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聶魯達是一位詩歌觸角既廣且深的諾貝爾獎詩人,在情詩里結(jié)合了小我與大我,感性與知性。
電影《郵差》海報 我在大學時為了能讀西班牙語詩,和張芬齡一起修習了西班牙語。上世紀80年代開始譯拉丁美洲詩,在臺灣先出版了中譯《聶魯達詩集》,后又出版了厚六百余頁的《拉丁美洲現(xiàn)代詩選》。我自己寫作的詩集至今也有十余本,閱讀、翻譯聶魯達始終給我啟發(fā)。我很高興在與聶魯達詩結(jié)緣35年后,受北京新經(jīng)典文化公司之邀,新譯了聶魯達情詩集《船長的詩》,與另兩本經(jīng)典情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與《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合為一帙完整出版,讓作為聶魯達粉絲兼譯者的我們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曼妙的奢侈感。 今年110周年誕辰的聶魯達(1904-1973),他的情詩有多曼妙,多奢侈?眼尖嘴挑的讀者們,一試便知!我在這里要請讀者們將目光投向這位在小說家馬爾克斯口中“二十世紀所有語種中最偉大的詩人”,年近半百時寫就,既私密又公眾的情詩集《船長的詩》,看這位詩歌觸角既廣且深的諾貝爾獎詩人,如何在情詩里結(jié)合小我與大我,感性與知性。 1995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電影《郵差》使在拉丁美洲家喻戶曉的聶魯達變得舉世皆知。唱片公司出版的電影原聲帶里,請到斯汀、麥當娜、茱莉婭·羅伯茨等來朗誦聶魯達。電影里陪著四十八歲流亡中的聶魯達悠游地中海島上的那位女士,是后來成為他第三任妻子的瑪提爾德·烏魯?shù)傺牛?912-1985)。當時聶魯達和第二任妻子卡里爾(1885-1989)仍維持婚姻關(guān)系,只能和瑪提爾德偷偷幽會。據(jù)說他幾乎每天都寫情詩給瑪提爾德,這些詩于1952年結(jié)集成冊,只印了五十冊于意大利那不勒斯匿名出版,名為《船長的詩》。1953年在阿根廷重新發(fā)行,多次再版,成為暢銷詩集。原聲帶里麥當娜念的那首《如果你將我遺忘》即出于此書。 聶魯達與瑪提爾德初遇于1946年智利總統(tǒng)大選期間。1949年2月聶魯達開始流亡,經(jīng)阿根廷至巴黎、莫斯科、波蘭、匈牙利。8月在墨西哥染病療養(yǎng),再遇瑪提爾德。輾轉(zhuǎn)重逢的詩人與歌手如是開始了秘密的戀情。為了與詩人在一起,瑪提爾德必須躲在暗處,隨聶魯達、卡里爾夫婦作平行旅行。1952年的意大利之旅,讓兩人恣意地度過了一段愉快時光,《船長的詩》正是對瑪提爾德愛情的告白,但出于對結(jié)發(fā)多年的卡里爾的情感考慮,遲至1963年才承認是此書作者。 《船長的詩》共有四十二首詩(包括前四輯“愛”、“欲”、 “怒”、“生”的三十九首詩,以及壓卷的三首長作),雖寫給瑪提爾德一人,但其營造出的情感氛圍和其述說的語氣頗為繁復多樣:時喜時怒,時剛時柔,時而甜蜜時而怨懟,時而懇切時而焦躁。在詩集《地上的居住》第三部“西班牙在我心中”和詩集《一般之歌》,義憤、激情填膺,以眾生、“大我”為己任的聶魯達,寫出充滿社會、政治關(guān)懷的“大愛”之詩,也寫出詛咒佛朗哥獨裁政權(quán)與惡勢力的“大恨”之詩;在《船長的詩》中,我們讀到以溫柔深情和華美想象歌頌女體與性愛的“小愛”情詩(例如《昆蟲》、《陶工》),也讀到因嫉妒、誤解或懷疑所引發(fā)之帶有怒意、怨恨和憎惡的“小恨”情詩。譬如在《偏離》一詩中,他以冷酷、恫嚇的語氣道出背離他的愛人可能淪落的凄涼下場:腳會被砍斷,手會爛掉,雖生猶死;在《永遠》一詩中,他語帶挑釁地宣稱:不管愛人曾經(jīng)有過多少次情愛經(jīng)驗,他都不嫉妒,他會將她過去的歷史溺斃河里,拋諸大海,往后她只能永遠專屬于他,他們將“在大地上/開始生活”,建立全新的愛情生活。青春期因失戀而黯然神傷的少年聶魯達,此刻是占有欲高漲、霸氣十足的中年男子。 聶魯達在《船長的詩》里不時展現(xiàn)此種大男人主義姿態(tài)——以男性自我為中心,另一種形式的“大我”。在《禿鷹》一詩中,他是盤旋空中的禿鷹,猛然將愛人叼起,要她隨他狂野飛行;在《虎》一詩中,他對愛人說他是潛伏于森林、水域的老虎,伺機“以火/血、牙的一躍/伸爪一擊,我撕下/你的胸脯,你的臀部//我飲你的血,逐一/折斷你的四肢”。在他筆下兩性關(guān)系儼然是獵者與獵物的關(guān)系,身為男性的他充滿著操控和駕馭的欲望。不管在愛情路上或生命途中,他都是強勢的領(lǐng)導者,要愛人改變原本的自我,追隨他的價值:“你必須改變心思/和視野/在接觸到我胸膛給予你的/深沉海域之后……//我的新娘,你必須/死去再重生……/從不受我愛慕的人/蛻變?yōu)槲抑孕膼勰降娜屡印保ā赌銇怼罚弧罢埥邮埽业膽n傷和憤怒/容許我敵意的雙手/對你稍事破壞/好讓你自黏土再生/為我的奮斗被重新打造”(《傷害》)。因為他親吻愛人的嘴肩負了更神圣的使命——替沉默的眾生發(fā)聲,他要擁抱的不僅是小個子的愛人,更是飽受苦難的眾生。 青春期的聶魯達喜歡用大自然的意象歌贊蘊含無窮魅力、展現(xiàn)多樣風情的女體,一如我們在《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中所讀到的。寫作《船長的詩》的中年聶魯達依然以純熟的技巧讓女體與自然交融出動人的風情,但此時他感受到的不再只是戀人的體膚,而是摻雜了“遼闊的祖國”的形象色澤,添進了“泥味”的愛情的滋味。他放大了情詩的格局,將視野自兩個人的肉體版圖和愛情小宇宙,擴大成為納入了“土地與人民”之疆域的大宇宙(《小美洲》)。在許多首詩里他讓愛情(個人的情欲經(jīng)驗)和革命(集體的國族意識)這兩個主題產(chǎn)生微妙的鏈接。在《美人》一詩中,他在歌贊愛人形體之美后寫道:“你的眼睛里有國家/有河流/我的祖國在你的雙眼里/我走過它們/它們照亮我/行走的世界”;在《你的笑》一詩中,他說愛人的微笑會“在最黑暗的時刻/綻開”,成為他戰(zhàn)斗時手中“清新的劍”,他要她笑容如花朵般綻放在他“回聲四起的祖國”。聶魯達的愛人除了是性愛的伴侶,心靈的寄托,更是他投身革命的動力,是與他并肩為社會正義奮戰(zhàn)的同志。在《船長的詩》里,我們聽到了在大我之愛與小我之愛間回蕩的戀人的聲音,戀人肉體夢土上吟唱的是和革命之夢同調(diào)的共和國贊歌。 《船長的詩》里有不少詩明顯是《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某些詩作的前奏,《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里的許多詩作也可視為《船長的詩》中某些主題的變奏或再現(xiàn)。譬如在《你的手》一詩中,聶魯達說其愛人的手“飛越時間而來……/放在我胸前/我認得那些金色/鴿子的翅膀”,“在我這一生/我四處尋找它們……/木材突然/帶給我你的觸感/杏仁向我宣告/你秘密的柔性/直到你的手/收攏于我的胸前/在那里像兩只翅膀/結(jié)束它們的旅程”,而在第35首愛的十四行詩里這相同的“你的手自我的眼睛飛入白晝”,“輕觸叮當作響的音節(jié),輕觸/杯子……”等傍晚到臨,“你飛翔的手又飛了回來/闔上我原本以為不知去向的羽翼/在被黑暗吞噬的我的眼睛上方”。在《不只火》一詩中,“與肥皂和針線為伍/散發(fā)出我喜愛的/廚房……/的氣味,你的手炸著薯條/你的嘴在冬日歌唱/等待烤肉出爐……”的“日常的小妻子”,在第38首愛的十四行詩里再現(xiàn)為“屋子聽似一列火車/蜜蜂嗡嗡叫,鍋子在歌唱”,“上樓,唱歌,奔跑,行走,彎腰/種植,縫紉,烹飪,錘打,寫字……”的忙碌主婦。 在《亡者》一詩中,聶魯達對其愛人表示“如果突然間你不在世/我將活下去”,因為他還有重責大任,他入獄的兄弟們,他的革命同志和“偉大的勝利”在等著他,而在第90首愛的十四行詩里他說“我想象我死了,感覺寒冷逼近我/剩余的生命都包含在你的存在里/你的嘴是我世界的白日與黑夜/你的肌膚是我用吻建立起來的共和國”——在《船長的詩》里視自己為“人中之杰”,不時惦記著自己偉大革命志業(yè),對枕邊戀人曉以“大義”的斗士聶魯達,到了《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里選擇體會愛情的溫柔,讓激情的呼喊變成自足恬靜、歡喜甘愿的戀人絮語,讓用詩、用吻建立的戀人肌膚陰柔的共和國,取代用筆槍字彈、用雄心打出的天下。 作者簡介: 陳黎,臺灣著名詩人、翻譯家。著有詩集、散文集等二十余種。譯有《萬物靜默如謎:辛波斯卡詩選》、《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拉丁美洲現(xiàn)代詩選》、《精靈:普拉斯詩集》等二十余種。曾獲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lián)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梁實秋文學獎詩翻譯獎等。2005年獲選“臺灣當代十大詩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