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六十九頁的《2666》終于看完了。

“終于”這個詞并不是在表明我看書時的心情，僅僅是針對這厚厚的八百六十九頁而言。最近幾年看的大部頭的書，簡直屈指可數(shù)。在這樣一個碎片化的時代，看如此厚的書，本身是否就有一點反社會的傾向？

看書的人已經(jīng)如此，何況寫書的人。

全景寫作2.0版

《2666》是由五部小說組成。作者羅貝托?波拉尼奧原本想將它們分開來出版，以便留下足夠的版稅給自己的兒子和女兒。然而，考慮到作品的完整性——雖然是五部小說，但其中的內(nèi)容卻盤根錯節(jié)——最終在征得作者兒女的意見后，出版者決定將五部書合在一起出版，觀眾才得以看到這部卷帙浩繁的《2666》。

波拉尼奧出生于智利，后舉家搬到墨西哥，參加過當(dāng)?shù)氐母锩\動，二十多歲又搬到歐洲，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生前并沒有多少名氣，五十歲因癌癥死于巴塞羅那后，作品逐漸被發(fā)掘，獎項和名氣接踵而至。動蕩的生活造就了波拉尼奧廣闊的視角，《2666》中的故事涉及了從拉美到歐洲十多個國家，主題更是包羅萬象。因此，文學(xué)評論者將波拉尼奧在《2666》中使用的寫作方法稱之為“全景式寫作”。然而這種“全景式寫作”又不同于傳統(tǒng)的“全景式”，比如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的作品因反映了一個時代或眾多階級的生活，也可以視為一種“全景式寫作”。相比而言，波拉尼奧的全景式包含的范圍更廣，《2666》中不僅在地理和時間范圍是一種全景式的，在寫作手法上，它融合了文學(xué)評論、白描、報道、檔案材料、傳奇故事、戲仿、歷史傳說、元敘述、哲學(xué)討論等眾多的方法，為讀者多層面的了解拉美各國人們的生活提供了參考。

為書迷寫的書

五部小說中的第一部《文學(xué)評論家》，是關(guān)于一個虛擬作家的討論。故事講述了歐洲四個不同國籍的學(xué)者因都在研究德國作家阿琴波爾迪，而成為好友，他們到世界各地去參加以阿琴波爾迪為主題的研討會。在此過程中，他們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而這個阿琴波爾迪完全是波拉尼奧自己杜撰的一個作者。這種手法一貫被認為是博爾赫斯的拿手好戲，其實很多作者都喜歡這種寫作方法，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同樣擅長此技，他眾多的作品都是以書或作家為主題。很多讀者在看一本書的時候，都很好奇這本書作者是怎么寫出來的，或者這本書的作者在寫作時經(jīng)歷了什么。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2666》是一本為書迷而寫的書，一如奧斯特的作品。《2666》在開篇的《文學(xué)評論家》這一部分中就為觀眾設(shè)了一個謎，阿琴波爾迪到底是誰，雖說大家都在研究阿琴波爾迪，但是這個人卻很神秘，幾乎沒有人見過他，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地址，他也沒有照片，就像一個幽靈。四個研究者正是在追尋阿琴波爾迪的過程中，來到了墨西哥的圣特萊莎——《2666》故事發(fā)生的主場景。

迷茫的知識分子

第一部分的結(jié)尾，四個研究者來到了圣特萊莎找尋阿琴波爾迪，而在第二部分《阿瑪爾菲塔諾》中，這個線索卻中斷了，另一個主角阿瑪爾菲塔諾開始登場。阿瑪爾菲塔諾是圣特萊莎大學(xué)的教師，負責(zé)接待那四個找尋阿琴波爾迪的人。波拉尼奧詳細的描寫了阿瑪爾菲塔諾這個墨西哥小知識分子的焦慮與憂愁。他的焦慮是什么呢？這一部分的開始，波拉尼奧寫到：“阿瑪爾菲塔諾在這座城市里居住了一個星期后，心里說他不知道來圣特萊莎做什么。他捫心自問：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自言自語的說：真的不知道啊，這話再意味深長不過了?！逼鋵?，也沒有什么意味深長的。說白了，就是迷茫。波拉尼奧以阿瑪爾菲塔諾為代表，寫出了墨西哥一代知識分子的迷茫。尤其是結(jié)合著后面的部分章節(jié)，對于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成為一代知識分子的死穴。這一部分中有個意象很有意思，四個研究阿琴波爾迪的人來阿瑪爾菲塔諾家做客，看到他家后院的晾衣繩上掛著一本書。四個人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阿瑪爾菲塔諾告訴他們，這原本是藝術(shù)家杜尚的主意，杜尚想把書掛在晾衣繩上，讓風(fēng)來看書，讓風(fēng)來決定怎么翻這本書，又翻到哪一頁。這難道不是知識分子隨波逐流的隱喻么？

波拉尼奧的黑鏡

第三部分《法特》中，主角又變了，法特是一名美國報社的黑人記者，受命來圣特萊莎采訪拳擊比賽的事。在采訪過程中，法特聽說圣特萊莎正在發(fā)生殺害婦女的事兒，幾年之內(nèi)已經(jīng)有兩百名婦女被殺害。法特想采訪這件事，可是報社不讓，只讓他完成拳擊比賽的采訪即可。這一部分無疑是在鞭笞現(xiàn)代媒體，只注重娛樂，對真正的大事件全然盲視。巧的是，這一部分的開頭像極了加繆的《局外人》，局外人一開始便寫到男主人公的母親死了，《法特》的開頭也是寫到了法特的母親死了。其實，連波拉尼奧筆下法特這個角色所表現(xiàn)的那種無所事事，也同加繆筆下的“局外人”如出一轍。這是否是一種互文？意指在一些真正關(guān)系到民眾的事件中，現(xiàn)代媒體卻成了“局外人”？

弱者的代言人

第四部分《罪行》是《2666》的重心，在全書中占篇幅最長，也是最挑戰(zhàn)讀者忍耐力的一部分?！蹲镄小分?，波拉尼奧以一種非?？陀^的手法，詳細的描寫了在圣特萊莎發(fā)現(xiàn)的近二百具被殺害婦女的尸體現(xiàn)場情況。難以想象波拉尼奧是如何完成這么多場景的重建工作。據(jù)說這一部分的很多資料源自警察局的檔案資料，的確，從寫作手法來看，對這近兩百具命案現(xiàn)場的描述確如檔案資料，毫無半點感情色彩，冷靜至麻木，就像我們對身邊每天都會發(fā)生的瑣事那樣麻木。不過，正是這種極端的冷靜與客觀將批判的力度增強至最大，尤其是聯(lián)想到，在這么多命案面前，媒體、政府、各方人士的冷漠與無能。

書名《2666》來源于波拉尼奧的另一部小說《護身符》，這本小說中，預(yù)言世界滅亡的時間是在2666年。如果這個世界注定要滅亡，一定是死于人類的冷漠，而不是電影中說的外星入侵，行星撞擊，火山海嘯。波拉尼奧在對這兩百多具女性尸體的逐一描述中，完成了這一言說。在拉美國家，對女性的迫害，似乎成了一種傳統(tǒng)（甚至在世界其他所謂文明的國家亦是如此）。《罪行》中有一段描寫幾個人在酒吧喝酒講笑話，笑話的內(nèi)容都是有關(guān)歧視女性的——她們的智力和身體。波拉尼奧之所以要將這近二百具尸體一一詳細的寫出來，或許是為了營造累積效果。如果說，在一部小說中，幾個婦女被殺害，已經(jīng)司空見慣，那么二百名婦女被殺害是不是會引起讀者的一點震撼？或者，如果說在其他小說中，幾百名甚至幾千名婦女被殺害已經(jīng)成了統(tǒng)計學(xué)意義上的數(shù)字，那么，一具一具的將她們寫出來是不是能夠還原她們本來的意義？其實，波拉尼奧最終控訴的不僅僅是對女性的迫害，而是延伸至對所有弱者的迫害。從《罪行》中，讀者可以感覺到，圣特萊莎這座城市似乎被一群特權(quán)階級所掌握，他們在背后指揮著國家機器，頤指氣使，政府完全被架空，人民只能淪為被宰割的羔羊。

回歸傳統(tǒng)的虛擬傳記

《2666》最后一部分《阿琴波爾迪》顯然是回應(yīng)了第一部分，四個文學(xué)評論家所找尋的那個神秘的作家阿琴波爾迪，在此有了著落。這一部分基本是阿琴波爾迪的傳記。波拉尼奧采用傳統(tǒng)小說的方法，將阿琴波爾迪這個頗具傳奇性的人物的一生勾勒出來，情節(jié)曲折，筆法流暢，是《2666》整部小說中最具觀賞性的一部分。有部分評論認為，阿琴波爾迪其實就是作家波拉尼奧自己的生動寫照，兩人波折的人生和對文學(xué)的熱愛，如出一轍。不同的是，波拉尼奧英年早逝，而阿琴波爾迪八十歲的時候，去了墨西哥，是不是在為他的下一部小說尋找靈感？或者阿琴波爾迪的下一部小說就是波拉尼奧的這部《2666》？

任何評論都是褻瀆

如果說任何一篇評論都不能夠還原出小說本身，那么在如此龐雜繁復(fù)的《2666》面前，評論更是無能為力?！?666》讓人們驚嘆于波拉尼奧的想象力，拉美作家對講故事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給他們?nèi)魏我粋€開頭，他們都能滔滔不絕的講下去。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把故事分支分叉，該收回來的時候馬上又能收回?！?666》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盡管這本書那么厚，但絕不沉悶，不像傳統(tǒng)的長篇小說那樣，用大量的景物描寫、心理描述、思想闡述，橫亙于故事之前，以延遲故事的進程。波拉尼奧所做的就是將一個個故事講下去。所以，當(dāng)我說出“終于”讀完了的時候，心里其實是有些不舍的，這種不舍，每次在我讀到一本好小說的結(jié)尾時，總會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