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季如春的舊金山,二月里,櫻樹還是死樣活氣的,三月初也不見動靜。我好幾次去樹下偵查,霜柿子一般的白樹皮,隱隱透出青色,此外乏善可陳。估摸須再等個把月。不料,三月下旬,櫻花涌到,一不作二不休,步調(diào)劃一,一起酣暢,毫無保留。如果把這種瞬息間完成的巔峰狀態(tài)喻為一夜情,那么,我家門前的茶樹,就是愛情長跑,12月樹下已結(jié)滿比圣誕樹上人工鈴鐺繁密百倍的蓓蕾。4個月過去,才開了三朵花。其余的蠢蠢欲動,但“綻開”這個步驟,費時3個月,也只裂開有如日本女優(yōu)絳唇那么一點猩紅。相比之下,櫻花的當機立斷,格外招引視線。我每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必定多次繞道,駕車上金門公園日本茶亭旁邊的大路,為的是觀賞云蒸霞蔚的花潮。茶亭的柵欄上,一角檐牙當仁不讓,死命從櫻花陣中突圍,以朱紅和花對峙——不,二者沒有敵意,只是互為陪襯,成就一片異國的扶桑風情。 當然,在舊金山,櫻花之美非公園可獨專。我剛才在列治文區(qū)一遍布豪宅的馬路漫步,被午前陽光洗滌為一匹閃光白練的櫻樹,非要我停下來,流連,欣賞,乃至留下一首松尾芭蕉式俳句為“買路錢”。它嫌我缺少捷才,干脆以斜出的橫枝迎面攔截,繁密花朵擱在我的額頭。唔,不即不離的香,粘住鼻翼。我把樹枝輕輕撥開,不舍地避過,看水泥地上,沒有被碰落的花瓣,才放下心。走遠了,幽香依然相伴,味道如此高傲,你說有,它在遠處;你說沒有,它在心田里。原來剛才貼著鼻子貪婪一嗅,它在靈魂里生了根。 我頻頻回頭,看唯一夾在夾竹桃和梧桐樹群中的櫻樹,想起20多年前在舊金山第一次見面、而后成為至交的詩人。他從密西西比州來訪,是秋天,兩人進公園散步,他在櫻樹林里戀棧,不疊說,可惜看不到花。于是鄭重相約,下次專為賞櫻而來。這個“下次”,一直沒有兌現(xiàn),他不是沒來過,而是季節(jié)不對。這么一來,又教他遺憾地作第二次嘆息,但不敢再作許諾。彼時他和我,才是中年的起步,而今都已入暮年。連身體也顧不贏,還能分心于一個太遠于現(xiàn)實的心愿? 再想下去,別說他到了孔夫子稱為“從心所欲”的年齡,難以為數(shù)千英里以外的花事分神。即使在當年也不容易辦到,他在小鎮(zhèn)開雜貨店,老板伙計售貨員一身數(shù)任,有錢也耗不起時間。我的住處和櫻花盛開的金門公園僅僅隔十個街區(qū),也從來沒效扶桑國民,趁著花信,呼朋引類,在樹下鋪一塊塑料布,酩酊其上,歌哭其上,嘔吐其上。別拿沒功夫沒錢當借口,說穿了,我們愛花沒到癡的程度,活得太拘謹,太沒情趣。 因愛成癡,乃是至情至性。黛玉葬花,帶淚誦詩,我們只聽任掃街車把花瓣鯨吸進滾筒。這就分出情趣的高下了。我們只是被現(xiàn)實功利的秩序規(guī)范著行動的俗人,好在,做夢是自由的,許諾也是,但多數(shù)到死時依然是懸念。 那么,以尚算干凈的贊美獻給這樣的人吧——單為看一次花信,一回日出,一次流星雨而登山臨水的,那些為紀念半世紀前的初戀而尋找舊址的,那些為一只寵物,一件舊物,一次失約而流涕的,那些敢于放懷浮三大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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