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情繾綣、如膠似漆、難割難舍時，深摯愛情的撕心裂肺、刻骨銘心之感就會以山盟海誓的語言方式來表述，有些柔腸千轉(zhuǎn)、低婉傾訴，恰似燕語鶯聲、余韻悠長；有些情不自禁、纏綿悱惻，恍如風(fēng)揚雨潤、令人銷魂；有些烈焰滾騰、激情奔放，正像山崩地裂、巖漿噴涌、一瀉千里……在上下五千年的詩詞歌賦、民風(fēng)陌謠里，有三首真率自然、不假雕飾、火辣撩人、鏗鏘作響的曲賦歌辭，堪稱愛情誓言的椎輪大輅、經(jīng)典杰作，以致于歷代傳誦、經(jīng)久不衰、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一、指天為誓、忠貞不渝、生死相依的《上邪》

《上邪》乃《鐃歌十八曲》之一，屬漢樂府《鼓吹曲辭》，是最早見之竹帛的一首民間情歌，也是一首平白如話、氣勢雄放、潑辣大膽、新穎生動的愛情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其大意是：蒼天?。∥乙c君相知相愛、陪伴終老，一生一世比翼雙飛、不離不棄。哪怕是高山夷為平地、滄海變成桑田；滔滔江河干涸枯竭，凜冽寒冬電閃雷鳴；天塌地陷、鴻蒙重開，我也不會與君伯勞分飛、恩斷義絕！

這首民歌，以一位心直口快、秉性剛正、情感熾烈的北方少女之自述口吻，向心儀的男子傾訴了她對愛情堅貞不渝、矢志不二的滿腔情愫，體現(xiàn)了她對甜美愛情的熱烈向往和對幸?；橐龅臒o所顧忌地追求。

這首民歌的最大特點是不加鋪排、直抒胸臆、干凈利落、逐次推進。女主人公以自己酣暢淋漓、奇特怪誕的想象力，表達了心中積存已久的摯愛癡情。首開三句，聲情激昂、氣勢迸發(fā)、攝人心魂，指天發(fā)誓，指地為證，一如火山噴發(fā)、撼動天地?！伴L命無絕衰”五字，發(fā)自肺腑、擲地有聲，把女主人公的情感漸次推向高潮。情思無絆無羈，心性純凈剛毅。一個質(zhì)樸無暇、剛?cè)峒婢摺崃掖竽懙臐h代村姑形象躍然眼前。

緊隨其后，女主人公的情感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用一個接一個出人意料、難以想象的比喻，表白了自己身心相托、誓死相依的心跡?！吧綗o陵，江水竭，冬雷震，天地合”，這幾種幾乎不可能發(fā)生的自然現(xiàn)象反證了自己對愛情的忠貞不渝。這樣的逆向思維既含有濃厚的主觀色彩又增加了詩歌非凡的藝術(shù)感染力。本詩言簡意賅、詩短情長；節(jié)奏短促、層層遞進；激情四射、勢不可遏，的確奪人心魄。清代王先謙曾說：“五者皆必?zé)o之事，則我之不能絕君明矣。”這種古今中外無與倫比的愛情表達方式，不能不謂之千古絕唱。

結(jié)句“乃敢與君絕”，前后照應(yīng)、統(tǒng)攬全詩，正是情感奔涌、縱橫馳騁之際戛然而止，給人一種情由心生、心潮起伏、風(fēng)行水上、一氣呵成的感覺。無怪乎胡應(yīng)麟先生曾說：“上邪言情，短章中神品”。

清人張玉榖在《古詩賞析》卷五中評價此詩說：“首三，正說，意言已盡。后五，反面竭力申說。如此，然后敢絕，是終不可絕也。迭用五事，兩就地維說，兩就天時說，直說到天地混合，一氣趕落，不見堆垛，局奇筆橫。”

二、潑辣直露、熱情似火、撼天動地的《菩薩蠻》

二十世紀(jì)初，在甘肅敦煌莫高窟（亦稱千佛洞）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五代寫本，由此，諸多唐五代民間詞曲重見天日、大放異彩。這些詞曲又稱為敦煌曲子詞或敦煌歌辭，而敦煌遺書斯4332號，正是一首極富特色的民間愛情詞——《菩薩蠻》。在敦煌曲子詞十八首《菩薩蠻》中，它，不啻為一株不同流俗、卓然而立的詞壇仙葩：

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這首詞開篇點題，設(shè)誓發(fā)愿于“枕前”，可見他們已是喜結(jié)連理，伉儷相得、琴瑟甚和。紅綃帳里、鴛鴦?wù)砩?，男歡女愛，兩情相悅，激情燃燒之時，“枕前發(fā)盡千般愿”。枕前發(fā)愿而至“盡”和“千般”，足以想見他們相擁而臥、水乳交融、恩愛非常。這位沉醉于“洞房花燭夜”的新娘，既貪戀巫山云雨之歡愛，又不能不擔(dān)心現(xiàn)實生活中女子常遭遺棄之不幸，喜憂參半、互為矛盾的心理，將她推向山盟海誓的巔峰。

這首曲子詞，落筆驚風(fēng)、造勢遒邁，且沒有文士詞幽婉曲折的風(fēng)致與含蓄蘊藉的神韻，完全是情思所致、任意揮灑，恰似長河?xùn)|流、浩浩湯湯。首句切入正題，起著提綱挈領(lǐng)、總攬全篇的作用，以下七句所列舉六種自然景物和非現(xiàn)實現(xiàn)象（青山、水面、黃河、參辰、北斗、日頭），便是從首句“發(fā)愿”這一源頭上飛流直下而形成的一條綿延不絕的情感河流。她時而指譬日月星辰（“白日參辰見”、“北斗回南面”、“三更見日頭”），時而引喻山川河流（“青山爛”、“黃河枯”），時而又從生活中信手拈來實例（“水面上秤錘浮”）。六種羅列現(xiàn)象無一例外都是絕無可能的自然現(xiàn)象。這種博喻手法的運用，更能反襯出她對堅貞不渝的甜蜜愛情的渴盼和美滿家庭生活的向往。從第一個“休”字引出五個比喻之后，語氣略微一頓，以“休即未能休”一句以進為退，即便上述五種假設(shè)都成為現(xiàn)實，要想遺棄“我”也是辦不到的，從而更進一步提出了新的設(shè)喻——“且待三更見日頭”！

這首曲子詞的想象是宏闊而豐富的，想象的空間由地及天，想象的對象由山河到星日，以世間最雄偉的景物來比擬愛情，把愛情鮮活的生命與永恒的天地日月相提并論，形成一種奇妙而合理的類比推理：青山不會爛，水面上浮不起秤錘，黃河不會干枯，參星和辰星不會在白晝出現(xiàn)，北斗不會轉(zhuǎn)到南面，三更半夜不會見到日頭，愛情也因此綿綿無絕期。作者從反面下筆，如此類推，可謂悖理而合情、無理而曼妙，從而收到與《上邪》殊途同歸、異曲同工之效果。

正如陳志明先生所言：“民間歌謠獨特的風(fēng)情格調(diào)的形成，是由于心有所感，以口寫心。這大概也是這首《菩薩蠻》語淺情深、似拙而巧、成為一首好詞的奧秘吧?！?/p>

三、平白如話、婉轉(zhuǎn)傾訴、情深意篤的《我儂詞》

元代著名的江南大才子趙孟頫（1254—1322），字子昂，號松雪道人、水晶宮道人，湖州（今浙江吳興）人，宋宗室，乃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聲名赫赫的“八千歲”秦王趙德芳之后），是中國歷史上繼蘇東坡之后詩文書畫無所不能的全才。他能詩文、工書法、精繪藝、擅金石、通律呂、解鑒賞，存有《松雪齋文集》，特別在書法和繪畫兩方面彪炳青史。他勇開先河、獨樹一幟，引領(lǐng)有元一代新畫風(fēng)，被譽為“元人冠冕”。他還擅于篆、隸、真、行、草書，尤以楷、行書著稱于世。他的楷書被冠之以“趙體”，與顏真卿、柳公權(quán)、歐陽詢并稱“楷書四大家”，對明清兩代的書壇影響甚大。

趙孟頫生于南宋末年，作為皇孫帝胄、真州司戶參軍，宋亡后，經(jīng)程鉅夫推薦，以前朝遺軼身份出仕元朝。對此，他在當(dāng)時和歷史上屢遭詬病，留下諸多非議。身處宦海的趙孟頫四十載官運亨通、青云直上，官刑部主事，后累官至翰林學(xué)士承旨（主持翰林院），晉封為榮祿大夫，官居從一品。1317年（延祐四年），元仁宗冊封其魏國公，辭世后謚文敏。趙孟頫夫人管道升（1262—1319），字仲姬，一字瑤姬，別號棲賢山人，先后被封為吳興郡夫人、魏國夫人，世稱“管夫人”，元代著名的女性書法家、畫家、詩詞家，獨擅梅、蘭、竹、山水、佛像等，著有《墨竹譜》遺世，對后人學(xué)畫竹子大有裨益。她在我國古代女書法家中僅次于東晉女書法家衛(wèi)爍（衛(wèi)夫人，師承鐘繇，尤善楷書，王羲之的啟蒙老師），史稱“書壇兩夫人”。從藝術(shù)造詣上講，盡管她被人贊譽為“翰墨詞章，不學(xué)而能”，但在書法和繪畫方面的成就遠遠高于詩詞方面的成就，其《秋深帖》、《墨竹》等皆為傳世經(jīng)典之作。

元代至元年間，趙孟頫與年近而立的管道升喜結(jié)連理，兩位曠世奇才互為傾慕、終成眷屬。婚后，他們情投意合、志趣相同、相敬如賓、恩愛有加。在詩詞書畫方面，夫妻二人既獨技專擅、各有千秋，同時又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他們相互借鑒、取長補短，共同切磋、不斷砥礪。在家庭生活方面，管道升還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趙孟頫曾稱贊她“處家事，內(nèi)外整然，歲時奉祖先祭禮，非有疾必齊明盛服。躬致其嚴(yán)。夫族有失身于人者，必贖出之。遇人有不足，必周給之無所吝，至于待賓客，應(yīng)世事，無不中禮合度”?？梢姽艿郎剿匾彩且晃恢獣_理、溫良賢淑、謹守婦道、相夫教子的合乎封建禮教標(biāo)準(zhǔn)的賢內(nèi)助。

趙孟頫夫婦剛到元大都（今北京）不久，因擔(dān)心“為人所忌”而“力請外補”，到外地去任職，于是先后出牧濟南等地，后來又發(fā)行江浙等外儒學(xué)提舉，主管地方學(xué)庠，致力于教育事業(yè)。古人云：“江南佳麗地，金陵霸王州”，錦繡江南歷來就是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獨守空幃的管瑤姬想到夫君在江南已淹留兩年有余而遲遲不歸，憑著敏銳的直覺，頓感情形不妙。于是她研墨畫竹，寄與郎君，其上書曰：“夫君去日竹新栽，竹子成林夫未來；容貌一衰難再好，不如花落又花開。”

二十余載夫唱妻隨、鸞鳳和鳴的婚姻生活之后，趙孟頫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而夫人管道升業(yè)已年逾四十。

當(dāng)是時，社會上名士多有納妾、漸為風(fēng)尚，趙孟頫也不甘寂寞、心潮難耐。盡管他早已心有所儀，然而又不好意思向夫人公開言明，于是便填了一首曲子詞表明心跡：“我學(xué)士，爾夫人。豈不聞：陶學(xué)士有桃葉、桃根，蘇學(xué)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也無過分。你年紀(jì)已過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p>

這首曲子詞的大意為：我為學(xué)士，你是夫人。難道你沒有聽說過陶學(xué)士（一說王學(xué)士，因為晉代王獻之有妾桃葉、桃根兩姐妹）身邊有桃葉、桃根兩位侍妾，而蘇東坡大學(xué)士也有朝云、暮云兩位美姬嗎？我便多娶幾位吳娃越女也不算過分吧。你已年過不惑，身為正房元配，當(dāng)好家庭主婦足矣。

管夫人讀后，頓時知曉一切，心下大為不悅，悲戚怨憤之情油然而生，但礙于禮數(shù)和良好教養(yǎng)，又不便直面規(guī)勸與責(zé)難，繼而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懷著無限的憂傷和悵惘，以堅定執(zhí)著的意念，填了一首別致的《我儂詞》：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這首用吳儂軟語填就的《我儂詞》，既平白簡練、淺顯易懂又入情入理、回環(huán)跌宕，盡管不足百字，但言真意切、情深意長。尤其是結(jié)句“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表達出管瑤姬對男女愛情排他性的誓死堅守，這正是忠貞不二、不離不棄、矢志不渝、與子偕老的最佳注解。這首《我儂詞》，于俗凡處見奇警，于細瑣處見至理，于托喻處見恩愛，于平淡處見真情，于綿軟處見機鋒，柔中帶剛，不留鑿痕；卒讀之余，怦然心動。

話說趙孟頫讀后，深為感動，面有愧色，沉思良久，妄念自消。自此后，夫妻二人和好如初、親密無間、相攜白首。感人肺腑、嘆為觀止的《我儂詞》，遂成一段愛情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