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絡(luò)資源,僅用于共享閱讀。 《北京文學(xué)》2014年3期
作家人氣榜 老爸的家庭會議 女 真
作者簡介:女真,本名張穎,女,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編審、一級作家。曾獲中國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文學(xué)獎、遼寧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等多種獎項。寫作小說、散文、評論等多種文體,作品入選多種選刊、選本。
上午十點多,冮永久往我辦公室打電話,敦促我晚上下班早點回去,他要開會。 我請示他:用我再通知冮左、冮良不? 冮永久的聲音在電話里嗡嗡嗡,震我耳朵,簡直就是在喊:我已經(jīng)告訴他們! 冮永久是我爸。我們家兄妹三人,他最寵我,打小允許我可以不叫爸,隨時直接稱他大名。 他提醒我們回去開會的那一天,是我媽一周年忌日。 其實他不打電話我下了班也得回去。這周是我值班。我媽去世后,我爸先是在我倆哥和我家各住一個月。一輪過后,他提出回去自己住。怎么留、怎么勸,沒用。我們不放心他,分工每人回家住一周,遇到出差、開會、有飯局、比較忙的時候,可以提前打招呼互相串換??傊堑帽WC家里晚上有人陪他。 我知道他不打電話我倆哥也會回去。畢竟是讓我們悲傷的日子。剛剛一年,我們誰也還沒忘。墓地買好了,頭些日子我和冮左、冮良電話里商量,等天再暖和些就下葬。石碑刻好,就差我們選具體日子了。 我爸鄭重打電話,可能是他做家長的習(xí)慣,顯示一下權(quán)威,證明他是我媽媽的丈夫,在這件事情上他有發(fā)言權(quán)。從我爸的作派,我發(fā)現(xiàn)老年人有一個特點:做事情比較一根筋。整天在家呆著,沒有太多別的事情吸引眼球吧。 作為我爸冮永久唯一的女兒,本周值班人,我下午就跟單位請了假,去超市買了一堆吃的,饅頭、豆包、香腸、烤雞、洗好切好裝在保鮮盒里的青菜,以成品、半成品為主。一大家子人,得有人下廚房。我爸八十一了,不能指望他。我的廚藝水平,我很謙虛地認為真的很一般。主要是我對下廚房做飯這種事情向來不感興趣。尤其包餃子,買肉、擇菜、和餡、和面、搟皮、包、上鍋蒸煮,沒有兩個小時下不來,吃的時候卻不到十分鐘就完活,大把時間用在這上面,太荒謬了。 晚上六點鐘,冮左、冮良,還有他們尊貴的夫人,我的大嫂、二嫂,準(zhǔn)時出現(xiàn)。他們分別拎了香蕉、草莓、西瓜、蘋果。都是我爸愛吃的水果。他們時間掐算得很好,前后不差五分鐘,最后進門的我二嫂換好拖鞋時,廚房里的牛肉湯剛被我撒上香菜末。我媽走了,我們還活著,飯還得吃,現(xiàn)在大家越來越難得聚在一起。我爸這人,嘴臭,跟他倆兒子經(jīng)常話不投機,人家不愛聽,除非值班,平時來得就少了。 我的兩個侄兒,一個在大洋彼岸,成了美國人;一個在北京讀博士,自從我媽葬禮,我再沒看到他真人。也就是說,我們家經(jīng)常能夠視頻以外見面的人口中,我是最年輕的一位,我不下廚房誰下廚房?大嫂、二嫂?不說她們也罷。 牛肉湯擺好,大家團團圍坐,我爸冮永久下巴一揚,看冮左、冮良,言簡意賅:整點不? 我爸有好酒。茅臺、五糧液,多數(shù)是他以前部下送的,也有我倆哥孝敬的,他隔一段時間翻出來把玩欣賞。我倆哥都有酒量,但他們在我爸面前比較拘束,比較珍惜我爸的藏品,一般不替我爸消費。大家悶頭吃飯。當(dāng)兵出身的我爸冮永久向來吃飯快,不到十分鐘,嘁里喀嚓就把一碗飯吃完了。他吃罷飯,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大聲講:今天找你們回來,想跟你們說兩件事兒。你們媽媽不是一周年了嘛,你們該給她下葬,入土為安,這是一;第二呢,我想跟你們說,我準(zhǔn)備再找個老伴。 我倆哥倆嫂,四口人,互相看,然后一起看我,誰也不吱聲。我臉通紅,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一定以為我事先知道,不告訴他們,給他們突然襲擊! 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一年來,我好幾次跟我爸嘟囔,咱雇個保姆吧,白天我們上班時,家里也好有人陪著你,要不然我們白天上班都不踏實,不安心。每次我爸都說:我不習(xí)慣家里有外人。我身體很好,用不著保姆侍候。 我爸確實身體好。八十多的人了,除了耳朵有點問題,背不駝、腰不彎,走路噌噌噌,我跟他一起散步,不比他走得更快。他多少次說自己當(dāng)年從東北走到過海南島。我爸是四野的兵。但這不是他再找老伴的理由啊。什么年紀,八十多了?。?/p> 我大嫂、二嫂,低頭,作夾菜狀,斯文,細嚼慢咽,不出聲。我理解她們,這種事情,兒媳婦沒法張口。冮左、冮良,我大哥和二哥,他們倆互相看,眼神交流了能有十分鐘吧,一句話沒有。最后還是冮左不得不表態(tài)。冮左講話很有廳局級水平,總結(jié)式的,一錘子定音,輕輕巧巧把活派出去了:爸說想找老伴,我們做兒女的不應(yīng)該反對。孝敬老人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那什么,爸,您是有人選呢,還是需要我們幫忙找?那行,那這個任務(wù),就交給冮美吧,你們婦聯(lián)不是有鵲橋公司嗎?你方便,你聯(lián)系吧?。堪钟惺裁匆?,一定要盡量滿足,好不好? 我的兩個哥哥,狼心狗肺地把給我爸找老伴的任務(wù)推到我身上。如果不是我爸,如果我兩個嫂子不在跟前,我真想罵他們一頓。憑什么把這種尷尬的事情推我身上?。课覌屪吡藙傄荒?,我爸就想找新女人,作為女兒,我什么心情??!你們也太狠了吧! 可是我罵不出來。我不能光怨冮左、冮良狠。是我爸先狠的。八十多了,還想找老伴,他怎么想的?哪個女人愿意找這么大歲數(shù)老頭子?以為自己得過諾貝爾獎?wù)Φ难剑?/p> 那天晚上,我下了飯桌直接回房間,拒絕收拾他們禍禍過的七碟八碗。大嫂、二嫂自覺地把碗筷收進廚房,以洗碗的名義不再進客廳,不知道她們在背后怎么議論這件事。估計晚上回家她們會跟我倆哥表態(tài)吧。我爸這事,讓冮左、冮良在老婆面前也抬不起頭來吧。 冮左、冮良比我狡猾,他們當(dāng)我爸的面不表示反對。他們把責(zé)任往我身上一推六二五——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一定是我這個當(dāng)女兒的不盡力唄。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間里,哭了好幾起。我上大學(xué)以后,我媽從我爸房間搬出來了,住進我的閨房,她說總算晚上可以不聽你爸坦克大炮機關(guān)槍了。我爸呼嚕有水平,這個我們都知道,隔著門能聽見。我媽在的時候,我回家里住,我媽有時候回我爸房間,有時候跟我在一張床上親熱?,F(xiàn)在,她走了,冮永久要找后老伴,他要跟一個陌生的、年輕的女人一起開始新生活了,以后這個家我回來還有多少意思? 我心里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但既然冮左、冮良都不明確表示反對,我也不。好像他們都高風(fēng)亮節(jié),就我一個人惦記老人財產(chǎn)似的。我也研究生畢業(yè),是個有“身份證”的人。 早餐桌上,我一邊剝雞蛋一邊套冮永久話:爸,您打算找多大歲數(shù)的啊?還有什么具體的條件沒有? 年輕的、漂亮的。 越年輕越好???比我歲數(shù)小也行啊? 行。 我爸不猶豫,表情自然,一點沒在未婚女兒面前不好意思。他的表現(xiàn)讓我徹底明白為什么我到現(xiàn)在找不到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就像某個手機段子里說的那樣,十幾歲的小男孩喜歡二十歲的女人,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的男人仍舊喜歡二十歲的女人。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的男人,也仍舊喜歡二十歲的女人??梢粋€女人,一生只有短暫的一個二十歲,所以,只要你在二十歲頂多再老幾年的時候錯過了肯跟你結(jié)婚的男人,這輩子再想嫁人,難度系數(shù)就大了。好比我。二十歲的時候,我還在學(xué)校讀書呢,聽我媽的話,沒早戀。二十幾歲,我還有可能挑挑揀揀。三十歲以后,給我介紹的男人,不是死了老婆的,就是五十歲以上的。所以,我干脆死了這條心。除非奇跡出現(xiàn),碰到能把我當(dāng)灰姑娘的王子。我不嫁了還不行嗎?又不是養(yǎng)活不了自己。 我把剝好的雞蛋捏碎了扔我爸小米粥碗里。 那您等著吧。 我在心里咬牙切齒:我才不給你找呢。 但說良心話,也不能說我沒給他找。我利用工作之便,把鵲橋公司的檔案調(diào)出來認真研究了一遍。我就沒找到六十歲以上的女人的資料。別說六十歲,連五十歲的也沒幾個。我是說女人。男人有。像我爸這么大歲數(shù)的也有,雖然不多。所以,我只能說,冮永久現(xiàn)在的毛病,可能是天下男人的通病,他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啊。賊心不死! 一個月以后,冮左給我打電話:美,咱爸說的那事,你落實得咋樣? 我態(tài)度生硬:我落實不了。你們誰能落實誰落實吧。 我哥冮左,反右那年生的。他是我們兄妹中官做得最大的,廳局級了。聽他話里話外,再往上努力,可能也有難度了。不過我哥說話辦事確實有水平。他指點我:那你就跟咱爸講,老伴一時找不到,先找個條件差不多的保姆照顧他吧。記住找那種只干白班,晚上用不著留宿的,爸不是有咱們陪著么。家里多個外人也確實不方便。 我把冮左的意思轉(zhuǎn)達給我爸。我說的比我大哥狠。我故意氣他:爸,我問了幾個,人家都嫌你歲數(shù)大。 我爸不吱聲,臉陰著。過了好幾天,蔫頭耷腦跟我說:那就先找個保姆吧。 知道我爸不開心,但我沒辦法。 從第一個保姆進家門,我家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家無寧日。 第一個保姆六十多了,長得丑。我爸嫌人家干活不干凈,一個星期,愣逼著我打發(fā)她走了。 第二個保姆,五十多歲,長得一般,干活利索。我爸說她做的飯不好吃。此保姆在我家堅持了十一天。 第三個保姆,四十掛零。我看她干活還不如我,但這女人長得耐看,眼神靈活,眼睛里有水。如果不是看我爸可憐,我才不會往家里招這種女人呢,我在報紙上看過不少小保姆粘上男戶主的新聞,年紀一大把的老男人把房子錢財什么的一股腦兒都給出去的小保姆,估計就是這種類型。我光想著怎么預(yù)防我爸頭腦發(fā)熱把房子送人,沒想到人家會主動辭工,才做了三天。臨走時把我拉到廚房,坦率告訴我:你家老爺子手腳不老實,以后再找人,建議你們找個男保姆來。 身為婦聯(lián)干部,我為冮永久感到害臊,為自己對漂亮保姆的偏見感到內(nèi)疚,為眼前的女人沒到有關(guān)部門控告我爸性騷擾感到慶幸。 我的臉一定很紅,像發(fā)燒四十度一樣燙。人家卻像嘮家常一樣,臉不紅不白。難道是見怪不怪? 當(dāng)保姆也有各種不易啊。 冮永久還好意思問保姆為什么不來了??磥磉@個女人入他法眼了,可惜人家沒看上他。 第四個保姆,我聽人勸吃飽飯,直接找了個男的回來。是在醫(yī)大病房找的男護工,我事先告訴他,病人生活能夠自理,家務(wù)活多少自便,能陪老人說話即可,工錢我不少給。我爸一天沒讓人家呆下去,直接把人打發(fā)走了。晚上睡覺前倔哼哼扔我一句:美,爸生活能夠自理,以后你不用給爸找保姆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我反復(fù)尋思,覺得自己做得確實過分了。我睡不著覺,不顧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的事實,給冮良打電話。冮良是挨餓那年生的,我爸本來給他起名叫“糧”。我媽說太直了,不好看,把米字邊去掉吧。冮良比我大三歲,我跟他交流比跟大哥更容易些。我大哥當(dāng)官當(dāng)壞了,說話總是埋在水下七分不止,露出頭來最多三分,聽他說話你得使勁琢磨,累。冮良是中學(xué)物理老師,說話相對簡單。給中學(xué)生講課,要的是盡量把話講明白,掖著藏著不行吧?但他這人主意不大,容易受別人影響,跟冮左在一起時講話比較謹慎,跟我在一起更直接一些。他已經(jīng)睡著了,讓我攪醒的:臭美,你連覺都不讓我睡?明天再說不行?我明天上午有全區(qū)公開課,你非得讓我講砸不可呀? 不行。我睡不著你憑什么睡? 那你說吧。 咱爸生氣了。咋辦吧? 我不知道。你是婦聯(lián)的,你應(yīng)該知道。 婦聯(lián)的憑什么就該知道?婦聯(lián)管女人不管男人。我真是有點可憐咱爸,他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能活幾年?他想干啥讓他干啥吧。 那你就認真給他找找。真給他找個老伴吧。 真找回來老伴你叫媽? 叫什么看情況再說。你讓我先睡覺行不? 行,天下太平,你們都呼呼睡大覺吧。 放下電話,我自己抹眼淚。我怨我媽走得太早。我媽比我爸小三歲,為什么比我爸走得更早?男人和女人不一樣。要是我爸先走,我媽肯定跟我過得很好,我有空就給她做好吃的,陪她逛街,給她買好看的衣裳,逗她嘿嘿樂。我會趕緊把車本考下來,買輛QQ,帶她到處旅游,她想去哪兒去哪兒。我媽才不會找什么后老伴呢,她有兒子、有女兒、有孫子,會很滿足。只有男人才去找什么后老伴。 可我改變不了冮永久是男人的事實,我奶奶生下他時他就性別男,所以,雖然他已經(jīng)八十多,他想再找個后老伴,想跟我媽以外的另外一個女人開始新生活,那就找吧,開始吧。 冮永久我爸的后老伴,不是我找回來的。 冮永久宣布要找老伴三個月以后,他再次分別給我們?nèi)齻€打電話,讓我們回家開會。 是我二哥冮良值班的最后一天。我出差開會培訓(xùn),已經(jīng)快半個月沒看到我爸了。 我請假,買了一大堆半成品。不忍心二哥上了一天課還下廚房,雖然他做飯比我好吃。我發(fā)現(xiàn)了,只要我二哥值班,二嫂總能找到借口出差,或者開會很晚。我不高興,但也能理解。兒媳婦就是兒媳婦,跟女兒不一樣。 我回了家,沒想到家里已經(jīng)有人做飯。 廚房里站著一個老太太。穿家居服,系圍裙,頭上戴著白帽子,很有家庭主婦的范兒。青菜已經(jīng)擇好了,洗、切,刀法不錯,我在旁邊看也不慌,經(jīng)常下廚房的樣子啊。大方地問我:你是小美吧?我姓曾,你可以叫我曾姨。 曾姨好。 我含糊地稱呼了一句,把買回來的一大堆吃食放下,禮貌性地呆了不到一分鐘,迅速逃離。 我爸坐客廳沙發(fā)上假裝看報紙。我也坐沙發(fā)上,看他怎么說,他欠我一個解釋。他通知我回來開會時,可以先給我打個預(yù)防針。明明看見我進屋直奔廚房,他也可以在我進廚房之前告訴我怎么回事。還說我是他小棉襖呢,一點都不心疼我,讓我自己進廚房直接面對一個陌生的老太太。毫無疑問,這就是他給自己找回來的新女人了。我坐在沙發(fā)上,看他怎么張嘴。冮永久不抬頭,不理我。那好,我理你。我小聲問他:冮永久,老爸,您不是說要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嗎? 我沒想到我會這么惡毒。當(dāng)他跟我說他想找一個年輕漂亮的老伴時,我心里曾經(jīng)鄙夷他作為一個男人的丑陋。這么老了還賊心不死!可是當(dāng)他真把一個老太太找回家,我忽然發(fā)現(xiàn),如果非得找個女人,我還是愿意他找一個相對年輕些的,哪怕我們做兒女的看著別扭、不順眼,至少照顧他應(yīng)該更方便吧?不像現(xiàn)在廚房里的這個女人,我沒看出來她比我媽年輕多少。這個年紀的老太太,還能照顧他嗎? 我坐在我爸旁邊,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讓自己說話太過分。 我爸放下報紙,摘掉老花鏡,告訴我:她是我以前單位同事。她老伴沒了。 很好。我在心里說。怪不得我媽那些年總跟他拌嘴,原來我媽嫉妒是有影兒的,果然他在單位里有個相好的。那叫什么?辦公室戀情?老太太看著不年輕,實際上比我爸小了正好一輪,也屬兔的。比我媽小了九歲。人老了都是老頭、老太太,看上去差別不大,但是年輕的時候,如果差了十二歲,那是挺懸殊的了。他們當(dāng)年,到什么程度了?我媽有察覺嗎? 我以換衣服的名義回房間,把門關(guān)嚴,不想出去。原來我爸讓我們找老伴只是虛晃一槍,聲東擊西的干活,人家心里早有了目標(biāo)。人家不用勞駕我們就把老伴找回家了。人家不需要我們同意,只是禮貌地打個招呼,讓我們有一點心理準(zhǔn)備而已。我們還以為自己多重要呢,以為不給人家找人家就坐以待斃了呢,我們還是年輕啊,太天真了啊。連我大哥也上了冮永久我爸的當(dāng),哼!我爸當(dāng)年沒做上將軍、元帥,真是屈才了! 我這樣想著,就決定不再進廚房。既然我爸已經(jīng)找到了他認為合適的人。跟那個女人在一個抽油煙機下炒菜做飯,我還沒有心理準(zhǔn)備。 我給冮左、冮良發(fā)短信:有驚喜,不要太激動。 冮左一如既往深沉地不給我回短信。冮良回的短信跑題了:對不起臭美,堵車。 我就知道是這樣。反正我負責(zé)任地先給他們打了預(yù)防針,別到時候埋怨我知情不報。 我大哥、大嫂、二哥六點準(zhǔn)時進了家門。我大嫂居然還抱了一束鮮花回來。百合、康乃馨、玫瑰。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大哥、大嫂根本不是那種浪漫的、講情調(diào)的人,連去墓地給我媽下葬,他們都沒買過一束花,這會兒他們怎么啦? 他們很自然地進廚房跟那個姓曾的老太太打招呼,很自然地看她跟我爸挨著坐在一起,像一家人吃團圓飯,像他們認識一千年一萬年了。冮左、冮良居然還端起了酒杯。他們開了一瓶茅臺,五十三度的。我只吃了半碗飯就放下筷子回了自己房間。我吃不下去。我不生冮永久的氣,我氣我的兩個哥哥。他們一定先知道了!他們?yōu)槭裁床皇孪雀嬖V我?世界上有這樣的哥嗎? 按以往的規(guī)矩,這個晚上我不應(yīng)該走,接下來的一周,我值班。 但晚飯以后我跟我爸說有事走時,我爸沒說別的。冮良酒氣烘烘地說他可以順道送我。我說不用。我說我跟人約了事情,他去不方便。 事實上我當(dāng)然誰都沒約。我只是生氣,想一個人靜靜呆著而已。 后來的一個星期,我沒回去看我爸,連電話也沒打一個。我知道這樣不對,他畢竟是我爸,我媽走了,他找了個老伴也正常。我只是心里一下子接受不了。我只是想讓自己心情更平靜些,等我可以自然地跟他們說話時再打電話,再回去。 我不回家,不證明我心里不惦記我爸。我想起小時候,我爸對我確實好。我爸在外面開會回來,包里經(jīng)常有好吃的。肉包子、火燒或者月餅、爐果。這些東西是他開會時的工作餐、夜宵,他舍不得吃,心里惦著我。吃的很少,只夠我一個人塞牙縫的,冮左、冮良根本沒有份。我小時候不懂事,有了好吃的不知道掖著藏著,不隱瞞,還張揚,一邊香噴噴往嘴里塞,一邊故意氣我兩個哥哥。他們張牙舞爪作搶奪狀,逗得我哏哏樂,幾次讓吃的嗆了氣管。長大以后我才明白,他們一次也沒真搶過,他們只是逗我開心。 我沒回家,但我腦子里都是我爸和姓曾的女人。我爸說他們是在單位吃飯時重新見面的。重陽節(jié),單位請他們?nèi)テ灞P山風(fēng)景區(qū)活動,中午請他們下館子。他們中午都喝了點白酒,喝到一半,姓曾的女人當(dāng)著我爸的面居然哭了。老伴沒好幾年了,她跟兒子、媳婦一起過。兒子、媳婦總吵架,她看不慣,想搬出去自己住,或者去敬老院,兒子不同意,嫌丟人。我爸說那天他喝酒了,喝了四兩多,當(dāng)著老同志的面,仗著酒勁,告訴她:不行你就嫁給我吧,跟我一起過,我老伴也沒了。 一個月之后,她就搬到我家來了。 但是,她沒嫁給我爸。 這是我爸后來說的。他們只是同居。姓曾的女人怕她兒子找借口訛我爸,怕她兒子將來跟我爸的兒女爭財產(chǎn)。她說她只是想跟我爸搭伴過日子,沒想要我爸的財產(chǎn)。她自己有退休金,能養(yǎng)活自己。即使上敬老院,她的錢也夠了。 呵呵,這個女人,還挺有想法的。拭目以待吧。 盡管我爸跟我媽之外的一個女人開始了新生活,他畢竟是我爸,我不回去看他,說不過去。我內(nèi)心也確實惦記他,我不放心。 我第一次回家的時候,他們倆正在廚房包餃子。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打我記事起,我就沒見我爸在廚房做過家務(wù),更沒見他包過餃子,盡管他很愛吃餃子。他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大男子主義者。沒想到,八十歲以后,他會跟我媽之外的一個女人在廚房一起包餃子,他把面粉蹭得衣服前襟到處都是還樂呵呵的,餃子皮搟得比包子皮還厚也沒人批評他。你耕田來我織布,夫妻恩愛把家還。好吧,只要你們過得好。姓曾的女人滿面紅光。當(dāng)她面我管她叫曾姨,我總得叫點什么,叫媽我張不開口,我不知道還有更好的稱呼。我爸也滿面紅光,雖然目光渾濁,但里面有笑??吹贸鰜硭麄冞^得真挺好。我心里滋味復(fù)雜,一言難盡,打消了給他們找保姆的念頭。他們不需要別人侍候,他們能夠生活自理。這很好,不錯。作為女兒,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好像也解脫了,我周末逛街愛逛幾點到幾點、節(jié)假日可以出去當(dāng)驢友,一個人飽了全家不餓,再不用擔(dān)心老爸在家里沒人陪、孤單寂寞了。 那段時間,作為婦聯(lián)的干部,我在不同的場合多次講,我們的社會應(yīng)該提倡單身老人再婚。兒女替代不了老人的婚姻生活。我的講話贏得掌聲若干。私下里,有閨蜜諷刺我:你自己的婚姻生活呢? 除了閨蜜,別人誰敢這樣拿錐子扎我!我的婚姻生活呢?我不知道。有一個我看上的有感覺的男人,比我大五歲,可惜他有老婆。我知道在他老婆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只是客觀陳述,沒有詛咒那個我沒謀過面的女人的意思),我和他是不可能有婚姻的。但是,我爸和曾姨的晚景,是不是讓我可以充滿希望呢?那就是,總有一天,我可能成為某個死了老婆的男人的老伴? 一個女人的歲月,從三十歲到四十歲,嗖一下就過去了! 春節(jié)長假,我在麗江古城。事先在網(wǎng)上訂好了房間。我跟冮永久說麗江是我早就想去的地方,這么多年一直沒舍得時間。我爸冮永久是聰明老頭,他當(dāng)然明白我什么意思: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他現(xiàn)在有老伴了,離開我一樣可以把年過好。他們是頭一次在一起過年,也許更愿意兩個人呆著? 年三十晚上,我在麗江的酒吧里喝酒。中國人、外國人,大多數(shù)人不認識,但我們一起碰杯,互相祝福過年好。有一個來自哈爾濱的老板模樣的男人,最后把我們酒吧那個晚上的酒水全部買單了。俺們東北人真是豪爽??!我們竟然互相留了手機號,雖然我不知道從此我們是否還會見面,是否還會再打電話,哪怕是發(fā)個短信。我跟這個男人的關(guān)系是萍水相逢,就像酒吧門前小橋下面嘩嘩消逝的流水。人不能走進同一條河流,這話聽上去怎么有點傷感。我當(dāng)然很孝順,喝了酒也記得給我爸打電話拜年。我爸接了電話,我聽到電視機里春晚的聲音。他耳朵還是那么背,電視的聲音放得老大。我還抽空給那個大我五歲的男人發(fā)了短信。過年好。沒有一點暗示、纏綿,即使他老婆、孩子看到了也不會有任何別的想法。我沒告訴他我在麗江,我不想讓別人牽掛。他給我回了短信,也是群發(fā)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那種。 我把自己喝高了。麗江的這個晚上,喝高的不止我一個。我步履蹣跚,但還能自己找回小旅店。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多。新的一年開始啦。我又老了一歲! 太陽照常升起,生活當(dāng)然繼續(xù)。但是,生活總會有波折,總不會永遠那么一帆風(fēng)順。 包括我爸和曾姨。 在一起生活一年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也在變化。 我不高興這種變化。 有一天我回家看他們。我得承認我現(xiàn)在不經(jīng)?;厝?。他們過得挺好,不需要我經(jīng)常打擾。但如果我連偶爾都不回去,也說不過去。說的是我偶爾回去的某一次,事先沒給他們打招呼。我進了門,發(fā)現(xiàn)我爸一個人在廚房里。他居然一個人在廚房做飯。電視機開著,曾姨在看電視劇,是一出韓劇——《兩個妻子》。我心頭冒火,進廚房,質(zhì)問我爸:你怎么能給她做飯呢?你多大歲數(shù)啦? 我爸眼睛圓睜,犟:她不舒服,讓她歇會兒。平時都是她做。 他嗓音很大,估計客廳里能聽見。我不在乎她聽見。事實上我很想讓她聽見。我的眼淚唰唰的。我媽一輩子下廚房,從來不讓他伸手,他也從來不伸手,怎么找了個后老伴,他就甘愿下廚房了? 我爸看我不高興,把廚房門關(guān)上,嗓門依舊很大:男女平等,我做回飯怎么了?再說她也確實不舒服。我只是偶爾做。 我知道男女平等,但他為什么跟我媽不平等? 我吃不下我爸做的飯。我沒吃晚飯就離開了家。我給冮左打電話:你們就看著我爸挨欺負是不?養(yǎng)活兒子就這么有用是不? 冮左也許是在開會,他靜聽我講話,自己不吱聲。我其實不想聽他講話。他能說出什么有意思的話來?我氣哼哼地吼完,就把電話掐了。半個小時以后,他給我往回打電話,我不接。 晚上冮左來我家敲門。我哥冮左很少來我家。我房子小,一室一廳,單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給我的,跟他家三百來平米的大別墅沒法比,我估計坐時間長了他會覺得憋得慌。我二哥冮良房子也不小,一百三十多平米呢。作為重點高中物理老師,我知道他在外面一對一補課,一節(jié)課至少五百塊錢。他們掙錢都不少??上覌屧僖蚕硎懿恢恕N野制鋵嵰蚕硎懿恢?。 冮左送我一套蘭寇化妝品,說是大嫂去法國考察特意給我?guī)Щ貋淼摹K脑捨疫B三分都不信。大嫂摳得要命,誰送她的也未可知,或者這東西大嫂壓根兒就不知道。我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較真兒。我只是想讓他勸勸我爸:老了老了,能不能讓自己過得好點兒?八十多歲還給別人做飯,太那個了吧? 我大哥不同意我意見。我大哥說:你不了解男人。為自己真正熱愛的女人,男人做什么都愿意。 這話我不愛聽。什么意思?敢情我爸這輩子就沒愛過我媽嗎?他自己縱容大嫂不做家務(wù),也是對我大嫂的無限熱愛嗎?在中興大廈、在桃仙機場跟他在一起讓我碰上的同一個女士是誰?我眼睛不近視,我可以不跟大嫂講,我不想破壞他們的婚姻。如果有一天他們夫妻矛盾公開,我不吃驚,但我不想從我這兒開頭。大哥,別跟我講什么熱愛。我倒是覺得他對大嫂的寬容實際上是因為他自己心虛。 我大哥說服不了我。 就像我說服不了我爸。 我只能以不面對來面對,眼不見心不煩。需要我時我爸會找我。不需要我時,他和那個女人過得很好,我也沒必要去打擾。 當(dāng)然,我知道我爸冮永久總會有需要我的一天,他畢竟那么老了,一天比一天老,這是自然規(guī)律。我只是沒想到,他會為曾姨需要我。 我爸給我打電話,喊:美,你趕緊回來,她倒下了! 那時候我正在單位開會。我離開會議室,到走廊問他:什么叫倒下了?嚴重不?你先打120找救護車,我馬上回去! 我在出租車上打電話。冮良在上課,不接電話。過了一會兒回電話說他中午才能有時間。冮左在開會講話,他說讓大嫂先去醫(yī)院,還特意叮囑我:你讓咱爸在家呆著,別讓他去醫(yī)院! 我到醫(yī)院時,救護車也剛到。我爸在車上。我讓我爸跟大嫂回家,我爸眼淚在眼圈里轉(zhuǎn):美,我不放心。 曾姨住院以后,我爸天天來醫(yī)院看她。曾姨的兒子、兒媳也來。曾姨的兒子、兒媳我在我爸家見過一次??瓷先ネ洑獾膬蓚€年輕人,三十多歲不到四十,當(dāng)我們面說話挺和氣的,不像曾姨說的那樣。也許他們在外人面前會裝相,也許說他們天天吵架只是曾姨離開他們、跟我爸這個老男人一起享受所謂愛情的借口。像她這個年齡的女人,自己主動找老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吧?好歹要給自己找個過硬的借口吧? 他們叫大可、心月。我有大可的電話,我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給大可打電話,他接了我電話,可能覺得挺突然,沒想到我會找他吧。聽說曾姨在去醫(yī)院的途中,他只說了一句:美姐,拜托你們,我馬上到! 我能聽出他有哭音。 我不相信他是一個會在曾姨面前經(jīng)常跟媳婦吵架的兒子。 曾姨住院十五天。人搶救過來了,但是,右半邊身子癱了。大夫說得慢慢恢復(fù)。能恢復(fù)什么樣兒,不好說。 住院期間,我大嫂、我二嫂,象征性每人來了一次。大可、心月,每天都來。當(dāng)然還有我。我們輪班探望曾姨。同病房的病友,以為我們是一家人。 我知道我大嫂、二嫂是受冮左、冮良的指派。能接受指派也不容易了。一個跟老公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同居老太太病了,哪怕她們是出于禮貌、出于對丈夫的尊重,做到這點也不簡單。而我自己,我當(dāng)然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我陪他去醫(yī)院,然后再陪他回家。我受不了萬一他倒下了怎么辦。曾姨比我爸小了十二歲,平時看上去身體沒有毛病,紅光滿面的,她忽然倒下,讓我想到生命的脆弱。冮永久是我爸,我愿意他高興,我愿意他多活幾年。為了這個,我可以委屈自己,可以多挨點累。人是累不死的。 曾姨出院的頭一天晚上,我爸又給我們開會。會議的主題是,曾姨出院后,我們怎么辦? 冮左不說話,冮良不吱聲,我兩個嫂子當(dāng)然也有權(quán)保持沉默。大家心照不宣,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曾姨住院時,出于人之常情,我們可以去醫(yī)院看望她、護理她,但這畢竟只是很短的時間。出院以后,日子漫長著呢,甚至可以說我們將面對曾姨未來所有的日子。那是一個可能短暫、也可能漫長的深淵一般的日子。人到老年,日子都不好過。我爸八十多歲的人了,腦袋一熱,照顧她幾天可能,他管得了人家一輩子嗎?就是他想管,他管得過來嗎?他自己管不過來,把責(zé)任推到兒女身上,合適嗎?作為他的兒女,真的需要為一個剛認識一年多、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女人,付出這種無法估量的沉重的代價嗎?我們也都有自己的生活,我們也是四十多、五十多的中年人了,我們都有自己的各種不容易。當(dāng)我們的理智和我爸冮永久的激情發(fā)生沖突時,我們能怎么辦? 我爸召我們開會,我知道他肯定又有了自己的主意,就像前兩次他給我們開會一樣。他并不想聽我們說什么,他只是想把他自己的想法告訴我們。在家庭生活中,我爸可以說是徹底的不民主的典型,或者更直接說就是一個獨裁者。果然,他鄭重向我們宣布:明天你們曾姨出院,我準(zhǔn)備請個保姆回來照顧她。請保姆的錢從我退休金里出,不用你們。你們負責(zé)找個合適的保姆回來就行了。 我看見我大哥冮左臉色陰沉,二哥冮良嘴張開又閉上。 我知道我很糾結(jié)。順從我爸的意思,他會高興,但我將來不會后悔嗎?曾姨的病,是一個保姆能照顧得了的嗎?我爸要管保姆,要管曾姨,他這么大年紀,承擔(dān)得了嗎?但我站出來反對他,我爸會不會很傷心?會不會罵我個狗血噴頭? 結(jié)果呢,就是所有人都不講話,大家都悶著。一家人聚在一起一句話沒有,那種寂靜,很可怕的。最后,我爸眼睛一閉:你們都走吧。 我沒走,我留下了。 曾姨第二天上午出院,我把我爸摁在家里等著。我說呆會兒就看見她了,不差這一會兒。我特意去早市買了一束康乃馨,插在客廳的花瓶里,希望曾姨回來時看著心情好。住院半個月,往醫(yī)院倒騰了不少東西,我跟我大哥說用一下他的車,往家里拉曾姨,還有東西。我大哥說他要去大連出差,車沒空。好吧,那我找我爸單位。我爸這個離休干部,平時很少給單位添麻煩,偶爾麻煩一次應(yīng)該沒問題。老干部處的司機來家里接我,到了醫(yī)院,我讓他跟我一起上樓,幫我往下搬點東西。司機人挺好,停好車,高高興興跟我上樓。 到了曾姨病房,卻沒見曾姨。我問她隔床病友:二床呢? 病友說:昨晚半夜讓他兒子、媳婦接走了。 半夜接人,什么意思? 我給大可打手機。大可接了電話,聲音疲憊:美姐,臨時決定的,事先沒告訴你們,我把我媽接回家住幾天。 我埋怨他事先不打招呼,又問他什么時候讓曾姨回來。大可說:再說,看我媽恢復(fù)得咋樣。 他還告訴我,有東西在床頭柜里,是他媽媽讓留下的,姐你拿走吧。 我打開床頭柜,里面是我們從家里搬去的保溫飯盒,一個熱水袋,還有一個水果籃。我爸超級愛吃水果,曾姨沒病的時候,天天去樓下早市給我爸買。 我站在曾姨住過的床前,眼窩濕潤。就在這一刻,我開始有點相信,這個已經(jīng)人到老年的女人,她確實愛過我爸。為了不讓我爸為難,為了不給我爸今后的生活添麻煩,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事先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為這,我可以原諒她更年輕時可能對不起我媽媽的不道德。可是,她在身體硬朗的時候選擇了跟我爸在一起,生活不能自理以后又回到兒子媳婦身邊,兒子媳婦出于親情,一時可以接受,時間長了,能沒有怨言嗎?那樣的日子,她能好過嗎?還有就是,我回去怎么跟我爸交代?他受得了受不了? 我心情一會兒輕松、一會兒沉重,像坐過山車。我感覺自己得了心臟病。我應(yīng)該盡快回家,我爸在家眼巴巴等著呢。可我又不知道回家以后跟老爸怎么講。他會不會以為是我們做兒女的反對,曾姨才選擇了離開?他會不會以為,是我,或者我的兩個哥哥,在背后做了手腳?我敢肯定自己,估計二哥也沒這個能力,大哥我可不敢保證??此蛲砩夏潜砬?,嚇人呢。大可單位一把手是我大哥研究生同學(xué),關(guān)鍵時刻,同學(xué)之間做點什么小動作,輕飄飄啊。大可四十歲不到,正是要求進步、事業(yè)往上走的時候,他不想因為自己老娘的所謂愛情影響自己吧?虎獨不食子,作為一個女人,曾姨也不想因為自己跟一個老頭子的快樂生活,對兒子不管不顧吧? 生活很殘酷啊,比我想象的要復(fù)雜?。?/p> 我爸最后一次召我們兄妹一起開會,是在兩個月以后。 這兩個月,我爸老了很多,很少跟我們說話。我感覺他個子好像一下子也矮了不少。 事先我偷偷問他開會內(nèi)容。我爸看我一眼,很有原則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公事公辦的樣子,讓我心里沒底,也有點傷心。他不信任我。 我爸一定對我很失望。 那天晚上的會,我們家人口很全,連我在北京讀書的小侄兒也參加了。他博士馬上畢業(yè),趁著工作之前,回來看我二哥、二嫂和我爸。我們一家團團圍坐,不是在飯桌前,是在客廳里,茶幾上擺了香蕉蘋果大鴨梨,還有茶水,真像開會的樣子呢。那天晚上的飯,我們是在外面吃的。我們家附近新開了一家李連貴大餅店,我小侄兒說他饞了,建議大家去吃一次。我爸平時是不愛上飯店的人,那天,看在他二孫子的面上,很爽快地同意了。吃完飯,大家一起回家,有很重要的內(nèi)容等著我們。最近以來的一些事實充分證明,只要我爸組織我們開會,肯定是有大事情,他不會無緣無故開會的。 全家人坐好了,聽我爸講話。我爸講話高屋建瓴,很有覺悟,也很斬釘截鐵:今天把大家召到一起,是想告訴大家,我下周去住敬老院。地方我已經(jīng)選好了,在棋盤山附近,風(fēng)景很好,空氣很好,收費可能貴點兒,我退休金夠了。你們誰也不用反對,我已經(jīng)定下了,只是想告訴你們。以后想我了,一兩個星期去看我一眼。工作忙,不去也行。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都有自己一攤子工作,也不容易。你們不要有心理負擔(dān),以為自己不孝順,不是這么回事。大家都應(yīng)該轉(zhuǎn)變觀念。將來養(yǎng)老,社會化是趨勢,我只是先行一步。你們將來估計也得進敬老院。我是從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我很多戰(zhàn)友,早早就死了,沒討過老婆,沒有兒女。跟他們比,我多活了這么些年,我知足了。 我爸嗓門很大,但說得很平靜:家里這處房子,暫時不要賣。麻煩你們把房子租出去,租金我留著用。等我走那天,你們兄妹再分房子吧。男女平等,小美也有一份。小美沒找到合適的對象,你們當(dāng)哥當(dāng)嫂子的多留心。沒有也別勉強。行吧?那就這樣,散會。 我爸就這么把自己安排到敬老院了,不容我們有任何異議。他這人向來這樣,在家里講個話,不像爸跟兒女嘮家常,倒像在單位作報告,有點假啊。但他八十多了,我們除了尊重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現(xiàn)在,我們兄妹三家,每周輪流去棋盤山敬老院看望我爸。據(jù)他自己說,他在那兒生活得挺好。 跟他同時住進敬老院的,還有曾姨。 去敬老院探望我爸時,我才知道,我一中學(xué)女同學(xué)竟然在那兒當(dāng)副院長。我不去探望我爸的時候,就經(jīng)常給我同學(xué)打電話。我同學(xué)說,你爸是敬老院老人的榜樣,早起打拳鍛煉,吃飯不挑揀,有時候還幫護理員干活。他對那個姓曾的女人尤其好,那個女人中風(fēng)過,半拉膀子行動不便,恢復(fù)得不好。你爸每天陪她說話,過節(jié)打電話給她訂鮮花。我同學(xué)還說,你爸是不是黃昏戀啊?下回你來時你得見見那個女人。將來他們?nèi)绻惺裁唇Y(jié)果,你可別怪老同學(xué)沒提醒你啊。 我這老同學(xué)人還行,就是有點小市民,是個碎嘴子。我沒告訴她曾姨曾經(jīng)跟我爸同居過,年輕的時候,還可能是我爸婚外戀的對象。家丑不可外揚,這種事情,也許不可恥,但也不光彩。我一個沒有婚姻的單身女人,跟老同學(xué)解釋我爸八十好幾可能還有愛情,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我懶得說。不知道怎么說。
評論 倫理與情感的雙重糾纏 洪治綱 很多時候,人都是生活在“兩難”之中。因為人既是一種社會的存在,文化的存在,又是一種個體的存在,生命的存在。個體意愿與社會秩序、生命欲求與文化倫理之間,并非始終保持某種諧和的一致性。所以,生命不息,“兩難”不止。這種“兩難”的人生處境,確實能夠呈現(xiàn)人類生命特有的豐饒與復(fù)雜。女真的短篇《老爸的家庭會議》就是如此。作家通過永久的三次家庭會議,將每一個人都推向“兩難”的處境,使老父親和他的三個子女不得不承受倫理與情感的不斷沖撞,并傳達了生命中某些難以言說的困頓與尷尬。 80多歲的永久在亡妻的周年忌日,他通過家庭會議果斷宣布,要再找一個老伴。作者的敘述非常迅捷,一開始便讓全家陷入一種頗為尷尬的“兩難”之境:對于父親來說,一方面是心靈與情感的孤獨,需要伴侶的慰藉;另一方面又要背負對亡妻的不忠,以及“為老不尊”的“風(fēng)流”秉性。對于三個子女而言,孝敬父親,遵從父親的合理要求,是他們的義務(wù)和職責(zé);但同時,對亡母的情感,加之將來家產(chǎn)分配的某些隱患,又讓他們頗感棘手。 這種棘手或?qū)擂?,在本質(zhì)上說,就是一種倫理與情感的沖突。作者正是以此作為切入口,通過美這個“父親的小棉襖”作為敘述視角,巧妙地揭示了父親面對倫理重壓的處理手段。父親高瞻遠矚,先提出自己“找老伴”的打算,但并沒有亮出底牌,而是以此檢測子女的反應(yīng)。子女們當(dāng)然不太愿意再給自己找一個后媽,就試圖以保姆頂而替之,不料讓父親軟硬兼施地一個個擊退。 當(dāng)父親覺得子女們有了一定的承受心理,便將曾姨請到了家,并召開了第二次家庭會議,宣布與曾姨同居。三個子女還是認同了這一現(xiàn)實。但是,認同并不意味著贊同。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美都在試圖破解父親與曾姨的關(guān)系,求證父親與小他整整一輪的這位女下屬之間,是否有過曾經(jīng)的曖昧。這種倫理上的破解,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但又是基于美的情感需要——她需要從道德上給父親裝上一條尾巴,以便自己能夠面對母親的亡靈。 這種糾纏頗有意味。它既涉及倫理本身的虛弱,也涉及我們在情感上的某些專制屬性。記得趙汀陽曾說:“每種倫理規(guī)范都漏洞百出,極不可靠。”因為很多倫理規(guī)范看起來是“利他”的,但在本質(zhì)上,這些“規(guī)范是利己主義的利益讓步形式,是利益的一種理性的分配方式”。也就是說,所謂的倫理,在規(guī)范人們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和人與自然之間關(guān)系的行為時,并沒有離開“利益”這一私欲的本源。在《父親的家庭會議》中,美的糾結(jié)也在于此。父親和曾姨的同居,雖然排除了財產(chǎn)隱患,但仍隱含了對母親或家庭的傷害,顛覆了她與父母在情感上的專屬特性。
為什么父親不能重新愛上一個人?為什么父親不能重新建構(gòu)自己的幸福生活?這是倫理之外的問題。置身于倫理困境之中的美,顯然無法站到這個角度來思考它。專制性的情感,使美繞不過“父親、母親和子女”所構(gòu)成的契約性倫理關(guān)系。所以,當(dāng)父親執(zhí)意住進養(yǎng)老院,并在養(yǎng)老院里繼續(xù)照顧曾姨時,美并沒有為父親的行為而驕傲,相反她畏懼于父親的“緋聞”而導(dǎo)致的家丑。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原本可以真誠地送上祝福,卻常常被倫理與情感扯來拽去,弄得身心疲憊。女真的這部短篇,無疑揭示了這一生存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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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凡是的港灣 > 《北京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