作生息,像一冊巨大的線裝族譜的千家峒,它的每一頁自然很快便密密麻麻地被瑤胞們精心種植的水稻和稻谷的芳香埋滿了。
我們不妨再設想一下,這些生息在千家峒的瑤胞群體中,是否還有用女書抵達她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疼痛的樸素的瑤族女子呢?千家峒在盛產(chǎn)水稻的同時,是否還生長著一種純粹屬于女性的文字呢?
這種思緒很快就會讓我們擔負一種沉重,因為千家峒最后遭受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
我們無須去譴責那兩個被官府派到千家峒征收稅銀的清兵對千家峒的迷戀忘返。那么美的一個地方,每天都有真誠純樸的瑤胞一家一戶地輪流供奉,每天都有那么清新絕美的風光景色相伴,他們又怎么能不忘記自己征收稅銀的使命呢?要怪只怪千家峒的絕色美妙!
令我們痛心疾首的是,我們那些質(zhì)樸善良的瑤胞們因為幾乎從來沒有走出過千家峒,也就從來沒見過任何官吏。當這兩個征收稅銀的清兵走進他們的家園的時候,善良好客的秉性讓他們將這兩個清兵當作了他們最尊貴的客人,于是便以最真誠最貴重的禮節(jié)迎奉招待。他們哪里會想到自己的家園會面臨一場水洗般的劫難!
我們現(xiàn)在怎么也無法想象,官府在遲遲不見那兩個征稅的清兵而找到千家峒之后的那一場廝殺場面。對家園的捍衛(wèi)促使我們的瑤胞們不得不奮起反抗,而最后的結局只能是讓滿峒的稻香化作沖天的血腥,失卻家園的瑤胞只能拿起他們簡單的行囊化作滿天的流云……
在這支繁大的逃亡隊伍中,不可能沒有瑤族女性。
在這些逃亡的瑤族女性中,不可能沒有用女書對世界歌唱和哭泣的女子!
這些女子中,她們也許根本就來不及將寫有女書的頭巾、草帽、扇子、腰帶、織錦和一切可以書寫女書的對象悉數(shù)帶走。沒有帶走的女書最終只有被血腥淹沒銷蝕。即便匆匆?guī)ё叩呐畷?,也在慌亂的逃亡奔走中像一片片羽毛一樣一點一點地飄落了。至于那些江永以外的地域至今被發(fā)現(xiàn)的女書,是否就是那一場震世大逃亡之中的幸存物呢?這又將像女書本身一樣成為一個虛幻而堅銳的追問。
 
屋    檐
 
 
我是在一個下雨的黃昏開始尋找避雨的屋檐的。
幾乎每一天,我都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行走和奔跑。城市好像就是一片寬闊的稻田或麥地,我就趕著我那頭疲憊不堪的水牛,扶著一把笨重而又土氣的鐵犁,在這片土地里翻耕,我滿心指望著這種笨拙而又枯燥的勞作能為我多換回幾顆稻子或麥穗。
這是我在每一次奔走中一直揮之不去的一種胡思亂想。也真是奇怪,這種不著邊際的懷想?yún)s讓我的奔跑一直就膨脹著一種尖銳的力量。
然而,這個下午的奔跑卻并沒為我換來我想要的收成。我在這個下午的奔走遠遠不及一個老農(nóng)的勞作帶給他的喜悅。一個老農(nóng)趕著一頭牛在地里一圈又一圈的行走,地里的泥土在泛著白光的犁鏵下一瓣一瓣翻卷過來,當這些泥土像一本線裝書一樣一頁一頁被翻完之后,就意味著,只要再在上面撒下種子,這塊稻田或麥地里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綠油油的一片。可是,我在這座城市用了一個老農(nóng)一樣的心思和力氣跑得筋疲力盡,卻居然一事無成。我的奔跑和行走,給我換來的只是沮喪和失望。
當然,我在這個下午很快就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我很快就換了一種思維來看待和認識我這個沒有任何收獲的徒勞的下午。我想,農(nóng)民在趕著牛把地犁了,把種子也撒了,還有旱災水災這些天災人禍導致他們很可能會白白辛苦了一年半載結果顆粒無收呢。這樣的想法讓我的心態(tài)很快就平和了下來。這樣的想法讓我很快有了繼續(xù)行走和奔跑的理由:在這座城市,誰都有可能就是一位趕著一頭牛在耕地的農(nóng)夫,誰都有可能辛辛苦苦把地耕了,把種子也撒了,結果卻會顆粒無收!
找到了這么一個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后,黃昏已經(jīng)降臨了。城市的黃昏與鄉(xiāng)村的黃昏最直接最明顯的差別就是,城市的黃昏的每座房子一下子會跳出一片五顏六色的燈光,鄉(xiāng)村的黃昏的屋頂上會一下子冒出一縷縷瓦藍色的炊煙。城市與鄉(xiāng)村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黃昏景象,向我們昭示的,卻是同一種意念:我們該回家了。
我就是在這天的黃昏時分正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遇上了一場暴雨的。在城市里遇上暴雨應該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因為城市的房子密密麻麻比鄉(xiāng)下的樹木還多,隨便鉆到哪座房子的屋檐下都可以避過這場暴雨。
可是,當我跑到一座樓房下面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座房子根本就沒有屋檐。我又跑到相鄰的一座樓房下,還是沒有找到屋檐。
在這座城市奔跑了好幾年,我居然直到這個下午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幾乎所有的房子都沒有一個可以供我們躲雨的屋檐。這個發(fā)現(xiàn)比我每天東奔西跑卻收效甚微還要悲傷和失落。
 
 
父親曾經(jīng)對我說過一段關于屋檐的溫馨往事。
那一年,以養(yǎng)魚為業(yè)的父親同幾個伙計到一個叫楓石堰的小鎮(zhèn)漁場買魚苗。那時侯還不通車,也不通船,父親他們幾個只能將那魚苗硬挑回去。剛從魚卵里脫殼而出的魚苗比針尖還細,不仔細看,魚盆里根本看不到魚,只能看到一盆清水。父親他們挑著這樣的“清水”小心翼翼地行走著,生怕走快了會起浪花,一起浪花那幼若針尖的魚苗就會隨水一起被潑出去。這是一種不僅僅需要體力更需要耐力的異常艱難的行走,這樣的行走是幾十年后他的兒子行走在別人的城市無法體會到的。父親的行走扎實沉穩(wěn),并充滿肩負使命的色彩,他兒子在別人的城市里的行走,更像一只在花叢中盤旋的花蝴蝶,漂浮而又虛幻。
以往,父親一早從楓石堰出發(fā),回到我的家鄉(xiāng)曉塘沖也就天黑了??墒?,這一天,父親他們挑著“清水”走到黃昏的時候,突然烏云密布,西邊那一朵朵大紅大紫的晚霞就像被緊隨而來的一陣大風刮走了一樣,一下子就不見了。這是陽春三月的黃昏,父親對于這種天氣的突變根本沒當回事,因為這個時候,父親他們已經(jīng)看見了前面不遠處的一座村莊。父親他們一路上已經(jīng)穿越了無數(shù)座村莊。父親在穿過這些古舊的老村莊時的感覺與我現(xiàn)在穿越在一座座城市街道上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因為父親在講述這段往事時對我說,只要能看到房子,心里就踏實,發(fā)生什么事也不會心慌。而這樣的心境,我在任何一座城市都不曾有過。
那場預料之中的大暴雨降臨的時候,父親和他的伙計們已經(jīng)抵達了那座村莊。他們剛將魚盆停放在一座土磚房子的屋檐下,屋里的主人就笑盈盈地給他們搬來了凳子端來了茶水。
大雨稀哩嘩啦地潑灑著,屋頂上瓦槽里的雨水順著屋檐的邊緣流下來,形成了一串銀白而粗大的雨簾,密密麻麻地將父親他們罩在屋檐里。屋檐水砸在檐底下的階基前面那條小水溝里,濺起一朵朵浪花,柔軟而又清亮,像父親當時的心情。
父親平時跟我講這些的時候,我根本就不在意。只有在這個下著暴雨的黃昏,當我在這座城市找不到躲雨的屋檐時,我才感到那屋檐下的浪花離城市有多遙遠。
 
 
城市屋檐的逐漸消亡與瓦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的。
在城市里,不管站在任何一座高樓的樓頂上,都很難找到一間蓋瓦的房子了。
有瓦的房子就有屋檐。
在我的湘南老家,不管是土磚房紅磚房還是木板房,都是必須要蓋瓦的。好像這瓦片就是房子的衣裳,不穿上衣裳這房子就是裸體的。鄉(xiāng)下蓋房子是隨著最后一片瓦蓋在房頂上之后才算完全竣工??⒐ず蟮姆孔?,遠遠近近地一看,那從前后兩面墻伸向房屋外的屋檐,就像一只大鳥的翅膀,充滿飛翔的意味。
其實,有較長的一段時間,我是很討厭這種帶屋檐的房子的,我覺得它們太土氣,土氣得就像我常年穿在身上的那些粗布衣裳和母親給我做的布鞋。如果說那帶屋檐的房子是一只只振翅欲飛的鳥,它們在我眼里也只是一只只灰不溜秋的麻雀。我那時特別渴望看到樓房,就像特別渴望看到孔雀和鳳凰一樣。
我討厭鄉(xiāng)下房子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鄉(xiāng)下房子的屋檐都顯得既零亂又骯臟。鄉(xiāng)下人喜歡將柴禾農(nóng)具都放在屋檐下的階基上。鄉(xiāng)下人還喜歡將剛剛扯回來的黃豆或剛砍回來的高粱摘了葉子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地掛在屋檐下的橫梁上晾曬,使本來就土氣的房子更多了幾分丑陋。它使我覺得,那些結滿了豆莢的黃豆和穗子飽滿的紅高粱那么密密麻麻地掛在屋檐下,就像穿著黑布棉襖的一位大嫂在脖子上圍了一條花圍巾一樣不倫不類。
那時,我的確就是這么看待我村莊里那些房子的。我現(xiàn)在也并不后悔我曾經(jīng)那樣討厭過我的那些帶屋檐的鄉(xiāng)村瓦屋,我覺得我當時的想法真實而又可愛。我覺得我沒有任何理由去否定我那遠逝的任何一種激情和向往。
 
 
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我喜歡沿著墻根行走,這可能是我在我的鄉(xiāng)村形成的一種習慣。我那時雖然很討厭那些像麻雀一樣的鄉(xiāng)村瓦屋,但我滿村莊游走的時候,卻喜歡沿著一座座房子的屋檐走過,從這座房子的屋檐繞到那座房子的屋檐下去。下雨的時候,即使我將整個村莊游走了一遍,我的身上也不會被雨水打濕,這是我在當時承認的鄉(xiāng)下瓦屋惟一的好處。
當我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走在城市的墻根下的時候,我所看到的只有兩種景象,一種是沿街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店鋪,另一種就是一截又一截華麗而又冷硬的城墻,我?guī)缀蹩床坏揭黄咭部床坏揭粋€屋檐。
《說文解字》對“檐”的解釋是“房頂向外伸出的邊沿”??墒?,我們放目城市的樓宇,幾乎已經(jīng)找不到這種從房頂向外伸出一截邊沿的房子了。很顯然,這樣的房子只屬于鄉(xiāng)村和遙遠的朝代的城鎮(zhèn)了。其實,對于城市來說,只有這樣的房子才更像城市,才更有城市的現(xiàn)代氣象,這就像一座村莊如果全是一棟棟連屋檐都沒有的樓房??雌饋砭秃懿幌襦l(xiāng)村一樣。
說得更客觀一點,我們渴望屋檐,都是因為我們一直就在行走中,一直就在路上,是因為我們一直就沒找到和一時還沒找到自己的歸宿。這樣,我們就隨時都會遇上一陣暴雨,隨時都有可能要在別人的屋檐下避風躲雨,這就形成了我們對屋檐的強烈渴望和對沒有屋檐的城市的驚慌與惶恐。其實,真正的城里人是不需要屋檐的,他們?nèi)绻形蓍芮榻Y他們就不是地道的城里人了。所以,很多原本是鄉(xiāng)下來的人在城市呆久了,習慣了,也會在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之中流露出對屋檐的厭惡和不屑,好像不具備這種心理元素,他們隨時就會被真正的城里人看出他們鄉(xiāng)下人的本色來一樣。
然而,有趣的是,這些厭惡屋檐的城里人和“后城里人”卻又偏偏要選定某個節(jié)假日去一些古鎮(zhèn)古村看那些有屋檐的老街和老村。當他們走近這樣的古鎮(zhèn)古村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片房頂,房頂上是一大片灰黑的瓦,像鳥的一片片羽毛,像魚的一片片鱗甲。然后,他們才能看到一座座帶屋檐的老房子。從屋頂向兩邊延伸的屋檐,使這些老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老得再也飛不動的鳥。這些古鎮(zhèn)古村的房子,遠到唐宋,最近也起碼是明清的文化精華了??晌覀兊某抢锶撕汀昂蟪抢锶恕?選擇這樣的旅游去向,更多的人可能是出于一種對身份的界定。他們覺得只有去了那樣的古鎮(zhèn)古村,看了那些有屋檐的瓦房,才更符合一個城里人的生活標準。因此,有時候,我就會突發(fā)奇想,如果有一天讓這些城里人的房子都換成這樣的瓦房,他們愿不愿意住呢?當然,這只是我一些不切實際的瞬間意念。我知道我這樣想是徹底違背城市文明的正常發(fā)展規(guī)律的,我知道我這種想法會讓人覺得荒唐可笑。
曾聽一位朋友發(fā)過這么一種感嘆。他說,我總覺得,城市房子的屋檐那種最早用來棲身用來遮風擋雨的概念已逐漸淡去,房子的屋檐下所承載的溫情,正在被令人眼花繚亂的奢華一點一點地消解著。
我不知道朋友的這種感覺是否準確,但他的話一下子就讓我想起了我坐在鄉(xiāng)村老屋門口看著屋檐下的雨水迷朦了我的鄉(xiāng)村的那番景象。
后來,我就開始近乎荒誕的胡思亂想了,就覺得城市的樓宇給我的感覺更像一個個矯情的女子。她們穿著款式最流行的華麗衣裳,她們的身上掛滿了華光四溢的飾品,她們的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她們的嘴唇描著鮮艷的口紅,她們的眼睛上點染著像星星一樣泛著熒光的眼影。她們就這樣婀娜多姿風情萬種地站在一座座城市里,顯得特別的雍容華貴,令人想入非非??墒?,她們惟一缺失的,卻是鄉(xiāng)下女子那種溫潤慈善與單純婉約。
然而,我們更多的人卻并不愿意去守侯那樣一位鄉(xiāng)村女子,我們都想遠離她,都想來到城市,都想跟貴婦人一樣的城市眉來眼去打情罵俏,可這樣的女子又總是在極力拒絕我們。因此我們只能在她們不屑一顧的目光下自作多情誠惶誠恐地行走和奔跑。至于那個鄉(xiāng)下女子,當我們遠離她之后,當我們在城市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吹雨打之后,我們才會驀然想起她來,然后才覺得她是那么的溫甜可愛,然后就總想回去看看她,卻又一直以種種由我們強加給自己的理由拖延下來遲遲沒有回去,然后我們就只好把她裝進心里,將她當作我們內(nèi)心的一道屋檐,為我們的心靈遮風擋雨。
2004年10月25日寫于長沙·馬家沖小區(qū)
 
    天堂的碎片
 
   一
我從來不曾設想過,一座浩瀚無邊的大海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氣象呈現(xiàn)于我的視域。
這委實就是一件大海的巨型標本。
任何一件動植物的標本都是由人制作而成的。那種人為制作的標本往往都寄予著制作者的諸種目的和意愿,然后藏之深閣或展示于眾,讓那些曾經(jīng)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或行走狂奔或穿越飛翔于荒野山水之間的生靈以靜態(tài)的生命造型“活”在我們的記憶與想象中。
     惟有我視野里這座大海的標本,脫離了人類的人為操縱,而完全仰仗于宇宙的一時激動?,F(xiàn)在,我無法臆想,四億多年前,在某一個瞬間抑或是某一個時段,當時還鴻蒙未開的宇宙又是怎樣獨裁專橫地將一片汪洋顛覆成一片陸地的呢?這顯然是一個地質(zhì)學上的巨大疑問,它將伴隨著我現(xiàn)在所目擊的這片海的殘骸繼續(xù)延續(xù)下去,成為人類永遠無法破譯的啞謎。
     因此,當我每次穿行在這片由史前的海域演繹而成的陸地時,我就仿佛穿行在一座大海的碎片里。這些碎片所呈現(xiàn)出來的深沉的褐紅,固然可以用地質(zhì)學中有關石頭所包容的礦物元素來詮釋,但我覺得它們所承載的,更是一種文化元素。這種文化元素不僅將史前巒荒的文明留存了下來,而且還激活了我們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深度拷問。
不可否認,我們也一直在為這種拷問尋求答案。可是,我們卻一直又在疏忽一個事實,那就是,真正的答案其實就隱藏在那些碎片里,它們就像一串被刻意壓抑了的嘆息,因為得不到釋放而長久堵塞在歷史的咽喉里。
     要釋放這種文化的嘆息當然并不是件易事,它需要我們對這種文化的本質(zhì)意義作出深層的認同和理解,而不是簡單的旅游概念上的翻閱。對這片紅色的碎片,盡管我們以一種驚嘆的情懷為其冠許了一個“紅石林”的美名,但這僅僅是色彩學上的一種界定。四億多年前的一個澤國所留給我們的這片紅色的碎片,當然需要我們用一個名稱符號來承載它的存在,來與它對話和交流,但我們絕對不能僅僅以一種自然物質(zhì)的稱謂來簡單界定它的存在價值,而更要觸摸到它的文化源頭。這就像我們對于猿人的認識一樣。我們都知道,最早的猿人是一種爬行動物。但我們卻始終都不會忘記,正是這種爬行動物締造了我們偉大的人類和世界,成了我們的祖先。而“紅石林”的祖先就是那座史前的大海,見證這座大海本來面目的,惟有我們當時還在樹上跳來跳去的祖先。也許,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就在這片古老的大海的邊緣采摘過種種我們無法知曉的野果。
     這是一座曾經(jīng)與我們的祖先同在的大海。
     現(xiàn)在,它卻以碎片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底,這些碎片就像我們的祖先遺留下來的化石一樣,讓我們生出無限的幽思與冥想,讓我們生出許多不可理喻的脈脈溫情。
    而“紅石林”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就不僅僅是我們對一種石林的簡單命名了,而是借助這一稱謂讓一種海洋文化得以傳承。這些紅色的碎片所呈現(xiàn)的這種深紅的色澤,其實就是一種史前大海曾經(jīng)澎湃激蕩的血液。
游歷于這漫山遍野的史前海的紅色碎片里,不斷涌現(xiàn)的臆想使我對這片文化厚土無法不充滿敬畏與虔誠。
我的種種臆想的理由更多的來自于我是一名湘西的子嗣。
眾所周知,湘西是以其獨有的文化魅力驚鴻于世的。
而這些紅色的文化碎片正好就云集在離湘西古丈縣城不足20公里的紅石林村和坐苦壩村。
由此,我不能不想到,四億多年前的湘西,其實就處在一座大海的中心和邊緣地帶,這其中也包括大湘西定義上的張家界。
我當然無法設想那時的張家界和鳳凰是一片怎樣的荒野,但是,我可以臆想到,倘若那時就有了人類,他們就很有可能聆聽到這座史前大??褚暗睦藵c海嘯。如果那時就有了人類,生息在那里的子民就很有可能會到這片大海里來撒網(wǎng)捕魚。如果今日的沱江、酉水河在那時就已然存在的話,也許,這座史前大海曾經(jīng)就很有可能承載過它們的水,容納過它們的浪花。
盡管這是一種不能成立的設想,但它卻向我們論證了一個事實:這座史前的汪洋澤國與整個大湘西是具有一種一脈相承的文化勾連的。
懷著這種臆想穿行在這片文化叢林里,便覺得這片紅色的石林就像連接了四億多年前的時光一樣幽深得沒有盡頭,就像這座史前大海一樣浩瀚得沒有邊際。
初冬的陽光溫甜地灑在石叢里,似乎是要給這片寂寞清涼的文化叢林加溫。就在我游歷在這片文化叢林的時刻,恰好,《血色湘西》劇組正在這里拍攝一些湘西民眾英勇抗日的片段。當有一天,人們從這部電視劇里看到了這些鏡頭后,也許并不知道撕殺場景中的一片片石林的文化指向和內(nèi)涵。但有一點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些虛擬的鏡頭,定然會讓人們認知到,這片文化厚土,曾經(jīng)遭受過怎樣野蠻的踐踏與撕剝,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怎樣的血腥捍衛(wèi)與呵護,曾經(jīng)飄蕩過怎樣的風雨與悲歌。
一陣山風向我涌來,吹散了我的頭發(fā),也吹亂了我的思緒。
越過這一從叢史前大海的碎片,越過這一些被時光凝固的海的呼嘯與浪花,我分明就看見了另一片海域。
海洋文化是沒有國界的。
我看到的是距我十分遙遠的約旦死海,這是一個遙遠得不可企及的國度,但我的目光卻沒有因這種時空上的差異而受到任何阻礙,它順著一種共同的文化脈絡,一路暢通無阻,直接抵達了死海的上空。
靜靜地沉睡在約旦高原與猶地亞山之間的死海,比我所置身的這座史前大海似乎幸運得多,因為與之相比,它要年輕得多。在公元八世紀前,它的北岸還居住著許多約旦人,還飄蕩著人間的煙火與溫情。遺憾的是,由于它所處的地理位置太低了,也不知是哪一天,水位突然上漲,海邊的居民不得不舍棄自己的家園四處逃亡。再后來,有兩座約旦古城也沉沒海底。因為逃亡,因為兩座城市的消亡,此海最終遭到遺失,再加上其海水的含鹽量太高,任何植物和水中生靈都無法在此海生息存活,最終淪為一座死海。昔日的耶路撒冷,便是人們逃離死海的逃亡之路。
我的目光之所以能暢通無阻的抵達這座遙遠的死海,是因為死海同樣留給了世人一堆文化的碎片。
死海的文化濃縮在死海西北岸的一個洞穴里。
在這個洞穴里,幾個放羊的牧童居然在不經(jīng)意中發(fā)現(xiàn)了記載著有關死海文獻的羊皮。如果沒有這些羊皮,死海還將永遠沉寂在時空的隧道里。正因為這些羊皮,死海才像一縷炊煙一樣飄蕩出一種生的氣息與溫熱。而在湘西的古丈,在古丈的紅石林村和坐苦壩村,這座史前的大海雖然并沒有遺留下來任何原始的記載,可是,它散落云集在這片厚土上的這些紅色碎片,就是被時空凝固的幽遠的文字,它們與記載有關死海的那一卷卷羊皮,在文化的意味上,具有一種異曲同工的震撼力。
毫無疑問,死海的文化價值已然得到世人的認同。然而,同樣是由一座海域演繹派生而來的紅石林,在更多的人眼里,也許還僅僅被看作一種美麗而怪異的奇石而已。
我當然不能否定也不應該否定這些數(shù)億年前遺留下來的紅石在視覺與感官上的審美意趣。放眼眺望,這些紅石與生俱來的造型會讓你沉浮在想象的波峰浪谷里。它們有的像華麗典雅的紫禁城,有的像整齊堆放的書卷巨著,有的像行游海浪的軍艦方舟,有的像戒備森嚴的城門古堡,有的像浮出水面的清雅蓮花。在坐苦壩村的一片紅石叢林里,有一紅石儼然就酷似一只爬行的巨龜。也許,四億多年前,在海水退盡的時候,這只巨龜還沒來得及逃離,就被歲月纏住了四肢。
我無法非議人們對于這片“紅石林”逼真的想象,它們的確蘊含著多維的美學向度。但是,這種純視角意義上的美卻并不是“紅石林”存在的全部意義。它的意義應該是哲學的,一種被肢解了的海洋文化的存在哲學。就像約旦王國的死海是世界的唯一一樣,由四億多年前的史前大海派生出來的這片紅色石林所蘊含的史學價值和文化深度,更是世界的唯一。
因為“唯一”是不可復制的,它的存在就是一種哲學命題上的再生與復活。
 
2006年11月26日晚寫于長沙
 
湘江意識流        
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湘江最壯觀的時期應是從銅官窯開始的。這同時也讓我感到奇怪,這么一條博大幽遠而又柔腸百折的河流,居然在一千多年前那個異常繁華的朝代因一種民間色彩的光芒與火焰而照亮了幾乎整個中國。
這就不能不說到銅官窯了,不能不說到與湘江一脈相承的銅官驛了,不能不說到與銅官驛有著千絲萬縷的文化勾連的長沙古道了。
那些用青石板鋪設的古道固然早就無處尋覓,即使尚存的極少的幾截古道也已然成了散落在某些村野古巷的歷史碎片。但是,惟有長沙驛似乎依然能讓我們臆想到它那繞湘江堤岸蜿蜒北去的綿長與不絕,依然能讓我們隱約聆聽到那古老牛車的轱轆聲和奔馳的馬蹄聲。因為,盡管那個朝代的人們和車馬早就離我們而去,但還有幾個人卻至今還留在長沙,也不知他們是太留戀湘江的流水還是不忍舍棄這一江的文化?
“江畔長沙驛,相逢纜客船。”這是韋迢與杜甫行舟湘江時隨口發(fā)出的感嘆。
“杜陵老翁秋系船,扶貧相識長沙驛。”這是杜甫送劉判官離湘時的一腔悵然。
“海鷗一為別,存亡三十秋;今來數(shù)行淚,獨上驛南樓”。柳宗元的多愁善感無法不讓我們?yōu)樽约河羞^的矯情而汗顏。
這幾個足可以稱得上是唐代文化縮影式的人物不僅把他們的詩句和背影留在了長沙,而且還將中國的古驛道中至關重要的一座文化標簽留在了長沙,他們的詩句讓我們不容置疑唐代長沙的驛站——長沙驛就在滾滾東去的湘江河畔。
可以說,是長沙驛直接連接了湘江的初唐景象和盛唐繁華。
盡管自唐代以后的各朝各代的驛站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國道、省道一樣多了起來,但那些散射在各州各府的驛站絕大多數(shù)最終還是要聚焦于長沙驛。當然,這時的長沙驛已更名叫臨湘驛?!芭R湘”之名自然可以讓我們顧名思義,它離湘江有多近。據(jù)《湘城訪古錄》載:“臨湘驛,省志云在長沙縣前五里。明置?!彼屛覀兛吹?,明代的長沙還只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城,它就像一本精致的線裝書一樣承載著那前前后后一個個朝代的云卷云舒。
但是,有一種事實卻又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就在長沙驛更名為臨湘驛的時候,在長沙縣往北方向45公里處又設置了銅官驛。銅官驛的設立,其中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這里有一座沒有歷史文獻記載的民間瓷窯。
初唐的中國已是一個欣欣向榮的國度。而長沙銅官窯卻就始于初唐,盛于中晚唐,終于五代。我們可以盡情地想像唐代的中國的那種奢糜、繁華與富麗,但我們卻無法想像,唐代的長沙銅官窯那種行走中國跨洋過海的文化風光。更讓我們驚心動魄的是,盡管中國在盛唐時期的瓷器和絲綢已然暢銷海外,已然被外國人譽為瓷器王國,可在史籍中,唐朝僅有“類銀”、“類玉”、“類冰”青白瓷的文字記載,而那種早在初唐就像仕女們的容顏盛裝般粉艷華美的釉下彩瓷到底產(chǎn)于何地何處,卻一直沒有任何文字依據(jù)。這種釉下彩瓷雖然一度在唐代的達官顯貴的門庭里成為一種時尚,在極少數(shù)普通百姓家中成為一種炫耀,但他們中卻誰也不知道這種瓷器精品的來龍去脈。直到上個世紀的50年代末,中國考古史上才有了一個令湖南人振奮、令中國人訝然的曠世定論:那些像花朵一樣綻放于唐代中國的釉下彩瓷竟然出自長沙銅官窯,中國釉下彩瓷的發(fā)源地竟然在一個近乎荒野的村莊,那些像彩云一樣沿著絲綢之路飄向海外異域的中國釉下彩瓷竟然緣于一座民間窯!
然后,我們再回到唐朝。
再看看唐朝的湘江。
那江面上雖然沒有力載千鈞的巨輪,只有一葉葉木舟,一只只漁船,可那種千舟競發(fā)的陣容,那種川流不息的熱鬧,那種漁歌號子的妙曼,卻讓整條湘江總是呈現(xiàn)出一片歡顏和喜氣,卻讓滿河的江水總是蕩漾著一片文化的浪花。而這些名震中國的釉下彩瓷,就是靠窯工和民工們一擔一擔挑,或用馬車、牛車一車一車運到長沙驛后,再從長沙驛經(jīng)湘江,借滿江東去的流水銷往中國各地和海外異國的。
打開中國考古史長卷,我們會看到,陜西、河南、安徽、湖北、浙江、江蘇、江西、河北、廣東、廣西……這些省地無一不有長沙銅官窯出土,而出土數(shù)量最多尤以揚州和寧波為盛。同時,在朝鮮、日本、東亞、南亞、西亞諸國的土地上,也時有中國長沙的銅官窯釉下彩瓷如清泉般噴涌而出。
長沙的銅官窯釉下彩瓷,如果沒有湘江,如果沒有這一江東去的湘水,它又是否還能以那樣一種彩虹滿天的光芒長存今朝呢?
濃墨重彩的唐朝雖然最終還是像燦爛的煙花一樣燃盡了它最后的光芒而消失在歷史的天空,長沙銅官窯也在那個朝代的最后一個早晨或黃昏熄滅了最后一窯火焰,但銅官窯釉下彩瓷的民間氣息與文化芳華卻并沒因此而消散,而是永久地流淌在湘江的上空,且將繼續(xù)流向我們不可知的永恒時空。
只要是經(jīng)典的,就是不朽的。
這是我對某種事物與文化事實不可動搖的認知。
這樣的不朽更可以歸給湘江。
湘江的不朽是因為她多元的魅力。
湘江把唐朝的繁華送走了,這是湘江的一種失落和憂傷。但是,湘江邊緣那座散落的小城卻在一天天“長”大,最后“長”成了一座現(xiàn)代都市,這是給予湘江最大的撫慰。
黃河和長江喂大了一個中國。
湘江又喂大了大半個湖南。
可想,大河文化具有何等令人無法想像的能量,蘊儲著何等無法窮盡的營養(yǎng)。
這就讓我們不能不再回過頭來眺望清朝的湘江了。
唐朝的湘江在歷經(jīng)了一段還算長久的喧囂之后,那一江湘水流到宋代的時候,便逐漸收斂了她的那份喧囂與張狂,而逐漸變得安靜起來了。這樣的一種大靜,似乎是怕擾了她對岸岳麓山上突然像明月一樣冒出來的岳麓書院才有的。
是創(chuàng)建于宋代的岳麓書院,讓湘江又多了一種新的氣象,這種氣象就像清風一樣驅(qū)走了唐五代之后的湘江短暫的蕭條,而使整條湘江都飄蕩著一縷縷清淡的書香。
同它一起隨湘水飄蕩流淌的,還有令中國人驚嘆和仰望的湖湘文化。
這是潛藏在湘江最深處的文化漩渦。
在湖南,岳簏山并不是一座最高的山峰,但她卻具有一種無可比擬的文化高度。
在中國,湘江并不是一條最長的河流,但她卻具有一種綿延無窮的文化長度。
這一山一水,構成了楚地湖南萬古不滅的精神氣象。
這一水一山,彰顯了楚地湖南萬代千秋的湖湘精華。
然后,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湘江一股浪頭撲過去,就流到了清朝。
這就不能不讓我們要對這個朝代的湘江仔細地觀望了。
如果唐代的湖南被載入史冊的只有“長沙驛”這一歷史事實讓我們見證了昔日湖南的湘江水道的霸道地位,而清朝湖南境內(nèi)密集的驛道網(wǎng)絡卻無法不讓我們領略到這方熱土的神奇魅力。以長沙為焦點,湖南的驛道向各個方向輻射出五條干線,這五條干線穿越湖南的山川、田野和村村寨寨,穿越湖南各個大大小小熱鬧或寂寞的城鎮(zhèn),最終連通湖北大道、廣西大道、貴州大道、廣東大道、江西大道。
這就意味著湖南在清朝已經(jīng)可以通達這五個省地了。
這就意味著湖南的物產(chǎn)和文化在清朝就可以暢通無阻地與這五個省份直接流通了。
而這五個省份又會憑它們那密集的古道驛路連通中國更多的城市與鄉(xiāng)村。
這看起來似乎與湘江沒有多大的關聯(lián)。
其實,湖南境內(nèi)的每一條驛道都與湘江有著緊密的內(nèi)在勾連。
因為每一條驛道都通達長沙。
通達長沙就等于通達湘江。
要知道,那些負重的牛車也好馬車也罷是走不了多遠的,是很難走出湖南的,它們最終還得在湘江的一個個碼頭上卸下沉重的負荷,借湘江的流水漸行漸遠。
當然,除了湘江,湖南還有資水、沅水和澧水三條河流,它們當然同樣可以像湘江一樣承載湖南的美麗與富有,一路歡歌抵達洞庭行走長江奔赴大海。
因為廣西靈川海洋河是湘江的源頭,湘江之尾在洞庭湖,洞庭湖的盡頭是長江,長江的盡頭是大海,所以,說到湘江的源頭源尾,就斷然不能不說到洞庭湖了。
這就讓我又產(chǎn)生了一個無知的困惑,一個有關湘江之尾洞庭湖的困惑:走進洞庭湖、走進湘江的第一位文化人、第一位商人、第一位官吏、第一位武士到底又是誰呢?
圍獵的呼嘯和歷史的線裝書里,常常勾起我們對先祖的景仰和許多不切實際的聯(lián)想。
這可能是我們必須要追認的、也是離我們最遠的背影。因為他們不朽的背影上分明書寫著洞庭湖的人類繁衍史,書寫著洞庭人由守獵捕撈到農(nóng)耕文明的漫長里程。
然后,就有更多的背影爭先恐后地涌進了洞庭湖。邊
我們該怎樣臆想他們的行程呢?他們是來自黃河故道嗎?他們那些用黃土壘起來的家園難道被決堤的黃河一口吞噬了嗎?當他們騎著馬或驢子走到洞庭湖畔,看到一片漫無邊際的水鄉(xiāng),他們一定感到很奇怪,他們會想,同樣是水,黃河的水為什么那么渾黃?這個大湖里的水為什么這么清澈呢?
這樣的疑問很快幻化成一種誘惑,于是他們將手里那把黃土用力撒向湖心,就像將根用力扎進洞庭碧波里一樣,再也不走了。
還有一些背影是誰呢?是從長江沿岸飄過來的嗎?他們是徒步行走還是趕著牛車來的呢?長江通向洞庭湖的山徑小道比人的頭發(fā)還多,無論他們走哪一條小路,都可以抵達洞庭湖。
于是,這背影就變得越來越復雜了。
源源不斷涌入洞庭湖的背影中,身披龍袍的秦始皇驚然發(fā)現(xiàn),他身邊那些國色天香的美眉粉黛,在洞庭湖水影面前一個個都黯然失色了。
接踵而來的,便是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一大批中國文化巨子。被放逐汨羅江畔的屈原也不知是從哪個月夜開始起程的。他就那樣一路行吟著《云中君》、《招魂》的詩句,洞庭湖風吹亂了他的長須。
李白、杜甫、孟浩然也許是駕著馬車從遙遠的長安抵達這片水鄉(xiāng)澤國的吧?由于北國的嚴重缺水,他們一路上早就渴得口干舌燥。馬車一停,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用隨身攜帶的酒葫蘆裝水痛飲。然后跳進洞庭湖一邊裸泳一邊吟唱“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云”一類的詩句。因為這些絕妙詩句的滋潤喂養(yǎng),洞庭湖的魚才那樣膘肥體壯,洞庭湖的鳥鳴才那樣清悅幽婉。
說行走在洞庭湖的背影,還不能不說到太湖,說到太湖,又不能不說到吳人。
絕大多數(shù)人都以為“洞庭”只是洞庭湖的專用,實則不然。在嘉峪關東面,就有一座盛產(chǎn)黃金的山,既叫嘉峪山,又叫洞庭山。
叫洞庭山,與洞庭湖畢竟還有個山水之別。可是,洞庭湖的美稱,絕不是湖南獨有的,太湖在古代就叫洞庭。
幸好太湖早就有了一個規(guī)范的名稱,其洞庭之名早已被“太湖”取代?,F(xiàn)在的太湖洞庭之說,是指伸入太湖境內(nèi)的莫厘山半島和坐落在太湖中間的包山。莫厘山被叫作太湖東山,包山被叫作太湖西山。這樣,吳地的洞庭與楚地的洞庭才算有了一個明確的區(qū)別。
然而,有趣的是,吳洞庭和楚洞庭雖然不再存在地名上的混淆,但它們兩者之間在文化上卻形成了一種有機的融合與勾連。
吳洞庭與楚洞庭的文化交匯與融合,最早竟緣于一種商業(yè)現(xiàn)象。
在中國古代“十大商幫”中,“洞庭商幫”可謂獨領風騷。當時,商幫都是由數(shù)省或一省為單元劃分,也有由一府或數(shù)縣為單元組成的,而“洞庭商幫”卻偏偏標新立異,竟然是以東山和西山兩個鄉(xiāng)組合而成。
我們可以不深究“洞庭商幫”的興盛內(nèi)幕,但我們卻不能忽略一種現(xiàn)象,那就是東山人和西山人的從商活動有著他們各自不同的特色。東山人大多數(shù)都走進了運河沿線,而西山人卻趕著他們的馬車或駕著他們的商船,將他們的商業(yè)足跡踏進了荊楚之地和洞庭湖畔。他們一代一代地穿梭長江沿岸,游走沅水河畔,飄蕩洞庭魚鄉(xiāng),他們商船上的布匹、桐油、棉花、大米無不散發(fā)著楚地的商業(yè)氣息。
一艘艘商船彩舫在水鄉(xiāng)出沒,而一種洞庭情結也漸漸凝結于心,且越擰越緊。明嘉慶年間和萬歷年間,他們在長沙建立了“金庭會館”,所謂“金庭”,就是指的金色洞庭之意。這樣的贊美一點也不夸張,因為其時的確正是洞庭湖的鼎盛時期。
這一時期,很多吳地商人在洞庭一帶長期定居了。
從吳洞庭涉水來到楚洞庭,初入楚地,難免生出離家別舍的孤寂。但是,視野里的萬頃碧波又很快使他們生出諸多的親近感,這種親近感很快消解了他們剛剛涌起的鄉(xiāng)愁。因為同一個湖名,他們很快認同了另一種地域的文化和風俗,直把他鄉(xiāng)作故地。
直到太平天國為建都南京在江南的沖殺奔突攪亂了他們的故土,吳洞庭商人才開始把目光投注上海,并向上海群體遷徙。
“洞庭商幫”向上海大遷徙是在清朝末年。其時,洞庭湖的鼎盛時期已經(jīng)被上海取代。
“洞庭商幫”雖然進駐上海與洋人打得火熱,但他們的洞庭情結依然沒有松懈。
在上海,他們又成立了“上海洞庭東山會館”。所不同的是,這家會館雖然依然是“洞庭商幫”力量的聚集,但他們早已少了創(chuàng)建“金庭會館”時的那份以楚洞庭為本的經(jīng)商情懷。
無疑,“洞庭商幫”的子嗣如今都已成了上海的正宗市民。可是,他們到底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自己的家族歷史,又有多少人想過他們祖先的背影曾經(jīng)照亮過這片無邊的澤國呢?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們的祖先從黃河長江匯聚洞庭湖、匯聚湘江的文化背影與商業(yè)背影,在很大程度上大寫了洞庭與湘江文化的鼎盛與輝煌呢?
    我雖然不能說湘江承載了整個湖南,但我卻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大半個湖南深深淺淺的歷史足印,大半個湖南風風雨雨的歲月歌謠,都沾滿了湘江的水珠與浪花。
是湘江,撐起了大半個湖南。
昔日的湘江,雖然早已注入歷史的浩瀚海洋,但她留給我們的,卻是一個巨大的思辯命題。她完全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野性而又羞澀。河道是那么寬敞,水是那么幽深,漩渦是那么湍急,而船卻又是那么瘦小,小得就像飛翔在湘江水面的那些水鳥。
還有那碼頭,也是那么的小巧別致,也是那么的古樸清幽。
可就是這些大不過數(shù)噸,小則如同螵蟲一樣的官船民船,就是這一座座用青條石或麻石砌成的碼頭,承載起了大半個湖南的崛起與命運。
一船一船的瓷器、木材被湘江送走了。
一船一船的大米、鮮魚被湘江送走了。
一船一船的桐油、布匹、棉紗被湘江送走了。
一船一船的湖湘精華被湘江送走了。
然后,一船一船的希望與期待被運回了湖南。
那一只只古老的船只,就那樣“運”出了一個日漸光芒四射的湖南。湖南,就這樣被湘江一點一點地喂大了。
而這所有的商品,最先都要堆放在湘江沿岸的一個個碼頭上,等待下水,等待遠行,等待放歌。
而那所有的希望與期待,最終都要從湘江登陸上岸,然后進入湖南的內(nèi)心,化作激活湖南的血液。
這個時候,碼頭就成了托起湘江水運歷史的一個堅固而又柔韌的符號。因為,它們不僅一直在守望著湘江的流水,同時也見證了湘江歷朝歷代的風情。
說到湘江碼頭,不能不說到與長沙幾乎是一步之遙的湘潭。因為有一個事實告訴我們,早在明萬歷年間,號稱“湖南第一碼頭”的湘潭就是湖南的商業(yè)重鎮(zhèn)了。
明萬歷年間離我們有多遠?似乎遠得沒有盡頭又似乎近在眼前,近得我們仿佛抬頭就可以看到那散落在湘江兩岸大大小小的十多個碼頭。
然后再轉(zhuǎn)過身,去看看清乾隆年間的湘潭,那沿江多達37處的貨運碼頭讓我無法不胡思亂想:也許那乾隆皇帝用的、吃的、玩的、看的東西中,就有從湘江的這些碼頭上開始涉水起航的,乾隆皇帝的手上也許就沾著湘江的水珠和氣息!
碼頭既是存在于湘江兩岸的一種具體的場景,又是一種抽象的文化指向。比如說湘潭是“湖南的第一碼頭”,就不僅僅是指湘潭的碼頭存在的歷史之早、碼頭分布之繁堪稱湖南第一,更是喻示由這些從明代留存下來、并日漸蔓延于湘江的碼頭群落,直接構成了這方地域的商業(yè)景象。要知道,當湘水一路奔騰流到清末的時候,湘潭境內(nèi)的湘江兩岸已經(jīng)擁有了53座碼頭。
這種景象其實就是一種文化景象,一種幽遠而又令人驚鴻一瞥的商業(yè)文化的華彩流韻。
有了對湘江碼頭的這種準確界定,我們才能更準確地觸摸東流的湘水的脈博,才能讀懂由湘江碼頭派生出來的更加多元的大河文化。
有碼頭就有船行,有船行就有船幫,有船幫就有腳夫。
湘江水路的大宗商貨,最早都是由船行統(tǒng)攬,再分發(fā)給船幫運往各地的。那時的船行其實也就是現(xiàn)在的水運物流的雛形,是專為大大小小的商賈小販雇船,為船主攬貨,然后從中收取傭金的中介機構。按當時的清朝官府的規(guī)定:水上民船承運所有的商貨都得“受成于船行”,都得先“落行”再外運。因此,所有的民船便都要編號報船行存查“調(diào)度”。而那些沒有編號報船行存查的船只都被視為“黑船”、“野雞船”,這樣的船是不許承運商貨的,用來打漁或裝人過渡尚可。
這就讓我們顯然看到,開船行的和船幫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挑腳賣苦力的與船幫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這樣的一種依附關系,雖然充滿了權力霸氣的擴張和利益的爭奪算計與生存的屈從無奈,雖然充滿了船行老板們凌駕于物質(zhì)之上的民間水道統(tǒng)治者的霸權優(yōu)勢,和以販運為業(yè)的船幫船夫們利益上的明爭暗斗,以及靠賣苦力養(yǎng)家糊口的湘江腳夫的汗水與嘆息,但是,正是這種渾濁的力量,把湘江的大河文化送到了我們可知和不可知的遠處與異域;正是這種占主導地位的民間水運,讓我們看到了湘江水運昔日的芳華與滄桑。
那些船行,那些船幫,那些腳夫,雖然早已成為湘江的一種文化沉淀,可是,我們依然有理由如是追問:當“三國”時的諸葛亮僅僅是緣于其時的戰(zhàn)爭需要而發(fā)明那種兩頭尖的“倒扒子船”時,他又怎么會想到,若干年后,他的這種發(fā)明竟然成了湘江水運的主流方陣,居然成了湘江沿岸的船夫們賴以生息的生存道具,居然成了沿江兩岸大大小小的城市連接外界的一大載體?!叭龂钡膽?zhàn)船最終演繹成為商船,這就讓往昔的湘江更多了幾分特色和意味。
“倒扒子,兩頭尖,有水上得天”。哼著這樣一首被湘水打濕的民謠,我不禁又在懷想:當時在靈渠上穿行如織的,不就是這種精致小巧的民船嗎?
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大地,秦朝的烽火狼煙似乎還沒完全散盡,剛剛吞并六國、平定中原的秦始皇還沒來得及坐在龍椅上打個盹,還沒來得及走進阿房宮看一場嬌媚粉黛們的俗艷歌舞,就迫不及待地發(fā)布了他的又一道平定天下的皇權御旨:北以30萬大軍討伐匈奴,南調(diào)50萬軍馬攻取浙江、福建、廣東、廣西“百越”之地。
英勇的秦軍在黃沙疆場上本來是屢戰(zhàn)屢勝的,可惟獨在“兩廣”作戰(zhàn)時,連戰(zhàn)三年都無一戰(zhàn)果。后來究其原由,原來是因為廣西荒僻險奇的地形地貌導致軍需補給供應不上。于是,秦始皇當機立斷,命監(jiān)察御使史祿辟山鑿渠。史祿受命后,在作了精確計算后,最終選定在興安開鑿靈渠,將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經(jīng)湘江連接起來。
靈渠,就在這樣一種金戈鐵馬、戰(zhàn)火烽煙的血腥歲月里作為軍事要道,隨著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的一聲令下,而成為繼長城之后的又一道萬古不朽的巨大戰(zhàn)役工程。
廣西興安,我們無法想像它在兩千多年前到底是一片怎樣荒僻的山野。但我們不難想像,這塊土地上,曾經(jīng)居然聚集了數(shù)萬名衣衫襤褸的民工在這里大興土木、舍生忘死地執(zhí)行和捍衛(wèi)一道足可遮天的大秦皇權那壯懷激烈的場景。
更令我們難以置信的是,直接受命于秦始皇管理靈渠這一浩大的水利工程建設的,居然只有史祿一人,直接擔綱這一舉世罕見的水利工程的技術人員,居然只有三名石匠。
就這么幾個曠世奇才,率領著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歷時三年,鑿通了一條長達37公里的人工運河,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水利神話!
這到底又是一條怎樣的河流呢?
我們不得不嘆服秦始皇放眼天下的雄才與霸氣。
一條靈渠,激活了一場“百越”大戰(zhàn)。
因為有了靈渠,秦始皇攻打嶺南就有了一條軍事通道。靈渠通航后,不僅溝通了湘江、漓江,也疏通了珠江水運航道。
因為有了靈渠,秦皇朝就可以將大批的軍糧、人馬源源不斷地送到嶺南去,讓秦軍不可估量的威力流水一般涌向百越沙場。
因為有了靈渠,中國才有了秦始皇百越大捷后一統(tǒng)天下的強國盛名。
然后,靈渠終于從戰(zhàn)亂中回歸??箲?zhàn)的烽火與硝煙如暮藹、如晨霧般一點一點地漸漸散去,靈渠又顯現(xiàn)出她的明麗與清幽。點點漁船和漁船上的燈火與漁歌漸漸驅(qū)走戰(zhàn)爭的氣息,艘艘商船從各個碼頭起航遠行,它們通達湘水,穿越洞庭,抵達長江;它們過漓江、達湘江、走珠江,奔向唐宋,涌進明清……
因為靈渠,湘江更長,珠江更遠。
因為靈渠,湘水更柔,珠水更媚。
靈渠是湘水的溶匯又是湘江的延續(xù)。
靈渠是珠水的附麗又是珠江的血液。
一條巧奪天工的靈渠,居然溝通了中國最繁忙的兩大水運與水系,使湘水以魔幻般的魅力形成漓湘分派,將海洋河水三七分流,以三分入漓、七分入湘的流水神韻既拉開了湘江與漓江的距離,又一左一右地挽緊了湘江與漓江柔美豐潤的臂膊,將湘江與漓江銜接起來,形成湘江流水既可注入長江又能通達珠江的自古通航壯景。
一條緣起于一場曠世戰(zhàn)事的古代運河,居然激活了中國的三條大江,拓展、彰顯、大寫了中國江河文化的曠世風流。
已然流淌了2200多年的靈渠,盡管早就送走了秦始皇不可一世的爭霸威力,送走了秦朝以后的中國各個朝代的紛爭與喧囂,繁盛與蕭瑟,蒼涼與溫情,春花與秋實,真切與虛無,但是,她的存在,永遠都是湘江忠貞不渝的見證與守伴。
靈渠的存在,不僅在秦朝成為中國統(tǒng)一的通道與保障,也因了她對湘江和珠江兩大水系的溝通而化解了中原和百越之間航道水運的天然障礙,使大半個中國水道暢通有序,經(jīng)緯分明。
靈渠不僅是中國最早的人工運河,更是世界人工運河的奇觀。在沒有任何機械設備的秦朝,我們無法想像靈渠36座陡門那巧奪天工的設計和安裝建造過程。更讓我們驚嘆的是,直到今天,這些曾經(jīng)用來提高水位的陡門,在歷經(jīng)2200多年的驚濤駭浪和歲月風暴的沖擊刷洗后,竟然還是那么堅固依舊!
那時的陡門就是現(xiàn)在的船閘。
巴拿馬運河和伏爾加頓河運河可謂是世界上聲名赫赫的兩大運河了。
可靈渠的陡門卻比巴拿馬運河和伏爾加頓河運河的水閘還要先于上千年的歷史!
所以,說靈渠的陡門是“世界船閘之父”也就名符其實當之無愧了。
就是這么一道鬼斧神工的水上樞紐工程,與湘江眉目傳情兩情相悅長達2000多年。他們就像一對地老天荒的情侶一樣,將“百越文化”和“湖湘文化”凝成一股激蕩的流水傳播大半個中國。
然而,也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個早晨抑或黃昏,往日那從漓江唱著劉三姐的歌謠而來的漁船畫舨,突然在湘江河道上銷聲匿跡了。
靈渠就像一位一時找不到回娘家的路途的鄉(xiāng)村少婦,茫然而又驚恐地凝視著漸漸變淺變窄的湘江。她不明白,一向暢達的湘江怎么突然有了這么多的阻隔?
原來,切斷廣西船只通航湘江的,是湘江上游的一座電站。它在永州境內(nèi)的蕭水河段,準確地說是在永州的東安境內(nèi)。
這座于1975年建于湘江上游的第一壩,因為雖然預留了船閘位置卻一直沒有讓那個虛擬的船閘成為現(xiàn)實,而切斷了廣西船只暢行了2200多年的湘桂通航歷史,將一個巨大的遺憾和嘆息豎立在湘江的心臟上!
自廣西靈川縣海洋山發(fā)源,流經(jīng)興安靈渠而“湘漓”分派的湘桂航運,難道就這樣嘎然而止了嗎?
這顯然是一個令湘桂兩省子民困惑了多年的痛心疾首的疑慮,也是中國江河文化一道巨大的傷疤。
湘桂航運的斷裂和阻隔,既是廣西人的疼痛也是湖南人的疼痛更是中國人的疼痛。
湘江的這種疼痛,與那條似乎距我們很遠很遠的萊茵河有著很近很近的神似。
這條發(fā)源于瑞士境內(nèi)的阿爾卑斯山,流經(jīng)德國列支敦士登、奧地利、法國、荷蘭的國際大河流,自古就是歐洲最繁忙壯觀的水上通道。在荷蘭發(fā)現(xiàn)的那些長沙銅官窯釉下彩瓷,很可能就是由湘江入海再經(jīng)過這條歐洲著名的河流,而將這一中國的藝術精華送進了這樣一個遙遠的國度的。
湘江的全程幾乎都飄蕩著一種濃郁的湖湘氣息。她的上游永州,是湖南境內(nèi)最具有歷史文化底蘊的一個地域。唐代的湘江那么妖嬈富麗,而我所景仰的柳宗元卻就在這個時期被發(fā)落到了這個地方,然后蹲在一個叫瀕島的湘水土坡上開始了他的寒江獨釣。還有那個像瘋子一樣的狂草書圣懷素,也不知他用那一腦長長的頭發(fā)在那些芭蕉葉上到底想渲瀉、想抒發(fā)一種什么樣的胸臆,以至于他的狂草最終成為任何人也無法臨摹、無法效仿的書壇一絕。至于那個倡導理學的宋代大學問家周敦頤是怎樣與湘江廝守纏綿的,就只有湘江上游的一河瀟水知道了。因此,我們只能借助《愛蓮說》來懷想周敦頤對湘江的風流情懷了。這樣一個具有蓮荷品質(zhì)的人是不可能不戀江戀水的。
再往下走,當湘江走到她的中游時,衡陽、株洲、湘潭這三座湖南的工業(yè)重鎮(zhèn),就無法不讓我想起萊茵河畔那些傲然屹立的古城堡和兩岸濃郁的葡萄樹了。那些城堡無疑彰顯了萊茵河的厚重、典雅和富貴,那些葡萄樹和葡萄藤上一串串綠的、藍的、黑的、紫的葡萄,無疑讓我們領略到了萊茵河的生趣與風情。作為德國葡萄酒最有名的產(chǎn)區(qū),我想這里的葡萄酒毫無疑問就是從這個河段的萊茵河流向世界的。這樣的商業(yè)壯景,與湘潭的鋼鐵借助湘江的水道走向中國、走出國門難道不同樣有著河流文化的內(nèi)在魅力嗎?
萊茵河兩岸至今尚存的城堡,不難讓我們臆想到她昔日那帶有幾分王者之氣的古典西歐風情有多濃烈和綿密。而中國的靈渠在溝通了湘粵兩條大江之后那種通江達海的氣勢,難道就不能讓我們領略到由秦始皇散發(fā)在江面上的那種平定天下的王者之氣嗎?
從這種視角來看,湘江與萊茵河雖然處于地球的東西兩個完全不同的方位和國度,但她們那被河水淹沒被時光沉淀的河床里,卻蘊蓄著同等本質(zhì)的社會屬性與文化屬性。這種屬性讓萊茵河和湘江早就沒有了國界沒有了地域上的隔閡,只有河流本身的內(nèi)涵的勾連與并存。
所以,從河流的命運來審視這兩條凌架于東方熱土和西歐疆域的河流,她們的確有許多相似和相近之處。
萊茵河流經(jīng)那么多西歐國家,其中最受益的就是德國,她在德國境內(nèi)的流程是860公里。為此,德國人素來將萊茵河視為他們的“父親河”??墒?,對“父親”傷害最深的,恰恰又是德國這幫不孝子孫。“二戰(zhàn)”結束后的50年代末,德國在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后重建中,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在萊茵河兩岸建起了一家又一家化工、能源、冶煉企業(yè)。這些企業(yè)不僅張開血盆大口向萊茵河 “吞食”工業(yè)用水,而且還要將似乎無窮無盡的廢水排進萊茵河。
德國在結束野蠻和暴力的戰(zhàn)事侵略之后,又用這種近乎戰(zhàn)爭暴力的野蠻行徑發(fā)起了對萊茵河的掠奪,硬是讓萊茵河淪為歐洲的“下水道”。
萊茵河不堪想象的污染雖然早已被沿河境內(nèi)的幾個國家共同治理,但萊茵河曾經(jīng)的傷痛卻無法不讓我們接受一種事實:無論多么洶涌澎湃的江河流水,也抵不過人類欲望的泛濫洪流。
萊茵河的劫難就是這種事實的最好詮釋。
德國人掠奪式的欲望污染了萊茵河之后,德國和沿河境內(nèi)的幾個國家僅為萊茵河療傷就耗資300億歐元。從2005年到2020年,有關治理預計還將投入100億歐元。人類總是要在犯下了最不該犯的錯誤之后,又用巨資來修補這一過失。
但愿這種修補不是為了更大的掠奪與鯨吞。
從萊茵河現(xiàn)有的國際地位來看,我們這種擔心也許純屬多余。因為萊茵河的環(huán)境治理已成為以德國為中心的幾個境內(nèi)國家的一種自覺行為。是這種行為,讓萊茵河保持了她容光煥發(fā)、嫵媚妖嬈的瑰麗本色。
與萊茵河相比,湘江應該更幸運一些,盡管她也有過傷痛,但她畢竟不是像“二戰(zhàn)”后的萊茵河那樣深受全身的巨創(chuàng)。與湘桂水道的通航阻隔,只是她的一道被攔腰一刀的傷口。
這是一道完全可以治愈的傷口。
因為新的湘桂運河的遠期規(guī)劃就是為湘江“療傷”、同時也是為湘江“美容”的一套特效方案。
靈渠雖然早已淡出了歷史,但靈渠這一古代人工運河的文化脈絡一直就與湘江存在著絲絲縷縷的牽絆與勾連。新的湘桂運河的開掘雖然不可能與靈渠再有任何直接的聯(lián)系,但她卻是古老的靈渠運河的一種替代和延伸。
那替代是純地理概念上的。
那延伸是純精神層面上的。
但最終,這又是一種歷史與當代的接軌與契合。
遠期的新湘桂運河規(guī)劃將再次溝通長江和珠江兩大水系,讓全國航道聯(lián)網(wǎng)的夢想成為現(xiàn)實。
改造25個梯級航電樞紐,衡陽以北將實現(xiàn)2000噸級航道銜接長江;衡陽以南1000噸級航道穿越漓江連接西江。
那將是何等壯觀的“現(xiàn)代靈渠”。
那將是何等風光的湘水航運。
那將是何等激越的湘水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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