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wèi）君，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dāng)風(fēng)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吠，兄嫂當(dāng)知之。

　　妃呼狶（xī）！

　　秋風(fēng)肅肅晨風(fēng)[2]飔（sī）[3]，

　　東方須臾高（hào）[4]知之。

　?、儆兴迹褐杆寄畹哪莻€人。

　?、诤斡茫汉我?。問遺（wèi慰）：“問”、“遺”二字同義，作“贈與”解，是漢代習(xí)用的聯(lián)語。

　?、坨殍＃╠ài mào代冒）：即玳瑁，是一種龜類動物，其甲殼光滑而多文采，可制裝飾品。簪：古人用以連接發(fā)髻和冠的首飾，簪身橫穿髻上，兩端露出冠外，下綴白珠。

　?、芙B繚：猶“繚繞”，纏繞。

　?、堇s：堆集。這句是說，聽說情人另有所愛了，就把原擬贈送給他的替、玉、雙珠堆集在一塊砸碎，燒掉。

　　⑥相思與君絕：與君斷絕相思。

　?、唠u鳴狗吠：猶言“驚動雞狗”。古詩中常以“雞鳴狗吠”借指男女幽會。

　　⑧妃（bēi）呼豨（xū xī）：妃，訓(xùn)為“悲”，呼豨，訓(xùn)為“歔欷”。

　?、崦C肅：颼颼，風(fēng)聲。晨風(fēng)飔（sī思）：據(jù)聞一多《樂府詩箋》說：晨風(fēng)，就是雄雞，雉雞常晨鳴求偶。飔當(dāng)為“思”，是“戀慕”的意思。一說，“晨風(fēng)飔”，晨風(fēng)涼。

　　⑩須臾：不一會兒。高：是“皜”、“皓”的假借字，白。“東方高”，日出東方亮。

　　我所思念的人，就在大海的南邊。

　　我拿什么贈給你呢？這是一支玳瑁dài mào簪，

　　上面裝飾有珍珠和玉環(huán)。

　　聽說他有二心，心里傷悲，拆碎它。

　　搗毀它，燒掉它！燒掉它，風(fēng)把灰塵揚起！

　　從今往后，不再思念你，

　　我同你斷絕相思！

　　當(dāng)初與你約會時，不免引起雞鳴狗吠。

　　兄嫂也可能了知道此事，哎~

　　聽到屋外秋風(fēng)聲里鳥兒飛鳴，情緒更亂，

　　一會兒天亮了，我就會知道該怎么做的。

　　這是漢代《鐃歌十八曲》之一。鐃歌本為“建威揚德，勸士諷敵”的軍樂，然今傳十八曲中內(nèi)容龐雜，敘戰(zhàn)陣、記祥瑞、表武功、寫愛情者皆有。清人莊述祖云：“短簫鐃歌之為軍樂，特其聲耳；其辭不必皆序戰(zhàn)陣之事?！保ā稘h鐃歌句解》）本篇就是用第一人稱，表現(xiàn)一位女子在遭到愛情波折前后的復(fù)雜情緒的。

　　開頭五句寫其對遠方的情郎心懷真摯熱烈的相思愛戀：她所思念的情郎，遠在大海的南邊。相去萬里，用什么信物贈與情郎，方能堅其心而表己意呢？問遺 （wèi），猶言贈與。她經(jīng)過一番精心考究，終于選擇了“雙珠瑇瑁簪”?！艾x瑁簪”，即用玳瑁（一種似龜?shù)膭游铮┠腔y美觀的甲片精制而成的發(fā)簪?！半p珠”，謂在發(fā)簪兩端各懸一顆珍珠。這在當(dāng)時可謂精美絕倫的佩飾品了。然而女主人公意猶未足，再用美玉把簪子裝飾起來，更見美觀（紹繚，纏繞之意）。單從她對禮品非同尋常的、不厭其煩的層層裝飾上，就可測出她那內(nèi)心積淀的愛慕、相思的濃度和分量了。這幾句寫物寄情，以少總多，表達已言簡意豐，情調(diào)復(fù)纏綿悱惻。試看漢末繁欽《定情詩》中“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huán)?！薄昂我灾聟^(qū)區(qū)？耳中雙明珠?！薄昂我越Y(jié)恩情？佩玉綴羅纓?！薄昂我晕縿e離？耳后瑇瑁釵”等句，分明是受本篇啟發(fā)而化出，此亦正可發(fā)明本詩“何用”三句意蘊之妙處。

　　可惜天有不測風(fēng)云，晴光滟斂的愛河上頓生驚濤駭浪，愛情的指針突然發(fā)生偏轉(zhuǎn)，“聞君有他心”以下六句，寫出了這場風(fēng)波及其嚴重后果：她聽說情郎已傾心他人，真如晴天霹靂！驟然間，愛的柔情化作了恨的力量，悲痛的心窩燃起了憤怒的烈火。她將那凝聚著一腔癡情的精美信物，憤然地始而折斷（拉雜），再而砸碎 （摧），三而燒毀，摧毀燒掉仍不能泄其憤，消其怒，復(fù)又迎風(fēng)揚掉其灰燼?！袄⒋?、燒、揚”，一連串動作，如快刀斬亂麻，干脆利落，何等憤激！“從今以后，勿復(fù)相思！”一刀兩斷，又何等決絕！非如此，不足以狀其“望之深，怨之切。”（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語）

　　“相思與君絕”以下六句，寫其由激怒漸趨冷靜之后，欲斷不能的種種矛盾、彷徨的復(fù)雜心態(tài)。“相思”句較上文“勿復(fù)相思”之果斷決絕，口氣已似強弩之末。蓋 “相思”乃長期的感情積淀，而“與君絕”，只一時憤激之念，二者本屬對立而難統(tǒng)一，故此句實乃出于矛盾心情的嘆惋，大有“剪不斷，理還亂”之意蘊。循此緒端，自然生出“雞鳴狗吠，兄嫂當(dāng)知之”的回憶和憂慮。“雞鳴狗吠”“喻風(fēng)聲布聞?！保ā?A style="COLOR: rgb(19,110,194); TEXT-DECORATION: none" target=_blank data-log="content">詩比興箋》）《易林·隨之既濟》：“當(dāng)年早寡，孤與（宇）獨居；雞鳴狗吠，無敢問者?！奔粗个姺蚺c寡婦夜間來往，驚雞動狗，已露風(fēng)聲。此處亦謂女子憶昔與郎幽會往來，不免風(fēng)吹草動，使兄嫂備悉隱情，而今若斷絕，居家將何以見人？對兄嫂又如何解釋？所謂“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隙穴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保ā睹献印?A style="COLOR: rgb(19,110,194); TEXT-DECORATION: none" target=_blank data-log="content">滕文公下》）加上始亂終棄的嚴重后果，自然使她不無顧慮和動搖。何況那“雞鳴狗吠”中幽會的柔情蜜意時刻，仍然頑固地在牽動著她那舊日的縷縷情思，使她依依難舍呢！“妃呼豨”，正是她在瞻前顧后，心亂如麻的處境中情不自禁地發(fā)出的一聲？歔欷長嘆。清人陳本禮《漢詩統(tǒng)箋》云：“妃呼豨，人皆作聲詞讀，細觀上下語氣，有此一轉(zhuǎn)，便通身靈豁，豈可漫然作聲詞讀耶？”聞一多《樂府詩箋》亦云：“妃讀為悲，呼豨讀為？歔欷。”訓(xùn)釋至為允當(dāng)。三字悲嘆，在感情、語氣上承上啟下，直貫結(jié)尾二句意脈。“肅肅”，形容風(fēng)聲凄緊；“晨風(fēng)”，即晨風(fēng)鳥?！对姟で仫L(fēng)·晨風(fēng)》：“鴥彼晨風(fēng)，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背匡L(fēng)鳥即雉，朝鳴以求偶。“飔”，聞一多訓(xùn)為乃 “思”字之訛，言晨風(fēng)鳥慕類而悲鳴?！案摺?，音、義皆同“皓”，指東方發(fā)白，天將欲曉。二句寫女子在悲嘆中但聞秋風(fēng)陣陣凄緊，野雉求偶不得的悲鳴不時傳來，使她更加感物共鳴，相思彌甚，猶豫不決。然而她又自信：只待須臾東方皓白，定會知道該如何解決這一難題的。陳本禮云：“言我不忍與君絕決之心，固有如曒日也。謂予不信，少待須臾，俟東方高則知之矣?！保ā稘h詩統(tǒng)箋》）如此，則“高”尚有喻其心地光明皎潔，感情熱烈持恒之義。不過，這層隱喻之底奧，在字面上卻是含而不露、引而不發(fā)的，讀者似乎亦拭目以待其下文。故莊述祖、聞一多皆以為《上邪》即本篇下文，應(yīng)合為一篇。余冠英亦認為“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此說確實發(fā)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