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元章善寫者不鑒
衛(wèi)夫人筆陣圖曰，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吾觀米元章海岳名言，愈信其言非虛。海岳名言云，歐虞褚柳顔皆一筆書，安排費工，豈能垂世。李邕脫子敬體，乏纖濃。徐浩晚年力過，更無氣骨。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惡札，全無妍媚。又云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俱爲醜怪惡札之祖。其皆語義荒謬，乖戾失實，詎爲善鑒。吾嘗笑之，歐虞刻意為之，已至如此，宋人率性作書，亦不過爾爾。元章之言，何其顛也。雲麓漫鈔卷五載元章評書云，“褚遂良書如熟戰(zhàn)禦馬，舉動從人意，而別有一種驕色。歐陽詢書如新瘥病人，顔色憔悴，舉動辛苦。李邕書如乍富小民，舉動崛強，禮節(jié)生疎。蔡襄書如少年女子，體態(tài)妖饒，行步緩慢，多鉺鉛華?！苯郧裳钥瘫?，洵非篤論。米氏氣象，未能淳厚，一望即可知矣。明人項德純書法雅言古今篇言元章至謂書不入晉，徒成下品，若見真跡，惶恐殺人。既推二王獨擅書宗，又阻後人不敢學古，元章功罪，足相衡也。所論甚爲犀利。其詆歐虞褚柳，豈非亦阻後人不敢學古耶。德純規(guī)矩篇又云，“獨怪偏側出王之語，肇自元章一時之論，致使淺近之輩，爭賞毫末之奇，不探中和之源，徒規(guī)誕怒之病。殆哉書脈，危幾一縷矣?！眲t元章功罪參半之說，猶屬恕道也。宋人議論，本有一種霸悍立異之病。文學如石徂徠，宰臣如王荊公，性理如朱元晦，事功如陳龍川，道術深淺不一，而皆不免焉。傅青主霜紅龕集雜記有云，“李念齋有言，東林好以理勝人。性理中宋儒諸議論，無非此病?！痹轮u書，亦然。豈真所謂善寫者不鑒耶。有宋歐蘇之際，尚歆慕唐書不已，自嘆宋世之卑蕪。不意建中、崇寧之間，米顛集矢於唐人，一反常態(tài)，類乎狂病，亦不可解。想其時日與蔡京、卞、章惇諸人相周旋，彼等皆德性非弘，性情偏邪之輩，雖有才藝，有乖中正，抑元章漸染其風而持論愈偏激邪。彼時君臣重藝而不尚德，後遂有靖康之劫，焉知非其之過。蓋元祐黨人，多溫厚長者，德藝幷持，盡逐之後，元氣斫喪。元章評書，竟惡訐唐賢，不遺餘力，其與蔡氏之詆毀元祐諸賢，何相似也。豈非氣類相近。此中奧秘，吾不得知矣。史言米顛違世異俗，每與物迕，而崇寧間除書畫兩學博士，欣然就職，豈好潔之士之所宜爲。此文人之行耳。楊龜山應召于蔡京，物議不絕于後世，此真春秋大義之所謂嚴責于君子也。宣和書譜亦已論元章云，“然異論者，謂其字神鋒太峻，有如強弩射三十里，又如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其爲論或如此?！睂崉t其評書語，亦可作如是觀。（仲由未見孔子之譬甚妙，本自黃山谷。） 黃長睿論書貶米氏 黃伯思長睿作東觀餘論，辨淳化閣帖之誤，竊有疑焉，已見書史論南朝書家一節(jié)。長睿固有天機人，其書論多精妙語。有宋蘇黃以降，皆崇魏晉而輕唐法，猶禪家鄙棄教法而直傳佛心。惟禪門有此真髓法門，書學恐無此本領。米、薛亦然。米海岳鄙薄唐賢，近乎狂妄矣。長睿亦心儀晉人，應其時風，乃真有神解者。惟其襟度略寬，持論尚平，能識唐賢之美，不似元章大放厥辭，亢龍有悔也。其亦不以米書爲獨高。東觀餘論論書六條有云，“比來襄陽號知古法，然但能行書，正草殊不工，愛觀古帖而議論疏闊，好摹古帖而點畫失真。世言其搨本與真跡同，然比李建中、周越輩，則小過也?！卑厦自履∑秸绿嵊性?，“右米襄陽芾摹逸少平章帖，筆趣翩翩固自佳，但肆筆拓放，殊不郭填，非古也。昔人搨書欲如水月鏡像者。故應郭填，乃造微耳?！遍L睿甚推章惇之書，言其意出褚薛上。吾已疑其太過，非知之真切者。其之殊貶米氏，亦未可盡信。然元章之書，自有瑕纇。宋高宗亦短其但能行書，諸體不擅。長睿又譏其議論摹帖之疏闊，俱爲有據。元章議論，考辨不及長睿之精，書論又多狂妄不切之說，惟書史、畫史之作，有功于文獻耳。摹帖之失，長睿之說亦弗謬。元章之法，獨恃才能，自具妙道。然流弊甚多。米氏非二王再生，詎能如庖丁無間然。古人水月鏡像之譬，乃言搨摹者之心，必能虛靜如水鑒，方能合於體用。當兼以才能，廓填之道，互爲施展，搨書始入微矣。其如虞、褚之摹蘭亭，庶幾近之。長睿與米氏爲同時人，真可謂其人之畏友。高宗翰墨志云，“聞薛紹彭嘗戲米曰，公效羊欣，而評者以婢識欣，公豈俗所謂重臺者耶?！庇衷?，“昔人謂支遁道人愛馬不韻。支曰，貧道特愛其神駿耳。余于米字亦然?！比黄湎彝庵?，乃謂米書惟神駿之格可賞，非盡合於道也。故思陵謂芾于真楷、篆、隸不甚工，惟于行草誠入能品。亦不過以其神駿之書爲能品耳。以一篆隷真楷無特深功力之人，焉能搨魏晉古帖入微妙之境。吾固知長睿之言非誣也。時賢後人不識，乃爲米顛所謾，以假爲真，亦世運如是，無可奈何矣。 薛紹彭 思陵翰墨志言蘇黃米薛，筆勢瀾翻，各有趣向。（據弇州四部稿跋翠微居士真跡，謂思陵又嘗稱唯米襄陽、薛河東得晉人遺意。然觀翰墨志高宗實不以米書爲然。弇州此語，不知本諸何處。）葉緣督語石卷七云，“薛紹彭，字道祖，號翠微居士，與米南宮齊名，米詩所謂世言米薛或薛米，猶言弟兄與兄弟是也。虞道園評書，謂坡谷出，而魏晉之法盡，米元章、薛紹彭方知古法。今樓觀、草堂寺、華岳廟，皆有其遺跡，清遒可愛。其書祧唐禰晉，雖非碑版正宗，自是逸品?！痹Ｋ匮εR蘭亭序跋至謂宋超越唐人，獨得二王筆意者，莫紹彭若也。王元美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跋翠微居士真跡有云，“結法內擫，鋒藏不露，而古意時溢，毫素間不作傾險浮急態(tài)?！卑涎Φ雷嫣m亭二絕有云，“宋人惟道祖可入山陰兩廡。豫章、襄陽，以披猖奪取聲價?？珊蘅珊?。”高宗、道園、太樸、弇州、緣督於翠微評價皆甚高。弇州以黃米因傾險而減價，而美道祖之正宗，頗能見明人尚魏晉者之心聲也。惜道園已嘆紹彭最佳，而世遂不傳。翠微之書，所傳無多。今觀晴和帖，確有晉人真氣，甚爲宕逸，自右軍入，出以大令，惟字間殊有疎朗之致，古澹之氣，是其特色。此書頗類右軍初月帖。雲頂山詩帖，氣體清泠，結字與米苕溪詩相近，而無其渾張放恣之態(tài)。道祖用筆甚精，而才學弗逮蘇黃遠甚。其書雖佳，而不合時好。宋人所希慕者大致皆在新異之學。如程張之性理，歐梅蘇黃之詩，王荊公之新學，三蘇之文，其於蘇黃米諸家之書亦然。道祖不尚新異，所以寂寥。昨日帖殊怪，草體有晉唐風，而筆其粗肥，亦別開生面，各有趣向者。惟行字間寬綽通廓，亦同於晴和、雲峰諸書。蓋自楊少師韭花帖以來，疏朗之風大暢。宋如林和靖、蔡君謨、薛道祖，明如董玄宰，不絕如縷。道祖甚得韭花遺意。所書雖入晉人室，猶存楊少師以來習氣。觀昨日帖之怪異，可以知矣。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六題薛紹彭帖有云，“子昂曰，薛書誠美，微有按模脫墼之嫌。余不能言而深識其語。私嘗謂米襄陽書政如黃太史作詩之變，芒角刷掠，求於匵韞川媚則蔑有矣。學魯獨居之男子，於道祖見之?！鄙茖W柳下惠，莫若魯男子。清容居士之意，亦以道祖爲魯男子也。子昂評道祖微有按模脫墼之嫌，不見松雪齋集，即言薛書習晉人尚未純熟化用，猶有土鑿模寫痕跡。亦惟如子昂者，始能作斯語也。 徽宗 虛舟題跋宋黃庭堅夷齊廟碑有云，“山谷此碑出自褚中令，亦已開徽廟瘦金之先。世人見此書，未有信其爲山谷者。古人伎倆，不可意度類如此?！被兆趥妩S體，而後自成一家。其以山谷爲激發(fā)，遂於薛稷有悟，變其法度。陶九成謂其體意度天成，非可以形跡求也。誠然。薛少保後世有黃山谷、趙佶作知音，自闢宗派，陸柬之無此勝遇，門庭寥落，此陸所以不及薛，多能所以不如獨詣也。然徽廟瘦金，終不免有南朝纖靡儇艶之氣，豈廟堂之所稱。辨氣者觀其書體，亦知其近乎亡國之徵相。此猶王覺斯在弘光朝書內庭聯語云，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識者皆知弘光之難永也?；諒R爲薛稷之功臣，亦不免爲薛稷之蠱。薛書尚矜貴，清堅有道氣，望之猶生敬畏?；諒R飄揚纖細，勁處發(fā)露無蓄藏，逸處輕薄少沉著，所以格調愈壞。其自逞玄姿，與蔡京、蔡卞一流奸黨，亦成一書派。其書類皆發(fā)露輕薄，雖師法古賢，不無心得，終不能爲書林之正類。黃長睿東觀餘論屢贊章惇書，言其能傳筆意，雖精巧不迨唐，而筆勢超超，意出褚薛上矣。又言其暮年愈妙，一以魏晉諸賢爲則，意象高古，非可以近世倫擬也。竊謂長睿之言過矣。章惇之書，所見未多，然曷能如其所說。所謂筆勢超超，意象高古者，以余視之，實不免爲發(fā)露輕薄，惟跡甚精工耳。曷能出褚薛上。氣體誠不可不辨也?；諒R草書，豪利有古風，頗有可觀者。其人終不失爲雋材，惜錯生帝王家耳。夫宣和畫院之肇，大觀帖之刻，乃藝史之盛事，徽廟無功於社稷，而遺澤於藝苑。吾不素喜其人，然亦自有功德，不可揜也。達摩對梁武，言其造寺寫經度僧幷無功德。此禪門機鋒也。梁武豈真無功德耶。南朝文教佛化之盛，其自爲一大勝緣。雖非證得淨妙真體，廓然無聖，亦足以垂名後世?；諒R爲社稷罪人，然亦是兩宋文教藝術之一大勝緣也。徽廟之後，書學傳高宗，遂有南宋諸帝書學，迥異於士流，特尚古法。變而爲趙子昂，開元書晉唐風氣。此其一也。畫院亦傳南宋，李、趙、馬、夏四大家出焉，其制甚深長，傳於後代?；諒R禽鳥一脈亦未絕，元明之後，浸成大宗。此其二也。猶清季諸遺老，不足以挽大廈之將傾，開政治之新塗，猶足以存風雅之矩矱，使今日學子知舊時之雅意風神。豈無功德哉。 宣和書學之制 宋趙彥衛(wèi)雲麓漫鈔卷二言宣和書畫學之制，學生習書者以諸書方圓肥瘦適中，鋒藏筆勁，氣清韻古，老而不俗爲上?；蚍蕉袌A，或圓而有方，或瘠而不怯，或肥而不濁，若得一體者爲中。方而不能圓，肥而不能瘠，倣古人得其筆畫而不得其均齊可觀者爲下。殊稱精切。非惟習書者之凖繩，亦堪古今人之冰鑑。清世廉卿、海藏，方而不能圓。南園、松禪，肥而不能瘠。斯爲下。趙撝叔、清道人，方而有圓。完白、缶翁，圓而有方。羅雪堂瘠而不怯，何子貞肥而不濁。斯爲中。伊汀洲、沈子培，老而不俗，湛翁、弘一氣清韻古，此近乎上者。天水一朝，永叔方而不能圓，樗寮肥而不能瘠。斯爲下。山谷方而有圓，西臺圓而有方，介甫瘠而不怯，東坡肥而不濁，多有得古人之一體而窮極之者。斯爲中。君謨諸體方圓適中，鋒藏筆勁，元章極工者老而不俗，氣清韻古，此近乎上者。以唐人論，柳顔之楷，或方而不能圓，或肥而不能瘠，力雖極大，於道爲下。（米元章海岳名言愚雖不喜，然其言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則心有戚戚焉。元章語太悍，易之曰，魯公真書剛極而窮，亢龍有悔，幾入俗品，差穩(wěn)當。）二歐楷法如醴泉、道因者，方而有圓，北海魯公之行，圓而有方，薛稷瘠而不怯，徐浩肥而不濁。此爲中。永興孔碑，方圓適中，河南雁塔，氣清韻古，乃稱上品。率更化度、虞恭公二碑，氣清格高，亦可匹敵。愚說固未盡公允，然宣和書學之評，確爲精闢，信徽宗之有識，非私意之任行也。觀宣和書譜，亦可知徽宗君臣自具識見，吾儕非可以私意奪之。惜書譜囿於黨諍，不錄蘇黃，且於王氏、蔡氏鼓吹有過，殆難無憾也。 蔡京蔡卞 近世葉緣督甚推蔡京蔡卞兄弟。其語石卷七有云，“元長，書之狷者也。元度，書之狂者也。余所見元長書，以□道士墓碑爲第一，趙懿簡碑次之?？丈焦那?，沈思獨往。劉彥和標舉隱秀二字，爲文章宗旨。以之品元長書適合。亦即劉子所謂客氣既盡，妙氣來宅。元度行草書皆稱能品。楞嚴經偈，源出於孫過庭，而其流則爲范文穆。重書孝女曹娥碑，使筆如劍之氣出。支道林養(yǎng)馬曰，貧道愛其神駿耳。如卞書可謂神駿極矣。潘文勤師人謂其學蘇靈芝則怒，謂其學二蔡則大喜。余謂元長書，可比唐魏法師碑。元度書，則在薛曜暢整之間。此但論其神氣骨脈，不論其體?！庇盅圆淘刃芄竦辣P勢飛動，妙極妍華，而絕無姚佚之態(tài)。首尾精神完密，如一筆書?？虏粽Z石異同評卷七云，“京書以險峻爲主，與歐爲近，所書第一山題名，純是歐行書之法。晚年書蔡州宗甯觀道士楊大均祖父墓表志，在規(guī)摩右軍，仍不脫勃海門徑。此即葉書所舉□道士墓碑也。”葉、柯所述諸刻或傳拓少，或新近出土，知者殊少。以墨跡觀之，蔡京致節(jié)夫親契尺牘，挺勁秀拔，確如葉、柯之評。其骨力自不淺。其作王希孟千里江山圖題跋，尤有神采，為墨蹟第一。然觀其徽宗文會圖題詩，則又側媚姚佚，作薛少保不肖孫，與徽宗瘦金體相沆瀣。其人諂媚之態(tài)，畢現於此。王船山宋論言徽宗以弄臣蓄之，蔡京亦以弄臣自處而已。唯帝之待之也媟，而京、攸父子之自處也賤。古今論斥其奸者甚衆(zhòng)，未有若此之警動精闢者。觀蔡京之題徽宗圖，亦可知其弄臣之態(tài)矣。故欲窺其書法虛實，不可不觀其碑刻書札也。蔡卞致四兄相公尺牘亦甚暢利有姿。竊謂蔡京兄弟之書，傷於圭角太露，尖峭少韻，氣勢雖盛，而少寬博之度，其弗逮蘇黃米甚顯。薛紹彭氣力不及蔡氏，而韻度過之，可相與軒輊矣。葉緣督推崇太過，實則曷能擬於神駿、隱秀之類。蓋其駿有之，而神未高渾，其秀有之，而隱未涵蓄也。葉氏以其師之好，不免有阿私矣。 蔡絛著書 歷來奸佞多才智，唐宋以來，復多擅藝文，於唐則專精文詞，於宋且工書法。論宋之書法，不可不論蔡京、蔡卞、秦檜諸人。荊公之書，亦頗有聲譽，其人特異，然亦不免後世奸名。嗚呼。後之習藝文書法者，焉能不讀聖賢之學，不然，恐亦成小道，非致遠之器耳。蔡絛助其父京爲奸邪，今觀其鐵圍山叢談，益知其才智之譎甚，惑人不淺。卷二順昌山中主人說一篇，傚桃花源記筆法，甚罕見。順昌山中隱者自言但知有熙寧號，他則不審校今爲幾何年矣。絛云，“吾聞客言，胸次爲豁如者經夕，且此山中主人定不知世間有煕、豐、元祐是非矣。嘗謂吾之罪咎，深有媿乎士大夫，然士大夫者，似亦媿我山中主人?！备`謂此絛臆造之文耳。婉而能刺，豈非才智譎人。元祐諸士大夫於政事誠嚴峻有過，不爲無病，然皆赤膽忠貞，剛直中正之士，自任以天下家國之責，豈山中自遯者所能爲。使元祐諸賢皆肥遯棲隱，諸奸邪之禍恐愈熾矣。矧穢濁如蔡氏父子者，奚足以語山中高士以自解耶。初觀此文，或覺蔡絛之言通達可賞，湛思之，則方曉其自辯之巧之工。讀其書尚且如此，接其人者焉能不慎重哉。鐵圍山叢談博涉藝能器物，如大晟樂律、宣和書畫譜、博古圖、蔡京之書、米芾研山等，所錄米蔡交往之跡亦多，誠研藝論書者不可不讀之書也。惟自慎之，是非大節(jié)，勿爲其所惑耳。（蔡絛書中所述靖康前其所寵遇術數家甚夥，且多靈驗，實可知彼父子心懷鬼胎，必欲借術數以自護耳。今世之人，亦多喜近術數之人，豈亦有鬼計深藏耶。古人云，易爲君子卜，不爲小人占也。） 思陵 戊子仲冬岳廟觀宋高宗紹興六年敕岳武穆起復詔真跡，時肅氣澄朗，林巖清聳，類乎宋人體格，故渾融忘我，如置元祐、建炎之際。又嘗坐棲霞嶺，葉積林疏，日曜樹叢，如篩洗骨髓，吾心妙明真精，逼之而朗，滌蕩塵翳，而歸於素樸。適從岳廟碑廊出，覺古人清森氣象，彌漫寰區(qū)。其魂氣與此林巖俱在。思陵起復詔，作於而立之年，觀之甚覺舊說之非盡是。宋人楊誠齋、王深寧皆以高宗初習黃山谷，又採米元章，中年以後，始顓意羲、獻父子。觀此帖中，揉雜晉唐宋賢之體，而以氣貫之，已甚可觀。其學閣帖兩晉人書已甚深，字常有隸意，而體態(tài)自若，如樓蘭殘簡中書。草筆頗取法唐賢，結構則爲宋人習氣，尖銳流利處，有黃山谷、王晉卿風。一紙之內，藏晉唐宋世多種筆法，而氣息不斷。初覽甚駁雜，久看愈喜其之有神，非稍後之陸、朱、范、張所能想見也。思陵而立之前，其淫浸晉書已深，其之崇習黃米，乃惟見其一體而已?；蛑^黃米爲其少年所習者，聊備一說。思陵翰墨志自謂自魏晉以來六朝筆法無不臨摩，或蕭散，或枯瘦，或遒勁而不回，或秀異而特立，六體備於筆下，意簡猶存於取捨。翰墨志又自謂喜右軍書，頃自束髮，即喜攬筆作字，雖屢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此種功夫，必而立之前，夙已深習，而立而後，以迄晚歲，其境愈粹矣。南宋周必大省齋文稾卷十六建炎御筆跋云，“德壽皇帝中興初肆筆便入神品，庭堅書法特筌蹄耳。”吾初疑其為諛辭，后乃悟所言非無據也。惟神品云云，微過矣。思陵書學，極有天分，以宋世蘇、黃、米、蔡彌漫乾坤之際，轉而歸宗晉韻，開百年後趙子昂之先軌，且確有深詣，下筆健快，雖淳和飄逸，弗若子昂，而渾融健爽過之。觀其賜岳飛手敕、賜岳飛批劄卷可知。晚境所書石經小楷，純然右軍遺意，溫粹可人，惟微有東坡之圓肥之風，欹側處自作蕭散解爾。此與晉唐猶隔一塵者。真草兩體養(yǎng)生論，亦頗可見其功力之粹，宋世希有其匹。晚年得意筆，如洛神賦草書卷，乃於無佛處稱尊，遒古簡率，蒼渾處令人甚思衛(wèi)瓘、索靖。雖不用章草之法，而神理自合，亦爲元世趙、鄧、鮮于諸家作急就篇之萌蘗。惟其書學，於彼時影響未廣，而爲南宋書之潛流。後又有諸帝及姜堯章，繼其風範，亦未大盛。直至趙集賢出，方昭然爲天下法轍矣。趙宋之祚雖絕，而其書學，反極隆盛。子昂雖負失節(jié)之名，豈非有繼文之功。子昂誠不能轉宋祚之已墜，猶能傳其家世之書學於天下，回光返照，猶可嘆也。知人論世者，或可以平情而思之矣。 吳傅朋 思陵翰墨志眼界高嚴，米元章之書，亦屢爲高宗所譏，意致之高，有宋書論，莫與之京。其有云，“因念東晉渡江後，猶有王謝而下，朝士無不能書，以擅一時之譽，彬彬盛哉。至若紹興以來，雜書、游絲書，惟錢塘吳說。篆法惟信州徐兢。亦皆碌碌，可嘆其弊也?！备咦诔终撋鯂?。宋士詎能與王謝比。徐兢之書吾所未知，吳傅朋之書，則非碌碌者也。今觀其尺牘，瘦勁處尚存二歐矩矱，清麗處猶有陸、薛之風，上法子敬，得其洗煉，下師唐賢，可與陸柬之書文賦、薛稷書昇仙太子碑陰作遠孫。宋人中求此風致，曷能多也。傅朋繼蘇黃米二蔡之後，而不染其欹側豪重之習，不學其放逸剛峭之筆，而獨守法度，清約如白蓮，矜潔自煉，前追蔡君謨，近踵薛紫微，亦不可多得也。宋周必大省齋文稾卷十六跋吳說千字文有云，“往見其論唐孫氏書譜自言，總角以來，徧參博考，始悟筋脈相連之理。蓋與近世不知而作者異矣。”又云，“此字雖未至顛張醉素之雄放，而圓美流麗，亦書家之韻勝者也?！笔↓S之言，與愚意合。米海岳之書名極盛之際，人多疑其不古。先有薛紹彭、黃伯思，後來者則爲思陵。其不以米書爲然，自具法眼。觀吳傅朋尺牘，不染蘇米一筆，粹然有守，仿佛唐人，所以爲高。其筆意雖略失寒儉，骨氣猶堅蒼可敬。惟體式甚爲束瘠，未可與蘇米之弘達比，此其弗逮前輩處。師法晉唐，亦僅得其之一體，而未能深取其神意。其於此端，膽力有遜，弗若蘇米諸家之敢當家作主也。雖然，傅朋不失爲雋材。東坡、海岳尺牘，吾饜足久矣，不復觀覽，今觀吳氏之書，豁然如飲清茗。世人謂粱肉既足，野蔬可珍。抑有近之耶。實則傅朋非野蔬，更近乎正味。蘇米一派，乃愈類乎山林間物也。世論之顛倒，由來久矣。 放翁 錢氏默存談藝錄三五論放翁有云，“甌北又引其自詠草書之作，以爲工力出神入化，惜今不傳云云。按放翁書法，實非至工，學東坡書，差免疲偃。亦猶范石湖書學襄陽，未至欹斜而已。南宋人書多取逕本朝，師法不高。甌北未見放翁字，徒據詩中自誇語，遂有聲聞過情之慕，真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者?！彼允庵?。放翁草書，如自書詩卷，氣遒體勁，冠冕南宋，放健不如米元章，而獨具瘦硬通神之妙，乃具創(chuàng)體，可嗣四家而後，夐然稱尊。其偃蹇自適處，已為楊鐵崖先導。二先生皆詩之魁傑，會稽所産，信有天授相若者。其焦山題名，方正清剛，略類魯公，而體格特有逸氣，非後人習唐楷易入沈鬱癡肥者所可比。何子貞評瘞鶴銘後題名即焦山題名有云，使放翁得與君謨同時，東坡許之，豈在山谷少游之下哉。試以此書與蔡書萬安橋碑校之，工拙了然矣。子貞所言，甚愜余懷。余且疑子貞學顔，恐亦有得力於放翁此書者。放翁桐江帖，清簡無欲，不衫不履，可與王荊公楞嚴經旨要相軒輊，皆宋人習楊少師之妙者。野處帖學東坡，而微失薄浮，余疑錢氏所見恐亦此類爾，奚足以盡放翁之書學。蓋其論詩常有譏放翁語，亦虐及其書也。 石湖 放翁書善於剛，石湖書善於柔。宋人作字極尊楊少師。宋張齊賢洛陽搢紳舊聞記有云，“少師襟量恢廓，居常自負，既不登大用，多佯狂以自穢?！蔽┢溲鹂?，書蹟常作悶悶沌沌之態(tài)，和光同塵，似不欲矯然以賈禍者。而其所蓄恢廓之氣，難可泯滅，實而以虛，所以超邁。如神仙起居法、新步虛詞諸帖，皆此類。石湖書帖，常善於斯體，於不經意間，見其內勁綿密，觀其跡相，雖雌伏有若頹靡者，實乃真人遯世障目之術爾。錢氏之說，皮相而已。淳煕間放翁、石湖書，實皆有參少師者，彼取徑本朝之說，亦非實錄。 元晦 宋之道學，外嚴而內寬，形禮而神逸，此非可爲俗人道也。後人之譏議道學，誠若輪扁之笑桓公，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朱元晦之古詩書法，乃能爲道學樹漢幟者。人恒覺元晦嚴恪士夫，而疑其書方正少趣。一旦觀其墨跡，則每驚其筆墨之靈秀，若出天籟。此其本色，所以爲貴也。吾覽其論語集注稿本，澹秀有則，剛柔幷濟，夐然獨出，已非北宋諸家所能囿束。元晦自謂書嘗學曹孟德，孰謂其師法不高乎。輓世學者，義寧陳氏寅恪書稿，亦有此妙。臨楮幾有六朝之想。余以元晦書法爲內寬神逸之驗。然亦有反之者。朱子文集跋邵康節(jié)檢束二大字有云，“康節(jié)先生自言大筆快意，而其書跡謹嚴如此，豈所謂從心所欲而自不踰矩者邪。”則康節(jié)神逸內寬，而書法嚴謹。其之與朱子，自有相反相成之妙。 樗寮 余好榜書，素喜張樗寮。其書蒼雄，而多秀潤，氣度方平，而能雋逸，如正士之入道，儒子之玄修，莊嚴中自蓄風流不盡。此有宋文藝器物所共通者。周邵之學，歐蘇之文，釋氏之造像，李郭之繪事，他如營造等，皆法度謹然，而氣象蕭散，莫非此理也。東坡跋魯直爲王晉卿小書爾雅有云，“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逼降扔^、真實相、磊落人，所以能莊嚴正大。欹側字、游戲法、細碎事，所以能風流雋逸。此宋世賢士之本色，亦見於樗寮。然樗寮之知己，不在舊邦，而在扶桑國。彼國人士，極重禪宗大德墨跡，而喜樗寮匾額榜書之雄渾。遂獨闢一塗，別開生面。元人崇古，子昂不喜宋法。樗寮之書，後受詆於吳寬，漸歸岑寂。宋人莊嚴雋逸之風亦墜矣。元明改轍，惟續(xù)其脈於扶桑之禪苑，作書虎虎有生氣。當清初時，彼土尚有白隱慧鶴禪師，作書猶有宋人遺風。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信乎斯言。 魏鶴山 魏鶴山了翁嘗言，“無三代以前規(guī)模在胸中，只在漢晉諸儒腳跡下盤旋，終不濟事?！逼潇稌酪嗳?。使無漢晉以前規(guī)模在胸中，只在唐宋諸家腳跡下盤旋，終不濟事也。此吾讀宋元學案鶴山學案忽有感者。南宋朱學大儒，吾尤希慕鶴山先生。黃梨洲謂鶴山之卓，非真西山之依門傍戶所能及。竊謂鶴山學究天人古今，尤能貫通，而不輕易下筆，私淑朱元晦張南軒，而少其廉厲激悍之言，篤厚寬大，氣度凝然。明季黃石齋之學，尤有近之。觀明儒學案所錄榕壇問業(yè)中語，可以知之矣。有宋性理諸儒，兼擅詩歌書法者，莫若朱元晦。元晦之外，莫若魏鶴山。鶴山之書，工於行草，亦擅篆體，見宋陳槱負暄野錄。吾述有宋篆法已及之。鶴山又寓篆法於隸體之中，自立一格，陶九成書史會要嘗稱之，於後世甚多啓發(fā)。元熊明來即嘗有取之也。（據書史會要。）鶴山行草傳世者有文向帖、提刑提舉帖等。文向帖取徑甚高，乃唐賢孫虔禮書譜、賀知章孝經一脈，猶有六朝遺法，迥異乎黃山谷、蘇子瞻草體之取法於張旭、魯公之脈。此帖貌若爛漫少拘檢，同於宋人習氣，而實有法度如是，是其所以爲勝者。鶴山用筆尚圓渾，猶含篆隸意，忽細纖如懸絲，乃學吳傅明，忽凝渾如枯樹，效北宋諸家，意致灑落，古韻新意兼?zhèn)洌跄陀^也。吾初甚輕之，觀之愈久，其味滋厚，韻致尚在范石湖、張樗寮之上，惟筆力氣體略遜耳。南宋書家實不可小覷，吾於鶴山文向帖愈發(fā)此嘆。較之蘇黃米蔡，朱、魏諸家無其真力彌漫，精勁雄肆，然韻度尚古，實有勝之者。陸、朱、魏、張諸氏，皆不欲爲四家之奴儓，或韻度入古，或別闢蹊徑，雖不足與四家頏頡，亦有妙諦存焉。元人輕視四家，尤蔑南宋，實則往往以理壓人，未必能盡識其微妙。蓋五代以降，矯枉過正，幾爲函夏文藝更替之恒事，非惟性理如是，書法亦然也。元人之蔑宋亦不免焉。後世多不識南宋書法之真體，惜哉。其自具格度風貌，呈露心體之真，不可誣也。提刑提舉帖，略遜於文向，少其高華。鶴山有題跋七卷傳世。乃於書學真有用心者。宋理學之有鶴山，猶明之有白沙，皆善以書學為入道之器具。吾道不孤也。 南宋漸歸澹泊 南宋諸家，氣骨清蒼，各具異稟，自不願爲蘇米儓隸。朱子文集跋朱喻二公法帖有云，“書學莫盛於唐，然人各以其所長自見，而漢魏之楷法遂廢。入本朝來，名勝相傳，亦不過以唐人爲法。至於蘇米，而欹傾側媚、狂怪怒張之勢極矣。近歲朱鴻臚、喻工部者出，乃能超然遠覽，追跡元常於千載之上，斯已奇矣。”實可知彼時士夫，有不慊於蘇米者，以魏晉爲法，欲超犖之復歸淳然，漸有風氣。愚考宋史，朱鴻臚，即朱敦儒希真。喻工部，即喻子才。朱子跋周元翁帖言陸務觀別紙精妙，意寄高遠。此高遠之寄意，即欲超前賢之資。諸家書風，咸具斯趣，非復北宋之奇宕是趨而已。惟其力不足耳。今見朱希真塵勞帖，亦楊少師怪奇一路，惟筆意略澹。放翁、石湖之法少師，亦祛其躁異，而漸歸於澹泊。蓋少師之神變，既無以逮，則祛其躁異，可以涵養(yǎng)而達也。故諸家學少師而能得澹泊，猶人作文師莊列而能至坦夷，自亦不俗。非惟書法，南宋之詩亦然。四靈毋論矣，放翁、誠齋皆不嗣江西派，實可窺風氣之一二。誠齋詩尤坦易，得澹泊之趣，摩詰、樂天而外，自立一派，誠屬不易。論者每以尖新輕之，惟截句爾，非深知其趣者也。 持重之體 吾鄉(xiāng)元黃晉卿跋溫公通鑑草有云，“溫公作字方整，未嘗爲縱逸之態(tài)，其敬慎無所茍如此。宜其十有九年，始克成書歟。今之文人，類以敏捷爲高，貴輕揚而賤持重。使溫公復生，未必能與之追逐也。”持重之體，有宋又有溫公弟子劉元城。元城終身未嘗草字，書尺未嘗使人代。人謂其篤厚力行，當宣和大觀間，巋然獨爲善類宗主。東坡亦嘆其鐵石人。蘇米一派，闢宋書輕揚之風者也。而溫公師弟逆之，獨守嚴重之楷法，不逐於時流，此尤可貴。然其書名終不顯。或謂書之有輕揚持重之異，道德使然。然晦翁、陽明，聖賢之徒，其書多輕揚，陽明尤甚。君謨子瞻山谷諸人性皆剛直，道德亦有過人者，書非皆持重。故知其有輕揚持重之異，固非盡關乎道德，性使然爾。然輕揚之風，易爲末流小人所法，魚蛇自矯，而爲蒼龍，洵能欺世。猶後世漁洋老人倡唐賢之三昧，空疏者趨焉，每以盛唐爲名號，是以有趙秋谷著談龍錄，攻其恍惚。且輕揚之弊甚多，儇薄而少骨，尖刻而傷銳，元氣渾涵，因之而鑿焉。晉卿疾時流之趨逐，而轉貴持重之體，乃有緣由如是。晉卿遺墨亦多謹嚴。有宋偉人，書多輕揚，輕揚之體，氣入超逸，本唐人雄渾之血嗣。自南渡後，縱逸之體猶在，而格轉澹遠，別闢生面。吾觀文公天祥木雞集序墨蹟，嗟其特異。又嘗觀吳仲圭漁父圖草書，亦其之流亞。輕揚而能澹定，亦宋季之真格。宋世禪僧如法演、克勤者，至以艶詩證道，豈非輕揚而澹定者哉。碧巖錄雪竇有頌云，禪家流，愛輕薄。宋人輕揚，即從此種輕薄出。宗門手段，往往敢爲天下之先，老聃之誡，彼蓋蔑如也。 宋元禪師書 普照序碧巖錄有云，“須知趙璧本無瑕纇，相如謾誑秦王。至道實乎無言，宗師垂慈救弊，倘如是見，方知徹底老婆。其或泥句沈言，未免滅佛種族。”其于禪師書，亦當如是觀。蓋禪師本無意于書，論者不免謾誑學徒。至道實乎無相，或者泥沈于墨蹟，不啻捨本而逐末。必有如是發(fā)心，始可語于書道。滔滔世風若是，今藉手禪門書，以爲鉗錘。觀圜悟克勤印可狀，與敦煌殘卷中拙體氣類為近，于粗疏處，見其質性堅厚。敦煌遺風，宋之士人中已罕覩焉，而猶傳于宗門。其書風愈為任率險峭，非復拙體之猶存和雅，則少師之習氣，亦流于伽藍。少師本喜作書寺壁，自具影響。大慧宗杲尺牘，得其師圜悟之體，而氣韻加澤。無準師範印可狀，爽健瘦硬，深有廉棱，學山谷筆法，而無其宕肆，削若山石，枯裏藏春。輓世馬湛翁之行書，有類其削瘦者。有道之人，不期然而合。北礀居簡登承天萬佛閣偈，筆致斜偃，而結體緊切，觀其形若稚兒，感其氣則逸甚，冰寒之質，豈熱塵世法所得見。密庵咸杰書法尤可喜，觀其法語，枯腴並舉，厚潤圓轉，申申夭夭，與朱元晦有相近處。其門怪奇之魁傑，自推宋季元初之中峯明本。其書縱恣，如秋水灌河，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莫可以禮法相繩，而不乖聖意。天機精元，流于楮墨，此真不可思議者。觀其奇肆之美，而嘆南宋士類之無人。置諸古今，亦僅次旭、顛、少師一等耳。時又有僧一山一寧，草書大軸，狂逸特異，先傅山輩數百年。此皆非時人所能知者。 【元代】 元人以唐矯宋 使魏晉詩如伯夷，宋詩如柳下惠，唐詩則得中行。書亦有相近者。北朝書如伯夷，宋書如柳下惠，唐書則得中行。然宋之亡，莫得魯男子能學柳下惠也。元詩元書，皆不滿於宋人，崇尚唐風，以唐矯宋，以晉參唐。方正學遜志齋集卷十八題趙子昂千字文帖有云，“宋之季年，書學掃地蕩盡，而詩尤壞爛不可收拾。趙文敏公生其時，而能脫去陋習，上師古人，遂卓然以二者名家，正書尤爲當世所貴重?！彼运渭緯鴮W詩歌之衰雖有過，大體如是。惟元詩不若元書之能高華耳。以此而論，人皆知柳下惠之道易流於疏狂，法聖人之心，莫若中和，使不能至，毋寧效伯夷也。法中和之道，已驗諸元人，而效伯夷者後驗諸清世碑學。夷齊高乎展禽以此。詩書末學，復可轉證於聖學之理如是?；蛑^伯夷狷者，展禽狂者，狂者高於狷者。竊謂襟度而論，狂者不無所長，然以流弊觀之，狷者貞定，往往有勝於狂者之浪蕩。近世自號爲狂者多，而狷者少，風俗氣格愈降。故狷者高乎狂者，夷齊高乎展禽，是也。蘇米之風，建炎、淳煕間人已有不喜，宋書變於南宋思陵、元晦、石湖、樗寮諸家，趨於澹泊，而體格多欹側不正。垂至宋季，此風猶在，觀文信國木雞集序墨跡，尤可知之。元人鄭杓作衍極，論書史。其言吳說、張孝祥、范成大無法，張即之諸人磔裂塗地。時人劉有定注衍極，至謂米書流敝，至張即之之徒妖異百出。辭氣峻厲有過，非篤論也。然亦可知南宋諸儒作書，欲變蘇黃米蔡之法，而未能大成，反愈趨於細碎欹側之塗，其道愈下。宋高宗、姜白石識見超朗，欲以晉唐矯宋之蔽，而力未能。然南宋確有此種心識，積蘊漸深，待天才如趙子昂輩出，而風氣丕變。明隳顧亭林遷怒於王學，宋亡則士夫亦有泄忿於宋之藝文書道者。心識忿泄二力俱至，以唐矯宋之運熟矣。明人解縉書學傳授謂趙文敏超入魏晉，當時翕然師之。康里巎巎子山得其奇?zhèn)ィ瑮钶d仲弘得其雅健，范梈文白得其灑落，趙雍仲穆造其純和。子山傳危素、饒介。天下靡然成勢。一代固有一代之氣運。元祚雖短，然其藝文書道之格韻，自有其不朽者。惟鄭杓、劉有定之說排擊宋人太厲，有悖於中正平恕之道，非吾所尚。元人識力不俗，筆法秀澤可喜，然力道愈弱，又不及宋人矣。無力之道，豈復爲大樸之道耶。 芝草無根醴泉無源 五胡亂華僭僞諸君，雖非漢裔，亦多有文學。如劉淵、和、宣、聰、曜，慕容皝、儁、寶，苻堅、登，沮渠蒙遜等，多究通經史，或能工草隸，或善屬文。有此風氣，後遂有北魏、北齊華化之隆，釋教之昌，及其造像、書法之盛，而開隋唐之偉業(yè)。李唐皇室之血統(tǒng)，亦雜有胡漢者。虞翻與弟書曰，“長子容當爲求婦。遠求小姓，足以生子。天其福人，不在貴族。芝草無根，醴泉無源?！崩钭课岢跆都硪粐L引之。虞氏無愧易學巨擘，所言殊爲精妙。蓋自永嘉以降，以迄李唐之世，天其福夷狄，漢胡通婚，隋唐遂有芝草醴泉之驗。唐之後又有元。耶律楚材、伯顔、瞻思、薩都剌、馬祖常、小雲石海涯、余闕、泰不華、丁鶴年、康里巎巎、高克恭諸人，或載名儒學，通經服古，或詩文俊拔，筆法超羣，而皆非漢人。陶九成書史會要大元所錄蒙古、色目人善書者尤衆(zhòng)，有三十餘人。鮮于伯機祖亦北族。湛然居士以禪人而建治平之勛業(yè)，與劉秉忠同，開出世間之道馭世之新治法，草昧之際，贊成文明。其書法精光甚充，顧嗣立元詩選初集亦謂劉秉忠得魯公筆法，行草獨師二王。薩都剌雁門集豪放險勁，剛健清麗，真能於袁、趙、虞、楊之外，別開生面，此又詩人之傑特者。子山、伯機，尤以書法顯。高房山以畫擅名。元世習子昂之風極盛，而無有能如子山之俊邁者。使無耶律湛然、薩天錫、康里子山諸人，用其豪真剛挺之氣，則以元世士類之輭懦低靡，其成就愈無足觀矣。故論元世之文學書法，不可不特重此運會。子昂書法之芝草醴泉，不意生於子山，而非仲穆輩。虞氏之言復驗矣。 子昂天機 夫天欲轉數百年之習者，其生人必雄奇特異，有不可思議者。王輔嗣、嵇中散，轉漢儒之風者，文中子、韓昌黎，轉六朝之風者，惠能、馬祖，轉釋教之風者，類皆奇異，非可以凡情量度。趙子昂，轉宋書輕揚之風者，其天機神明，恒能驚人。吾鄉(xiāng)黃晉卿跋趙公臨右軍書有云，“今人臨二王書，不過隨人作計，如賣花擔上看桃李耳。若趙公，乃是枝頭葉底，親見其活精神者，此未易與俗子道也?！逼淦┟顦O。（宋儒魏鶴山有云，“朱文公諸書，讀之久矣，正緣不欲於賣花擔上看桃李，須樹頭枝底方見得活精神也?！币娝卧獙W案卷八十。晉卿之譬，本乎鶴山之語也。）子昂之才，貫通晉人，若爲一體而分殊者，遂獨步寰區(qū)，睥睨古今，他人無此天稟。其與王嵇諸公之獨特，一也。吾嘗觀其真跡，驚怖其探驪珠、得元髓之能，二王之得子昂，猶孔孟之得濂洛，懸隔千年之統(tǒng)，一朝得續(xù)，人皆感其不可思議。出世間法，恢廓神變，固非能徧計所執(zhí)。然孰謂世間法無此神異耶。觀子昂作書，吾乃知思惟之無濟於道。使有思惟者，孰能信千載之下，乃有人物若子昂者。世之譏趙書妍媚，非識其大者也。 趙子昂書蹟評 元虞伯生道園類稿跋朱侯所臨智永千文有云，“盛唐作者，變又極焉。宋人遠不相逮，米元章、黃伯思皆筆不稱識。而晚宋，稱之無書可也。國朝惟吳興趙公，遂擅一代，學者瀾倒?！惫P不稱識四字，正中宋賢作書病痛所在。然宋人自有其神意，非前賢能有者，如五岳早威赫於周漢，又有五臺、峨嵋諸山興起於唐世，其景象非岳鎮(zhèn)能有也。故元人之輕視宋書，實爲矯枉過正。元人自趙吳興開闢風氣以來，以晉唐爲矩矱，然其佳者，自有門徑，而其劣者，惟步趨而已，曷能若宋賢之揮灑自若。道園類稿跋吳傅朋書幷李唐山水有云，“自吳興趙公子昂出，學書者始知以晉名書。然吾父執(zhí)姚先生曰，此吳興也，而謂之晉，可乎。此言蓋深得之?！弊影悍〞x，而自成一家，乃能入其髓秘而自具體格者，不必純以師古目之。後世評趙書，動輒言其法乳晉唐，實則其甚貴獨立也。此與宋之理學，動輒自稱直接孔孟之脈，實則乃熔鑄三教而自得之同也。 吾尤喜子昂致中峯明本尺牘十一帖。疇昔觀致民瞻尺牘真跡於滬瀆，殊異其登堂入奧，爲予心儀吳興之始。致民瞻十札，用筆精微，風流蘊藉，其高華渾整處，猶有璞玉之質，吾不期義煕千百載之後，又能由子昂接引，神游其境。然此類乃子昂摩擬晉人之書，如柳子厚之摩雅詩，獻平淮夷表，效漢魏鐃歌，獻唐鼓吹曲，高古雅正，風骨遒警，得其骨髓，然終非本色。欲得柳文之真，還須讀其天說、非國語、永州記諸篇。欲知子昂之本色，不可不觀其致中峯明本尺牘也。晉人作書，得力於玄學道教，神韻逸而能博。子昂則得力於禪宗，禪佛之學，基於戒定三學，而化以平常心，子昂之書，格韻逸而能真，瘦骨有枯僧狀，故不及晉人氣度寬博。致中峯尺牘尤能見之。吳門帖初甚清癯靈透，如賈浪仙詩。漸能揮灑，稍涉故習。明本恐亦微哂之。俗塵帖清氣逼人，筆法直過孫虔禮，瑩澈無多增飾，格愈高矣。山中帖有率更之勝，實可知子昂亦法乳初唐。南還帖以平澹哀婉勝，哀而不傷，雅人深致。醉夢帖信筆如泉涌，而潺湲有致。兩書帖清淨無塵，非有道者何能辦。還山帖情性真率，如空谷聞?chuàng)糁?。入城帖遒密有古韻，而撝謙自重。丹藥帖純然初唐矩矱，可與陸柬之把臂入林。氣態(tài)端淑，饒有幽趣。塵事帖清澹哀華，如金剛經之六如，如紫式部之物哀，觀之惻然。瘡痍帖用章草筆法，有渾健蒼熟之氣，不事增飾，尤能見其本色。此十一帖骨氣清癯，有道之書也。妍美雖似不及致民瞻及赤壁賦諸書蹟，而風骨過之。子昂自號水晶宮道人，致中峯尺牘，尤可想見其人矣。 王元美弇州四部稿（文淵四庫本）明雅二十五篇，全模詩經，形貌逼似，而寂寥人無道及者，豈非以其內少真氣空具形跡之故。其不能如柳州之作雅詩鐃歌能兼之也。然弇州及七子中人尚古之趣，亦可知之矣。其論書殊有此趣。四部稿、續(xù)稿墨跡跋論子昂者最多。跋趙子昂枯樹賦真跡言趙貴主藏鋒，結構精密，肉骨勻和。跋小楷法華經謂其結構細密，肉骨豐遒，蓋備有北海、誠懸之妙，而時濟以大令者也。跋大通閣記謂此記遒勁勻整，肉不隱骨，晚年最妙筆，佛地位書也。跋濟禪師塔銘言趙文敏又服膺西來，深入三昧，故其所書視他跡尤妙。蓋本右軍骨，調以大令肉，即北海跳踉，不露一筆也。跋趙文敏公行書云，“李北海法十四，米襄陽法十六，而妙際時以大令發(fā)之。天真縱逸中自緊密，波磔遒麗外不廢拙古。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故曹溪以後境也?！卑馅w子昂二帖跋後云，“昔人評趙吳興如丹鳳翀霄，祥雲捧日。余謂正書不足以當之。獨以尺牘行草，得山陰父子擫拓法，而以有意無意發(fā)之，蓋不負此評耳?！卑献瓡?，謂其配割勻整，行筆秀潤，出矩入規(guī)，無煩造作，恍若所謂殘雪滴漏，蔓草含芳之狀，斂容者久之。此皆弇州四部稿中語，頗能形容子昂之雅逸也。弇州續(xù)稿跋趙松雪書千文謂其腕指間從容變化，各極其致，中有疎而密者，柔而勁者，生而熟者，緩而緊者。出山陰入大令，傍及虞禇，不露蹊徑，正以博綜勝耳。跋歸去來辭云，“妙在藏鋒，不但取態(tài)，往往筆盡意不盡?！卑蠚w田賦有云，“大較高處在肉不沒骨，筋不外透，雖姿韻溢發(fā)，而波瀾老成?！卑锨锫曎x有云，“此書英標勁骨，謖謖有松風意，要當與秋聲鬬雄。而行間茂密豐容縟婉，春氣融融，波拂間故賦所不能兼有也?！彼u殊精。吾本欲徧贊子昂書蹟，讀弇州文，可不必作矣。弇州即我，我即弇州。其視爲吾之語亦曷不可。然君子和而不同。吾亦有異於弇州者。續(xù)稿跋趙松雪墨跡云，“趙吳興擬古五首，尖利遒逸，出入李北海，所謂本色書也。趙有本色書，猶沈啓南有本色書，第非最上乘耳。然結法無一筆失度，要之極真無可疑者。”竊謂子昂本色，可見其致中峯尺牘。所謂本色，言其性地也。弇州之所謂本色，氣稟而已。不足以稱本色也。 趙孟頫失節(jié) 元人格力愈降，自子昂始。吳興之才天縱，人所共知，然有失節(jié)之污，乃自古書道大匠所無。鍾王歐褚蘇黃，何嘗有此等事。明亡王覺斯亦蹈其轍，見訾於後人。子昂書雖極圓融，力道終有愧於宋儒。蘇黃米蔡有乖於晉唐法度處，然曷能掩其氣魄之雄直。宋人勁峭之體，宋季禪師傳諸東瀛國，雄直之氣，亦流衍不絕，滋長武道。三百年後遂有山本常朝一流，融鑄禪儒，撰葉隱，創(chuàng)武士之道。老聃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論書之美，莫若子昂，然於信一節(jié)，誠有慚怍焉。王覺斯之書，亦美勝時賢，得晉人意爲多，鴻寶、石齋、青主皆弗及之。然氣節(jié)精神，較之倪黃諸儒之貞完，不啻泥壤。甚者傅青主霜紅龕集書神宗御書後有云，“董謂趙孟頫爲五百年來第一人。以若見解習氣，仰視神宗茲制，不違咫尺，有汗流浹背已耳。有君無臣，豈筆墨間亦有然者耶。”此青主春秋筆法。贊神宗御書，有君也，崇明也。譏孟頫汗流，無臣也，背宋也。萬曆之書，焉真能至此。今人喜子昂覺斯者甚衆(zhòng)，使不知此義，致遠恐泥矣。清人王澍虛舟題跋元趙孟頫書小楷洪範真跡有云，“子昂以有宋宗臣，失身事元，可謂悖矣。而書洪範意，蓋以箕子自況也。子昂無箕孔之抱負，而蒙面易心，托言權變，竟欲以箕子自比，是失身之中，又增一文過之罪矣。後世以其楷法之佳而不忍斥去，節(jié)取何所不可?！贝苏D心之論也。錢牧齋、王覺斯輩，亦無箕孔之抱負，而牧齋尤善托言之術。寅恪先生已恕之矣，天下之論猶未能宥之也。 吾丘衍 吾丘衍子行眇目跛足，本為畸人，而性高潔，離世異俗，頗可與一時奇士如王元章輩相輝映，皆浙東之產也。陶九成謂其隱居求志，好古博學，凌物傲世，不交雜客，與趙魏公相厚善。（見書史會要。）又謂其年二十七，即不下樓。樓上下分業(yè)子弟，客至，僮輒止不使登，通焉使登乃登。（見明人汪砢玉珊瑚網書錄。）甚可見其風節(jié)，亦狷介之流也。其死事尤奇。胡汲仲所作之冢銘謂其因妾家訟案受辱，而莫知其所。翌年二月，呉人衛(wèi)天隱以六壬占卜之，得曰，其骨淤淵泥九十日矣。弟子為招魂葬西湖之濱。則其故人皆謂其投湖自湛也。然所據者筮卜之術。子行之終，實莫可測，如莊列中人，恍惚而已。其畸人之風，亦異哉。子行通博經史、文辭、音律，尤以篆印之學稱於後世。其所交游者趙魏公外，又有楊載、黃溍、張雨、仇遠、胡長孺等，皆一時傑士。王子充作吾丘子行傳，志其風雅。論書史者，曷可少此人。其書陶九成謂其精於篆，專法李陽冰，律以古鼓，當代獨步。惜真蹟罕覯，無以驗其造詣。其傳世吾衍私印、布衣道士印兩方，亦得漢印之髓。其學古編三十五舉一書，乃輓世印學之開山。元范素云，此編一出，可一洗來者俗惡之習。時人夏溥謂此書遂變宋末鐘鼎圖書之繆。又言寸印古篆，實自先生倡之，直第一手，趙吳興又晚效先生法耳。後世明人何震作續(xù)學古編，清人桂馥作續(xù)三十五舉，實可見其影響之長遠，為後人追慕也如是。夫篆法自宋初二徐後，愈趨蕪雜俗格，使三百年間，幾無作手。賴元世吾丘衍、趙魏公、周伯琦輩力矯前弊以振之。陶九成傳世亦多篆體。子行於印學尤有正本澄源之功，時賢歎其絕妙。是亦可知，緣何當日錢塘生花坊樓下，有冠履交於戶內。子行品操之奇異，學問藝術之通微，實可為元史增色也。（文選不收蘭亭集序，宋人甚多訾議。周必大省齋文稾卷十六跋劉仲威蘭亭跋，亦為其鳴不平。如此者甚多。吾丘衍閑居錄有云，“王右軍蘭亭序文固自佳，與文選并觀，則無弘大之氣，昭明之不取者，此也，非有他說?！彼院喍_。宋人於晉文只知蘭亭、歸去來兮二篇，如何能識晉文本相。以此而怨昭明，非是也。） 鮮于伯機 書史會要謂伯機面帶朔偉氣，每酒酣驁放，吟詩作字，奇態(tài)橫生。（此語實本柳道傳集卷十八跋陳慶甫所藏鮮于伯幾書自作幾書自作飲酒詩。柳集伯機作伯幾。）善行草，趙文敏極推重之。南村此種紀述，頗類金人劉京叔歸潛志所述李天英、張伯玉、王士衡輩人物，皆跌宕不羈，而仕宦連蹇。伯機行草如杜詩魏將軍帖，學懷素自敘，沈著飛勁，氣勢厚健，最可以河朔偉氣奇態(tài)橫生八字許之。巎巎之草，尖露生峭，開後人習氣，而伯機猶沈著守古意。王元美弇州四部稿跋鮮于伯機詩記真跡有云，“行筆清圓秀潤，芒角不露，隱然唐人家法。即與文敏鞭櫜中原，不知合置誰左。”（文淵四庫本卷一百三十一。）吾觀唐人詩十二首帖，瘦硬自率更出，力遒骨堅，不免質勝於文，無唐人楷法中蕭澹靜穆氣象，所以不及子昂。書史會要又謂評者以爲伯機蚤年嘗作吏，故所書未能脫去舊習，不免間有俗氣。吾評溥光和尚草書，亦嘗歎其格高於鮮于氏。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論書亦謂其頗有俗氣。南村所述評者之說弗繆也。蓋吏人作字，常失躁率。觀伯機墨跡，微少靜穆之氣，故人謂舊習未脫。惟偶有超妙，如所書王安石詩帖，雋美蕭散，可以少憾矣。 鄧巴西 初識鄧文原，乃讀圭峯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時，觀其重刻禪源詮序，賞其深入禪悅，文辭典雅。後游滬瞻其真跡，始知其湛乎書道，堅深處甚非尋常。陶九成言大德延佑間，漁陽、吳興、巴西翰墨擅一代。（實本虞伯生道園學古錄卷十。）竊謂漁陽擅名以氣勢，吳興擅名以韻度，巴西韻度不及子昂，氣勢不及伯機，其以擅名者，古勁也，章草也。巴西之行，矯俊清朗，爲元書之通格，未必能勝柯九思、張伯雨之流。惟其章草，古勁綿密，獨闢路徑，甚開風氣，乃吳興漁陽所弗及者。蓋自宋季習晉唐之風興，識者多患其易入浮薄，而思以古法濟之。其能濟行草之弊者，莫若隸草。故吳興、巴西、漁陽皆嘗師之，而巴西尤能邃造焉。所傳急就章，氣定神閑，纖密而勁，如置魏晉人中，清穆而已。惟氣息欠純熟，古人渾厚，尚未臻也。子昂以晉唐爲心訣，鄧氏以章草爲利器，元人習書復古之道，大致即此二塗。伯機、鐵崖兼有取之。其他若楊桓、周伯琦之篆，虞集、顧祿之隸，倪瓚之師鍾元常，特其嗜尚而已。今世欲造鍾王之室者，亦往往習章草，然急就之類，或嫌其微有僵索，徑而學漢簡，亦有之。惟過猶不及，不可不慎思之也。 康里子山 陶宗儀書史會要謂巎巎刻意翰墨，筆畫遒媚，轉折圓勁，評者爲國朝自趙魏公後，便及公也。解縉言子山得趙文敏之奇?zhèn)?。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論書謂鮮于樞頗有俗氣，鄧文原晉法而但欠熟圓，唯康里子山書從大令來，旁及米南宮，工夫亦到，其神韻似可愛。其言多語焉未詳，未能暢發(fā)其蘊蓄。略卑者可毋論，子山之行草書柳子厚梓人傳、奉記帖、草書子厚謫龍說，皆其傑筆。諸帖無吳興柔媚之習，而勁峭流轉如熔液四走，化剛爲柔，堪稱創(chuàng)體。其甚得吳興書札之暢利，而參以晉唐之草法，細勁側逸處，頗有與東瀛藤原佐理草筆相神近者。而鋒穎尖露，挺而趨險，不似吳興之涵泳，又爲後世文衡山、王陽明所取法。其亦參章草隸法，見其草書李太白古風，蒼爽兼至，而開楊鐵崖、宋仲溫之風。觀其清河郡張公神道碑搨，令人頗思米友仁，小米大成殿記，猶存姑蘇文廟中，吾嘗尋謁之。觀子山此碑結構綿密，豐神麗都，則固嘗習米書，四友齋言其學及南宮，弗繆也。子山英氣發(fā)露，時賢弗若，行間劍光，若越女白猿之格刃。陽明子豈亦有意於斯哉。 張伯雨 顧嗣立元詩選初集謂句曲外史以豪邁之氣，孤鳴于丘壑，而清聲雅調，聞諸館閣之上。以方外詩人，而與館閣詞臣相頡頏。頗可見其爲人，風裁凝峻，氣宇不塵。伯雨爲張橫浦之後，爲茅山道，不類趙虞輩羈束元廷，亦不類後起如楊廉夫，縱情聲伎，果然有橫浦出世遺風。其詩雖未拔萃，而常有清亮自振之音，不免矯異自憐。如咸池水淺孤黃鵠，空谷天寒病白駒。自慚病鶴摧頽甚，卻顧雲霄意悄然。甚可見其懷抱。其書清泠，亦子昂體，柔弱纖麗，骨氣未遒，尚在柯倪諸人之下。然意態(tài)閑適，良可慰懷。唐伯虎學而受用之。其精善處，偶有靈動，如王謝子弟，矜持凝峻。又以文辭可人，觀之惺惺，故傳世多有能品。其外史自贊畫象真跡，嘗於滬上觀之，盤桓甚久，特喜其晉韻風致，如巖壑中忽遇李廞宗子，清羸有遠操。茂弘乃復以一爵假人，正類句曲之語朝士也。其他自書詩卷，弗如也。 柯九思 歐禇爲廣大教化主，予甚好之。伊闕、道因之碑，恒在齋榻，以性剛故，特鍾率更，而每施愛及善學率更者，遠如薛稷、嵯峨氏，近如弘一、湛翁。予於元世，甚喜柯敬仲九思，其亦習歐有邃造者。敬仲與懶瓚、廉夫同時，而趨向各異。蕭疎怪奇之趣，非其所尚，肅括挺峭之風，方有獨契也。吾觀其老人星賦卷，構結密邃，筆勢勁利，氣宇軒然，有廟堂風，不愧爲奎章閣學士本色。其所不及唐賢者，微有俗意耳。葉恭綽跋曰，吸歐李之精英，爲趙虞之勁敵。誠然。虞道園實非其敵也。上京宮詞尤堅粹如鍛，瘦如戟林，尖露森煉，乃可謂歐體之變本加厲者。與趙書之中和蕭簡，力踵晉人，異趣甚?？戮粗倏芍^元人習唐之典刑，不欲以晉人自縛。蓋唐賢自有家法，奚必繩以古意。歐褚以降，顔柳自逞其勢，已自闢門戶，無待假借。敬仲者，乃真唐賢門戶中人也。此敬仲獨有理致，不循時流處。 懶瓚 明季董斯張遐周吹景集卷四有云，“倪迂繪事為四大家冠，其胸次灑然，清韻可挹。致日本使者閣外長跽，不一見，真棲逸中偉人也?！保ㄒ妳矔衫m(xù)編。）懶瓚其為後人希慕如是。徐文長逸稿卷二十四雜著評字有云，“倪瓚書從隸入，輒在鍾元常薦季直表中奪舍投胎。古而媚，密而散，未可以近而忽之也?！彼詷O能窺懶瓚堂奧，古媚密散之論，尤稱精切，不可易也。然項德純書法雅言附評一篇云，“若下筆之際，苦澀寒酸，如倪瓚之手，縱加以老彭之年，終無佳境也?！钡录円姷?，自亦敦健不俗。其譏懶瓚苦澀寒酸，蓋以骨氣貶之，較之文長以筆法贊之，似相悖而實爲相成。論者兼採二氏之言，則雲林之蘊奧優(yōu)劣，盡可洞徹。吾授陳石遺宋詩菁華錄時，嘗謂諸生蘇子美詩有蕭疎之格，最可以倪瓚之書比擬之。今日思之，實則梅宛陵之格，尤類於苦澀寒酸之屬，惟其中蕭疏之處，多蓄真味，豈非有唐賢古密拗硬法度在。故曰宛陵之詩、懶瓚之書，差相倫也。吳匏菴云，倪高士詩能脫去元人之穠麗，而得陶柳恬澹之情。（見顧氏元詩選初集辛集。）其書亦然。心筆一致，與鐵崖同，其格則幾爲南北分轍。鐵笛道人乃李賀之亞也。雖然，氣類終相近。觀鐵崖怪奇之書，豈非亦有蕭疎之氣彌漫其間耶。 鐵崖 黃山谷好作艶詞，圓通秀禪師呵之，曰，大丈夫翰墨之妙，甘施於此乎。汝以艶語動天下人婬心，不止馬腹中，正恐生泥犂耳。公悚然悔謝，由是絕筆，惟孳孳於道，著發(fā)願文，痛戒酒色。見五燈會元。楊鐵崖風流蕩冶，雅好聲伎，不減黃秦，而未有此明覺淨行，此鐵崖不及山谷，元人不及宋賢處也。蓋宋賢好色如好德，猶知以禪心禮性，往而知反，證地明歷。元明以降，士人愈顛放不羈，湎於宴游伎樂，往而難返，雖常悔懺，不復能如前賢。鐵崖以來，迄於三袁、牧齋，皆此輩中人。鐵崖亦無有遇如圓通禪師者。元世禪師，傑特如中峯明本，自亦作梅花百詠詩，風流不盡，不讓文人，如何呵鐵崖哉。山谷黃文節(jié)公正集卷十八與歐陽元老書有云，“大概世俗之事，於道術中擇可喜者行之，譬如觳觫君聞滄浪之水則藐之，見汙泥臭濁能生蓬蓽則眼明，蓋其無明習氣使之耳。而高論自抗，便謂不可染汙，但可哀爾。高明之士，要須以聲為律，而身為度也?！闭芍腥?、牧齋輩之病痛。則此病痛宋時士夫中已有，至元明而愈熾矣。以聲為律，而身為度云云，亦可見山谷之自修。其得諡文節(jié)，宜甚。吾讀鐵崖集老鐵梅花夢二十首序，豁然有省此理。（詩序所云法雲道人，即圓通法秀禪師也。）楊廉夫詩習漢魏唐人，尤近太白、昌谷，而其所作格力，實未足頏頡古人，猶足以眩蕩一世之視聽。有復古之才思，而無古人之詞潔，宜其書不落右軍矩矱，奇崛圓勁，拙意彌出，粗豪而能暢利，若流泉漷漷，激發(fā)於巉巖之間。其有與南宋人書如元晦相近者。元晦學魏武，參古法，而不效蘇米之體，廉夫亦不作吳興體，宜有淵源如是?；腥挥袟铒L子之姿，是其獨勝處。其題顧安、張紳、倪瓚諸人合作之古木竹石圖，飛逸飄然，不復可以世間字法檢束，疑其乃爲畫而非書，混然莫判。然前人不尚其書格，而今日往往推其爲大家。李東陽懷麓堂集言其不以書名，而矯傑橫發(fā)，稱其爲人。明清人論書亦鮮有道及者。蓋古人尚中道雅正，宜其爲摒落。今人尚變化特異，轉而能爲鐵崖之子期、桓譚，深賞其特。然亦一時之論耳。吾甚喜其真鏡庵募緣疏，爽利若禪師書，蒼枯有神。然終亦自承，其不免爲鄭板橋輩之先導。矯傑處固能獨勝，氣格則漓矣。鐵崖爲元書之窮盡生變者，宜其神味蕭索也。 元書三大派 海粟道人馮子振書，姓字不見于陶九成書史會要及補遺，而獨重于日本，尊為國寶。論元世書，不可不及子振者，以其取徑，迥異于時賢。不傚吳興、巴西晉唐之體、章草之習，亦無季世鐵崖、雲林師古變化，其書純爲宋格之嗣支，結構學山谷，鋒穎類晉卿，放筆肆縱，不恤犯險，而無藏退涵守之意。細銳處頗似禪師書，如北礀居簡，又如日僧道元。子振爲中峯明本之友，傳世有致日僧無隱元晦札、居庸賦卷、畫跋等之，蓋與禪門淵源甚深，其筆意欹側處，亦與明本相似。以此而論，元世書風，前有三家，爲力踵晉唐之派，多在廟堂之上。後有楊、倪、柯諸人，參悟晉唐而法求新變，自闢異境，爲法古開新之宗，多在江湖之中，是爲二系，爲元書之樞機。而禪流之書，及馮子振，乃宋書之游魂爲變，傳宋人筆法，往往在山野巖穴之內。此第三派也。此派隨禪法鯨波東渡，於彼邦盤根吐萼。日僧入元亦有學趙體者，終不及宋書之勢大，能得鐮倉之心。其他如周伯溫之篆，虞道園之古隸，吳仲圭之草，自趣而已，未足與此三大派頡頏也。 溥光作草 唐僧學書尚以世間爲法。如贊寧高僧傳言智佺殆臨八十一，而剋意學歐王書體?；騿栔?，曰，吾習來生字耳。尤可想其時伽藍風氣。予尊唐之篇，蓋已言之。元章書史言唐末四明僧無作亦學歐，又有七八家不逮此僧。終唐之祚，釋子作書，乃以世間爲法，懷素亦法張芝、張旭。大宋南渡前後，釋子作書，乃漸以自性爲法，不爲世間法所籠罩。觀彼時禪師墨跡，多有不知其師法門徑者，尤以宋季入元之中峯明本爲特異。抑禪宗爛熟而變態(tài)，不欲以舊轍自約，而有任性之趨耶。抑宋之士類書法浸下，禪師輕之不習耶?；蚪杂兄?。彼於道爲陽九窮極，於藝則新闢境地，吾儕雖嗟其將衰，而特賞其書學之異致也。此禪僧之藝能，幾能勝其語錄文字而爲長久處。自張顛、藏真之後，高閑、亞棲、景雲、夢龜之流，皆法之而名家。宋黃山谷草體愈恣縱多變，而趨險怪，豈足爲學書者法範。元僧溥光，即非以爲然者，其之作草，亦見其自性力，不欲爲前人所籠罩。愚甚喜其書石頭和尚草庵歌，書體飛流，而蓄拙意，草意遒真，而中官緊結，有縱放而無脫繮之虞，能疏野而少怪誕之憂，雖真氣不及前人，而獨具神意，愚一遇即愛之，謂其格高，猶在鮮于樞之上。果欲究其淵流，則差近於藏真小千字文、傳孫虔禮景福殿賦一路。宣和書譜言唐釋文楚草書有云，“至若亞棲、辯光之徒，咸以恢詭譎怪相誘誇，而文楚獨以清約自成一家?！变吖庵畷?，雖或未若文楚之清，一見使人泠然有物外之興，而其約或能幷駕。觀其草庵歌帖，如覯疏野至人，非可以世間語相接也。愚喜其瘦緊，可以矯山谷過肆之病。鮮于氏清而不約，溥光約而不清，以愚偏嗜，則右約者。明季倪鴻寶、黃石齋作草，亦有闇合於斯道者。故論元書者，不可不言溥光和尚也。 吾鄉(xiāng)諸儒論書 建炎南渡以來，以迄明祖洪武，天下郡邑文脈之昌，莫若婺州。元世尤熾。胡仲申王忠文公集序言，當南北混一，方地數萬里，人物不可以億計，而言文獻之緒者，以婺爲首稱。（見王忠文公嘉靖刻本。）此言昭昭，非鄉(xiāng)曲之私也。儒學有金履祥仁山、許謙白雲，胡長孺汲仲，文苑有吳萊立夫、方鳳韶父、黃溍晉卿、柳貫道傳、胡翰仲申、宋濂景濂、王禕子充、張孟兼等，而多喜論藝。書法雖非大家，自有天然。書史會要言吾鄉(xiāng)人書有云，柳道傳工篆籀，於大字得體。杜本謂其妙處不減李陽冰。黃晉卿書宗薛晉公自成一家。危承旨嘗云，吾平生學書，所讓者黃晉卿一人耳。胡長孺汲仲耿介不同於俗，下筆言語妙天下。正書學鍾繇，剛勁骨立，似其人也。洪恕主敬，始學鮮于太常，亦號能書。後及放乎法度之外，無足觀矣。宋璲仲珩，大小二篆，純熟姿媚。行書亦有氣韻。豐考功書訣論傳書訣之秘者仲珩之前，又有其父景濂。項德純書法雅言附評亦言，景濂、仲珩父子僅接元蹤。孫月峰書畫跋跋宋仲珩書有云，“人謂仲珩書勝乃翁，似不然。仲珩饒姿，然稍疏。景濂較有醖藉?！贝私晕徉l(xiāng)先賢，其中黃柳宋三人最有名。然三人遺墨所存極少，其書藝高下，無以深論。晉卿、道傳，號爲有元儒林四傑之二，與虞、揭齊名，有文集傳世。其論書題跋尚多，頗可考見元儒習書風氣。柳待制文集跋趙文敏帖有云，“往予在京師，從文敏最親且久。竊嘗有講于書法曲折。蓋書雖末藝，而必以學爲槖籥，識爲機括。而區(qū)區(qū)求精於筆墨之間，書望造者閫域難矣。蓋文敏之書，根于英姿敏識，而成於清機絕鑒，非可以一蹴至?！庇质鑫拿粽Z曰，“習之之久，心手俱忘，智巧之在古人，猶其在我，橫縱闔闢，無不如意，尚何間哉?！秉S柳二氏學術中正，交游廣大，識力甚精，其神采豈區(qū)區(qū)小藝者所可蠡測。黃文獻文尤寬通明暢，善學歐蘇者也。其論書題跋，愈有妙諦。僕書史之作，稱引多矣。其題東坡臨鍾繇書有云，“古者臨書，多取其意，而不專求其形似。予所見唐人臨二王書，無不然，非獨蘇公此帖爲然也。今之善爲形似者，可謂極天下之工矣。豈古今之智巧，未足惟臻此耶?！眲t元人之專模晉唐之形，晉卿亦有不滿焉。高者得其神，卑者則惟求形跡耳。識者或多感其門徑之偏，學書之道，不必拘束于此形跡也。宋景濂至正二十年應徵金陵遇明太祖，時年五十一歲，乃至洪武元年，又過八載，觀其年譜可知。雖爲明開國文臣之首，而其學問文辭，以及書法，業(yè)已醇熟於元世。先生三十五歲生璲，論書之士以元人視其父子，亦無不可。景濂早年入黃柳二公之室，書學薰浸亦深。陶九成書史會要之序，即出其手。鑾坡後集卷九題徐浩書謂近世趙魏公筆法多效之。似前人所未發(fā)，確有見地。吳興學晉，以唐爲階，徐季海之靈散騰躍，常能令人有悟於玄旨，非此類不足以啓晉人之奧域。芝園前集題鮮于伯機所書蘭亭記後云，“鮮于奉常公嘗見葉秋臺書，反覆諦視，至欲下拜。秋臺之書，人頗譏其陋，公獨知其用筆之妙。字學雖淺藝，非功力精到，亦不足以相知，況其他者乎。予藏公所書濟石硯賦，自謂可入妙品，今觀此卷，實可與之抗衡，非真知書中意者，未必以予言爲至當也?！彼渭救~閭，號秋臺，亦吾鄉(xiāng)人。景濂此則，頗可補書史之缺。觀其辭氣間於書道亦頗自信。宋濂全集鄭濟刻輯補中題金諸儒手帖後一文，尤可備論書史者採擷，此景濂博識彊記之能，非他人所能爲也。右所舉三題，集中此類猶多。欲論元書者，奚可遺此珠哉。吾鄉(xiāng)諸儒文集尚夥，其中妙義自多，閑暇之時，自當披覽焉。此非吾鄉(xiāng)曲之私。蓋婺學關係宋元明初三代甚大，欲考辨其時學術風教者，不可不觀之。論書亦無以外。偃鼠滿腹，鷦鷯一枝，留待他日可矣。 西湖為天下藝文淵藪 柳道傳跋鮮于伯幾與仇彥中小帖有云，“故游仕于南，而最愛錢塘山水者，予及識其五人焉，曰李仲芳、高彥敬、梁貢父、鮮于伯幾、郭佑之。仲芳、彥敬興至時，作竹石林巒，伯機行草書能入品，貢父、佑之與三君俱嗜吟，喜鑒定法書、名書、古器物，而吳越之士因之引重亦數人。彥中廉訪公還自南閩，嘗爲伯幾留連旬月。時趙子昂解齊州歸吳興，頗亦來從諸君集?！痹谰煻?，惟錢塘最爲藝文之淵藪，非中州及他郡所能及。彥敬即高克恭，佑之即郭畀，貢父即梁曾，彥中即仇鍔?？计鋾r同游者又有李衎仲賓。諸人郭氏而外，皆北人而南棲者。鮮于伯機自號虎林隱吏、西溪翁，遯跡西湖二十載而歿，葬於今老東岳廟附近。據高彥敬行狀李仲芳亦葬西溪。彥敬、佑之皆善畫，擅名史編，於書功亦深，惟爲畫名所掩耳。據民國胡祥翰輯西湖新志，元代北人寓杭者，又有夷門老人杜敬行簡，與鮮于、趙爲友，知音律，尤長于書。大冠長裾，優(yōu)游吳山文酒間。南人棲茲湖者愈多矣。白珽湛淵、仇遠山村、張雨伯雨，本皆杭人。楊載仲弘，原籍浦城，亦徙居錢塘。吾丘衍子行原籍開化，棲居錢塘。仇白諸人，皆博學多識，才情出俗，身兼諸藝者。子行以印學著。仲弘尤以詩鳴。四人皆擅名，伯雨、仲弘尤傑出。釋教高僧，如中峯明本，亦錢塘人。此地本高僧萃聚之宅。其他寄廬湖山尤有名者，有黃大癡、楊鐵崖等。張怡玉光劍氣集卷十九藝苑謂黃子久博學多才，經史外，百家九流之學，無弗淹貫。嘗開三教堂于吳中，從游者甚衆(zhòng)。子久與之論辯，機鋒利，人莫能當。惜其文學爲畫所掩。惟杭郡未有能與崑山顧阿瑛玉山佳處相頡頏者耳。建炎以降，錢塘爲天下學術風雅淵藪，釋氏教宗重鎮(zhèn)。宋社既屋，風流餘蘊未盡，歷元明，以迄清季民國，淵藪之位，未有轉移。明清以來，大儒棲留講學於此亦甚衆(zhòng)，尤以近世馬湛翁最有名。今日風氣大遜於勝朝，而猶存先賢矩矱之殘餘。鄙書史之撰，恐亦得江山之助，地氣使然。愚婺人也，後嘗轉籍蜀地，自號青城峨嵋之人。今定籍錢塘，居已八載。素習經術性理之學，本無心於詩文藝術。自居茲湖，無意間豁蒙祛滯，而知藝文本原，莫非道也，儒佛一致，莫非心也。八載中微獲釋氏、詩文、書畫之學，豈非有湖山之靈、先賢之氣助佑之。愚雖檮昧荒忽，無足語與高明，此種淵源，信非虛妄。緣起興會，詎徒然哉。橫渠言，續(xù)先聖之絕學。其學豈僅性理之謂。今之西湖山水，雖其渾沌屢爲隧道所鑿，大體猶存，西湖文脈，吾儕亦不可不振作而續(xù)之也。 【明代】 明書頽怪之勢 唐人幾無書不工，抄經手、武將一流，多能書，氣韻不隳。此歐陽永叔、張文潛輩所歎者。宋士夫善書者漸少，蘇米以降，稍能振之，而終不能如唐之昌。大體氣直筆勁，寬碩有餘，雖有傷中和，微乖大道，終不失正人端士本色。句中有眼，亦往往以超逸之格勝，不必盡以唐法籠罩也。所存墨跡惡札亦少。元人承宋書之弊，矯而法晉唐。祚甚短，而善書者甚多。初者如耶律湛然一輩，書學有金人之積，英華外發(fā)。中有趙吳興一派大昌，能者輩出，流韻至明猶未歇。後又有鐵崖、倪迂、敬仲諸人特異脫俗，而變吳興巴西之法。故元世之書，不讓宋賢，甚可觀也。明人之書則蠱矣。洪武間，尚承元人矩矱，高華猶存。宋仲溫、宋仲珩，尤能興起。以迄祝希哲、文衡山、董香光，其脈不絕。然純正一流，其氣愈薄，無能如臨濟獅子吼，萬獸懾服矣。于是萬邪羣發(fā)，怪奇險澀之字，軋然出矣。蓋太祖特忌文士，一時精華，幾皆斃于其手。高啓腰斬，王彝、張孟兼、蘇伯衡、孫蕡等被棄市，張羽、戴良等自殺，徐賁、王蒙等瘐死。甚者劉基為胡惟庸毒死，宋濂放逐而死，宋璲已坐宋慎事死。永樂篡位，又誅方孝孺十族，文脈精英愈盡矣。其中濂璲父子、戴良、孟兼、伯衡皆吾鄉(xiāng)名儒傑士，孝孺為婺學真?zhèn)?，氣象特大者。三百年婺學隆盛，至此斬矣。書學焉能不衰。頽怪澀奇，焉得不出。方正學遜志齋集卷十八題元諸儒帖已嘆云，“昔時諸君子學術皆有承傳，雖字畫之微，亦皆得其旨趣。故所言多閑遠逸麗，非若今人縱手妄作也?！遍e遠逸麗，適可形容宋仲珩、高季迪書，而縱手妄作，政能為明人作書頽怪之寫照。豐考功書訣有云，“永、宣之後，人趨時尚，于是效宋仲溫、宋昌裔、解大紳、沈民則、姜伯振、張汝弼、李賓之、陳公甫、莊孔暘、李獻吉、何仲默、金元玉、詹仲和、張君玉、夏公謹、王履吉者，靡然成風。古法無餘，濁俗滿紙，況于反賊李士實、娼夫徐霖、陳鶴之跡，正如藍縷乞兒，麻風遍體，久墮溷厠，蒲伏通衢，臃腫蹣跚，無復人狀，具眼鼻者勇避千舍。乃有師之如馬一龍、方元渙等，莊生所謂蝍蛆甘帶，其此輩歟?！毖噪m刻薄，而甚有見。觀宋仲溫草書進學解，用章草法，筆力勁健，而邪氣已萌。宋廣昌裔之書，乃三宋之末，過于圓婉，已失正道。解大紳之草，吾亦不喜其圓側取媚，無雄直風。沈民則一門開臺閣體之風，端妍有餘，正氣已懾，較之元人愈薄。張汝弼、張?zhí)祢E草書荒怪醜惡，尤爲不堪。孫月峰謂李西涯行草微帶邪氣。一時風氣已靡。明人胡直衡廬精舍藏稿嘗言弘治以前書咸出中鋒，雖有未工，其生氣自殊。正德後則古法蕩矣。（文淵閣四庫本卷十八書鄭使君家藏祝枝山書。）幸賴文祝諸大匠出而矯之，始可保明中葉、季世書學之元氣。即祝希哲，項德純書法雅言亦謂其初範晉唐，晚歸怪俗，競爲惡態(tài)，駭諸凡夫，所謂居夏而變夷，棄陳而學許者也。豐考功與王雅宜、文三橋同時，蓋亦志在矯正復淳，祛疾銷邪者。然其行草亦邪氣難銷。嘉靖元年當塗祝鑾重刻王忠公集序有云，“國初人文氣化渾樸完固，所以祈天永命，垂統(tǒng)岡極者，寔在於茲。使今之務雕琢，尚奇恠者見之，庶幾爲之一省?！彪m爲文而發(fā)，於書亦合。豐、王諸人，皆嘉靖間人。故知彼時藝文書法風氣如此，不可不力捥之，使復歸於法度也。然明世頽怪之風，終明之祚而未絕。文衡山返正之功，董香光復古之力，政亦可觀，故中葉以降，以迄南明，書學較前時爲盛。陳青陽、徐青藤雖極恣肆有力，非能動撼基業(yè)。董香光尤特異，幾如馬駒踏盡天下人。撥亂反正，歸於雅度，反濁爲清，秀韻天然。然微嫌寒瘠，無復古人形神完固矣。夫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而況昆弟親戚罄欬其側乎。明季之得董氏，何其可親也。然彼時民服于奇淫，士競于吊詭，積習已深，無能轉移。頽怪之風，轉有高手出，如野狐之禪，固有絕人者。張瑞圖蒼枯有骨，倔彊方折。怪者有之，頽勢不在。然邪氣尚多，恐亦與其人品相關。鴻寳沈鬱頓挫，廉稜鐬厲，其氣勢能驚鬼神，而奇澀之處，不免如皮日休、羅隱輩文字，險峭無韻。鴻寳盡節(jié)於甲申，與明祚終始。石齋、青主，法度較倪爲雅正，氣魄不減，而王覺斯愈醇熟矣。怪奇之風，乃與晚明放浪之習，終已窮極。清初人物，猶存遺風，然終不復再蹈其舊轍。八大山人形跡雖涉怪異，其書直踵鍾繇，法度神韻，極有氣度，豈陳徐一流所可夢見耶。學者或問，緣何明人頽怪若此。吾今以一言決之曰，縱欲而已。虛舟題跋篆書謙卦家人卦有云，“卑以自牧，威如以閑家，所以修身齊家之道備，而天下之理得矣。自世教衰微，道法息滅，整身無檢，律家亡則，以放恣爲高明，以褻嫚爲和順，從心所如，往而不反，失身滅倫，必基於此矣?！边m可中明人之病痛。以放恣爲高明一語，尤爲警策。亦可知清初王虛舟輩精研篆體，開闢風氣，亦道德之心念使然。蓋不以明人放恣爲然也。（明季陳眉公晚香堂集卷十題湯臨川牡丹亭記言其撥動骷髏之根塵，提出傀儡之啼笑。見叢書集成三編景印明刻本。眉公乃以佛理觀其洞達也。然牡丹亭熾行於世，確為婬聲，世間靜觀如眉公者，蓋亦少矣。題湯臨川牡丹亭記又言臨川曰，“某與吾師終日共講學而人不解也。師講性，某講情?！泵魅松w有爲此情字所誤者。情固為天體，然與欲毫釐之間，非通人具定慧者，何能無洩漏。明人具此定慧者鮮，而行情欲者多，所以道學文辭書畫之格日降，而往往以通達自美。故吾今以一言決之曰，縱欲而已。昔唐李百藥作北齊書文苑傳序，斥梁末北齊兩朝文風俱肆婬聲，蓋隨君上之情欲也。竊謂明世之藝文，則隨其士人之情欲耳。今世縱欲之風，又勝於明人百十倍，吾固知今世道學文辭書畫之格之日降，又熾於明世矣?？晌房晌?。惟天道窮極生變，無道之中自生道德，五濁之世，不失爲吾儕學道之熔爐也。世之有志者，抑是吾言耶。吾書史之作，即於此書畫之格日降隳滅之際，作求道之錘煉。夫其格愈隳，吾道愈大也。） 明人遷怒於宋人 明書頽怪之勢，古所未有，時賢患之，而多遷怒於宋人。蓋以宋書爲禍源，而不能知宋人德性之真豪，風範之踔厲，故多未能公允論之。夫貶宋之習，自元已多，明人自有承之者。然時勢既異，亦自有懷抱，愚遷怒之議，信非誣也。楊升庵墨池瑣錄有云，“降而爲黃、米諸公之放蕩，猶持法外之意，周、吳輩則漫法矣。下而至張即之，怪誕百出，書怪極矣。不有子昂，誰能回瀾乎?！惫终Q百出者，祇可形容明人，張樗寮怪則怪矣，確有光明境地，不然曷能影響於禪流若斯之遠。豈黃米可持法外之意，樗寮即不可持之耶。張誠不及黃米，然亦未必若升庵所評者。孫月峰書畫跋跋謂柳誠懸書蘭亭詩文，中一二俗筆間有醜怪處，去惡道不遠，若效之，恐遂成惡札。張溫甫、陳白沙是其末流也。溫甫即樗寮，白沙即獻章，明人也。則月峰至遷怒於唐人。白沙之書，確亦明書怪放之一格，有溫甫之筆勢，而乏其鎮(zhèn)重。月峰又謂溫甫書佻處得之李北海，而以柳河東筋骨行之，故槎牙四出，不免墮惡道，其失乃在不得斂鋒法。蓋明人罪宋，多在其用筆，於理大體未乖，而不思其精神氣魄之高，有以運之，徒罪其筆法，而不省明人氣質涵養(yǎng)之功，大遜于宋，故終不免遷怒於彼也。項德純書法雅言至謂，蘇之濃聳棱側，米之猛放驕淫，是其短也。蘇似肥艶美婢擡作夫人，舉止邪陋而大足，當令掩口。米若風流公子，染患癰 明人尚氣 明人尚氣，赫然獨出。其與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皆為一代之格調。然氣體精微，不可不辨。氣之高者，爲正氣，清氣，精氣，狂氣，靈氣，明賢有得之者。氣之雜者，爲邪氣，濁氣，肉氣，意氣，俗氣，明賢亦往往有薰染焉。明賢得正氣諸高格者，莫若吳、陳、王、湛、鄒、顧、劉、黃諸大儒，明亡士人氣節(jié)之瑰偉激烈，亦史所僅見者。其於書道尤顯者，文衡山得精氣，倪鴻寶得正氣，董玄宰得清氣，八大山人得靈氣，陳白沙得狂氣。明人薰染邪氣諸雜格者甚多。氣稟駁雜多諍議者，王門後學如李卓吾，詩文如公安派，說部如蘭陵生，雖得近世文儒鼓吹，幾易位爲英豪，終非大道所在，杲日當空，焉能盡合公論。其於書道尤顯者，解春雨、楊西涯行草已微有濁氣，張駿、張弼得邪氣，徐青藤得意氣，肉氣俗氣種種染者甚夥，奚必盡發(fā)顯之。明以前氣體多清，尚無明世此種習氣。如祝氏天資之高朗，而得氣參有正邪，矧他輩才性有弗逮耶。雖然，彼皆氣也，常人往往莫辨其理致品格，故常有泥沙俱下之患。彼時士類尚氣之習，自有砥礪切劘之功，然亦有鼓吹溢美之病，在賢者猶不免。全謝山謂黃太沖猶有黨社習氣，惟待乎其人之克臻而已。明季王思任作倪鴻寶先生三刻題詞，言倪氏上公車，問弋獲，余曰，取氣而止。太史入棘，便書之屋壁。（見浙江圖書館藏崇禎刻本倪鴻寶先生三刻卷首。）尤能見彼世風氣所在。惟傑者淬煉氣之正者，卑者追逐氣之乖者，其始也或不異，其終也或如冰炭矣。王覺斯評倪鴻寶三刻之辭，亦極有正氣聲威，風霜凜冽，儼然同類，然終不能如鴻寶全節(jié)，穢名貳臣傳中。豈非其驗哉。（王覺斯乙亥年作此書詩敘，詩奧衍可觀，其書蹟頗近乎黃石齋。可知其嘗有取法焉。其末戲云，“顔之推家訓戒勿學書，良有至理?！庇X斯詩文俱有可觀，而惟以書顯。其忠節(jié)已虧，尤不得教化後世。清人諱其名，論書亦少有及之者。其得以不朽者，即顔氏戒勿學之物耳。不知孟津乙酉後晚歲刻意作書時，再讀家訓，不知作何感慨。使其本志欲聲名與骨速朽，不令後世議論，不想終以書藝而永存，而唾辱亦隨之而不盡，其必自悔其語之近讖也。言語焉能不慎哉。錢牧齋作孟津墓志銘謂其既入北廷，禮華山，登蓮峰，望大壑，自詫善載腐軀朽骨，屏營不欲下者久之。亦可知其心志一二。而不期乃以書法而得不朽，駡名亦遺臭難罄矣。） 道魔辨 諺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適可形容明代之書。傅青主霜紅龕集愚特喜之，其卷三十六雜記有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解得魔在道中，慧劍便有幾分快處?！币辔┠?、黃、傅諸大儒能解得此。其書正奇相用，轉邪佑正，猶佛家煩惱即菩提，即俗即真之義，果然超犖前輩，抖擻俗末，厲氣立節(jié)，激宕後學。八大山人亦與焉，爲此輩中人。所悟之境，甚有高絕。蓋朱耷本邪魔瘋癲中來，故其本領尤能。弘仁髡殘，清潔過之，所以為不及。明世文辭，亦似道魔莫辨。前後七子模古之文，道耶魔耶。竟陵、公安之派，尚主幽峭放任，道耶魔耶。評七子文，焉能獨信歸震川。論鍾譚三袁，焉能輕信錢牧齋。牧齋其人，亦道耶魔耶，似莫能辨也。世間之論，多不許其人。然其人豈無道性神明，楞嚴之注收入大藏，豈皆徒騁口舌而已。明世道學亦然。陽明之學，其爲道也無疑，而亭林大儒目爲虛妄。龍溪、心齋、近溪之學，人或猶奉爲正派，然顔山農、李卓吾之流，道耶魔耶，今猶諍訟無已。道學幸有劉蕺山、黃梨洲、王船山、孫夏峰、李二曲諸大儒殿軍，猶書學之有倪黃傅朱，其品節(jié)不可污，道魔已辨矣。惟詩文少此人物，蓋牧齋、梅村詩非不高，其品節(jié)皆容污穢，莫可自辯。嗚呼。明世之淆亂，道魔莫辨甚久矣。自茲以降，滿清諸朝之士人，其於道魔正邪之分別，愈無能矣。豈不見清初廟堂朱學中有李光地輩，其道耶魔耶。彼以魔而爲道，冠冕儼然，甚可畏哉。而戴東原作孟子字義疏證，袁簡齋作性情詩，道耶魔耶。學問才情固甚警動，吾恐其終入於魔矣。道魔豈真難辨哉。 宋仲溫急就章 自趙、鄧興學章草之風，軌躅不絕，幾爲家法，至明宋仲溫爲殿軍。王弇州謂觀其書急就章，結意純美，以爲征誅之後，獲睹揖讓。而後偶取皇象石本閱之，大小行模及前後缺憾處若一，惟波撇小異耳。（見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一跋宋仲溫急就章。）王元美初以仲溫書波險太過，筋距溢出，遂成佻卞。後見徐獻忠藏本始嘆其純美。佻卞云云，以形容仲溫他書，或亦可能。此明初佻放習氣之萌蘗也。姜湛園亦云，“章草書前朝惟宋仲溫得張、索遺意，而過於放軼?！保ㄒ娝膸毂菊繄@集卷八跋祝京兆千文。）竊謂其急就章簡古勁逸，陵唐邁宋，徑入晉室，嫻雅不及鄧巴西，而古逸勝之，爲明書之朝暾，非他人能有。以書學故，急就章之小學，亦爲人所樂道。王華川王忠文公集卷十九雜著中撰有急就章三篇，謂治經之暇偶取禹貢、詩、周官山川草木鳥獸六官之名爲三篇，惟示諸子姓，殆猶續(xù)古小學之遺意。華川與仲溫同時，頗可見其時風氣也。傅青主自論吾家三世書法，言真行外，吾之急就，眉之小篆，皆成絕藝。（霜紅龕集卷三十七。）則急就章之風，至清初猶未絕也。 李西涯 何元朗四友齋叢話卷八史四有云，“李西涯晚年致政家居。至臨歿時，其門生故吏滿朝。西涯凡平日所用袍笏束帶硯臺書畫之類，皆分贈諸門生。即書籍所載古之宰相，亦未有如此者。”其後又載李東陽當國時，冬月五更入朝途中與崔後渠飲酒事，嘆其風流。鄒守益集雜著類二題翰苑叢林卷有云，“西涯李文正公，以高才清德，負天下重望，若深山大澤，蛟龍變化，不可馴狎。一時意氣所招，名公巨卿，非其執(zhí)友，則出自門下，若長鯨巨鯤，青虬赤鯉，鼓鬐奮鬛，競勇於風雲。故書郵往來，長篇短札，舉無俗物，若珊瑚珠璣，盈斛專車，精采奪人。公既薨，家無長物，惟書牘盈案，嗣子及門人謀分而藏之，以垂永久?！庇^東廓之文，分贈門人之事，似乃嗣子及門人之意。鄒、何二人同時而東廓早，鄒爲題跋，而何聞諸西涯門生顧東江子伯庸。似何氏之言爲可信。明人不逮古人遠甚，而自具風流美儀。李西涯此事，即可想見。此亦關係書學之掌故。蓋有明宰輔中欲尋西涯此輩人物，鮮矣。不復如晉唐以來比比皆是。明人宰輔大臣，弘雅不若唐宋，而布衣冷官，氣肆勝於前代，龔定庵尊隱之微義，實應自明人始。西涯以詩文雄，其書亦甚有聲。孫月峯書畫跋跋陸文裕墨跡有云，“西涯翁在位日，書名震海內，篆書姑且勿論，行草亦清勁有筆，第微帶邪氣。彼時大夫書多作此形狀，蓋幾日用不知矣?！彼u甚確。邪氣二字，政可中其病痛。如爲孟清書草書卷，野怪已多，迥別於明初，足可令宋璲沈度駭異。愚不喜其行草，而特賞其篆字。今人大致甚熟清人籀篆，洎鄧完白出，其體愈盛，多以骨肉豐完稱。然模古有成，而終覺浮漓。一日觀西涯篆，而愈感其乃真有古意，渾勁自然，其氣較真，李陽冰、周伯琦之遺嗣。清人自謂作篆用筆得古法，實則未知養(yǎng)氣之古法也。以氣而論，西涯之筆尚屬先進。完白一流，不免爲後進之君子矣。孰謂明人無篆隸耶。 陳白沙 理學諸儒往往不擅詩歌書藝，其特善此二科者，首推朱元晦，其次莫若陳白沙。明史謂其學灑然獨得，論者謂有鳶飛魚躍之樂，而蘭谿姜麟至以爲活孟子云。黃太沖明儒學案謂其學以虛爲基本，以靜爲門戶，遠之則爲曾點，近之則爲堯夫，此可無疑者。有明之學，至白沙始入精微。門人張詡白沙先生行狀尤能狀其高風，述及書法有云，“至於揮翰如其詩，能作古人數家字。山居筆或不給，至束茅代之，晚年專用，遂自成一家，時呼爲茅筆字，好事者踵爲之。其詩曰，茅龍飛出右軍窩。皆指茅筆也。天下人得其片紙隻字，藏以爲家寶?？谍S之壻某貧不能自振，造白沙求書數十幅，歸小陂，每一幅易白金數星。庚申，朝廷遣官使交南，交南人購先生字，每一幅易絹數疋。”頗可想其境地優(yōu)游，有古人林泉之樂。白沙學養(yǎng)如是，深入人心。觀其集跋沈氏新藏考亭真跡卷後，知其論詩合於嚴滄浪，求別才別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者也。則其書學，固亦甚求別趣，不欲爲世間常法所羈勒。甚者自制茅筆，獨闢一體，若古之飛白，亦前所未有，白沙之矜創(chuàng)也。而其書爲時人重，非僅書以人貴，其書宕奇，亦合於時好故也。一代大儒作字已如此，明世氣息之轉移，亦可窺矣。黃太沖明儒學案師說陳白沙案語謂其識趣近濂溪，而窮理不逮，學術類康節(jié)，而受用太早。頗能中其病處。蓋明人多喜意氣，喜宴游逍遙，類皆受用太早，窮理未深者。則白沙之失，亦明人之通病也。觀其行書送劉岳伯帖，筆法近張樗寮，中宮甚緊，而形常欹側，姿度搖曳，近乎南宋人而不及其寬博，而國初承傳元賢之法度，至此已蕩然矣。其書放逸中每蓄矜持，不失爲儒者。他輩放逸中全無矜持，如祝希哲晚年大草，氣格愈隳矣。其集觀自作茅筆書有云，“神往氣自隨，氛氳覺初沐。聖賢一切無，此理何由矚。調性古所聞，煕煕兼穆穆。恥獨不恥獨，茅鋒萬莖禿?！毕肫渥鲿鴷r心懷煕穆，以神運氣，欲得古意。雖書蹟不能稱之，其志終可嘉尚。希哲所以愈隳，以其志濁故也。白沙築陽春臺，吾今日於春風中草此篇，亦殊覺暢快也。 王陽明 人嘗怪陽明大儒，作字瘦勁淩厲，鋒穎發(fā)露，微少蓄藏氣象，似非聖賢之所宜者。其說是非參半。陽明之不及周濂溪、程明道，即在微少蓄藏氣象，明粹多，溫厚少，此其說之是處。陽明本不循常格，早歲湛參禪道，有闇契於禪師氣度者，故作字頗類禪師書，性真發(fā)露，無可避遮，故鋒穎明爽，自不必以俗見繩之也。此其說之非者。陽明氣稟絕人，早歲已顯其氣類。王龍溪滁陽會語有云，“其少稟英毅淩邁，超俠不羈。嘗汜濫于辭章，馳騁于孫、吳，其志在經世，亦才有所縱。”其後又究心於老佛之學。及至龍場，居夷處困，恍然神悟。則陽明之書法，自熟於其少壯中年，其氣自與稟性相合莫二。蓋其書學，胎息於唐賢，自歐陽率更化出，而揚厲挺秀，乘明人尚氣之時風也。所書詩卷往往有超犖之意，幾陵駕乎七子之上。然畢竟有傷廉稜粗厲，氣體未能深茂，可爲明書之偏師，不可爲主盟。陽明不喜朱子，然其書終不及朱子格高。畢竟南宋時風氣尚多醇厚，非明中葉可比。陽明之學，足以陵駕明人，而終非能與周程諸賢相抗手。惟其格局，資備文武，乃古之諸葛孔明一流，則又非宋儒所能籠罩。章太炎王文成公全書題辭有云，“蓋自子路奮乎百世之上，體兼儒俠，爲曾參所畏。自顔閔二冉以外，未能過子路者?！庇衷疲安晃蛭某蛇h於孔顔，其去子路無幾也?！逼鋽M陽明於子路，亦可備一家之言。子曰，由也喭。則陽明之書，其短處亦有近乎此者。豪傑之失，多有類之。呂新吾呻吟語云，“深沈厚重是第一等資質，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資質，聰明才辯是第三等資質。”陽明之學，由豪雄躋於深厚，惟其書法，則尚滯於第二等，未能上臻一流也。 祝希哲 前人謂祝希哲書明朝第一，鄙懷實未以爲然。翁方綱言祝以小楷爲上乘，有明一代小楷能具晉法者，自南宮生開其先，惟枝指生得其正脈。（跋祝小楷書前後出師表。）南宮生即宋克。覃谿所言極是。然覃谿亦僅謂小楷爲上乘，則其行草當非上乘也。前人往往推希哲草書第一，此余所異撰者。明人項德純書法雅言謂其初範晉唐，晚歸怪俗，競爲惡態(tài)，駭諸凡夫，所謂居夏而變夷，棄陳而學許者。於我心有戚戚焉。余不喜之晚年狂草大軸，白陽青藤皆由是出。其雖狂逸有勢，能奪眼目，識者凝審，則可察其本相，實爲巧媚側妍，無大人先生懷抱。故非張顛素師之真嗣。惟時無英雄，使此子成名耳。王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二跋祝京兆季靜園亭卷有云，“祝京兆書季靜園詩，以大令筆，作顛史體，縱橫變化，莫可端倪，雖考之八法，不無小出入，要之鐵手腕可重也。然書道止此耳。不過則牛鬼蛇神矣?！蹦搜跃┱状说葧╄F手腕可恃，法度已乖，幾淪於牛鬼蛇神之地矣。婁堅學古緒言卷二十五自題草書卷後有云，“今人薄解怒張，使自號顛素，人亦以是稱之。如祝京兆筆力非不矯矯，求之伯高藏真，尚多乖少合，況於晉人之遠韻乎?！保ㄎ臏Y四庫本）所言極是也。虛舟題跋謂祝雖能自拔而風骨未清，往往多帶俗韻，故其狂草多賞於俗子，而不免沿門擉黑之目。所評極是。明人頽怪之風，不意假力模晉唐之希哲之手而愈熾矣。此猶近世錢玄同輩以小學家，而倡文字革改，適見其悖謬耳。雖然，希哲書學天賦，確乎超逸羣倫，鶴立卓然。觀其學張芝、索靖、鍾繇、二王，真有唐賢之氣度，舉筆如天運。弇州續(xù)稿卷一百六十三墨蹟跋祝京兆諸體法書跋有云，“書之古無如京兆者，文之右無如京兆者。古書似亦得，不似亦得。古文辭似亦不得，不似亦不得?！鄙w譏其文辭之離奇，而嘆其書學之高妙自得也。惜性太縱肆，喜酒色六博，無唐宋先賢養(yǎng)氣功夫，見性手段，所以致遠已迷，暮年之心愈昏矇矣。其晚年有詩云，日日飲酒聊弄婦，登床步入大槐鄉(xiāng)。蓋即虛舟之所謂以放恣爲高明者。孰信此輩能見道哉。（明胡直衡廬精舍藏稿卷十八書鄭使君家藏祝枝山書有云，“彼捨中鋒而以側媚豪宕襲似之者，則亦如優(yōu)孟學孫叔敖，其言言笑笑，雖得近似，終不離伶工相耳。又如人之生，其精神行骨肉之內，則骨不【山孱】，肉不溢，而秀傑之氣自著。不然，雖嫵若少女，驍爲健兒，其神氣無觀也。予嘗觀弘治以前書，咸出中鋒，雖有未工，其生氣自殊。正德後，則古法蕩矣。予間以語一二工書者，靡不掩口。近時海內工書推文衡山、祝枝山二君。誠一時名家，盛行在正德嘉靖間?！庇盅灾ι綍ㄡ岜赜斜嬷撸璨患傺砸?。則胡氏之於祝希哲之書，實有微辭焉。枝山喜側媚豪宕，有乖古法，非胡氏所喜者。） 衡山先生 曾參也魯，而得夫子一以貫之道傳。衡山幼亦魯，其資質弗若希哲遠甚，而造境愈粹，得道愈湛深。豈非有相近處。或問曷以至此。吾以一言決之曰，人品也。姜白石續(xù)書譜有云，書須人品高。衡山先生品性高潔，矯然崖岸，於書畫家中信屬一流。觀文嘉先君行狀及時賢傳記即可知之。其友何元朗於四友齋叢說中極稱其品性。視祝唐諸輩之狂恣，衡山先生猶唐宋人也。衡山之有仁者之壽，亦其涵養(yǎng)溫醇之驗。惟以品性入道，彌修彌厚，氣象方可達古人，力道方能中正蒼渾，所以書畫始能明粹遒遠。其狂草甚虛怯，小楷過纖巧，不及枝山道人。倪鴻寳謂其楷書為國朝第一，非的論也。（見四庫本倪文貞集卷十六為潘安祖題文衡山先生畫卷。）其尤粹者，古隸及行書也。明季趙宧光凡夫寒山帚談權輿有云，“國朝隸法，直接漢法，未可輕也。”分隸部有云，“國朝則僧宗泐、滕氏兄弟學唐，文氏父子學漢，幷是傑作。”觀寒山帚談及凡夫墨跡，知其學才俱佳，識力不俗，其言甚可信。黃石齋黃漳浦集卷十四書品論亦云，“八分以文徵君第一?！保ㄒ妳矔扇幘坝∶骺瘫尽＃┖卧仕挠妖S叢說至謂衡山先生出，遂迥出元吳叡、褚奐、陳璧諸人之上矣。衡山古隸，吾所觀雖未多，而恒嘆有古韻。後人不重明人篆隸，而往往忽之。其實清人隸法固高，然何能奪明人之席。清人王澍虛舟題跋明文徴明隸書千文有云，“文待詔隸書，金壽門謂其源出蔡邕而效法顧戒奢。余謂待詔此書專師鍾繇勸進、受禪二表，而兼取歐陽洵房彥謙碑。此書筆力斬絕，深得元常遺意。米元章稱歐陽率更爲真到內史，此書真不愧此語。待詔此隸，全法唐人。此更軼而上之，直到鍾太尉地步。壽門稱爲待詔第一隸書，不虛也。”虛舟深於篆隸，有清名家，其言雖不無溢美，要亦可信。衡山行書入黃魯直之堂奧，氣體雄直，挺峻有神，其大軸尤儼然有儒行之度，以氣度論之，可謂不愧唐宋，視其師沈石田之作，出藍矣。惟日僧俊芿可相頡頏。何子貞詩集為壽蘅題文衡山大幅字詩云，“高堂巨幅想掀髯，雙井風神到筆尖。”誠然。其長卷氣弗逮之，而尖新略過。明人學宋法而能得髓者甚鮮，衡山其拔萃者也。宋人以氣爲主，用筆適之。衡山養(yǎng)氣剛粹，所以能躋其境地。他人氣體未正，焉能至之。項德純論書甚爽利，其書法雅言附評篇有云，“文氏父子，徴仲學比子昂，資甚不逮，筆氣生尖，殊乏蘊致。小楷一長，秀整而已。壽承、休承資皆勝父，入門既正，克紹箕裘。要而論之，得處不逮豐、祝之能，邪氣不染二公之陋?！逼溲院馍劫Y不逮子昂，得處不逮豐考功、祝枝山之能，甚是。言其不染二公之邪氣，尤能見衡山之品格。惟論其行筆乏蘊致，似不能識宋法磊落雄爽之美。蓋德純目宋人邪正參半，甚不尚重，衡山習之，自不入其法眼。雖然，夫子之道不後傳於顔淵、子貢。明書之正脈亦不傳於希哲、考功。衡山而後，又有董玄宰、朱耷，亦猶曾子之有子思、孟子。古人亦重書學之道統(tǒng)。其在茲乎。（或謂予推重衡山之書，過重品操而輕藝術。非是。吾非僅恃德性之大節(jié)也。蓋德性施諸書畫，往往若神氣之行於骨肉間。弇州四部稿卷八十三文先生傳亦云，“夫藝誠無所重文先生。然文先生能獨廢藝哉。造物柄者不以星辰之貴而薄雨露，卒亦不以百穀之用，而絕百卉，蓋兼所重也。”吾兼德藝而論之，自信弗繆。德藝何可相離哉。相離者，非藝也。葉水心習學記言卷十三有云，“儒者不考于德而徇于學，則以其學為道之病?！蔽崧宰兤溲栽疲曊卟豢加诘露哂谒?，則以其藝為道之病也。） 唐六如 吾嘗於閶闔幽巷訪桃花庵，庵前一癲婦對空嘻笑，初甚怪之，忽思桃花庵主有句云，他人笑我忒瘋顛，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覺解頤。大乘菩薩往往化身瘋漢穢僧，唐六如居士豈不能顯靈於此癲婦。大笑而去。有詩記之。此吾與唐伯虎之緣也。吾甚愛重其山水，甚於其書。其畫天姿高朗，得宋人之法，氣象尚弘，而微傷雕琢。其書筆力不遒，遠不及文、祝，亦不如沈，而娟美有韻度，纖穠為態(tài)，尚不失為元人張伯雨之流。然其人佯狂放浪，而作書謹然守法度，不傚時人怪放之習，清約有禮，亦甚可貴。故知其行止狂浪，矯激而已，觀其心量，亦甚清明，非真顛狂者。蓋以詩文、傳狀，未必能得六如之心，惟可於書畫窺之爾。其落花詩卷，尤負聲名。明初高季迪輩，尚有此蘊藉風流，腰斬而後，幾難再覯。惟六如此卷，方可續(xù)其流芬，略存雅人深致。後有王弇州亦不俗。明季董玄宰殊有邃造，直接趙子昂，書功自非高、唐諸人所能及，然氣韻莫為二脈也。 王雅宜 明人何氏元朗四友齋叢談言衡山之後，書法當以雅宜為第一。雅宜得年僅不惑，先衡山卒，故何氏之意，乃言當世惟遜乎衡山一人而已。何氏學博志清，甚重品操，而王雅宜舉止軒揭，性甚雅潔，且何氏曾交於雅宜，故特為元朗所激賞。以書功論之，雅宜焉能在祝京兆之上。文先生亦未必能超之。文、王二家，特以品格傑出者也。雅宜師蔡羽，而取古法于樂毅、洛神諸帖，兼及永興破邪論序，胎息甚正，筆力爽雋，恒有秋山雨後之色。觀其自書游包山詩卷，澄清明潔，觀之心怡。明人作草，?；检稘幔乓酥畷?，每得乎清，此與唐賢懷素、高閑作草，氣體清奇，正相契合。明人書法具此清氣者甚鮮，而雅宜獨多，則其天資玄朗，超犖衆(zhòng)人，可以知矣。然其書微傷於巧，少晉人幽古自然之趣。恐其未能如趙子昂、鄧巴西，善學章草以養(yǎng)其古致，故其書略顯淺露，不能躋大匠之列。其卒前數年間所作，已有變體。弇州續(xù)稿卷一百六十四墨蹟跋王履吉贈何氏詩有云，“蓋先生庚辛以前，筆豐潤秀美，字字取姿態(tài)而不能無肉勝。至其末年，則風骨遒逸，天真爛熳，交錯掩暎，有不可形容之妙。（文淵閣四庫本）何氏者，何元朗兄弟也。卷一百六十三墨蹟跋三吳墨妙卷下有云，“王雅宜寵小行五絕句，是初變舊體者，遒骨顛姿，與冶態(tài)並見，而不免傷有意，然尚足壓卷。”卷一百六十四有明三吳楷法二十四冊論其有云，“大抵以古藏雅，以拙成巧，在八法獨覺、等覺間，庶幾上乘之將達者也?！彼u皆甚確。其中以古藏雅，以拙成巧二句，可窺雅宜於己書之病，甚有自知，而欲以拙古濟其風骨。惜天不壽斯人，未能見其進也。弇州敘友人王元肅言云，履吉病已甚，然時時偃臥，以指畫腹，曰，祝京兆許我書狎主齊盟，即死，何以見此老地下。（見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二跋王雅宜書雜詠卷。）悲哉。 豐道生 豐道生考功，明世之異人，性狂誕，傲睨一世，好撰偽經，刻意標異，而學博多才，足以騁其意欲。朱竹垞謂豐坊恃其能書，以篆隸體偽為正始石經，又為魯詩世學以欺世。（見四庫本曝書亭集卷四十二豐氏魯詩世學跋。）其於書學亦有大志，所作書訣一篇，論執(zhí)筆甚警深，氣魄甚壯，識見亦新，辭氣汩汩然若有源，爽駿可喜，明人書論文字中，實為上乘，在王弇州、孫月峯之上。其論屋漏痕、壁拆、印印泥、錐畫沙、折釵股五書勢之語，尤見精闢。道生於作書，自具根柢。詹景風詹氏小辨謂其書學極博，五體並能，諸家自魏晉以及國朝，靡不兼通，規(guī)矩蓋從手出，蓋工於執(zhí)筆者也。以故其書大有腕力，技神韻不足。所評大體甚妥。吾賞其篆書，蒼古有少溫遺意，而力追古式，乃與楊西涯、徐髯仙，俱為明人篆法之高者。然知音甚罕。後覽沈寐叟海日樓札叢論考功篆書唐人早春詩屏有云，“奇跡也。體用三體石經懸針法而筆力峻絕。以近代篆家擬之，雖完白純勁處，似猶有遜。王虛舟全徒豐出，而弱甚。十蘭志在相斯，力稍充而古不及也。金文自有懸針一種，邯鄲淳非無本，汗簡未可廢?！泵论艜鴮W邃密，淵博有識見，所言甚可信也。海日樓題跋卷三亦言豐氏小楷普門品有云，“書法謹嚴，刻尤精絕，明代小楷之最可珍者。”其所自負之行草，腕力沈著，有勁快之風。何子貞東洲草堂詩鈔卷二十七題豐考功草書千文卷有云，“說經不耐豐考功，附會傳注欺童蒙。其人恢疏有譎智，顧於書律巧力充?！庇衷疲肮桃松钺d金石味，意思沈厚神清雄。千文狂草果健筆，收藏賞嘆天瓶翁。尋常札牘頗頻見，豈知大有顛素風?！弊迂戩镀洳萆醵噘澰~。豐氏自才者。清人於草書最弱，巨手如子貞，對此卷即已嘆息。實則考功行草甚少韻致，論者以為尚不及王雅宜為格高。其書論痛斥永、宣之後，人趨時尚，古法無餘，濁俗滿紙。而己作行草，亦未能免其薰染。其得古法未高，濁俗之氣未脫去，轉以其性好執(zhí)著，下筆過為有意，而少天真之心，故其氣愈失之濁矣。蓋亦能言而不能行者，為書之師可也，為書之寳則未能。弇州續(xù)稿卷一百六十四豐存禮手札有云，“余每覽豐人翁書，輒怪其胸次有眼，能聚古碑於筆端。而腕指卻有鬼掣搦之，不使縱其外擫以取姿態(tài)?！庇衷疲扒岸娋渑c筆皆為精采，後則皆尺牘，老手紛披，殆若東城父老談開元鬬雞事，雖復【灑去水加糸】【灑去水加糸】舉舉，不免沓拖。人翁生平不齒王履吉，以其結構疏故。履吉當亦不齒人翁?！睆m州憾豐氏無姿態(tài)，多沓拖，而亦稱其功力。豐考功重執(zhí)筆，沈著徒有斂勢，結構甚密，而乏意韻。王雅宜結體疏朗，獨成天韻，微傷少風骨，而末年亦知以古藏雅，以拙成巧，內外之道，略較豐氏為備。考功長履吉二歲，其二人可謂彼世書壇兩種風氣，迥乎不侔。考功乃欲由內而外者，履吉乃由外而內者，然皆未達上乘。考功四明鄞人，履吉吳人。浙東書家，多類考功之塗。王陽明、徐青藤、倪鴻寶，內皆剛健，而有噴薄四溢之勢。吳門書家，如祝、文、王、董，往往喜取姿度韻致，而漸造古奧之蘊，歸宿於道本。其二塗道則同一，勢確分殊。使功力湛透，亦殊塗同歸矣。惜考功、履吉，皆未能至此境。考功之障，在性之偏執(zhí)。且晚痹而跌，株連臂腕。履吉之憾，在壽之不永耳。雖然，亦足傳世矣。 陳道復 道復於畫，與徐文長齊名，得號青藤白陽。其才學不逮徐，書亦遜其氣勢筆力。然自有姿度，非等閒之物。其為衡山弟子，而不拘師法，行草書曾參楊少師、米海嶽筆意，奇態(tài)甚多，故亦有明人狂肆之習，惟道復狂而未譎，肆而未濁，猶能有天真明爽之意耳。弇州續(xù)稿卷一百六十四跋陳道復書陶詩有云，“陳復甫書能於沓拖中生骨，於龍鍾中生態(tài)，以柔顯剛，以拙藏媚，或老或嫩，不古不今，第不脫散僧本來面目耳。此所書陶詩，尤為合作。然知之者蓋鮮矣。知之者謂之自然。雖然，比於陶詩自然尚隔塵也。”所評殊為精妙。王元美真為白陽知己。道復之書，並不為時人所重。使無弇州，恐愈寥落矣。今所觀其草書詩卷，真氣勃勃，不失為明賢中有本色者。弇州謂其散僧面目，信然也。弇州續(xù)稿三吳墨妙卷下亦云，“道復書魚游春水，駸駸乎有楊少師風?！毕О钻柦K不能入楊景度之室。蓋以所得晉唐筆法甚淺，涵蓄亦未深厚，故不能造古人之閫域。散僧入聖，曷其難哉。明世草書極盛，然未有足稱此語者。祝京兆號草書國朝第一，而其晚年之作，有乖於聖道。王覺斯草書亦深宏，然未能散逸，終有安排痕跡。傅青主散則散矣，聖則未至。惟八大山人，氣質有略合者。此其所以為高也。元美論書，甚有奇警可喜者。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二跋陳道復赤壁賦卷云，“此道復過醉時筆，雖得失相當，而遒偉奔放，有出蹊逕之外者。唐文皇云，當今名將惟李勣、薛萬徹耳。勣不大勝，亦不大敗。萬徹不大勝則敗。以語文太史及道復，必當各領取一將印也。”妙擬解頤，不覺拍案也。 徐青藤 徐青藤雄才異調，為輓世人所崇，幾奉若天神。實皆明季以來，士氣浪宕，風俗愈漓，不欲以禮法自律者，轉而尚青藤之意趣，又效其狂行，所以其聲名熾然。不知青藤自銘其墓嘗曰，“山陰徐渭者，少慕古文詞，及長益力。既而有慕於道，往從前長沙守季先生究王氏宗旨，謂道類禪。又去扣於禪，久之，人稍許之，亦文與道終兩無得也?！贝素M矯言哉。其于文道，確乎未造聖賢之域。道術、文辭，皆非醇正，而根乎心術之偏。又曰，“賤而惰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衆(zhòng)處不凂，袒裸似玩，人或病之，然傲與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蓋傲非真傲，玩非真玩，頗多矯異，非性情能如巢由，狂狷尤能如嵇阮也。究其境地證量，實未為高朗如唐宋人。青藤自揭其病痛，此其卓傑所在，人不可及。陶石簣望齡作徐文長傳，謂其人猜而妬，擊殺後妻，性縱誕，深惡諸富貴人。則青藤之病，較之豐考功晚年之痹，曷可以道里計。其心未能合道，而得氣甚健，命乖運蹇，偪仄窘困，故愈為激射，侘傺難平。使真合道者，困境適足以淬礪致聖成賢也。後人崇青藤者，不可不知之。傳又謂渭貌脩偉肥白，音朗然如唳鶴，常中夜呼嘯，有羣鶴應焉。對此頗思鄭孝胥，號夜起，自謂鶴仙，實則有隱情焉。青藤未必如鄭氏之偽，然羣鶴應焉云云，不必蓋信也。傳末陶氏論曰，“文長負才，性不能謹飾節(jié)目，然蹟其初終，蓋有處士之氣，其詩與文亦然，雖未免瑕纇，咸以成其為文長者而已。”言甚通恕持平，愚心同然。文長書學，陶望齡言渭于行草書尤精奇?zhèn)?，嘗言吾書第一，詩二，文三，書四，識者許也。其論書主於運筆，大概昉諸米氏云。所評甚是。青藤畫名，盛於輓世，而書功實勝之。其書從李北海米海嶽化出，氣魄絕偉，筆力遒真，而甚求媚趣，不欲墮前人醜怪之窟，故往往騰宕如仙，氣怒如龍，爽利有劍戟之氣，揮灑有雲煙之態(tài)，確乎有天才也。然其用筆，喜用側臥之筆，以取妍冶，迥非二王之正流，而獨闢蹊徑，故于後世影響尤深。正奇參半，往往亦有誤導者。然此後人之自誤，自不必咎于文長也。其大蘇所畫金剛經石刻跋，“蘇文忠人逸也，而書則莊。文忠書法顔，至比杜少陵之詩，昌黎之文，吳道子之畫。蓋顏之書，即莊亦未嘗不逸也。”青藤亦欲效之。惟其人狷狂有之，而未能逸，得道淺故。其書欲兼之，莊逸俱有得之，雖未臻大乘，終能超犖儕輩。其莊勝於豐考功，其逸勝於王雅宜，無醜怪之習，亦少譎詭之風，所以為有明一巨手。袁中郎徐文長傳有云，“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予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決當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也。”文長能勝雅宜，然決不能在徵仲之上。中郎非能識衡山之書者。散聖之評，乃為溢美，其能散而未聖也。惟字林之俠客一語，殊為精當，不可易也。 董香光躋正閑邪之功 夫濟明書之紛亂者，董思白也。香光之書，無唐賢之精嚴，亦少宋人之真遒，幽微得髓不能逮子昂，學古天資亦讓於希哲，疇昔吾特怪其高名，其書不能稱之。後始憬然有悟。明人縱手妄作之風，起於明初永樂前後，以俗風鼓吹而愈熾，吳門諸賢嘗欲調正之而不能，祝希哲反有助成之患，一時如河決之勢。逮至徐青藤出，其體已煉就矣。此外道而苦修者，其氣魄不容小覷。法脈雖未醇正，而精氣遒健，已啓明清之際諸大家之體格。然終失於粗率，易入於頽唐。青藤才性甚高，猶足以拔俗，他人則不能。故習其書者，鮮有不墮潭澤者。王學二傳以後，狂禪肆出，泥沙俱下，因啓公安、竟陵詩文二派，橫行於世，放浪之風，詩文書畫，俱爲一體，德者憂之，識者患之。當彼之世，遂先有董思白出，矯明人書畫之習氣，而欲歸之雅正。王覺斯繼張其幟，言書不崇晉，終入野道。詩文有錢牧齋出，矯明人詩文之偏頗，斥竟陵之詭妄，欲復之於淳厚。又有大儒劉蕺山，矯王學末流之弊陋，而濟之以粹正之學。明季理學、文學、書畫，遂煌然大張，巨手輩出，星漢爛漫，乃可與明初諸大家相輝映。董思白躋正閑邪之功甚偉，此其所以揚名者。清帝康熙尚董思白，乾隆又尊趙子昂，亦繼明季之變而起者，頗可見香光影響之淵長。豈帝胄私意所能爲哉。惟雍乾時其脈已微，其勢窮竭，不足以有成耳。陳眉公白石樵真稿卷十七跋董玄宰帖有云，“董宗伯林居學道，幾二十年，極得三教滋茂之力。舉筆發(fā)言，一似逸少與晁文元公語。”（見叢書集成三編景印明刻本。）晁文元公，即撰法藏碎金錄之晁明遠迥。眉公不愧為玄宰知音，而有妙評如是。董思白天賦俊逸，誠屬通才，其畫禪室隨筆，尤能見其通融妙悟，熔治諸藝文辭於一爐。（畫禪室隨筆為後人所輯。雖然，亦甚可信。）其書根柢雖未醇正，不能盡得晉唐法，終可參宋踵元，傳二王之脈。往往骨象清逸，秀韻灑落，章法亦多疏朗有致，善於楊少師韭花帖悟入。其古?？菀葜鳎n潤兼至，顔骨趙姿，含筋裹骨，而其品格甚高，往往與徐季海輩有相仿佛者，觀之可以息塵慮，通玄微矣。然俗骨未銷，終未可入於聖域。張廉卿濂亭遺詩卷二有題云，“姚惜抱論詩絕句第三首有云，雄才或避古人鋒，真脈相傳便繼蹤。太僕文章宗伯字，正如得髓自南宗。余謂太僕於史公，誠可謂具體而微。若宗伯書以右軍筆法繩之，乃正同牀異夢耳?！碧珒W者，歸震川也。宗伯者，香光也。詩云，“真脈從來幾輩知，虛名休被古人欺。南宗自有麒麟髓，其奈華亭證解支。”廉卿以碑派巨手，所言微刻。然香光之不能得右軍之髓，可以無疑矣。 邢子愿 臨邑邢侗子愿，與董香光並稱，時號北邢南董，而實微有弗逮。惟亦極崇晉人，與董不殊，晚境書詣亦有深造，氣脈相合，明史附其傳於香光之末，宜也。其來禽館集嘗言，王羲之窮微入妙，卓然為千古書家之冠，後此雖有佳者，終不及也。隋唐五代，幾乎掃地矣。又言初唐字尚遒健，得晉宋風。開元後浸變?yōu)榉剩邻w宋日趨凝重。（據今人楚默氏邢侗書法評傳。）皆極崇晉書，而于唐宋蔑如焉，所以不及董文敏。蓋文敏既重晉人神韻，又力參唐宋諸家。尤推米海岳，得其用筆之法，所以能伸縮自若，渾然自得，非子愿能及也。董氏容臺別集卷二論書有云，“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以離者，非歐虞褚薛名家伎倆，直要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所以難耳。哪吒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若別有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逼湟姷刂呙睿^之子愿之為二王法所縛者，不啻有仙俗之異。（後細覽楚默之文，亦有斯比，亦嘗引董氏此語，甚異之，此愚興楚氏相符契者。）故知書家之妙詣，往往可於其言語窺其高下。子愿摹帖之功甚深，渾健處王覺斯亦讓一頭。自作之書，晚境臻極。觀其題畫竹詩卷，已無摹擬之習，用筆渾勁，而能斂收其氣，猶其不欲效王弇洲、李于鱗之文，逞放為雄，徒成空號。筆法蓋有隸意，確從魏晉化出，有幽古之趣。詩卷氣息明潔，章法疏朗，觀之感其有大家氣，非虛名也。惟此種合作不多耳。子愿書札，亦深得魏晉人古意，如遠道札、得蟹札，神氣甚旺，可追國初楊鐵崖、宋仲溫輩。此為香光所無者，不可不謂邢侗獨步處。沈乙盦海日樓札業(yè)菌閣瑣談嘗云，“述書賦又謂宋儋作鍾體，而側戾放縱，跡不副名，開元末舉場中後輩多師之。今儋書有道安禪師碑，殊溫秀，有羊、薄風，不見側戾放縱，惟閣帖所收略嫌側媚耳。邢子愿乃全從儋得筆，以習鍾法?！狈且冶Q慧眼，何能識此。子愿草書筆毫鋪飛，騰翻矯然，然較之時賢張、米諸氏，無以傑異。其行草大軸，亦負重名。其後傳青主當有師法，得其氣貫而加厲之。然此種皆不若倪黃王傅諸輩能得意。邢、張諸家，為其先導而已。 理學諸儒書 有明誕放之風甚盛，而理學氣節(jié)亦極昌，勢本相反而相成，天理如是。淨名經言蓮華不生於高原，而生於卑污淤泥，其理亦同。使無明世二百餘年性理之學、聖賢之道淬礪涵養(yǎng)，必不能出倪黃輩人物，明粹峻潔，使書之道，邪中轉正，變俗爲真。朱耷之混融俗真而兩忘，亦基於茲。此學書之人，不可不服習聖賢之道之緣由也。有明理學諸儒，以書擅名者，白沙陽明。其他雖未能比，亦多有可觀，往往爲學術所揜。茲拈數人，以窺其蘊奧之一二。方正學孝孺默庵記小楷得誠懸體，壯肅勁直，觀之有霜色，甚與其人相類。沈民則臺閣之體固端謹嫻美，然於正學楷法之前，不免露鄭衛(wèi)之形。默庵記末正學所題行書，亦見其根柢右軍，承景濂、仲珩父子之習。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一跋宋仲珩方希直書有云，“希直不以書名，而剛方不折之氣，流溢筆墨間。”誠然。湛甘泉若水行書骨力不堅，而姿度甚逸，觀其象管鈿軸詩軸，閑適可玩。其爲靜翁草書軸，亦學乃師陳白沙之體者，而不及其蒼遒。甘泉作書，不甚傾力，不類白沙陽明，然可見其風度蕭澹，學問亦以優(yōu)游涵容見長。隨處體認天理，較之陽明之致良知，爽利欲殺人以喉者，豈非有優(yōu)游之勝乎。吾家彭山本先生，觀其致唐順之札筆意暢疏，簡澹平和，乃從孫虔禮書譜化出，而無刻意，甚有古人之風，有道之氣，恬然可見。本無意於書，而品自高。彭山爲陽明弟子，青藤之師，惜天池道人無能入其閫域，蕩己之陰結，不然，其境地必愈高。不信予言者，觀朱耷晚年之造境，可以知其理。羅念庵洪先夜坐詩十首卷，運筆欹側縱逸，學宋人，而有染明人頽怪習氣，力甚健勁，流宕無礙，乃才子之風，而少道學氣象。觀其書，可知念庵習氣，較龍溪、東廓粗重，心學境地，亦不若其之通裕。讀其冬游記，亦可證予言之非妄。唐荊川順之古文雄傑，然講習性理，亦道學人物。其學博廣，識見精切，有治世才，予甚喜其器識，嘗赴常州謁拜其墓塋焉。其爲射陂先生草書卷形雖草逸，而真氣流露，乍觀亦誕放不拘，而用筆實甚中正，惟野氣微多，可謂善學元書者，有伯機、子山之筆意。高景逸攀龍，東林巨子，書有古風。其卞氏二隱傳楷書卷，參有隸意，清凝無雜氣。雖學鍾王未能深入堂奧，較之明季頽怪之流，不啻巢由之倫。劉蕺山宗周，與倪、黃同爲大儒，天下砥柱，書學無專業(yè)，然功力亦深。其桃花源記冊，乃學董香光體，蒼清枯勁，意態(tài)優(yōu)然。形不求其媚，而揮灑自若，免於塵俗之味。其澹處自具大儒本色。愚早歲受蕺山啓激尤深，三薰三沐，拜其遺跡，猶睹其人。鄙書尚未能澹，必勉旃焉。 詩文諸儒書 徐賁幼文小楷學鄧巴西，清羸纖秀。高啓季迪亦纖秀細勁，而搖宕過之，有宋人韻致。觀其題美人春思圖詩札，誠一笑生百媚者。書有此種風韻者，有明惟季迪一人，唐伯虎亦不及之。觀此亦可想其詩才之妙絕，有明之冠冕也。此二人後皆爲太祖所誅，元人詩脈遂絕。李夢陽空同子書體式甚開，學顔蘇之肥，而筆力虛餒，其自書詩卷，寬肥故作聲勢，竟與其詩格同。亦奇哉。邊貢廷實致傅鑰札格式較正，雅於空同，惟卑卑無精光，非足觀也。徐禎卿昌穀書亦庸凡，氣類清寒，不知何以與祝唐輩齊名。獨恃詩才耳。楊慎升庵爲明第一博學之儒，而性情真放，識力特精。其論書旨甚高，乃有眼鼻者。其書石馬亭詩二首札，纖秀蘊藉，亦純然才人氣。近世錢默存作書尤類升庵。彼之博學精識，性情奇異處，亦近於升庵其人。亦奇哉。茅坤鹿門擅古文，氣甚豪健，其書亦然。劍南詩草書卷，可窺其力氣，略有元人尖毫挺發(fā)之意。王世貞弇州書學不淺，其夏日江村雜興詩冊，用筆精細，疏朗有致，結字學米元章苕溪諸帖，甚有佳趣，而不蹈襲前人學米之粗厲。亦學吳興筆法，圓轉清媚，久翫不倦。觀弇州此卷，政可謂刮目相看。前後七子中深於書道者，莫若弇州。其弟世懋敬美書亦清朗，得力於宋賢，兄弟二人，儕輩之中，已屬格高矣。王穉登伯穀號文待詔後擅詞翰之席者三十年，其書不及待詔遠甚。清健之格，蓋與敬美相近，筆法之妙，不及弇州。屠隆長卿放傲若古人，善作草，微入頽怪之流，力雖悍，其格實不高。程嘉燧松圓詩極爲牧齋所推，其題士伯水墨泉石圖詩扇面，純然學蘇長公，態(tài)度宛似，疏朗處勝過吳寬、陳繼儒，惟力道未遒耳。然此終非松圓自家面目。其友婁堅子柔，學米海岳亦不淺，其五言古詩卷，氣魄甚可觀，想其爲人，亦必蒼然有養(yǎng)。史謂其衣冠脩然，容止整暇，風日晴美，筆墨精良，方欣然染翰，不受促迫，乃與吾之神思甚契合也。吾嘗讀其學古緒言論書諸題跋，識見殊正，與予無間然。非斯人，孰與語哉。 張瑞圖 張瑞圖二水，明史閹黨傳中人也。天啓七年入內閣，附依魏閹，與馮銓輩沆瀣，時稱魏家閣老。王覺斯失節(jié)之前，尚知與倪、黃以道義砥礪，能言而不能行耳。張二水則志操愈卑汙矣。魏閹生祠碑文多出其手，則其格又在蔡京立元祐黨碑之下也。雖然，其書才確乎不凡。前人謂其力矯明人柔媚積習，獨標風骨，高騫處與倪黃伯仲。然二水長石齋十五歲，長鴻寳二十三歲，不可不謂創(chuàng)闢之人。清人秦祖永桐陰論畫言瑞圖書法奇逸，鍾王之外，另闢蹊徑。所論極是。倪黃承此奇逸之體，而臻勝境。二水導源之功，不可沒也。其書硬峭四張，巉刻尖銳，而中宮甚緊縮，運筆有唐人法，故能優(yōu)勝。蓋明人怪狂之風，國初已顯其萌蘗，至嘉靖 已大盛，氣濁筆散，而相逞效，以為妙趣，明季此風猶熾，張氏之書，亦薰習而出者，根柢未正，本不足為怪。然其以野狐而修禪，居然有成。以結體之善縮，得堅穩(wěn)之致。不似張弼一流入於渙散。又以用筆之方折，得峻嚴之美，至令近人張宗祥書學源流論謂其解散北碑以為行草。實則清人謂其書曾師孫虔禮、蘇子瞻，何嘗深造於北碑。二水尖鋒側筆之法，溯其淵源，或自唐宋草法悟出。吾觀題孫虔禮所作之景福殿賦卷、山谷之草，頗可為其鼻祖。惟以正宗目之，此為偏門不足貴。以大道繩之，此為外通不足尚也。明季學術愈亂，士風亦愈偏激，風俗愈趨渙散，當此之際，有張二水之書體出，為人崇習，適為其時風氣之所醖釀者也。然正心觀之，其書之病亦劇。筋骨露浮，病態(tài)嶙峋，無有涵蓄氣象，故不能大，一也。倪黃作書，養(yǎng)氣甚厚，故能略解此病。支離霸悍，與商周魏晉以來背轍，往而不返，如術家別慧，沾沾自喜，二也。二水逞奇奧，求澀拗，如樊宗師作文，使無注釋，何能句讀。其奇趣可人，終非正道。論唐文者，以樊宗師自備一體，敬而遠之。其論書者，以張二水自立蹊徑，聊備談資可也。今世風氣破碎之局，尤劇于明季百十倍，效其書風者亦甚夥，所積習氣亦愈重。使無倪黃養(yǎng)氣才性而習此體，鮮有不墮於鬼窟者。慎哉。慎哉。 陳眉公 晚明隱棲不仕而得名者，莫若陳繼儒眉公。然其隱志，不同林逋之清，更非陶潛之逸，逢萌之峻。其所好多世俗娛樂之習，非可與古人比。彼時士夫禪悅之風極盛，服習者甚夥，眉公亦與焉。然其禪修，不同楊億、黃庭堅之誠，更非裴休、李翱之精，亦類乎屠隆、袁宏道一流，不能多移其習氣。其風實與侈逸之俗相表裏，究其精誠實有愧焉。惟眉公確有清操，較之他人，猶為賢也。王弘撰山志痛詆屠隆倡三教一致為妖人。吾未以為然。然明季士流之倡斯言也，其實行往往難副。讀袁小修之文，觀其行止，愈恥之。眉公詩書皆非上乘，而自稟清氣。其書瘦勁有致，不失狷介之風，法度宗晉唐，故往往有似於元人。觀其西園雅集圖記，令人思鮮于伯機、康里子山，惟未能如彼通透，尚有拘束也。其養(yǎng)生語錄冊亦甚遒美，舉止矜持，確有品格，已非後世劉石庵、王夢樓輩所能逮。其書終無山林疏野氣象，不類隱士，乃文人之有品操，能矜守者也。其行書手卷多有高致，不失士氣，而其大軸，往往氣骨不足，非其所長。亦可知其所蓄浩然之氣未厚，不能吐薄如杲日長河也。 趙寒山 王虛舟詆鄭谷口賊隸，趙寒山賊篆，謂寒山俗氣撲面，不可向邇。見虛舟題跋唐李陽冰謙卦。過矣。谷口之草隸，吾素不喜其野氣，然亦有本領，非能爲玉麒麟，亦不失作浪子燕青。趙宧光之草篆，又不同於谷口。底氣甚深厚，有蒼腴之格，非能如廟堂百官之美，亦不失爲江湖貨殖之富。俗中有真，雅意自備。虛舟刻意爲篆，求李斯、陽冰遺法，然索然少高華，求如寒山篆體之蒼腴者，亦不能多。其評實有過刻處。宧光爲天水帝胄之後，格度自不俗。精於小學，作說文長箋，乃明季學術新闢蹊徑者。其與方密之之通雅，顧亭林之日知錄，皆爲清代樸學之先導。其人爲山林士，無仕宦，亦類乎陳眉公。有明籀篆不振，寒山欲激揚之。故合篆法與晚明士氣爲一爐，既欲研守古法，又不願爲其縛困，以古爲新，與其時士人風氣相合也。趙氏寒山帚談有云，“晉人結構囿於情，唐人結構囿於法，以法顯情，其義斯顯。情爲法縛，皆桎梏也。”其作字不欲爲法縛亦可知矣。寒山帚談乃晚季書論最具古意者，識見甚高，義甚贍備，未可多得。寒山之書法，不受知於清代。今日視之，亦不失爲矜創(chuàng)。較之鄭板橋輩，其格又為高矣。乾嘉以來書家每欲化籀篆法於行草，得少失多，多涉險怪。寒山較之，尚爲穩(wěn)健不失雅意者。近世人亦喜作草篆，東瀛尤盛，然多入魔趣，駭怪放肆，牛鬼蛇神，無足論矣。氣勢雖盛，然已非聖道。使有天材生焉，由魔而入佛，以駭怪爲醍醐，則亦可也。惜此種人物，今世尚未見也。 憨山德清 明僧之書，國初有宗泐、道衍，明季有憨山、雪浪，明亡有黃檗隱元一脈，傳於東瀛。宗泐書學承元賢之脈，於道無所發(fā)明。道衍以權謀數術稱，為奇異之士。雪浪放縱。惟憨山德清，苦修精嚴，多歷患難，最稱大德，與蓮池、紫柏諸師併爲高僧，道業(yè)甚隆。隱元雖揚聲於彼邦，然於吾國，幾無影響。憨山幼年，從報恩西林和尚，內典而外，亦習四書、周易、時藝、文辭詩賦多年，十九歲剃度。其經傳文辭之根柢甚深，加之天資高朗，年十二趙大洲見之即許當爲人天師。故其內外兼通，特善以文字爲佛事，此見諸自序年譜實錄甚詳。其憨山老人夢游集，文辭直追宋之契嵩、覺範，白衣弟子錢牧齋序謂其文行紓而悲婉，非溢美也。近人錢默存管錐篇眼力殊尖，僅許覺範、圓至、延壽文工，契嵩鐔津集尚嫌其殊苦獷率，言憨山老人夢游集頗能橫說竪說，顧又筆舌傖沓，不足以言文事。（管錐篇一六三則）所言有過，然亦非無據。明季文字傖沓之習甚多，釋教亦無以外，矧禪門語錄體本多此習氣耶。故憨山高僧，而尤有近於文人者，其文人習氣在紫柏、蓮池、蕅益之上。其少時同學之雪浪洪恩，亦擅文翰，而尤放浪無檢一如晚明之士流。德清戒行高嚴，然此種薰染亦不能免。（憨山文自有佳趣，如夢游詩集自序，文理俱深，筆意高爽，如自贊意若苦檗，艱苦悲欣，讀之聳動，豈能以傖沓不足言文事之評目之。錢氏之說過矣。）是以其書法亦多有文人氣，非可比於宋元高僧下筆神勁奇崛也。觀其行書永嘉大師證道歌，取法集右軍筆之聖教序、興福寺碑諸書，法度甚整，內擫能斂，圓轉引帶，而取勢略側，有山僧疏散之度。其書大體清肅敦厚，猶有道人本色。惟用筆尚未圓善，亦流動有過，微有求美之念，已近乎世間文士之法，較之唐宋尊宿之粹然，弗逮矣。據其款識，此卷書於萬曆辛亥，時年六十六歲，蓋其中興曹溪，前歲新遭姦僧謗議，涉身訟司，臥病旅邸，養(yǎng)病端州，而訟案略解。其末有云，“後生晚輩能知予動法古人，則於一切行業(yè)，必不辜負本有矣?！贝斯?jié)書蹟，筆力較證道歌爲矯健，墨氣愈蒼濃，心聲流露，自有不同。較之所書永嘉之歌，吾尤喜之。憨山年三十二刺血泥金寫華嚴經一部。三十三刻意書經，無論點畫大小，每落一筆，念佛一聲。其書根柢不凡，蓋有得益乎此。其年譜又謂彼時有游山僧俗至，手不輟，而不失應對。高人故舊，必延坐禪床，對談不失，亦不妨書，對本臨之，亦不錯落，每日如常，略無一毫動靜之相。鄰近諸老宿，竊以爲異。妙師謂其入此三昧純熟耳。此事又書學所罕見，不可不錄之以爲譚助也。想六朝隋唐寫經諸僧、經生，亦必有具近於此三昧純熟者。世人寫經，往往疲怠，易生厭離，非此三昧純熟，不足以致遠通玄。隋唐之寫經生，往往亦非凡庸，乃有修行者。不然，其寫經曷能精嚴光燦若此耶。不明斯理，恐不足以知書史也。 倪鴻寶
倪鴻寶先生三刻代言卹忠第一周順昌制曰，“夫孤情之所獨抗，得死而成正氣所不徂，造生彌永?！保ㄕ憬瓐D書館藏崇禎刻本）代言者，其所制誥命也。後果能踐如其言，甲申死節(jié)，遂啓明亡士流蹈厲氣節(jié)之風。其人之生固彌永矣。其書得氣極剛崛。吾嘗拜覽其大軸真跡，時鄰者乃黃石齋、王覺斯、傅青主，而彌嘆其氣最茂，其筆尤矯硬也。明季王思任作倪鴻寶先生三刻題詞，言鴻寶奏牘正明森截，要不失山嶽江河之氣。迻之以形容其書法，亦甚合也。鴻寶用筆醇和，不及孟津，而氣魄奇意超之。其承會稽鄉(xiāng)賢之遺風，膽力甚健，結字往往欹斜頓挫，多方折廉棱之筆，風骨險峭，若孫樵羅隱之文，劌厲直截，新意橫出，而實有真氣。觀者往往聳動，若觀彼世黨社君子之厲操獨行也。而識者亦每憾其有支離破碎之相，國之將亡，亦徵兆乎此耶。鴻寶之高堂大軸，奇澀雄厲，世人多知之。清季沈寐叟心儀之，嘗有取法焉。海日樓詩集有詩可驗。鴻寶手卷杰作，莫若其書畫合璧卷，書詩古盤唫爲范質公吏部，畫怪石，氣體渾重。其書大字往往過厲，而小字稍能斂重，故尤佳。左伸右縮，如畸仙飄搖，而中宮緊密，城堅如鐵，蹇澀之中，有淳古之味，古來無此意態(tài)，真乃天才也。沈乙盦、馬湛翁實有取徑于此，啓悟後學遠矣。文震孟作三刻題詞謂鴻寶所爲制詞無一靡語，無一濫語，無一塵語，無一剿語，無一凡語，又無一語不嚴且莊也。鴻寶書之精者，往往亦有此雅潔新異，不欲猶人。靡濫塵剿之習，皆杜絕之。故至前人未有之地。畫亦奇意，非俗手所能想見。其詩亦奧衍古茂，若後世同光體之所尚者。陳散原跋此卷詩云，“篇章奧麗閟奇芬，畫石僵龍出骨筋。不散摩天霆雹氣，待驅魈魅插人羣。”意多奇崛，甚能與鴻寶之跡相類。散原之書沈穩(wěn)怪奇，其人亦忠孝節(jié)義，可謂無愧鴻寶。跋此卷者又有金香嚴、陳蒼虬、朱彊邨、余肇康、夏敬觀、陳夔龍，多爲遺老，而品格多不逮之也。 黃石齋 劉蕺山、黃石齋皆一代完人，其學問尤為深粹，過於時賢。愚嘗讀榕壇問業(yè)，歎其義精闢超絕，前所未見，蕺山猶遜其精明豪雋，青主亦輸其湛澈通微，深為折服。漳浦於易尤負絕學，為大師，治孝經亦醇密有發(fā)明，皆為後世學者所尊崇。其忠義瓌偉，同于文信國，有始有卒，其惟聖人之道也歟。石齋與鴻寶、孟津為同年摯友，棲止同筆研，為文章，砥礪廉隅，愛焉者呼三株樹，妒焉者呼三狂人，弗屑也。其序孟津擬山園選集自云如是。故刻厲詩文外，亦相競於書學。其書嚴冷方剛，時如寒玉，氣貌森冽，而與鴻寶為侶。鴻寶之剛，近乎子路，石齋之剛，近乎子張。子路行行，而聞過則喜，能自懼省察者，鴻寶之書奇肆中神意清爽，有此氣象。子張?zhí)锰?，而難與并為仁，宋儒謂其行過高，外有餘而內不足，石齋之書，縱逸翻騰，固為弘張，而筆多險鍔，法度離奇，神氣未能渾完，故有類乎子張者。此論漳浦大軸草書也。王孟津，則申棖也慾，焉能剛。夫子以未見剛者為憾，而或對以申棖。以孟津書之表觀之，人或亦許以剛矣。實未然。倪黃乃真剛者。漳浦嚴冷方剛寒玉森洌者，尤可見諸小楷，此其書學之獨造處。觀其書孝經，徑造鍾王之室，可追祝希哲，而堅粹之氣過之。字體嚴正中蓄寬綽，章法疏朗中含密栗，筆含隸法，略得元常深幽古趣，恍然如對南朝之跡。朱衣道人晚年小楷，參篆隸法，甚有妙悟，天假其年，乃能有此。漳浦六十二歲殉國，使其有夫子之壽，其所造當愈邃矣。雖然，其楷自亦不朽，可與其易學、性理俱存於天壤之間矣。觀其嚴冷之氣，懦夫可以振奮，俗夫可以息欲，一洗明士侈逸縱放之習，而為百世之誡。漳浦行書小字，如臨王羲之誓墓文，亦從容得趣，如行古山僻徑中，怪石幽木，紛披呈目，而心逐谿壑，無迷塗之虞。觀王孟津書，曷能有此。其書雖深美有法度，其氣莫能有此神力。明遺民王弘撰山史初集卷一言王覺斯宗伯於書道，天分既優(yōu)，用工又博，合者直可抗跡顏柳。晚年為人，略無行簡，書亦漸入惡趣，益縱弛，失晉人古雅遺則。乃知書品與人品相表裏，不可掩也。所評亦甚嚴冷。孟津甚有才性，書亦有天韻，其虧節(jié)卑污，其書亦少堅粹之氣。弘撰先生之語，豈皆激忿之言耶。 傅青主 欲辨朱衣道人心訣，不可不細讀其書。霜紅龕集卷三十七有云，“楷書不知篆隸之變，任寫到妙境，終是俗格。鍾王之不可測處，全得自阿堵。老夫實實看破，地工夫不能純至耳。故不能得心應手，若其偶合，亦有不減古人之分釐處。及其篆隸得意，真足吁駭。覺古籀真行草隸，本無差別?！贝硕我庵几呱?，識力極透，能得古人之秘藏。尤以古籀真行無差別一語，真足吁駭。此一句可敵萬言也。其自評之語亦甚誠懇。功夫未純至，實錄也。偶合得意時，不減古人，亦非虛妄。吾觀其書久矣，甚信其言。其小楷如臨右軍東方朔畫像贊、魯公麻姑仙壇記，皆有醇古之氣，筆意簡勁。小楷禮記、莊子，能善用其法，寬腴止安，一掃趙鄧文董秀媚習氣，而歸於古意。嗇廬妙翰中之楷體愈奇，如四明彌勒，不衫不履，蕭散中正氣凜冷，未可犯也。此參以己意，爲創(chuàng)體者。嗇廬妙翰之草書，自篆隸法悟出，確有古法，不復明人頽怪之習，可與朱耷晚歲之書相衡也。其大篆真樸如太初，澹然而已，乃近人黃賓虹金文一流之鼻祖。隸書參漢法亦深，取其拙古渾質，論漢隸一帖，尤見其高絕。然傅氏尤擅名之大軸行草，不脫明人邪氣，狂怪尖新，且以世緣故，所作極多，而精華甚少，非吾所喜者。 惟其精湛神完之作，如天蠶吐絲，綿密瑰偉，如五峰山草書碑、贈魏一鰲行書屏，氣體真健，王覺斯亦不及之?？拮釉婇L卷尤有神采，筆法正奇相間，而中鋒遒健，側筆無能奪之，兼用隸法，可續(xù)魯公祭姪稿之嗣。覺斯書固佳，無其真氣耳。明亡之有青主，猶晉之有靖節(jié)，唐之有表聖，宋之有臯羽，可謂極壯聲色。其書之精光，亦往往爲其大軸所掩，虛名有累。今之學書者，不必寶康瓠而棄周鼎也。（所引書帖，多參今人白謙慎氏所著傅山專著圖版。） 王覺斯 孟津王覺斯才情橫溢，而名列貳臣，有清雍乾之後，聲聞寥冷，蓋鄙其人，殃及其詩作、書法。子貢曰，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歸焉。誠然也。（阮大鋮、王鐸詩功深厚，時稱大家，而一以閹黨權姦，一以無節(jié)遜臣，其詩俱爲後人所棄，以至於今。近人劉聲木萇楚齋隨筆論阮氏詠懷堂集有云，孔雀有毒，不掩文章。誠然。阮集今已重見，擬山園集則尚在善本部耳。坊間雖有景本，流傳尚少。）乾隆尤疾錢牧齋一輩貳臣，禁毀其書，孟津之著亦與焉。是以二百年來，論者甚罕，惟清季稍有生氣。近世以來，推崇孟津書法之風浸盛，可謂剝極復來，寥落冷淡，一轉而爲尊崇膜拜，世道之遷移，真有不可思議者。近世論者，至謂覺斯草書，爲懷素後第一人，又謂孟津得二王正傳，爲書學中興之主。一時師法者極衆(zhòng)，儼然爲宗師矣。竊未以爲然。要以真氣剛健論，孟津不及鴻寶之雄。以楷法參古意獨有妙悟論，不及石齋之精，青主之逸。以真性狂昂意態(tài)弘張論，亦遜於青主之奇，矧氣節(jié)之深愧於倪、黃，學問亦遠遜於黃、傅耶。故謂之中興之主，過矣。其草書甚遒美飛逸，如孔雀皈佛，花散金屏，然氣體未能虛廓高渾，縱有勝於祝希哲、傅青主，然又何能過高閑、黃涪翁。抑元賢草書之格，亦未必能過。故第一人云云，全屬溢美。竊謂孟津胎息二王，取法醇正，愈於董玄宰，矯正末流，其功弗淺，閣帖之脈，賴之以續(xù)存，此其獨造之處。其書略得魏晉之法，以蒼渾之筆，寫淳古之意，且無倪黃激宕偏頗之習，戢銳於內，振華於外，勁而不猛，豐而不沈，所以每覺其遒美壯采，如秋山之色，蓋神氣不逮倪黃之雄，而形容姿度勝之。其行書尤美，端嚴之中，別具懷抱，如聽穎師琴歌諸詩卷，韻致紛披，確能折人，可與鴻寶古盤唫詩卷相軒輊，而與朱衣道人哭子詩長卷，鼎足爲三。其小楷有深造，惟寬肥有過，不能如漳浦之絜靜，陽曲之入古。故倪黃王傅四家，各有優(yōu)劣，幷無鶴立，吾儕靜心視之，兼領其氣，可也。今世常有師法孟津而爲其所困縛者，往往不能知倪、傅之高妙處，眼界稍隘，勢必有礙其道業(yè)。孟津之書固美，然其高古精確處，尚有弗逮八大山人者。習書者詎能止乎孟津而已哉。 八大山人 沈寐叟謂邢子愿乃全従唐人宋儋得筆，以習鍾法。雖未必盡然，子愿之學元常，確乎有得，較董玄宰為深。稍後之黃石齋，亦邃造鍾王楷法。明亡後數十年間，王覺斯、傅青主，皆以元常為師法，而青主所悟尤多。故知彼時學鍾王，已成風氣。凡風氣所積聚，必有大家萃生其間。朱耷即其人也。山人之書，初受法扵顏魯公，得其渾密之法。其晚歲之書，絕無其痕跡可覓，然筆劃如菰，渾一凝重，亦略能窺其得法魯公處。惟幾於脫胎換骨矣。山人之能得換骨法，以師鍾太傅、王大令故。其天姿高明，胎息鍾王，風骨遒古。梁武帝謂鍾繇十二意中，平直密力輕決巧稱諸意，皆能於山人書中窺之。其書不平而平，不直而直。遒密若疏，力重若輕，而常蓄巧勢，決然自下，乃真鍾太傅之嫡系也。惟山人欲拆骨還肉，拆肉還母，其之師魯公，而拆還幾盡，其之胎息鍾王，亦不欲襲其風儀，而以性具豁露，自闢境地。故鍾王之法，亦將拆還之。此其所以高於傅青主處。彼之楷書，一見即知為鍾法。而觀山人之筆，若橫突出世者，往往莫測其淵流。明社覆滅，而宗室有山人傑出，誠為朱明乾坤生色。此與宋亡而有趙子昂，弘中華文教，續(xù)有宋帝胄之神脈，同也。山人所以能至此境，實亦運數使然。明祚既屋，遯入釋教，則在山林伽藍中，受其大乘義之洗煉。其書之絜潔清空，不可不謂乃佛力之助。此與輓世弘一，剃度後書體亦換骨同。惟傳綮和尚非法器，塵緣未銷，歌笑無端。中心悼傷，黍離之哀，不能盪盡，故寄意書畫，以為歌哭之具。其書既師古意，兼參明季奇肆之體。本亦陽狂顛放之士，遂鎔鑄異類，而為一體。柳子厚志從父弟宗直殯云，善操觚牘，得師法甚備，融液屈折，奇峭博麗。（海日樓札叢亦嘗引之。）融液八字，尤能形容山人之行草。其行草形若偏宕為異端，而多純以中鋒，沉著痛快。王雅宜臨歿之憾，山人無之也。其尤古粹者為書札。此亦與邢子愿同。其章法疏朗有高致，擬諸山水，如匡廬林泉，非同時新安派特傚黃山之險峭可比。字體緊密，古意淳然，而形狀離奇，又非唐人法度之嚴正一流所可籠罩。所以超軼塵俗，其信筆之作，亦可與宋季禪師之書，遙通法鼓。輓世日國有慈雲、良寬諸僧，亦多領悟，格品甚高，吾甚喜之，然置諸山人之前，不免闇然而失色。猶鍾士季一流，自是才辯，而遙見嵇中散，即退避不敢前。山人之書，擬諸古人，矯然可方之嵇阮諸賢，而無可愧。青主之書，激然可方之陳子昂、楊景度，不能如山人之古也。 【清代】 清代書法大勢 清初書學菁華，多在遺民。傅山、朱耷而外，龔半千方折遒蒼，歸玄恭如明初時，皆有可觀。失節(jié)之臣，王覺斯爲大家。朱竹垞隸宗曹全，神氣纖妙。姜湛園輩，秀勁有韻致。右舉七人，皆生於明世。此輩既歿，康雍之朝，幾無作者。而後金壽門揚州諸人一反常態(tài)，摹古之風萌焉。乾隆間，張照天瓶，神采略振，劉石庵、梁山舟、翁覃谿之流，各有才具，而皆不脫宋明人習氣。時樸學既興，研古大盛，書道經學，俱爲一體。鄧完白、桂未谷、伊汀洲諸大師出，各有極詣，乃若河之變道，氣勢昌熾。嘉慶而後，阮蕓臺承其淵流，陳曼生參以爛漫，包慎伯煉以北碑，何子貞熔鑄自運，俗真雙泯，耳目一新。趙撝叔天才超犖，筆勢俊朗，其書精光攝人，真氣彌漫。復古之碑學，至此若有青顔，可謂全無暮氣。前人謂其篆隸楷行一以貫之。此完白猶所未能者。清季又有沈寐叟、清道人諸家，各有妙悟。寐叟二爨入行草，參以倪黃，氣雄勢奇，別闢門徑。清道人守北碑純脈，渾穆英逸，確有所造。碑學尚未衰也。時又有吳昌碩，摹石鼓以養(yǎng)其元，運籀筆以寫其意，行書蒼渾，亦開霸悍之風。碑學至此，窮極而變，再傳則衰矣。民國習碑風氣猶盛，而能者甚鮮。王蘧常轉而入章草，白蕉、沈尹默變而入帖書，林散之易而入草體，尚古者又有學漢簡者，獨任天真，清人之碑學，至此而漸泯。而其精神，猶在人間也。 清初隸書三家 吾以清初鄭谷口簠、朱竹垞彝尊、萬九沙經爲隸書三家，尤以谷口爲魁傑。其時傅山父子作隸亦有奇趣，然吾不欲雜其名於其間也。谷口師法曹全，筆甚沈著，而特逞私智，盤盂跳蕩，爲揚州鄭燮諸人之作俑者。其謀於隸法求逸靈之態(tài)，不欲爲法所縛，人稱草隸，志氣固可嘉。此與明季趙寒山作草篆，民國黃賓虹書金文同。然踰矩甚易，從心所欲則甚難。谷口之書，不乏異趣，包慎伯嘗評爲逸品上，然終不免險惡之習，乖離書道。後世碑派巨手，往往輕視之，不無由也。王虛舟題跋有云，“自鄭谷口出，舉唐宋以來，方整氣習盡行打碎，專以漢法號召天下，天下靡然從之。每見方整書，不問佳惡，便行棄擲。究竟谷口隸書僅得漢人之一體，且用筆多弱豪描其形貌，于古人秋勁霜妍，星懸劍折之妙去之殊遠。所謂楚則失矣，齊亦未得者也?！敝熘駡摬W鴻儒，特精於金石學，嘗與顧亭林、傅青主論談之，爲清初金石文獻之魁傑。其所臨曹全，喜於秀逸著力，若仙姬輕舉，而不能沈著典重。用筆尖峭，欲傚以錐畫沙之法，而未能如意。竹垞才人本色，畢露於詩詞、書法。至謂寧可不食兩廡冷豬肉，不刪風懷二百韻。實則以其德體學術，曷能入配聖賢。其不自量力，而發(fā)斯等褻語，文人之行，吾不直之。吾非道學，亦知風懷詩有可貴者，然亦曷必發(fā)露如是。其書風之弊，亦即此發(fā)露二字。萬九沙爲斯大之子，四明節(jié)義之後，骨氣猶蒼。其書近師鄭谷口，而更似其晚年書，體甚扁平，而勢渾健，略能減谷口冶逸之弊。四明萬氏之學，其亦爲殿軍也。 清帝胄書 吾少讀清初諸大儒遺民書，又喜章餘杭之著，素有鄙薄滿清之念。十余年後讀孟心史明元清系通紀，則知滿清先祖本為明臣，則清之替明，亦非外夷之猾夏也。疇昔餘杭以排滿而倡斯義，實則非盡為公允。清之所傳，亦為自古聖賢之禮教綱常，無可厚非。清亡數年梁巨川、王靜安之自沈，可以驗之矣。聖祖康熙，誠為明哲之君，勤學不倦，學問之博深，兼及天文、算學。觀孟氏清史講義興文教一節(jié)，尤能明之。世宗雍正，有治世之才，又特精禪宗，自成一人王兼作法王宗派。其人雖殘忍，觀其參禪，實非虛偽，心史先生亦有是論，與予同也。蓋亦有清人物奇特之事。高宗乾隆，才性弗逮甚，而志氣頗高，文武之道，並欲踵追先祖。其詩文學術，雖無足觀，亦不失為風雅。其後清世漸衰，嘉、道以降，愈不如前，階而次之，乃至宣統(tǒng)，氣血隳竭，無足論矣?？滴蹯稌?，極崇董玄宰，筆力爽健，所書碑石，皆悍然有扛鼎勢。取法不高，而功力殊深。觀蘭亭之石者，皆異其氣厚，實為不易。其書立圓勁秀麗之格，遂為清歷代帝胄書學之正宗。雍正之書，沈穩(wěn)勁直，不如乃父，而才氣過之，筆墨酣暢，韻致尤勝。不愧為習禪者，神思活躍，於書亦可視之。乾隆之書，剛勁已遜，才性愈卑，書功圓整，骨力尚可，而品格不脫凡俗。其尤佳者，亦不過中駟。實天賦未高，非可強致也。然此人一生，皆屬強致，徒為後人談笑耳。 康熙四家 姜湛園宸英、笪逸叟重光、何義門焯、汪秋泉士鋐號爲康熙四家，乃明書之遺脈。明祚雖覆，文脈猶存，康熙朝學術、性理、詩文、書畫，皆承勝朝之遺緒而變化之。尤以學術、詩歌、寫意變化爲劇。蓋治學有顧、閻，詩歌有王、查，寫意有耷、濤，皆以開闢爲能事。而書法甚無創(chuàng)造，猶守明季董華亭之法乳而已。四家中湛園最爲深造。其本與朱竹垞彝尊、嚴冬蓀繩孫號爲江南三布衣，博學多才，欲以氣節(jié)相砥，而終出仕清廷，與竹垞、西河甚似。雖然，其才學甚高，下筆猶有品格，觀其書清氣四溢，所以高出儕輩。其小楷書洛神賦冊，從虞永興破邪論序、褚河南枯樹賦化出，堅貞秀澤，極類明初高秀迪，最爲不凡。湛園之後，能作此等書蹟者幾絕矣。至包慎伯輩，蓋已不復能夢見。全謝山謂其書尤入神，直追唐以前風格。雖有溢美，亦自有據。其行書大體，近乎董玄宰，而尖峭過之，有天然削瘦之姿，清勁可喜，不失當年布衣本色。何義門博學名儒，以?？必撝孛?，爲後儒所羨。其人品格亦清澹，書法亦如澗樵隱客，濯浪漱石，端秀清勁，惟患藏隱之未深耳。其書筆力，已不能如湛園能蒼遒，蓋亦如畫至惲南田，已不復朱耷、石濤能本色。明賢血脈，已隔一塵矣。笪重光出仕於清，晚年居茅山修道，亦是異人。其書更近於明季邢子愿、米董鍾、王覺斯一脈，勢取強健，形容修美，亦不脫明人作大軸怪狂之習。筆法甚多刻意，其所著書筏，可窺其書訣。惟用筆不能如邢、王之醇，氣息不能如董氏之潔，使力亦不能如傅山之狂，故不能躋身大家。然其與湛園，不失爲明書之純嗣，一目即判。其氣魄非後輩如義門者能及也。笪氏晚歲閑裕，書參蘇長公、趙子昂，得圓潤沈穩(wěn)之格，已爲乾隆四家之濫觴矣。汪秋泉師唐人法，而不脫董香光之習。瘦勁有神，確有真意，而氣體未弘，妙悟罕獲，不能自具清奇本色。所以不及姜、笪二氏。四家同時而稍後，又有陳邦彥春暉，深造香光內奧，爲翰林供奉之體。其格未高，較之秋泉、義門，又下矣。亦猶朱學中李光地、魏裔介一流，較之於湯斌、陸隴其，已遜其骨氣。湯、陸之於孫夏峯、陸桴亭，又遜其弘大矣。（近人劉聲木萇楚齋三筆卷六有云，“聞國初善書者，如張照、何焯、姜宸英等，無不臨習各種套帖，皆係全分。亦可見先輩好學之苦心。雖一技之長，難若登天?！笨滴跛募?，豈易至哉。今之習書者，眼光自可高遠，然如古人之好學功夫，往往遠遜。故其所得，亦往往不能與所識相副也。） 王虛舟 有清書論尤精絕者，有康乾間王竹雲之虛舟題跋，咸光間劉融齋之藝概。然劉氏惟論書學，而虛舟兼事考辨，論書理之精妙，亦不在融齋下。且當虛舟之時，乾嘉之學尚未興，書學尚在明人遺緒中。融齋之世，碑派已大興，大匠蒸蔚，故劉氏悟其理甚易，而虛舟識其法甚難。所以二家之書，虛舟爲勝出。吾甚喜其題跋，能洞悉古人奧秘。愚意雖未能盡合，自已足把臂入林。吾所尤契者，莫若宋澤元之言。澤元竹雲題跋序有云，“是集豈特臨池家考古之津梁，實爲士大夫立身之矩矱也?！碧撝壅摃?，貫注道德，合於大道，此亦吾書史之撰所同然者。其書考證亦精詳，頗近乎集古、金石二錄，所以乃爲有清書論之翹楚。虛舟之書，特擅篆體，亦精帖學。錢人龍竹雲題跋跋有云，“王虛舟先生書家正宗，其用筆主乎堅正，而教學者當原本篆籀，嘗以篆籀之離合，定顔柳之高下。其說見於與錢訥生書，訥生學何義門，書取姿媚，意在仿褚河南。先生書有烈士氣，得歐陽率更之清勁爲多。蓋先生之於法深矣?！碧撝壑?，與谷口之隸，皆清世其體之先導。虛舟於谷口之隸，甚多微詞，後人於虛舟之篆亦然。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一有云，“本朝王虛舟吏部頗負篆書之名，既非秦非漢亦非唐非宋，且既寫篆書，而不用說文，學者譏之?！贝饲稳宋镎摮馇叭苏Z。不用說文，言其小學不正。非秦云云，言其古法不純。楊惺吾亦言虛舟、十蘭之篆，以禿毫使勻稱，非古法也。吾觀其篆，氣息甚清曠，鳳翥鸞翔，要不失古人雅意。法度雖未能如鄧完白之渾正，猶有可觀者。虛舟楷習歐褚。梁巘論書帖謂其未得執(zhí)筆法，專學歐字，匾削浮弱而乏圓勁。然結構穩(wěn)稱，火候純熟，雖未上逼古人，自屬一時好手。執(zhí)筆法云云，吾素所未信。他語尚屬篤論。吾嘗見其楷書聯語，果如梁氏之評，穩(wěn)稱純熟，氣息端厚，乃爲正人之相。惟以顔變歐，不復能瘦勁矣。虛舟行書尤喜米南宮，摹擬甚備，自詡甚高。吾觀其書，實未得米書之精勁渾厚，且不能自立面目。所以尚不能如何義門、汪秋泉能自得也。 金冬心 有宋二程、橫渠諸儒興起之前，泰山三先生已崛然先導。其論道學者，不可不及之。有清乾嘉碑學諸師興起之前，金壽門、鄭板橋、楊孝甫諸人已悍然變法。其論碑學者，奚可諱之。楊守敬學書邇言評書云，“若鄭板橋之行楷，金壽門之分隸，皆不受前人束縛，自闢蹊徑。然以之師法後學，則魔道也?！笨的虾V藝舟雙楫云，“乾隆之世，已厭舊學，冬心、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此欲變而不知變者?！碧┥饺壬惺迯?，亦時有激言厲節(jié)，爲時臣所側目者，然其人開闢之勇，終爲人所敬服。猶揚州派之有鄭板橋一輩人物，用筆悍怪，然其創(chuàng)闢之功，豈無識者。二程焉能以魔道詆胡安定，碑學後輩亦曷以斥前賢。金、鄭怪則有之，而自有品操。使其爲魔邪，則碑學筆法雖較醇，亦將難免於外道。蓋其氣類實無以異也。觀鄧完白行草，其形氣之怪拗刻意，又在板橋之下。儕輩徒以筆法有得，自具勝流，而不知氣脈實爲同類，而其格愈降矣?？凳现^其欲變而不知變，亦似是而非之論。其之得法，雖不若碑學之醇厚，然其格趣，往往各趨妙詣，變而能深，非遑遑迷塗者。實則康氏之書，乃真入魔道者，欲變而不知變一語，適其人其學之真寫照。其中冬心先生格趣之粹異古澹，超邁板橋諸人之上。碑學中欲覓此種人物，亦不可得。愚不喜板橋書法之野怪，而壯其品操，猶有明賢剛峭風流遺風。而冬心先生其人品書畫，雖不能與青主、漸江諸人幷列，愚甚喜之，其風神夐遠處，非碑學諸師所能追也。冬心分隸，自華山碑出，得其渾厚之意，而不取其形體，簡澹疏清，或有倒薤之畸異，或有刻工之別趣，觀之氣定神閑，無煙塵氣，如飲露餐霞者，不類谷口、板橋二鄭之隸，躁率未穩(wěn)。冬心有佛心，葆此真素。其以隸法化入行書，甚有開闢之功。較之元人以章草化行，膽力愈大，其失也多。後世以隸法作行字而不襲章草者甚多，冬心乃其鼻祖。觀其月夜詩稿，恍然如對漢簡，靜攝品玩，愈服其不衫不履之妙，非有真力者，曷能至此。冬心又以隸法化楷，清簡可人，形若刻工，而神理高古，如王心齋服古冠，乘古輿，迂狂之中，自有懷抱。稽留山民生平最可議者，即其漆書。前人謂其學吳禪國山、天發(fā)神讖二碑而得之。其書垂薤之尖，略有相似，然國山、天發(fā)二碑之篆法，弗有覩焉。此特冬心游戲之筆，而深蓄隸勢，下筆猛利。後之淺學，無此深藏，截筆毫而傚之，則直入魔道矣。又清代書家之詩，王覺斯、張船山、沈寐叟、鄭海藏而外，無有能及金冬心者，翁覃谿實不逮。其詩品亦蒼粹冷雋，骨格癯清，似其爲人書畫。故欲知冬心者，不可不誦其詩篇。吾常盤桓稽留山之下，恆思山民之風神，亦有會于玆山者。喜冬心者，不可不來天竺一會也。 翁劉梁王四家評 乾隆朝書之有四家，猶康熙之有李光地、魏裔介朱學諸儒，貌爲正統(tǒng)，而氣格甚靡。清帝欲以程朱之學一德同風，幾與愚民之術無異。乾嘉之轉向樸學，實爲其之反動。惟清帝狡黠，又順其勢而愚之。劉海峯謂天地之氣化無窮，天下之理不可以一端盡。誠哉斯言。惜劉石庵、梁同書輩作字不能達斯旨也。劉石庵氣甚凝定，特其優(yōu)長，而形特癡肥，專學顔蘇，雖尚靈巧，不免滯固，開清人習顔蘇之習。其尚巧之風，實有不正。傅青主霜紅龕集有云，“寫字無奇巧，只有工拙。正極奇生，歸於大巧若拙而已矣?！笔种?，恐未至正極奇生也。故必有刻意，所以不能若拙。又石庵之書，本從董香光入手，包慎伯已言之，張維屏松軒隨筆又言其從趙松雪入手，其取徑實未高，雖外貌樸拙，若學漢魏六朝者，實大不然也。（可參見劉聲木萇楚齋隨筆卷九。）萇楚齋三筆卷七記人有言，劉文清自謂平生有三藝，題跋爲上，詩次之，字又次之。吾非謙也，小就不能，大成未能，今尚有騎牆之見耳。石庵自評其書成就不高，亦頗有自知之明。騎牆二字，道盡乾隆間習帖又喜碑者之心思矣。翁氏亦然。皆不能如鄭、伊爲獨斷也。石庵兼有館閣之習，而少性分。馬湛翁伊墨卿隸幅跋有云，“元常有言，多骨豐筋者聖，無骨無肉者病。伊書長處，正在多骨豐筋，劉書所短，乃恨肉多耳?！比舛鄤t骨不能勝，故觀其書，恒感如豪門中人，而不能如張文潛輩。文潛人稱肥仙，史謂其儀觀甚偉有雄才，筆力絕健。石庵乃劉統(tǒng)勲之子，確是豪門，而少雄健之氣。伊汀洲恐更近肥仙也。梁山舟用筆灑落，略能騰宕，而骨氣不健，空有態(tài)度，乃適有鷄肋之味。學北海而每有拘束之感，悖矣。王夢樓清爽有致，玉樹臨風，然無蘊藉，泄露已盡，惟可清玩，弗能養(yǎng)德也。錢泳履園叢話十一評劉、梁、王有云，“文清本從松雪入手，靈峭異常，而誤於淳化閣帖，遂至模稜終老，如商鼎周彞，非不古而不適于用。侍講早年亦宗趙、董，惟自壯至老，筆筆自運，不屑依傍古人，故所書全無帖意，如舊家子弟，不過循規(guī)蹈矩、飽暖終身而已。至太守則天資清妙，本學思翁，而稍沾笪江上習氣。中年得張樗寮真跡臨模，遂入輕佻一路，而姿態(tài)自佳，如秋娘傅粉，骨格清纖，終不莊重耳?！贬嵊衷?，“而謂三公必傳，可與松雪、思翁爭席者，則吾未敢信也。”錢氏之善譬甚精，觀之嘆絕。其自雲嘗親炙三人，所見殊為深切，非愚所能及也。翁覃谿年最晚，學養(yǎng)最深，博古有造，四家之中，尤有才度。其自號蘇齋，力參唐賢宋人。吾甚喜其小字，猶能古意，如菩提葉心經，有唐初遺韻，其扇面稿冊若食橄欖，滋味悠長。覃谿乃清人學蘇一派之先導，學充積厚，運以才度，所以不俗?？凳蠌V藝舟雙楫餘論謂本朝書有四家，集帖學之成劉石庵也。余甚不謂然。石庵功夫固深，然氣格珠非遒警，道貌岸然，集帖學之成，毋寧歸諸覃谿，方稱合論。蓋帖學之神，一言以決之，實在遒逸，二王以來已如是。覃谿書尚餘遺風，故愚獨有重之。然帖學已窮，覃谿亦開金石學之風氣，承前啓後，其功自不可廢也。時又有鐵保，號爲一家，筆法嫻熟，甚有健色。不愧爲北人負氣者，有豪宕之風，而斂以清約。其人亦薩雁門、康里子山一流耶。宗室成親王書名甚高，與梁、王齊，其學唐楷甚深徹，體式堅挺，然為法所縛，不成自立門戶。後世碑學大興，永惺之書，亦為時流所棄矣。 方姚桐城書學 包慎伯論書偏宕不真，其國朝書品謂劉墉小真書、姚鼐行草書為妙品下，僅在其師鄧完白之下，全同寐語，自不可信。此與慎伯自謂二王以來一人同也。然慎怕於帖學，實有獨鍾，功力亦非淺陋，其服膺姚惜抱之行草，非無端也。惜抱書名，亦同其詩，盡為其古文所掩，鮮有知者。其書確為帖學之遺響，可與劉石庵、梁山舟諸人軒輊。桐城古文派，以清初方望溪為疏鑿手，劉剛峯繼之，至姚氏為大成。梅曾亮後又衍湘鄉(xiāng)派，曾文正為中興祖，傳至清季猶未絕，乃與有清一代相始終，古所未有。桐城亦傳書學，輔翼於文，自方姚而外，曾文正、張廉卿皆負書名。惟方姚為帖學，曾在帖碑之間，好篆法，其弟子廉卿則為碑派。前後雖有帖碑之異，而神理恒有相似，蓋皆以古文之氣寫之，不同於他人之喜作碑版，研摹古式也。望溪之書，世謂其有顔筋柳骨，羲風趙韻。觀其別業(yè)臨青甸五言詩軸，體格整肅，筆勢挺聳，有歐柳之風，惟削瘦處可窺明賢學涪翁法，弗逮衡山之能蒼圓也。其與康熙四家同時，渾然縱意，自具面目，不及姜、笪，較之何、汪一流，則可抗手。彭紹升尺木，學佛精誠者也。其逸稿敍評方文有曰，“少讀望溪方先生文，服其篤於倫理，有中心慘怛之誠，以為非他文士所能及?！痹u方文者衆(zhòng)，未有如斯論之懇切者，尤能識望溪之本色。望溪之書雖未能自立，而本色在焉。觀之往往能感其誠意貫注，故非他文人之書所能有。以此而論，亦可貴矣。曾湘鄉(xiāng)之書，瘦勁遒拔，頗有類於望溪者。愚早歲喜桐城文，作字亦好涪翁，恐其間必有氣類之闇合處。望溪文學宋賢，其書必有追其意者，故作字仿佛可窺其遺意。有清與桐城文派幷峙之選體，異撰之陽湖，其人書學往往好篆隸，蓋其心神不在宋賢，多在於樸學經史也。故古文、書學，實根柢爲一體，往往關係甚深，莫可相離。姚惜抱與王夢樓、翁覃谿年相若。其文高簡深古，近乎歐曾一路，可知其人氣態(tài)尚寬逸。史謂姚氏清約寡欲之士，品操溫潔。其詩亦雅健蘊藉，廉卿至以其七律，與施愚山五古、鄭子尹七古幷尊爲一代之冠。惜抱之書，亦有此清雄蘊藉。其行草詩帖，學米海岳一路，飄宕有致，才氣甚高。然亦有學米書者之惡趣，法度未能醇密，往往露纖俗之習。雖能自展才性於筆墨，其格已弗逮望溪。較之石庵、覃谿，誠有不及，使對山舟、夢樓，則氣可不讓。抑慎伯服其才具德量，非己所及，而及美於其書耶。惜抱撰述，又有法帖題跋三卷。雖多涉考證，亦可知其習書之好尚。論書亦甚出己意。其有云，“近王虛舟輩評大令書，但取其清迥和雅，似右軍之書，至其狂草變化無方，率加詆毀，此不可謂善論書者矣。譬如讀太白集，但取牛渚、西江等制，而棄蜀道難、遠別離諸篇，是尚爲能讀李詩者乎?！庇盅源罅钪萁怨沤窠^出之奇筆，如祖師禪，入佛入魔，無不可者。實則王虛舟乃真善論書者，蓋其特重於法度，故有斯論，又甚疾顛、旭一流，矯枉過正。惜抱盛推大令草書至此，至謂其如祖師禪，則推崇有過，又太不重於法度，全以詩人論書也。以此亦可知其書學根柢實未深厚，作字不免爲祖師禪之末流耳。 錢南園 宋人學昌黎古文，亦傚其闢佛，此挾習氣者。宋人學魯公書法，亦傚其忠義，此非習氣，乃天性激發(fā)耳。蔡君謨、蘇子瞻輩，忠義不讓古人，乃真善學顔者。使魯公有靈，其必欲後人學其道德，而非僅以書藝自娛也。若必學書，亦必使其以書學激發(fā)忠義天性，方始爲顔書也。清人以顔體之厚重，救館閣靡浮之習，兼以碑學浸盛，又得北書之氣，其師魯公所師者，故往往寫顔字有高風。劉石庵變顔書爲和媚，不欲太露圭角。伊墨卿變顔書爲隸法，葩奇沈著，最有矜創(chuàng)。何子貞學顔之法與石庵甚似，其變顔書爲行筆，而求灑落之致。其行書或太過支離，骨氣已有偏失。翁松禪學顔甚篤定，不似伊、何喜以籀隸融合。其書或流於癡肥，妙悟終遜於古人。此有清學顔諸家之大體。昆明錢南園灃，亦爲習顔之巨手。其書與魯公尤逼似，乃爲元次山碑一路，沈雄穩(wěn)健，不求巧媚，故亦無石庵、蝯叟之習氣。而骨氣堅蒼，又勝於松禪，乃顔書之正宗。南園之能至此境，非無故也。蓋他人學顔，往往傚其筆法而已。而南園學顔，必先師其忠義，而以其筆法自礪焉。南園之忠義，非他氏所能及。觀其生平，如劾畢沅、國泰，嚴正無畏，得罪和珅諸權臣而不恤，乃真有風義者。野史謂其爲和珅酖殺，亦頗類於魯公之於李希烈。其書爲人品神氣貫注，所以爲高。於藝法不能如劉、何之善變化，於氣格則弗讓也。南園又有絕藝，曰畫馬。其筆法精勁如鐵，畫中神駿類皆氣骨嶙峋，專從瘦勁出神意，非凡俗可比。吾嘗觀其真跡，確爲能品。其書能厚，而畫能瘦，亦奇哉。東坡謂魯公書細筋入骨如秋鷹，南園乃以其法入畫，豈非妙悟耶。清人畫鞍馬，鮮有能過之者。劉、何諸家，無此才能。南園其人神采，可以想見矣。其大體甚有類宋明人，子貞輩書藝甚高，而終是清人，甚爲不易也。（雲南叢書錢南園先生遺集卷八為楹句彚鈔，甚有佳趣。有云，人生本坦蕩，經訓乃菑畬。適可狀其人也。見叢書集成續(xù)編。） 錢十蘭 近世張舜徽論書，甚抑鄧完白。其藝苑叢話謂校論其所詣，則篆不逮錢十蘭，而隸乃遜伊墨卿。二家學問博贍，下筆有金石氣，由澤於古者深也。完白奮自僻壤，聞見加隘，胸中自少古人數卷書，故下筆之頃，有時猶未能免俗耳。（愛晚廬隨筆之二）舜徽欲矯完白後學之弊，所言是非參半。完白澤古不深，不能免俗。是也。錢泳履園叢談卷十一亦謂鄧石如不能過錢十蘭、孫淵如。故舜徽之說，頗若乾嘉時人物口吻。其他則非。墨卿之分隸，勝在能變，獨有妙悟。完白之隸，真氣最多，勝在靈粹?？芍^旗鼓相當，各有優(yōu)劣。完白之篆，則豈能不逮十蘭。此張氏之說尤過者。十蘭乃乾嘉諸儒尤工篆書之人，頗自負，嘗刻一小印曰，斯冰之後，直至小生。晚年病風痹罷官，以左手作書，饒有古趣。亦近世左手書開風氣才。履園叢談書學一則繼虛舟之後評之云，“近時錢獻之別駕亦通是學，其書本宗少溫，實可突過吏部。老年病廢，以左手作書，難以宛轉，遂將鐘鼎文、石鼓文及秦漢銅器款識、漢碑題額各體參雜其中，忽圓忽方，似篆似隸，亦如鄭板橋將篆隸行草鑄成一爐，不可以爲訓也?！笔m左手之法，於後世書學啓發(fā)甚多，清季吳缶廬用石鼓文、古磚，即其一例。然履園謂其不可以爲訓，亦爲不誤。蓋此非作篆之正道也。而舜徽藝苑叢話論錢十蘭左手篆有云，“運筆變化多端，悉有依據。論其精詣，信非當時王澍、孫星衍所能逮，更無論鄧石如也?！睂崰懫街?，溢稱有過，不能服衆(zhòng)也。錢履園以孫尚在其上。吾觀其書，高於王虛舟處亦未多，惟愈絜靜精爽矣。 完白未谷汀洲三家分隸評 碑學諸師，完白、未谷、汀洲三家，於分隸特深湛。完白自謂篆未及陽冰，而分不減梁鵠。其於分隸自信如是。其隸寢饋漢人甚湛，得其渾厚嚴整，而能清雋，入而能出，乃真化境。康南海謂其隸楷專法六朝之碑，古茂渾樸，實與汀洲分分隸之治，而啓碑法之門。所言隸楷，即完白以所悟篆隷法作楷體，極有與瘞鶴銘及北齊隋碑相合者。此鄧氏雋才靈妙，獨步天下處。李兆洛撰鄧氏墓志評其絕去時俗，冥符古初，誠然不誣。然論以氣體之雄渾，完白實弗若伊汀洲、桂未谷。桂氏樸學碩師，精於說文，其分隸蒼偉堅勁，端嚴而有圓勢，廟堂之風，鼎重彞尊。完白多六朝意，秀色過之。未谷行書亦頗有法，不類完白之奇技震顫，狂怪逞雄。完白格局弘廓，非未谷比，然流泄亦多，學養(yǎng)未厚，不免時露傖氣。未谷則反之，內養(yǎng)甚湛，而有節(jié)制，往往神完凝守，觀之肅括。伊汀洲學在桂、鄧之間，書才亦與鄧相抗。其隸雄渾開張，高古博大，氣度絕人，迥出軌躅，而法度澄明，桂、鄧師守甚嚴，造古邃密，而開闢之能，不及汀洲偉力，擲鰲舉鼎。以力而論，清之有伊，猶唐之有顔，宋之有米，法度或未盡善，而獨能震懾百世。然汀洲分隸，久觀則或有類畫之憾，其於邃密，不免有恨。夫損益之道本如此，曷能全美。完白隸楷追六朝意，秀潤有餘。汀洲行書，則一反其分博厚之筆，而纖細綿轉，若風中旌旗，櫓搖波紋。分隸至剛，而行字極柔，古今書家之奇，楊少師而外，未有若茲者。汀洲之行，初覽駭怪之，若儇薄無行者。所習既久，漸能覺其神明，乃有薛稷遺意，而不願受法之縛。近世馬湛翁極推之。其伊墨卿字卷跋有云，“予觀墨卿八分，下筆凝重，實宗梁鵠，其行楷則宗平原，而行以篆勢，轉見瘦勁。以視完白、安吳，殆有雅鄭之別。何猨叟一生學顔，自爲謂極妙。然齲齒搖足，不勝作態(tài)。錢南園雖厚重不媚，頗乏流行之趣。墨卿則端冕垂紳，自成風格，而不假矜飾，視錢何又仙凡迥隔矣?！彼云渚?。不假矜飾，自成風格，確爲定評。惟墨卿行楷偶有傷於纖薄處，亦未能無病。湛翁行書實有自汀洲化出者，謂其爲伊氏之嗣，亦可也。三家崛立，材具確有天錫，其自造處亦豈能盡以碑學二字籠罩。學者實不必以門戶自蔽也。愚論書甚喜碑學，而尊晉唐，不廢宋元。雖然，豈不能識三家優(yōu)長。門戶之見，大可不必也。 康南海論鄧完白 康南海廣藝舟雙楫說分有云，“吾嘗謂篆法之有鄧石如，猶儒家之有孟子，禪家之有大鑒禪師，皆直指人心，使人自證自悟，皆具廣大神力功德，以為教化主?！蔽词?。孟子至宋方躋升為經，要非程朱荊公諸儒推揚，不足以成其直指之功，然使無華嚴禪諸宗，亦無足以使程朱荊公開闢孟子之顯學。今人多謂創(chuàng)禪林者非大鑒，大鑒法嗣獨盛，故後世居獨尊之位，其實禪家早期教化之功，不可不歸諸弘忍神秀。矧完白亦無足以追配孟子大鑒。南海擬論未瑩也。然猶有甚乎此者。南海謂完白既出之後，三尺豎僮僅解操筆，皆能為篆。愚謂雖為篆者一時極盛，實多徒有其表，殊乏神理，古篆之學，人皆躍然自為之，而不知亦適以敗之。近儒張舜徽藝苑叢話亦言鄧氏所詣，則篆不逮錢十蘭，而隸乃遜伊墨卿。二家學問博瞻，下筆有金石氣，由澤於古者深也。完白奮自僻壤，聞見加隘，胸中自少古人數卷書，故下筆之頃，有時猶未能免俗耳。所論極是。姑擬之曰，“篆法之有鄧石如，猶漢學之有戴東原，唯識家之有楊仁山?！逼浣杂窂凸艑W，力猛思邃，開一時隆業(yè)者。然東原謂訓詁明則經義了，乾嘉遂泥于訓詁，皓首窮經，反隅于小，所論之學，貌為古奧，而神理氣格，多邈焉未得。楊仁山、歐陽竟無及太虛一派論學必推尊唐賢唯識諸教，演繹深湛，化導極廣，亦令釋氏人材頹力於義學，執(zhí)著於名理，鮮逮大道。鄧完白之發(fā)明篆分之法，亦復有古質彬厚之盛，然亦令數代英物，摩古以銷日，徒具氣貌，而自以為徑造漢人之粹境，晉唐玄和高逸一脈，幾為絕種。碑派陽九之末，函夏書法頓衰，以至今日淆亂靡爛之局，亦不可不謂先由鄧完白一派導之。蓋晉唐以下，極重心法，碑體興後，轉泥形器，心體之功夫，日趨泯滅，此清北書一派之失也。南海好為讜言，學孟子者，勇於革新，學荊公者，拯溺之未足而亂之有餘，亦同荊公。書法激悍野質，神理不貞，而自託為學漢人，謬矣。 清代無草書論 金松岑天放樓文言卷十答蘇戡先生書言明代無篆隸，清代無草書。竊謂明代篆隸，實非爲無。楊西涯、豐考功豈非能篆者。文衡山之隸書亦不凡。然清代草書，確不有也。蓋草書乃與士類氣度升降相合，清代之無草書，最可知清人之氣卑格靡。崔瑗張芝，草聖初肇，當漢季士氣極高之際，品節(jié)峻厲。二王值東晉玄譚之時，士類神儀高古，氣貌超犖，觀世說尤可會之。唐之顛旭素師，遇北海、太白、少陵、魯公之時，士風豪健剛嚴，沈著多慨，陵鑠公卿邪姦，矯然不羣，故真氣彌漫。彼世釋教隆如炎午，亦多品操高嚴之僧，可爲世間人師法者。宋之黃山谷格氣遒上，會洛朔蜀新諸儒奮振興起之機，士人以志氣相砥礪，心懷堯舜事業(yè)，而欲扭轉乾坤，而?；歼^激，風俗大變，皆可於山谷草書窺其消息。金松岑答蘇戡先生書言山谷神理，在鄭道昭雲峯石刻、陶貞白瘞鶴銘之間，別以流利得之，東坡南宮，非其匹也。質諸草書，固非誣也。明人草書尤盛於季世，彼時夷狄侵吞，士節(jié)極厲，石齋鴻寶，以大儒而擅書藝，傅青主尤能狂逸，皆品節(jié)高潔，氣類峻傑者。王覺斯雖晚節(jié)未全，而當此士格激烈，遠超宋元之時，其書亦得其感興，獨有純粹也。清代則不復睹矣。士節(jié)之隳，人盡知之。鶴囚於籠，復翦其翎。殘其性而賊其志，惟曲而求全耳。鄧完白邃造篆隸之奧，晚而欲自立於行書，形固怪譎放肆，有草勢，然愚甚不喜之，蓋氣格不正，流於險怪也。金松岑評其書如祈連冰磴，險不留足，甚是。包安吳行草更劣，無足論矣。故知草書關係士氣，習草書不以養(yǎng)氣立節(jié)爲功夫，乃不知本末之辨也。今世有志於斯者，豈能獨恃其才藝耶。養(yǎng)氣立節(jié)，聖學也，草書作聖，藝事也，聖學藝事，不二也?；菽茉?，不二之性，即是佛性。於書斯理亦然。書者具此不二之性，始能入道，不然，惟匠爾。 清人以樸學為道術 書本貴乎持重，殷契周籀，秦漢儀軌，莫非莊嚴，鍾王以降，始尚宕逸，演而爲輕揚。輕揚之弊，矯之於元而未能，入明愈縱肆，而復矯之於清之碑學，專尚持重之體。其雖未可與漢唐人比，亦亹亹可觀，且初覽者多震怖其高古，以爲古人可及。夫渾沌既死，欲傚列子，彫琢復樸，使無道術，何其難也。清人之道術爲何。曰經學也。桂未谷，邃於小學，其隸神完，侔於伊汀洲。汀洲亦紀昀弟子，薰習乾嘉風氣甚深。阮蕓臺，樸學碩師，其北書亦精遒邇古人，非前人能想。信有稟賦，非可彊也。然樸學之爲道術，不可無，非此無以徑造周漢之室。其他如錢十蘭、洪北江等，皆寢饋古學深厚，下筆典則有澤。清季儒師，如曲園、雪堂、太炎之書皆入古，亦學術之力爲多。非惟清世為然。宋初篆書最擅名者徐鉉鼎臣，小學深湛，曾校訂說文解字，有功于小學。元世篆書第一人周伯琦，亦嘗撰說文字源、六書正譌諸書，深於字學。其說文字源自序有云，“字源以敍制作之全，正譌以刊傳寫之謬，非獨攻篆之家所不可無，於使學者得明古人作字之本意，而不眩於俗者，不為無助?！保〒鳁钍科鏂|里文集卷十。）清世小學極昌，學者既明古人作字之本意，其作篆自易得古人門徑也。樸學既衰，其風浸頽。鄭夜起學北碑，而得險露，已見技窮之虞。較之張廉卿，愈少盤結。張爰學曾農髯、清道人，而得弱格斜體，徒恃風姿。實皆內學不濟，無以成其樸也。又論清代之詩者，乾嘉而後，有詩人之詩、學人之詩之目，而往往以學人之詩鄙薄學者。實則詩一也，何來詩人、學人之判。觀書法即可悟此理不昧。清人作字，可分爲書人之書、學人之書乎。使鄧完白為書人之書，翁覃谿、伊墨卿、桂未谷、阮蕓臺為學人之書，二者並無隔閡，且學人勝於書人。書學之不可分書人、學人甚明，而詩道亦然。泥其說者，往往推尊黃景仁，實則洪北江詩文之才力，不在其下。詩人學人之說，雖有活用，不可據為典要也。 常州諸儒書 南宋以迄明初，天下文緒之盛，莫若吾鄉(xiāng)。有明二百餘年中，則莫若會稽。有清則莫若常州，徽、揚、桐、吳、杭諸郡次之。常州以經術、考證、今文學、史學、方輿、辭章、詩詞振天下，近世無錫又得錢子泉、默存父子、錢賓四諸大匠，常州之文，可謂無敵。乾嘉間諸儒又善書法。尤傑出者爲孫淵如、洪北江二氏。吾曩游嵩洛間，至汴州大相國寺，見藏經樓一匾，篆體渾重，而氣韻疏朗，密栗而寬，信爲高手。懸諸天日之下，伽藍之上，昭朗有光。詢之，傳爲孫淵如書也。淵如之篆，履園叢話謂其定守舊法，當爲善學者，微嫌取則不高，爲夢瑛所囿耳。（卷十一上）夢瑛，宋初僧之善篆者。蓋淵如亦作錢綫篆，同於虛舟、十蘭，所以履園哂其取則不高。洪稚存北江，作篆亦然。其書聯甚潔靜，同於十蘭，惟筆太勻稱，類同刻畫，固甚明爽，元氣則漓矣。北江之隸亦尚可觀，而未能蒼弘自肆。此乾嘉儒作隸之通病。錢辛楣亦然。其書甚蒼雅溫古，圓和無廉，儒者之風也。時常州又有張皋文惠言，亦喜篆。體甚寬博，功力弗逮。此三賢亦一時學者之特雋者。皋文之虞易、詞學，北江之史地、駢文，淵如之書經、稽古，皆爲絕學。書學雖未躋大家，覽之亦可佩矣。今世作篆者，往往胸無書卷，下筆乖違。使其能讀常州諸儒之書，當不如是也。 陳曼生 履園叢話卷十一下畫學論陳鴻壽曼生有云，“嘗官宜興，用時大彬法，自制砂壺百枚，各題銘款，人稱之曰曼壺，于是競相效法，幾徧海內。余謂曼生詩文、書畫、印章無所不精，不意竟傳于曼壺，亦奇事?！蔽釃L作杭州唐雲藝術館碑記，郭氏仲選老先生書而銘之。文甚不工，聊備文獻耳。斯館所藏之寶，即曼壺也。愚亦喜茗，與曼生非無緣。曼生錢塘人，篆印傳丁敬身法，其於書法，亦多稟鄉(xiāng)邦之氣。杭郡明季有陳老蓮，康熙朝有金冬心、丁敬身，皆有山林巖穴之氣，尚古意，喜奇逸，他如厲樊謝之詩亦然。曼生薰受既深，其書風殊有奇致，迥異於人。其隸書不行正軌，而出偏師，形體異巧疏闊，而筆力遒健。近世沙孟海嘗許其大字極大，小字平常。其功力自爲不俗。而尚法者斥之非爲大雅之道，亦非過情。惟天下岱華岳鎮(zhèn)而外，又有雁蕩、黃山，各備一態(tài)，而不能少。曼生之隸，非是正宗，然亦爲一奇。每於清人典重之體中，見曼生筆，輒莞爾有生色。其亦不類揚州諸家作字譎肆可憎，法度內蓄，所以爲獨特。曼生之行書亦然，字常欹側取姿，乃爲文人習氣，格未高朗。其心思甚活，轉而施諸模印、制壺，反負盛名。此其靈活之處。 阮蕓臺 蕓臺有清完人，道德、學問、功業(yè)、文章，方之古人，爲司馬溫公一流。其於書學，作南北書派論，推尊北派，不遺餘力，爲碑學鼓吹，傳衍深遠。然識者非之。劉融齋作書概已云，“篆尚婉而通，南帖似之。隸欲精而密，北碑似之?！彪m未明言南北爲一體，其意旨甚明。故又云，“論唐人書者，別歐褚爲北派，虞爲南派。蓋謂北派本隸，欲以此尊歐褚也。然虞正自有篆之玉箸意，特主張北書者不肯道耳?！鼻寮旧蛎论咆炌ū?，渾然爲一，復能悟黃石齋、倪鴻寶之法，而上窺鍾、索，尤能以其書法，驗南北書派之莫二。馬湛翁亦持是說。是以蕓臺之論，實有謬者。雖然，其激發(fā)之功殊鉅。老子曰，反者道之動。蕓臺之說雖未真，而力道極大，清世碑派之盛，其爲有功。碑學雖不盡合於書道，較之劉石庵、梁山舟一流，終不失爲本色。且奇才輩出，聲光赫赫。以季世而有此體，猶爲佳耳。蕓臺之書，在碑帖間。其於碑，得力於石門頌、天發(fā)神讖諸石，吾觀其聯匾之書，淵雅古深，金石氣甚爲樸茂。嘗於國清寺客堂見一匾，樸深而有異致，至今難忘。其於帖，功力亦深，承石庵、覃谿之遺緒，筆力沈著，兼廟堂、山林之趣。常見者有其書京邸小園雜詩景本，觀其體構有類於劉，意致有近於翁，而特從容淡定，無館閣矯飾之習，厚而潤，流而節(jié)，誠不可多作。氣韻較山舟、禹卿爲高也。故論清世書學者，不可不以之爲分水嶺。蓋其後作帖能如其澹定者，吾未之見。碑派大興，而未受其沾溉者，吾亦未之見也。 何蝯叟 吾幼時嘗於坊間得何子貞臨張遷、華山二碑景本，是爲吾研玩書學之肇始。時尚不知張遷爲何物，惟崇其書跡之奧古，有希慕焉，攜之歸，人甚異之。二十載後，遠游岱宗洙泗，獲張遷原石搨本，甚憶疇昔以子貞而結此宿緣，信有前因。躋登封臺上，長河飛逸，若杖底游龍，一時欷歔，霣淚虛空，時張遷碑即在囊間也。故吾於子貞之情懷，又異於他賢。子貞通儒顯宦，類乎阮蕓臺，經學博達，詩才橫溢，而殊精於書。完白無其學養(yǎng)，慎伯無其沈靜，墨卿無其詩才，未谷無其眼界，撝叔無其五?？祵?，廉卿無其廟堂風範，而子貞兼之，所以下筆有涵渾之象，特善於融鑄異類，而爲一體。雖其學博而不邃，其詩暢而不密，未足爲大家，惟兼?zhèn)渲钜?，終造果於書道之一端。蝯叟之書，早歲師法顔、歐，遂住其風骨，後極意北碑，得髓於張黑女，寢饋漢隸，汲氣於華山諸刻，晚歲又頗悟於古篆，而其書之體構，猶是魯公，清拔骨氣，還爲率更，惟業(yè)已以北碑之疏朗逸宕、漢隸之蒼樸幽嫻化入其間矣。其生平傑構，莫若楷書完白山人墓誌冊。觀其氣靜逸，其神凝定，有劉石庵之拙巧，而無其癡肥，得張黑女之澹逸，而不落獷野。字具篆法，婉通清曲，如入桃源，別具境地，前人所未到者。伊墨卿以隸筆作行，韻致甚奇，亦新異爲獨創(chuàng)，然過爲尖新，嫌於薄單，不若蝯叟之新體爲沈著。蝯叟之隸，體式方剛，力遒而墨厚，蒼渾中有自然之致，方硬間具靈秀之姿，清人臨漢碑者，鮮有能逮之者。蝯叟作行草，亦用其法，然流宕側媚過甚，往往損其氣體。格雖蒼潤，秀逸而乏古意，乃不能持重如隸楷。此蝯叟文人習氣，猶未能銷盡也。其未能於鍾王虞褚一脈有深造，所以特遜於斯體。晚年之篆，力求古籀遺意，欲傚汗簡中意態(tài)，竊以爲實更近乎漢篆而已。寬圓蒼枯之相，不能掩其質地之松，非其優(yōu)長。蝯叟爲大家，吾擬碑派一祖三宗而未躋之其間，自有由也。蓋其體根柢在唐，又特擅融鑄，出以己意，已非碑派所能籠罩。究其淵源，更近乎劉石庵、翁覃谿、阮蕓臺一脈，蕓臺雖爲碑派振鐸鼓吹，而書實兼碑帖，亦非純爲碑派中人也。 包慎伯 古今書藝有絕諸者，或出清貴談玄之門，如王、郗，或為廟堂輔弼之臣，如鍾、顏，或遁棲道釋，如陶、安，或為博學鴻儒，如蔡、虞，或佯狂遨遊，如張、楊，或布衣澹然，如清之金、鄧。其跡雖異，而心咸曠廓，體多雄渾。包慎伯非佯狂逛遊者，其志在仕宦功業(yè)，而嘗秋闈十三而不售。其心甚熱，自亦未能如遁棲道釋者，澡雪精神。求仕宦如翁、伊，澹心如金、鄧，亦為不能。慎伯固博學，然文辭、書論而外，皆兵、農、刑、禮、漕、鹽經世之術，患于功利駁雜，有躁異之氣，求醇厚如桂未谷、阮文達者亦不可得。張舜微愛晚廬隨筆藝苑叢話謂包慎伯在嘉、道間，有才名，無學名，固一江湖遊士，而生平好以大言欺人。此評雖微傷峭刻，亦可謂深中其病痛。蓋其志雖大，而心不能曠廓，體格亦少中正雄渾之資，其於書學雖有妙悟，而書藝不能有絕諸，亦自然耳。而慎伯嘗自擬右軍後一人，甚無自知之明。前人謂其書備得古人執(zhí)筆、運鋒、結體、分行之奇，推為書家大宗，實則多振怖於其藝舟雙楫論書之膽氣特識耳，又驚聳於其作字之不循故軌。其書實未上乘。時賢已能洞悉之。何子貞跋張黑女志云，“余以橫平豎直四字繩之，知其於北碑實未為得髓也?！彼u甚確。蓋非子貞不能有此語。蝯叟乃深造漢魏而能化用者，雖未得髓，庶幾近之。古尊宿常言，果然瞞不過此老漢。即此之謂。楊惺吾學書邇言謂何子貞又譏其不能平直自由，亦為過毀。竊謂非為過毀，如實之言也。古人言，佛法不可作人情。書道何嘗非是。何子貞書鄧完白先生印冊後為守之作，闡釋尤詳。其有云，“慎翁自謂知先生最深，而余不以為然者。先生作書於準平繩直中自出神力，柔毫勁腕，純用筆心，不使欹斜，備盡轉折。慎翁于平直二字全置不講，扁筆側鋒，滿紙俱是，特胸中積軸，具有氣韻耳。書家古法掃地盡矣。後學之避難趨易者，靡然從之，競談北碑，姼為高論。北碑方整厚實，惟先生之用筆斗起直落，舍易趨難，使盡氣力不離故處者，能得其神髓，篆意草法時到兩京境地矣。慎翁字皆現做，殆未足知先生也?！保ㄒ越袢私鸬な习莱紩鴮W批評一書。）最是肌髓之論?？甸L素乃後學之避難趨易者，高論甚多，而筆法大壞，古法掃地盡矣。包、康之流，焉可逃其責焉。惟子貞謂鄧之草法時到兩京，非是的論，亦可知子貞於草法無深造也。慎伯之書，固非上乘，然亦自有佳處。其大字號自碑法悟入。竊謂實更近乎坡公之末流，多氣濁癡肥，不堪入目。偶有清健，粗成格局，亦略覺虛浮，無沈著之氣。後世沈寐叟嘗學慎伯，而無其虛浮之病，所以能為大匠。慎伯小字，愚尤賞其小倦遊閣法貼草書卷諸種，仿佛古意。然此類乃刻帖，拓本或能增其沈著，而掩其扁側之虛餒。觀其墨蹟，實弗逮也。惟慎伯之書，猶有文氣，承宋明士流之遺風，是其佳處。胸中積軸，具有氣韻。蝯叟之言不虛也。不似清世自鄭簋、高鳳翰輩以來，或趨刻劃，或入怪野，文氣大壞。慎伯揚導碑學，而書猶有文氣，亦不可多得，此其獨貴處也。 包慎伯書論之疵 張舜微清人文集別錄論包安吳有云，“世臣在嘉、道間，有才名，無學名。蓋一生衣食奔走，無暇伏案談書，學之不能精邃，亦勢所必然。然以才士徧遊南北，多識通人，頗有縱逸自恣之概。雖自愧學荒，而仍多誇飾。其雜文大氐露才揚己，高自位置，不脫江湖遊士習氣。此最世臣一生病痛所在。至其自編文字為四種，意欲以事為經，自成一家，上法諸子，陳義頗高，而其實又不足以副之?！睆埵现畬W，堪稱鴻儒，所論大體弗繆。慎伯書論，亦多此縱恣誇飾之詞。其最繆者，莫若其藝舟雙楫之國朝書品。其書神品、妙品上但列鄧完白書，桂馥之分、錢灃之行、錢坫之篆，僅列最下之佳品，而不評伊秉綬之分。又特推劉墉、姚鼐為妙品下，甚為荒繆。舜微先生受晚廬隨筆之藝苑叢談斥之最力，稍可紆吾儕之憾。其欲效庾、李之體，實愧書品之名。歷下筆譚論書尤可哂者，如論顏平原如耕牛，穩(wěn)實而利民用?？芍^不識泰山之大。如論楊景度如俵驘彊繮，布武緊密?？芍^不識長河之宕。如論蔡端明如子陽據蜀，徒飾鑾輿?？芍^唐突古人。如論趙子昂如挾瑟燕姬，矜寵善狎?？芍^厚誣前賢。吾甚蔑之。然慎伯彼時得名甚盛，實亦可知彼時士流眼目之庸妄，不復能辨其淄素矣。演至清季，又得一康長素鼓吹之，碑學遂壞於此輩人之手。彼皆露才揚己之類，古來此類，鮮有能濟物事者。書道如此，學術如此，事業(yè)亦何嘗不然。學子不可不引為炯鑒也。（然包慎伯其人自有優(yōu)長。何蝯叟跋張黑女碑搨本言其記問浩博，口如懸河，酒後高睨大譚，令人神旺。舜微先生疾其說客之習，屬論已不免微過。其人有經世之志，兵農漕河之學，亦遠承國初亭林諸儒之風，欲濟時變，而與魏、林諸人開一代風氣。其人胸中之事，豈盡為利欲哉。今人金丹氏著書，於其書藝亦貶之太深，繩之過刻，幾令安吳無完膚。使安吳真如其言，天才如趙撝叔沈寐叟，詎始能服膺之以為師法焉。安吳融鑄碑帖，誠有開闢之功，此為其第一功德。其書得文氣，乃其次者也。趙、沈皆嘗取徑乎此也。） 包氏執(zhí)筆法 自唐林韞作撥鐙序以來，執(zhí)筆法聚訟紛繁。宋陳賓桃源手聽中書法一則，見說郛卷二九，佩文齋書畫譜卷三引陳思書苑菁華，明潘之淙書法離鉤卷二操手，清朱履貞書法提要下皆嘗論述之。又有馮班之鈍吟書要、笪重光之書筏，戈守智之漢溪書法通解，錢泳之書學等，皆喜言指法。而尤有影響者，莫若包慎伯藝舟雙楫述書所述執(zhí)筆法。慎伯參黃小仲、王仲瞿、王侍中諸家法，而以己意通之，以為筋必反紐，五指齊力，始是古訣。古來辨析執(zhí)筆未有若是之專注細密者，故傳播甚廣。然識者往往不以為然。鄭子尹巢經巢詩鈔後集與趙仲漁壻論書有云，“曩年曾睹包氏述，瞢瞢莫明其所以。乃今趙郎道其師，是從包述悟筆髓。為作五指握管狀，如鵝昂頭鴨撥水。自言三載成自然，骨鈕爪禿肘肩痺。吾愛汝師翰墨蹟，獨溯北朝古質體。豈知精苦突尋常，信是鑽槃直透底。古今事事順人情，未見二王果若此。司直擎拳馮兩撮，韓五李三亦異旨。（子尹自注，張從申擎拳握筆，馮侃兩指提管。韓方明五指包管，李少卿三指提管。）要之書家止在書，毛穎自是任人使。多聞?chuàng)裆坡}所教，少見生怪俗之鄙。學古未可一路求，論字須識筆外意。汝於此淺當勉旃，右軍固教執(zhí)筆始?！彼擁樅跞饲?，甚為通達，愚於執(zhí)筆，亦多有此想。夫清世論技法之風極盛，實則多逐枝末而忘本源，乃書學蕪亂之兆驗。子尹筆外意之誡，不亦宜乎。惜清世真能求筆外意者寥若晨星，亦惟壽門、完白、汀州、撝叔、子貞、寐叟諸大家而已。包派為筆法所縛，是以不能有大成。趙撝叔哂吳讓之天一人九，蓋亦有識此者。北碑本天姿而來，清之所謂碑學者，人意安排太甚，故往往有悖乎道化而不自知。今世碑派幾已窮盡，習者當不難悟其刻意之弊也。 吳讓之 趙撝叔評吳讓之天一人九，乃文人相輕語。讓之天資，與其師包慎伯略同。篆體實非其所優(yōu)，裹筆無爽落之致，欲求幽古而不能?？譅憥熣摴P法所誤。惟奏刀有悟，施諸摹印，自立一家。其隸書勝於篆，學鄧完白而能入室，豐茂有方折，近乎唐隸而能渾厚，非凡品也。其健遒寬博，非其師所能爲，於此出藍矣。當時包派中人，如吳讓之、楊季子、梅蘊生、黃修存、朱震伯、海雲等，惟讓之能自立。然其行楷，乃信慎伯太過，不能自出機杼，非其所長也。包慎伯之論書，外則燦然，內實有謬。讓之才學遜於包，爲其所折，終生服膺，其不能如趙撝叔，脫略爲巨手，必矣。 趙撝叔 趙撝叔會稽之產，猶宋之務觀，元之鐵崖，明之青藤、鴻寶，皆雄異絕有才調。其於書學，從包慎伯、張宛鄰得法，師鄧完白，而於鄭道昭諸碑心摹手追，深造篆隸之奧，而脫桶底，成自家本來面目。其嘗謂鄧完白天四人六，包慎伯天三人七，吳讓之天一人九，己則天七人三。（見致孫歡伯函，參鄒濤編趙之謙年譜。）完白天四乃為少，撝叔天七不為多，慎伯天三為實錄，惟讓之甚不平耳。趙悲盦天稟瑰奇，異於常人。其畫尤能出前人蹊徑，乃具開闢之才，吾不喜氣韻，然曷能不歎其藝之卓絕不羣。其書又勝於畫。早年根柢在顏，出手渾厚，既參北碑之法，而有悟得之，如大慧始參諸師，及遇圜悟，始豁然證道無可疑。其自信天七，亦如禪門所謂根器者，非能西江一口吸，不傳法秘。壇經謂心迷法華轉，心智轉法華。其天姿高朗，故能不為北碑法所轉縛，較之他氏之為金石奴隸，卓矣。楞嚴經又云，縛脫無二。北碑法之為縛，亦為脫，其本無二，撝叔雖未必臻此境，亦可謂從容無滯，去來自由矣。其書傑者，如節(jié)書宋書符瑞志四條屏，整肅方硬中，遒媚得趣，蓋方中有圓，剛柔渾具，以方為體，而圓為用，以剛為器，而柔為道也。其晚年所造尤勝，化碑法為行書，雅健有樸意，而甚輕圓流溢，近乎南北朝之格，較之慎伯之滯重，不啻有仙凡之異。古人常作如珠在盤之譬，撝叔之行近之矣。撝叔之篆，取法完白，而兼化碑法，不欲為周秦之步趨，而獨成勁健奇崛之體，於書法或非醇正，不能陵越完白，施諸印學，則矯然為一大家。陸務觀詩云，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邨。乃真撝叔作篆之謂也。宋江西詩派有一祖三宗之說。愚於碑學亦有擬焉。一祖者，金冬心也。三宗者，鄧完白、伊汀州、趙撝叔也。撝叔可方之陳簡齋。蓋自撝叔出，碑學可謂極盛，寰區(qū)之內，無可敵也。然撝叔之後，求如其之圓靈者，亦不可得矣。趙氏書學高朗如是，然有一弊存焉，使其終不得比肩古賢。曰，氣體?；济胰酢ｋm有雄奇駿奔之相，而實已弗逮務觀、鴻寶遠甚。蓋與青藤俱以側媚之習有過，所以有損其氣體也。 曾湘鄉(xiāng) 前輩論曾文正公之書尤允當者，莫若沅江張舜徽。其愛晚廬隨筆藝苑叢話有云，“曾滌生嘗欲合剛健婀娜以成體。奉歐陽率更、李北海、黃山谷三家以為剛健之宗，又參以褚河南、董思白婀娜之致。其自道之語見於日記者，至為明確。顧秉性凝重，筆亦隨之，故終以剛健勝。相傳其平日揮毫，率用特制貂筆，鋒穎視他毫尤利。故其書瘦勁挺拔，異乎庸常?！庇盅云湫∽?，不多作，筆法圓勻有力，知其講求字學深矣。舜徽之言備甚。湘鄉(xiāng)之篆尤勝者，莫若完白山人墓誌篆首。清勁脩美，有君子之風。其講求小學，可參郘亭書畫經眼錄唐人寫本說文解字一條，莫氏作湘鄉(xiāng)相公命刊唐寫本說文殘帙箋異詩，言其治經如治兵，號令罷苶齟齬皆崝嶸云云。曾氏亦題詩，深讚此卷可正二徐之鹵莽。其於說文之尚，不亞於乾嘉老儒也。滌生書聯甚多，今多傳焉。其書骨氣近乎歐柳，而韻致不逮。爽雋有類山谷，而宕逸殊短。故不足為大家。其書頗有似於王陽明者，而不及其秀逸。明世以來，兼道德、功業(yè)、性理、辭章者，如麟鳳焉，其至者莫若王新建、曾文正二氏。不意其書法亦有相類，皆峭拔爽潔，無多修飾者。其雖非晉唐之正流，而於季世獨能振俗厲士，同乎其人學術之摧廓頹波，為後世師。釋教所謂末法，以時世推之，蓋自南宗始。抑末法時代，不宜以晉唐像法之風教之耶。故學術有性理大盛，為晉唐所無。書學亦變化層出，非晉唐之法。新建、文正之書相似，而各為一代完人，或可窺此中玄賾消息也。 左季高 清史稿謂左季高嘗絕意仕進，究心輿地兵法，喜為壯語驚衆(zhòng)，以諸葛亮自比，人目其狂也。甚可想其負氣如古人，而確有材具。此等人物，唐宋猶多，張橫渠遇范希文之前，尚是如此，明清以降，則罕覯矣。史傳論曰，“論者謂宗棠有霸才，而治民則以王道治之，信哉?！彼葜T青史，真乃管仲、孔明之流。其於書藝，亦不欲屈曾滌生之下。尤擅篆體書聯，勢氣厚凝盤結，獨有神意。同為玉箸鐵線，洪北江諸人之作皆無其厚。張舜徽藝苑叢話云，“論者謂其學鄧石如，其實鄧書不及其剛健也?！奔靖咧赡苋缤臧淄陚?。惟剛健一節(jié)，確乎有獨詣。舜徽又云，“左季高楷書行草，有傲岸之氣，出顏平原，故筆法雄直。霸才雄略，悉於遺墨中見之?！狈蛘嫘郧檎?，其書必如其人，信哉。其矯性偽情者，其書自不如其人。觀秦檜、嚴嵩輩之書蹟，亦可驗之矣。鄭子尹巢經巢詩鈔後集與趙仲漁壻論書詩有云,“吾嘗謂人號君子，考其言行而已矣。天貲學力各不同，揆以孔孟惟其是。而是之中亦有別，與評金玉正相似。光色純瑩見差等，要為足重非偽比。論書又何獨不然，心不可見畫在紙。佻怪側輭為僉人，剛方渾重必端士。亦有中稜外婀娜，斯實柳和鄭嫵媚。羊質虎皮又豈無，藝隨身敗足掛齒。古人真氣不虛發(fā)，借筆於手圖便事。若用頭濡及襟帚，亦是其人所作字。”以文為詩，殊有理致。秦、嚴輩乃偽金耳，王覺斯藝隨身敗，羊質虎皮者愈多矣。書如其人，不可不辨也如是。 莫郘亭 獨山莫友芝郘亭，與遵義鄭子尹，並於經術詩學齊名，為有清黔鄉(xiāng)文儒之冠冕。郘亭經術詩歌不及子尹，而尤長金石、目錄之學。其書功尤深厚，吾嘗見其遺墨題跋，頗異之，以為造古人之境，一時甚少抗手。而論書者往往不及之，使其聲聞不彰，明珠在塵。今自撰書史，奚能不特揚其名號。張裕釗廉卿濂亭文集卷六莫子偲墓誌銘謂其工真行篆隸書，求者肩相摩於門。王闓運壬秋湘綺樓文集卷九論近代名人書法有云，“莫子偲篆分入聖。”張舜徽藝苑叢話有云，“咸同間之能書，自以莫郘亭為一大家。真行篆隸，兼擅其長，而篆隸尤有名。下筆則剛健有勢，知其沈潛於古者深也。楊守敬謂其篆書學少室碑，取法甚高，固已傾服之矣?！庇质銎湓鐨q得郘亭六先生贊及東方朔戒子語石印本，喜其運筆圓整遒勁云云。壬秋、舜徽非無識力，其推舉郘亭甚高，豈盡為私好。商承祚說篆亦云，莫友芝穩(wěn)健大雅，推崇甚高。郘亭書正其誼不謀其利，明於理而達於權一聯，蒼渾粗豪，元氣充沛。郘亭書、子尹詩之出於黔，一如爨碑之出於滇。其氣豪非錢十蘭、洪北江輩所能比。左季高亦讓一頭。其病則微失狂野，少鄧氏之機理，未能完備也。 張廷濟 嘉興眉壽老人張廷濟，與曼生同庚。張舜徽謂其爲嘉道間金石家，書法米芾，草隸獨出冠時，詩亦樸勁典核。沙孟海謂其兼取各體，不名一家，而其得力處，只在顔魯公。其真書外密中疏，蒼老生辣，一望即知，乃學多寶塔、東方朔畫贊者也。（見近三百年書學一文。）吾觀其書，常以顔米行書作北朝體，用墨枯淡，亦同曼生，別開生面。其書聯，特不喜作典謨莊正之體，往往出以奇趣，或枯澹用行書體，或偏斜雜纖筆，有游戲之意。恐亦與市隱不仕相關，名士習氣，亦有與曼生相類者。張、陳皆浙西人，慕奇逸。同時有洪北江、孫淵如、阮蕓臺，皆吳人，崇莊正。此與彼皆經師精小學甚相關。常州、維揚皆學術重鎮(zhèn)，而杭郡、秀州，少此端緒。自朱竹垞、厲樊榭以來，獨多詩人。清季出經師俞曲園，亦多文士習氣。蓋非此風氣蘊造，亦不能有西泠印社者生於孤山也。自林和靖開此宗風，歷千年而未絕，放眼寰區(qū)，亦惟此嶼而已。張氏生於茲邦，亦薰染之。嘉興沈乙庵作書，恐亦有啓於此鄉(xiāng)賢也。吾嘗泛舟游嘉興鴛湖，登湖心島，恍然在聖明湖也。 張廉卿 有清碑派多有矜伐之習，好以大言欺人，其尤甚者為包慎伯、康長素。其人皆類說客行人，近乎縱橫家，故言語頗有聲勢，一時風靡。其次則有張廉卿。廉卿之于書法，高過包、康遠甚。廉卿之性沉默靜穆，絕意仕宦，而長教習，澹泊有古儒風，又非包、康可比。然其於書學，亦多矜伐之語，觀之駭怪。其嘗自謂，“於書，亦猶有昌黎之於文也。”（見其子所作哀啟。張裕釗詩文集附錄評傳輯存。）又云,“古文吾亦猶人，書法當獨立千古?！保ㄒ娗鍑窂堅ａ搨?。）又嘗語賀松坡云，“吾文不逮古人十一，而所書則獨與古會，非唐後書家所能到?！保ㄒ娰R濤武昌先生七十夀序。）其身後確以碑派大師揚名，光、宣間能書者多受其法乳，煌煌一時。然至今世，甚寥落，少有知其名者。獨立千古云云，豈非張伐不實之辭哉。楊雄之於太玄，少陵之於詩歌，皆卓有自信，後果如其言，垂名萬古。廉卿之於書道，不能也。雖然，其書確有邃造，為碑派別開生面者。其子哀啓評之云，“漢人用筆，莫不中鋒，其法至唐尚存。宋以後純用偏鋒，失厥旨矣。先嚴苦索冥思數十年，盡得漢魏人之真諦。殆含北朝之高渾，唐人之整肅為一。”含高渾整肅為一一語，頗能形容其書之優(yōu)勝處。然得漢魏真諦云云，恐非是。竊謂其書之短，乃以唐之整肅奪北朝之高渾，鋒穎劌厲嚴密，無北朝人騰宕駿逸之氣，尤不能如北齊之圓融渾穆。近人沙孟海即嘗疑其乃學柳公權耳。光宣巨手如沈寐叟，賀松坡文謂其嗜先生書如性命。鼓吹之流，亦多競美其書，厥辭瑰偉?？凳蠌V藝舟雙輯評之云，“其書高古渾穆，點畫轉折，皆絕痕跡，而得態(tài)逋峭特甚，其神韻皆晉宋得意處。真能甄晉陶魏，孕宋梁而育齊魏，千年以來無與比。其在國朝，譬之東原之經學，稚威之駢文，定庵之散文，皆特立獨出者也?！泵駠鬃谫缧率勒f卷六云，“康氏所推，未免過當。蓋同時趙撝叔之書，已足與張相頡頏也?！庇星遴?、伊、趙諸氏，於書學根柢及其妙悟，實皆過之?？凳锨暌詠碓圃疲苏媲f生所謂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也。豈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哉?？凳嫌衷?，“吾得其書，審其落墨運筆，中筆必折，外墨必連。轉必提頓，以方為圓。落必含蓄，以圓為方。故為銳筆而實留，故為漲墨而實潔，乃大悟筆法。”此一節(jié)確有見地，略能見廉卿苦索冥思數十年所悟得之用筆大概。惜康氏有悟於廉卿，作書而不能以方為圓，氣亦不潔。鄭海藏有悟於廉卿，作書為銳筆而不能留，鋒愈刻厲。豈堪為廉卿之高足哉。廉卿之書，不足躋於一祖三宗，然猶可為南宋四家。陸、楊、范、尤四家詩，學江西而能出者，各闢蹊徑有妙悟。清季學鄧而能有妙悟者，撝叔而外，首推蝯叟、廉卿，其次有沈寐叟、吳昌碩，根柢渾厚，各有新奇，堪稱四家。余舉宋江西派一祖三宗、南宋四家，已將碑派菁華，網羅幾盡。廉卿為曾文正公高足，品性淡泊，奉行理學，文辭高潔，皆為余所尚。且愚生辰與之甚近，氣稟或有相近者。惟論書須持平恕之道，所以無假借。使廉卿泉壤有知，當亦能明吾之苦心也。 楊見山 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卷十九有云，“楊峴字見山，嘗權知常州府，上吏怒其傲，劾罷之。因自號【藐字去兒加頁】翁。少時游於臧壽恭、陳奐之門，頗識爲學途徑。惜其後游幕四方，所業(yè)遂荒。世多稱其能爲古文，工篆隸，有名於時。今觀其文辭，好用古字，好爲澀句，斵自然之元氣，非真能爲古文者?！眲⒙暷救O楚齋隨筆亦謂其古文篇幅甚狹，有意烹煉，蹊徑未化，尚未成家。亦可窺其學養(yǎng)之未充也。其性傲硬，其作隸，形容蒼枯，多顫筆，亦甚尖怪，頗類其號。乃以尖爲新，以纖爲艶者。其爲學不能醇密，作字亦少博雅沈茂之氣，不能如竹汀輩，下筆即知其涵蓄。其爲文好爲澀句古字，亦可辨其意氣，有似于樊宗師，欲以奇古標新立異。其書亦多此風，格式特怪，不欲作漢人寧馨兒。非漢非唐，莫辨淵流。見山之書，乃爲異樣尖新，頗與清初鄭谷口同病，而加厲焉。然其惡習，後世多有染之者。海派尤喜其尖新面目，奉以先導。吳昌碩爲見山弟子，而能以石鼓淬礪，克其躁異，其他則不能。近世唐俠塵作字即其惡習流毒之一例。昔明賢之疾張樗寮，清人之詆鄭板橋，皆以此尖新二字。此翁之尖怪，又遠甚於樗寮板橋矣。惟其落款行書，修頎如竹，獨有風致，爲意外之喜。 楊濠叟 張舜徽藝苑叢話有云，“常熟楊濠叟，以篆法名於晚清。擺脫近師繩墨，獨探原於金石遺文。以石鼓、鐘鼎文爲摹本，寢饋而臨習之。取法甚高，自成一家。變世俗狹長之體，爲凝重方整之形。於鄧石如之外，別樹一幟。筆力清勁，一洗完白山人之習，故吳俊卿酷好之。雖有志摹擬，而秀逸不逮也。”又云，“濠叟於大小篆融合爲一，體方筆圓，點畫之間，悉有來歷。非學問功深，固不足以語此也?！彼u甚確。楊氏開石鼓筆法入篆，可謂矜創(chuàng)。惟渾穆貫通，弗如吳昌碩，其權輿之功，不可沒也。吾游海虞，覽其遺跡甚多。雖具變化，而不失清世樸學經師之氣貌，非楊見山輩所能及。籀文本西周金文與斯篆之間者，濠叟融大小篆爲一之說，自亦順合書理。碑派先導，如冬心，覓之於漢碑。其後完白求之於秦漢北朝。楊濠叟、吳清卿又求之於石鼓金文。其後清季民國時人又參之以殷契甲骨?？芍^逆流而上，溯之愈古，以至甲骨，不復可求矣，而碑學遂衰。此與清代學術大勢甚合。蓋其初，乾嘉時求諸東漢許鄭之學，道咸之後求諸西漢今文學，清季又求諸春秋戰(zhàn)國諸子，民國以後又求諸殷周殘編也。其後無復加矣。至胡適之、傅斯年起，清學精氣遂竭。胡、傅乃泰西學之奴儓，無足以繼往哲也。 吳清卿 劉融齋書概有云，“靈和殿前之柳，令人生愛?？酌鲝R前之柏，令人起敬。以此論書，取姿致何如尚氣格耶?！辟t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於書亦然。高者取氣格，卑者取姿致耳。楊見山、康長素一流，取姿致者。楊濠叟、吳清卿二氏，取氣格者，所以爲高。大澂長於金石考證，研繹說文亦精，廣摹兩周金文、秦漢石刻，作篆謹嚴，尤有金石氣，工整雅淨，學博識精，首據金文，以訂許書，爲治古文字學闢一新徑。晚清得楊、吳二家而篆法一變。清卿師法金文，特能於氣格得力。惟少逸氣，略失滯肥，其病亦與濠叟相類。以此觀之，吳缶廬真可謂資不勝師，法不相授者也。 吳昌碩 譚復堂嘗謂安吉吳昌碩，詩篇峻削，剝落凡語，有傅青主、吳野人之遺風。（見汪氏光宣詩壇點將錄。）傅吳皆遺民，傅詩爲竟陵派遺響，野人爲遺民詩之大家，皆負風骨，而不欲落轅勒中。有清揚州、海派之目，雖俗熱愈重，品格愈下，亦有承其潛流者。缶廬學畫，嗜青藤、雪箇，其缶廬別存自序云，“昔者青藤、雪箇得意之作必有題詠，予不論工拙，趁興而已?！泵骷臼匡L，實爲其精神淵泉之所出。非此不足以知安吉也。其花果冊跋又云，“予素不知畫。衰病，多睡慮傷脾，時以作篆之筆，橫涂直抹，醜態(tài)畢露。人謂似孟皋，似白楊，似清湘僧。予姑應之，曰，特健藥而已，奚畫爲?！贝伺c文與可自述畫竹之理極相契。（見東坡題跋。）醜態(tài)云云，恐亦有青主寧醜毋媚之意。缶廬有士人揮灑之風，而不斤斤以畫法自得，此尤後人不可不會者。後學則反之，斤斤執(zhí)泥其法式，而忘其健藥之譬，所以千篇一則，令畫道幾隳亡矣。不會此意，亦不足以知安吉也。安吉書尤負重名。其嘗師俞曲園、楊見山，習訓詁辭章、詩書篆印，根柢自佳。其篆早習鄭完白、楊沂孫，而後致力於石鼓，於石鼓文中得筆法，又參以古磚等，出以己意，自成一體，堪稱篆書之趙撝叔也。其書不傚其形，而獨出生氣，渾穆蒼健中，別具懷抱，疏密參錯，因勢出筆，猶以畫法入書也。其中意度，不可不溯諸明季之士氣，吾浙之風骨。其行書亦蒼渾，如清初王覺斯詩稿，以籀法入筆，沈著枯勁，往往如野柯爛漫，雞犬相聞。印學亦闢闔有氣度。其書爲晚清一家，師碑派而能變化，善以己意，融鑄異態(tài)，自立門戶。吾已許爲四家。惟其書氣健意新，格實未高，非古人意也。其學青藤、朱耷，格調弗逮其奇逸遠甚。雖然，亦不失爲豪傑。吾常於雨日，躋孤山，謁印社，小龍泓洞中，與缶廬幷坐，心神契會久矣。此處有湖山，有灜洲，有蒼石翠竹，有寒梅冷泉，有漢三老之石室，有山川雨露之館。往往寥落無人，而尤爲勝境。安吉神形棲茲山，無可憾矣。 楊惺吾 楊惺吾傳碑學於海東，得六一、鳴鶴諸高材傳其衣鉢，垂名青史。其博學爲宿儒，尤善輿地。輯刻古逸叢書，爲清季書林盛事。論書作學書邇言，簡而有致。惜格局不弘，其正論未能與包、康輩相抗也。張舜徽藝苑叢話有云，“其臨池之功，初學歐陽詢，後又參以顔及六朝碑版筆意。故楷書蒼莽古拙。隸書則上法漢摩崖，天骨開張，極見氣勢。”日儒內藤湖南文存卷七楊星吾書卷跋言其書亦能兼綜碑帖，融化南北，並世名人，莫之能先。又言其書樸茂勁潤，無一懈筆，可見所樹立有素矣。所言甚是。湖南文存卷七楊星吾書富岡鐵齋畫赤壁卷跋又云，“其實星吾書不出北碑，初學率更，及覩我邦所傳隋唐古經，粗會其用筆，加以自得，貌樸頑而神清腴，一掃百餘年來彼間書家甜俗習氣。”覩日邦所傳隋唐古經之說，非日儒不能道。吾亦嘗疑之，而不期湖南有斯言也。貌樸頑而神清腴之評，尤能得之矣。民國作書不甘為碑派法度奴役者，往往有求於惺吾，期於此樸頑清腴之道。如黃賓虹，即是也。吾早歲好其行書之蒼奇有骨，貞堅頓挫。憶居錦官城浣花溪畔時，常至一處觀其真跡，若有悟焉。惺吾之書，實亦有清學顔之後勁，較之松禪，無其莊裕弘暢，而多其奇拙自然。論書史者，焉能遺其善哉。今世嘗梓其全集，浩博可嘆。惺吾先生，豈僅以書傳耶。 翁松禪 吾嘗躋虞山，尋謁松禪家塋，時當炎暑，而林氣森冷，不可久棲。其墓肅嚴，確有氣度，較之卜鄰之黃大癡、錢牧齋，無多讓也。松禪之書，寬正有廟堂風，亦清世劉石庵、錢南園以來，學顏體之俊者。近人沙孟海之論殊為精妙。其言南園學顏能散能拓，得密為疏之奧旨。伊汀州則以隸法寫顏字，師顏之所師，善變有我。翁松禪意度近石庵，而能兼收眾長，用南園之法，參以北碑體勢，貫通北書顏字，乃其特色。（見近三百年書學。）松禪於書，非矯然自高如張濂亭，自謂陵越唐人，而實為不濟。其根底盤結於魯公，亦自受用不盡。雖未躋於大家之列，觀之泠然，亦感其風神骨氣，尤有古大臣之儀度。古之大臣不必盡以書擅名，而其遺跡多巖巖有山嶽氣相。清季輔臣中最有此格者莫若松禪，非李、張、陳、瞿諸人能及也。松禪詩亦佳，書劄雅致，亦可觀也。 羅雪堂 近世書札吾尤喜羅雪堂、馬湛翁。碑派巨手，如趙撝叔，信札往往有躁氣，龍蛇混雜，無澄爽之度。顔體中人，如翁松禪，書翰往往粗厚，曷能免癡肥之譏?；蛑攪蓝鵁o清奇，或譎異而少法度，皆不入格，所見惟雪堂、湛翁乃能無此類病弊，格品粹然少塵穢。湛翁聖哲之材，吾所私淑，其書自心性圓明流出，固臻逸格。雪堂之學，鮮涉性理、玄禪，不事空宗，然亦守清儒之脈，專精金石之學，爲近世大家，門下遂有大儒王靜安出，考據爲海內一人。雪堂清亡爲遺民，守忠孝道義之訓，與寐叟、散原諸氏同，亦遺老較能中正者。然沈、陳尚才性，作書爲詩，用力甚猛，得失參半。雪堂不尚意氣，作字極守矩矱，不欲師心自用，是爲其特異處。其於篆隸特擅臨摩，亦同何子貞。子貞臨漢碑，以方剛靈活勝。雪堂臨金文漢隸，則以中正清圓勝。雪堂之書金文，時賢廉悍開張之習盡銷，而歸之於雅正溫栗，頗有夫子自衛(wèi)返魯時意度。其臨乙瑛碑，涵蓄典深，不雜以己意，而所以爲己意。老子曰，爲學日增，爲道日損。他人作篆隸喜增，而雪堂之作喜損。所以品格甚粹，久觀不倦。日儒內藤湖南文存卷七羅叔言書卷跋有云，“嘉道以還，名賢間出，而近時羅叔言參事與吳缶翁稱爲後勁。缶翁規(guī)橅岐陽獵碣、五鳳魯石，以流動茂密見長。叔言則出入殷墟龜版、流沙漢簡，蓋千餘年無此高古醇樸也。”雪堂確能與缶翁相軒輊。湖南之說甚是也。吾尤喜其行草，瘦勁自率更出，而較湛翁爲厚，氣甚凝正，而往往出以逸勢，施諸書札，所以爲精妙。雪堂氣節(jié)與陳滄趣寶琛同，而皆得力於歐，書亦相契合。吾於其書，驗其涵養(yǎng)之深醇，不愧爲一時之真儒也。雪堂靜穆斂藏如是，彼時廉悍如康長素、鄭蘇戡輩，對之豈能無媿耶。惟雪堂本不欲傚此輩，追逐時勢，其於書道，亦止乎肥遯而已。近世多好吳大澂、吳昌碩之篆，習者極盛，而成者甚鮮。師羅雪堂者，以吾所知，有顧廷氏，金文隸書，皆平正淵雅，不失儒風。當世書學穢雜，能識此意者，幾如晨星。雪堂衣鉢，不知再付何人也。 清道人曾農髯 唐楊炯每目朝士爲麒麟楦。假弄麒麟，及脫皮褐，還是驢馬。無德而衣朱紫，何以異是。（見朝野僉載補輯。）碑派固有真氣，然至其末流，往往形貌奧古，而實甚漓薄，不免亦爲麒麟楦。清道人書爲清季碑派巨手，取大篆入北碑，而特喜顫筆，摹古碑蒼邃曲委之痕，刻意飾古，今世病之。此清道人用筆不可爲訓者。道人當日得名甚高，而今世甚寥。人往往病其顫法而薄其書，視若贋鼎一類。實則道人之書，確有真氣，非麒麟楦也。吾亦病其用筆，而甚敬賞其書。彼雖不及沈乙庵，皆碑派之殿軍也。楊濠叟、吳缶廬一派，從石鼓悟入，沈乙庵作行從二爨悟入，清道人作北碑乃從大篆悟入也。其傳世以北碑體最多。體格弘正寬博，筆力亦甚堅深，粹正處不雜譎狂之習，莊重處亦無纖新之相，真可謂入鄭道昭之室矣。道人復加以大篆法，質重其筆，以布白，疏朗其氣，所以獨出一格，又非爲魏碑之奴儓。書聯又有以奏刀治印法作書者，清峭俊發(fā)，亦可謂別具匠心。其行書落款，饒有古趣，乃以隸法作行，不經意之間，往往得心。道人於書學，天姿不淺也。李瑞清於清遜國後，服道士衣，往來寧滬間，鬻書畫自給。乃遺老中確有道德者，非樊山一流所可擬。傳其辛亥守南京，至欲身殉而未果，亦可想見其人。道人詩名，實不可與同光體諸家比。然汪氏國垣作點將錄，擬之以入雲龍，在滄趣樓之後，不可謂不高。而非公論。然時人之敬愛有加，亦可窺矣。吾觀其道服遺相，儀表魁偉，氣度堂正，確爲品操士。不似觀鄭蘇戡相有譎意，一見即知乃好生事者。遺老中清道人尤無壽，卒歲五十四。樊山輩多登大耄，然其精光，豈能與之比哉。時曾農髯煕與道人齊名，其書與之亦相類，學北碑用顫法。而農髯化用隸意尤多。農髯尚寬博，筆力遜於道人，而意致可相抗手。農髯渾圓之意多，而道人剛直之氣勝。張舜徽言其早歲學石鼓文及夏承諸碑，運筆結構多出於張玄墓誌。吾觀其書，實有夏承之遺意也。觀曾氏之書，氣格猶能祛寒薄，爲碑派留餘芳，非今世人所能及。今世之人學北碑，欲爲麒麟楦也不能，諻論其他哉。究其由，非惟不能稽古，亦弗善養(yǎng)氣也。 沈寐叟 胡先驌海日樓集跋言寐叟爲同光朝第一大師，章太炎、康長素、孫仲容、劉左庵、王靜庵，未之或先也。其人確爲清季大儒最博學者。然其才情卓絕，別趣夐出，施諸詩歌書道，燦然四溢，特異處不讓古人。欲於古來大儒中覓此種人物，恐亦爲揚雄、韓愈、朱熹一流。學可勿論，雄之賦，愈之詩，熹之書，皆極有才思。寐叟兼詩書之勝，所以爲貴。夫譚藝者，必究其心性閫域，始可稱善。欲論沈書者，亦必先以其行止才性，窺其深藏也。寐叟作詩，雅尚險奧，能於聱牙鉤棘中，時復清言見骨，訴真宰，盪精靈。（見陳石遺沈乙盦詩序。）其異於黃公度、陳散原、鄭蘇戡諸家者，乃能取法張文昌、李義山，得其清麗綿密，而不專意奇崛，雄彊任氣也。其作字之理與作詩同。其雅尚險奧，以二爨隸碑法，熔鑄二王之行中，晚年又參石齋、鴻寶之體，深造鍾索及章草，故往往於波磔譎蕩聱牙鉤棘中，時復清氣見骨，有魏晉以來揮灑自若之風。其學碑派，而能參二王、倪黃，猶作同光體詩能參張、李也。寐叟作文，亦蒼古有異致。吾觀其苻婁庭漫稿自序一篇，開篇峻潔有骨，時駢時散，如庾又似柳，忽有考證一段，渾然流出，若無隙漏，而無損氣體之蒼深，豈桐城派所可想見。其書法亦每有此異致，時碑時帖，不碑不帖，而渾然自若，所以爲傑出。以寐叟之矜獲，實可與張廉卿、何蝯叟幷躋爲大家。濠叟、清卿之書，較之不免有食古不化之嘆。乙盦早年寫金文漢碑北書，皆雄厚著實，根柢盤深。嘗臨好大王碑、嵩高靈廟碑。竊謂乃能從靈廟碑悟入，而取其奇宕放逸，爲己之用。其晚年行書之體，與此碑神氣有相若者。廉卿之用筆，已開其先機，而未大化。寐叟打通之，而得庖丁解牛之趣。往往以無厚入有間，游刃有餘。寐叟論書語，往往自露秘訣，後人收入海日樓札叢中。所謂篆參隸勢而姿生，隸參楷勢而姿生，此通乎今以爲變也。篆參籀勢而質古，隸參篆勢而質古，此通乎古以爲變也。（見海日樓札叢卷八。）此一語道盡清人作書秘密。墨卿、子貞、撝叔、昌碩等，皆如是。寐叟書論之精闢有獨見，恆如碎金，往往在王虛舟、劉融齋之上，惟規(guī)模未若其整肅耳。十年前游會稽，坊間得其書帖諸種，驚其異致有神。彼時所得者又有天發(fā)神讖碑。寐叟之書，隱然與之契合。蓋亦近世之皇象也。是爲吾識乙盦之始。後作詩學同光體，又專喜海日樓之格，而模擬之。嘗赴秀州，謁其遺跡焉。後雖棄去，歸於唐宋之正塗，莫能忘也。吾儕求道，微斯人孰與歸哉。 鄭孝胥 明亡有錢謙益、王鐸失節(jié)，士流扼腕。清亡又有鄭孝胥、黃濬，俱以俊傑而為漢姦。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論鄭有云，“肯向都官拜路塵，花間著語老猶能。祇緣英氣平生誤，未信寒蛟竟可罾。蘇戡急功名而昧於去就。”其人格局，數言盡之矣。鄭氏作海藏樓詩集，其氣甚峻厲爽拔，同于其書法。其書近従張廉卿得法，然為銳筆而不能留，是以尖刻，落筆亦不能含蓄，未能以圓而為方，如廉卿之渾整。所以不及前人。惟才度甚高朗，筆下挾風雷，其書之大者，往往劍戟森拔，氣勢撼人，尤負時名。觀其小字，則往往露其怯弱，實無金石之貞矣。觀其書，常如後世人服晉唐衣冠，架式弘張，而實甚不濟也。 康長素 康南海之書論，吾辯之已詳。其書自謂得法于張裕釗濂亭，中筆必折，外墨必連，而實不能以方為圓，如濂亭之兼?zhèn)錅喢?。其字於清季民國間，亦自成一體。喜作圓筆，作鶴舞虬張狀，中緊而外滑，迥非魏晉以來賢哲之體。氣雖高張，而實有濁混猥雜之相。吾審其微細，有近乎枯槁刻意者。非吾所能賞者。其獨到處，在能化碑法于行書，出以己意，不效北朝舊格，生吞活剝，固有生氣。日儒內藤湖南文存卷九題犬養(yǎng)木翁匾額書跋有云，“近日赤縣書人，張濂亭學張猛龍碑，拘於法而失於熟?？的虾３跄藉ネぃ茸猿杉?，變熟為生?！卞ネじ哌^南海遠甚，湖南拘於法失於熟之評，非篤論也。然南海變熟為生之能，亦自為矜創(chuàng)。其人一生，皆作此變熟為生事業(yè)也。南海之書，流弊亦多，誤導後學不淺。碑學之大衰，長素乃必負其重責者。其門下神駒梁任公，作書全不以為然，而取法北朝隋唐，渾穆自高，氣體亦能清肅，高過其師矣。 士氣爲上 吳缶老書法以渾厚樸茂爲宗，流澤深長。然時賢已議其行書有村夫子氣。融齋藝概有云，“凡論書氣，以士氣爲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斌纠现叽鍤猓嗥滂σ?。其畫亦然。海派趙撝叔虛谷之作，猶略存澹逸，至缶老，則全任村野而已。馬湛翁語錄類編亦言至於晚近海派如吳昌碩輩，氣味惡劣，不可嚮邇矣。愚翫其石鼓籀篆之書既久，亦愈覺其面目古厚，而神理頗雜，迥非周漢精元之脈。此所謂貌古而實新者也。輓世書家，流品蕪多，每有偏倚，鮮有全善者。鄭海藏有兵氣，曾農髯有匠氣，翁松禪有腐氣，吳湖帆有俳氣，康南海有傖氣，陸潤庠有門客氣，蒲華有酒肉氣。其多士氣者，竊推陳蘭甫、沈寐叟、馬湛翁諸家為典刑。今世之能得士氣者，蓋亦鮮矣。 語石近史部 輓世有碑學雙璧，其一爲康氏廣藝舟雙楫，其一爲葉氏昌熾語石、柯氏昌泗語石異同評?？凳现畷鴮Ｊ略u斷，讜論雲生，近子部。葉氏柯氏之書專務博物考證，兼綜品評，著實清整，近史部。其於北派書學，若鳥之翼，車之輪，不可少也。二者之中，竊謂康書猶可至，葉柯書難逮也。使有悟性高朗，才力健贍者，撰一書若廣藝舟雙楫者猶未難。而為語石二書者，悟性才力而外，尤須廣搜細梳，藏二酉石室於一私家，如窮經皓首，方能有成。固知古今著述，史部尤為難也。錢牧齋自絳雲樓一旦灰燼，則自知史書之難成，天命之不繫，即以此也。愚丁亥立夏前數日嘗遊虞山，夜訪半野堂故地，雖蕩然無蹟可尋，感慨殊多。葉柯無絳雲之厄，所以能成其著述，藏之名山，可謂幸矣。 |
|
|
來自： 公司總裁 > 《書譜/書論/隹句/知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