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用“翻案法”:宋代詩人求異創(chuàng)新的藝膽與胸襟

張福勛 

     前代詩人在詩的內(nèi)容和技巧方面，往往為后人提供了十分豐富而又可資借鑒的經(jīng)驗(yàn)。特別是在詩為“絕勝”的時(shí)代，“詩料”、“詩法”幾乎已被詩人用盡，正所謂“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后人想超越他們，真是難上加難！或云宋人生唐后，乃宋人的一大不幸，即此理也。但宋人并不甘落后，他們一方面提出“無一字無來處”，從唐詩那里“拿來”許多可用的東西。 

    另一方面，為了不落前人窠臼，又提出“點(diǎn)鐵成金”之說，宋代文人往往變唐人詩意而用之，既“奪胎”又“換骨”。于是乎，你的東西也就變成我的東西了。這正是宋人極聰明處，也是宋詩變唐詩，而又有別于唐詩之處。 

　　詩用“翻案法”，便是其中一例。明謝榛《詩家直說》云：“屈原曰：‘眾人皆醉我獨(dú)醒。王績曰：‘眼看人盡醉，何忍獨(dú)為醒？’左思曰：‘功成不受爵，長揮歸田廬?！自唬骸舸Τ煞饕氯?，武陵桃花笑殺人?！?、李二公善于翻案。”（卷二）可知所謂“翻案法”，就是詩人在作詩時(shí)，故意沿用前人詩意，但又必求一反前人詩意，而其意又當(dāng)在情理之中。 

    如

宋代詩人陳剛中《陽關(guān)詞》沿用唐代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意，但卻一反王詩“勸君更進(jìn)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而為“若知四海皆兄弟，何處相逢非故人”，頓使境界高出一頭。 

   如

 宋代詩人甚至連詞語亦能作翻案文章：王維詩前兩句為“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意境慘淡，情愫抑郁；而陳剛中詩翻為“客舍休悲柳色新，東西南北一般春”，使慘淡變?yōu)槊骼剩钟糇優(yōu)殚_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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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如宋危稹《送劉帥歸蜀》云：“萬水朝東弱水西，先生歸去老峨眉。人間那得樓千尺？望得峨眉山見時(shí)。”陳衍認(rèn)為是翻前人“絕頂望鄉(xiāng)國”之案（《宋詩精華錄》）因?yàn)槲Ｔ娛钦f，即使人間有高千尺之樓，登高也只能望見山水重復(fù)，而不見友人，更何況人間還沒有千尺之樓呢？這一翻案，使情理更覺其深。寫愛而不見，自出真情，而錯怨江南江北山水重復(fù)，亦望夫化石之癡想也?？梢?，翻案必須要翻在情理之中，方能站得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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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烏江亭》詩：“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是翻杜牧的《題烏江亭》：“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作為政治家的王安石，他從分析楚漢雙方的時(shí)勢入手，高屋建瓴，認(rèn)定“卷土重來”之不可能，站得高，看得深，立論更加正確。 

　　“翻案”需要詩人的“藝膽”，更見出詩人的胸次。歐陽修《別滁》：“花光濃爛柳輕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分別而作離聲，這是常情。自古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唐人張謂《送盧舉使河源》：“長路關(guān)山何日盡，滿堂絲管為君愁”；武元衡《酬裴起居》：“況是池塘風(fēng)雨夜，不堪弦管盡離聲”；白居易《及第后歸覲》：“軒車動行色，絲管舉離聲?！钡珰W陽修卻能于常情中翻出新意，化腐朽為神奇。這除了他為一代文壇領(lǐng)袖的藝術(shù)膽量之外，更是他曠達(dá)胸懷的自然流露。 

    如
    我們看他的《黃溪夜泊》：“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滴豈能來?！痹膺w謫本是壞事，但唯其遭遷謫，卻正創(chuàng)造了飽覽祖國大好河山的難得機(jī)會。“經(jīng)年遷謫厭荊蠻，惟有江山興未闌?！保ā峨x峽州后回寄元珍表臣》）將世間不幸事，看得如此通脫，故能上下自如，瀟灑應(yīng)付，雖離別而不作一酸悲語。“須信春風(fēng)無遠(yuǎn)近，維舟處處有花開”《戲贈丁判官》），胸襟又是何等開闊！ 

　　當(dāng)然，“翻案”最要緊的，還是要根據(jù)自己詩意的主旨來決定。

       比如

      北宋韓駒《代妓送葛亞卿》：“劉郎底事去匆匆，花有深情只暫紅。弱質(zhì)未應(yīng)貪結(jié)子，細(xì)思須恨五更風(fēng)。”是翻王建《宮詞》的案：“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jié)子，錯教人恨五更風(fēng)。”王詞怨恨桃花因“貪結(jié)子”而讓花片零落殆盡，桃花直恁無情！而韓詩是代妓送葛亞卿，以表達(dá)此妓對葛氏之深情為主旨，故只怨東風(fēng)無情吹落花片，而不恨桃花；豈只不怨，還盛贊它“深情”呢。 

　　宋人思維，喜歡求異。求異，方能出新。南宋詩人周必大賦昭君曲，提出：“古今賦昭君曲，雖大賢所不免，仆矯其說，無乃過乎！”（《宋詩鈔·省齋集鈔：己丑二月七日雨中讀漢元帝紀(jì)效樂天體》自注）這“矯其說”正是宋人思維的特點(diǎn)。而“翻案”法，正是求異思維的結(jié)果。南宋初程俱《謝人惠硯》（《宋詩鈔·北山小集鈔》）有句云：“虛中含默靜相對，那復(fù)草玄驚世人！”自道是翻劉禹錫“端溪石硯人間重，贈我應(yīng)知正草玄”的案。可知其不愿隨人作后，表現(xiàn)了一種極強(qiáng)的創(chuàng)新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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