檃括是矯正曲木的工具,引申指把前人的成句、整篇作品加工炮制,使成為詞。狹義的檃括,是把一篇文、一首詩整個兒檃括成詞。 如蘇軾的《哨遍》純由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檃括,而他的《水調(diào)歌頭》: 昵昵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如聲。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里不留行?;厥啄涸七h,飛絮攪青冥?!”娗堇?,真彩鳳,獨不鳴。躋攀寸步千險,一落百尋輕。煩子指間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 則全括韓愈《聽穎師彈琴》詩: 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廣義的檃括,則指化用詩語入詞。 陳振孫說:“美成詞多用唐人詩語,檃括入律,渾然天成。”(《直齋書錄解題》)張炎說:“美成詞只當看渾成處,于軟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出?!保ā对~源》)賀裳說:“詞家多翻詩意入詞,雖名流不免?!保ā栋櫵幵~筌》)王士禛更明確指出:“詞中佳語,多從詩出。如顧太尉‘蟬吟人靜,斜日傍小窗明’,毛司徒‘夕陽低映小窗明’,皆本黃奴‘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若蘇東坡之‘與客攜壺上翠微’(《定風波》),賀東山之‘秋盡江南草未凋’(《太平時》),皆文人偶然游戲,非向《樊川集》中作賊?!保ā痘ú菝墒啊罚?/div> 全引前人詩語入詞,不能叫做檃括。檃括是要將前人詩句加以裁剪,或增字、或減字、或改字。 如周邦彥《瑞龍吟》“事與孤鴻去”取杜牧詩“事逐孤鴻去”易一字;《少年游》之“春色在桃枝”取林逋詩“春色在桃蹊”易一字;《漁家傲》之“黃鸝久住如相識”取戎昱詩“黃鶯久住如相識”易一字。又如姜夔《淡黃柳》之“怕梨花落盡成秋色”取李賀詩“梨花落盡成秋苑”易一字。 檃括尤以能產(chǎn)生新的意境為佳。 秦觀《滿庭芳》詞:“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笔菑乃鍩邸兑巴吩娙刍觯骸昂f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钡珬顝V的詩不僅把“寒鴉”、“流水”以五言化為兩景,而且“斜陽欲落處”與前兩景又不能形成渾然一片的境界,結(jié)句“一望黯銷魂”下語淺直。不如少游詞,用長短句錯落,三景合為一景,且含蓄蘊藉,更耐尋繹。 檃括詩語入詞,最佳者莫如美成《西河"金陵懷古》: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嘌聵洌q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破鞈蚬纳跆幨校肯胍老⊥踔x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向?qū)こO锬叭思蚁鄬?,如說興亡斜陽里。 此詞檃括劉禹錫《金陵五題》之《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及《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同詩的意象的空靈雋永相比,詞的意象要細膩繁復了許多。對比劉詩與周詞,對詞不同與詩的體性,當更有體悟。在古人的文學觀念中,檃括詩語入詞,是一種很高明的寫作手法,不過,更高明的詞體寫作手法卻是寄托。 張惠言《詞選》序云: 詞者,蓋出于唐之詩人。采樂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詞,故曰詞。傳曰:“意內(nèi)而言外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 用比興來談詞,就是要有“言在此在意在彼”的內(nèi)蘊,表面上看是寫風謠里巷男女哀樂,實際上喻指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歷代大詞人,正是借傷春怨別的外殼,以表現(xiàn)他們的幽約怨悱不便直言的政治情感。于是詞境一轉(zhuǎn)為深,更富深美閎約之旨,以醇厚沉著為其底色,也就更耐人咀嚼。這就是前人所謂的“寄托”。 水調(diào)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是一首耳熟能詳?shù)脑~,但是否真的理解這個詞的題旨呢?表面上看,這首詞是寫中秋飲宴,懷念弟弟蘇轍(子由),實際上,這首詞的主旨是在上片,下片只是“兼懷子由”,是作者偶然興到之筆。據(jù)楊湜《古今詞話》記載:“神宗讀‘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乃嘆曰:‘蘇軾終是愛君。’乃命量移汝州?!苯袢耸芡鯂S胡適輩影響,對寄托說第一是懷疑,第二是不信,還提出理由說,蘇軾移汝州在謫黃州之后,而此詞作于謫黃州之前幾年,因此這個記載不可信。但楊湜的記載并沒有說蘇詞一出,神宗就已讀到,何以就不可能是在蘇軾謫黃州后,神宗才讀到這首詞呢? 那么這首詞究竟有什么深意,宋神宗讀后會認為蘇軾“終是愛君”呢?這得從詞的小序說起。丙辰是熙寧九年,蘇軾于熙寧七年五月受令移密州,到丙辰的次年,也就是丁巳年四月,他就三年任滿該回朝候銓了。而子由只過兩月,即丙辰年十月即在齊州任滿將回京候銓。所以,他在這個和同僚歡飲于超然臺的中秋之夜,想到他們兄弟倆明年的出處。就在這個夜晚,他還寫了《和魯人孔周翰題詩二首》,其二云:“更邀明月說明年,記取孤吟孟浩然。此去宦游如傳舍,揀枝驚鵲幾時眠。”足以證明他當時望月興慨的是“明年”“宦游”的出處。“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意謂不知現(xiàn)在朝廷的政治情況如何了,“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意謂“我雖然想回朝廷去,參加政治活動,但恐怕朝廷中空氣還很寒冷,不是我所能容身的?!焙嗡圃谌碎g,即何如在人間,意謂我還不如以在野之身,飲酒玩月。詞曰“乘風歸去”,此風,不是自然界的風,而是一股政治暖流。當時的神宗開始懷疑新法,厭棄新黨,思戀舊臣,蘇軾已經(jīng)感覺到這一點,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絕妙的比興手段。神宗讀此詞后,認為蘇軾貶黜在外五六年而無怨恨,仍思返朝輔弼,故許以“終是愛君”。 詞用寄托,是為了在表現(xiàn)更深廣的情感的同時,盡量不損害詞體本來的美感。劉熙載《詞概》云: 詞以不犯本位為高。東坡《滿庭芳》“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闭Z誠慷慨,然不若《水調(diào)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尤覺空靈蘊藉。 這里說“不犯本位”,就是張惠言說的“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就犯了本位,終不如這首中秋詞《水調(diào)歌頭》含蓄婉約,令人尋繹無窮。 他的另一首《蝶戀花》詞,也是有寄托的作品: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锴锴ν獾馈ν庑腥?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冷齋夜話》載:“東坡渡海,惟朝云王氏隨行,日誦‘枝上柳綿’二句,病極,猶不釋口,東坡作《西江月》悼之?!薄读窒略~談》亦曰:“子瞻在惠州,與朝云鬧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云歌喉將囀,淚落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吾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诱胺淮笮υ唬骸俏嵴铮暧謧阂??!炝T。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復歌此詞?!备鶕?jù)以上二則故事,可見“枝上柳綿”是此詞關(guān)鍵。天涯何處無芳草,出自《離騷》:“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汝?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天涯何處無芳草,意即指詞人不能忘懷故宇。墻內(nèi)佳人,指最高統(tǒng)治者,墻外行人,即指詞人自己。自幼奮厲有天下志的蘇軾,對墻內(nèi)的佳人一往情深,忠貞不二,而最終卻被冷落在一堵高墻之外,四顧茫然,無所歸宿,連一線渺茫的希望也沒有了。這就是使得朝云悲從中來,泣不成聲的原因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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