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根寶 腹有詩書氣自華 在中國文學史的璀璨星河里,有一顆極其耀眼的星星——他,就是蘇東坡。 清人潘永因《宋稗類鈔》載:“二蘇(蘇軾、蘇轍兄弟)赴試,是時同召試者甚多。相國韓公偶與客言曰:‘二蘇在此,而諸人亦敢與之較試何也?’于是不試而去者十八九。” 此是稗史,雖不足為信,但也并不為過。蘇東坡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有事實為證,那是時人和后人都欽敬有加的。據(jù)載,二十二歲的蘇東坡在汴京應試,他的光彩奪目的才華深得當時的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所激賞。歐公讀了他的文章后,說:“不覺汗出??煸?,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上?,可喜!”(《與梅圣俞》)他還預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未來的文壇將屬于蘇軾。 他沒有辜負歐老前輩的矚望,后來,他果然成為繼歐公之后的文壇巨擘。蘇東坡的建樹是多方面的,在中國文化史的長河里,他絕對稱得上是一位超群拔倫的“通才”—— 散文,他與歐陽修并稱“歐蘇”,又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還是“文章四大家”之一; 詩歌,他與黃庭堅并稱“蘇黃”,開有宋一代詩歌的新面貌; 長短句,他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是豪放派的創(chuàng)始人; 書法,他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四大家”; 繪畫,他是以文同為首的“文湖州竹派”的重要人物…… 鐘情于姜白石、蘇東坡長短句的陳廷焯在他的《白雨齋詞話》中曾經(jīng)說過:“白石仙品也;東坡神品也,亦仙品也?!睆乃难酃鈦砜?,白石是“仙”,而蘇東坡則亦“神”亦“仙”,可見他對蘇東坡是青睞有加的。 是的,上天有眼,它于戰(zhàn)國時期造就了在長江上游舉頭“問天”的三閭大夫之后,到了大唐年間又造就了在長江下游“舉杯邀明月”的青蓮居士;當歷史的車輪進入北宋時期,它心猶未甘,又在長江中游造就了“把酒問青天”的蘇東坡,并贈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卓絕的才華。難怪我們的東坡先生也曾經(jīng)不無自負地說:“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 腹有詩書氣自華,蘇東坡年少時,就寫過這樣的詩句:“早歲便懷齊物志,微官敢有濟世心。”“齊物”和“濟世”,成了他后來在浮沉的宦海生涯中堅持勤政愛民的主旋律。他秉性剛正不阿,從不趨炎媚俗,堅持著自己“知民有難,不忍不言”的追求,始終以忠心勸諫,為民請命,發(fā)展生產(chǎn),解除疾困,富國安民為己任。 據(jù)《西湖人物》載:元祐四年七月,蘇東坡懷著喜悅的心情,第二次來到杭州,可是剛遇上是年亢旱,饑疫蔓延,東坡看在眼里,不禁憂心如焚,立即采取各種賑濟措施。他不顧個人安危,上表朝廷,請求豁免杭州向朝廷上繳供米的三分之一,“又得賜度僧牒百”,換成米糧以賑災濟民。孰料入秋之后,又逢連日大雨,錢塘江、西湖水漲,郊區(qū)一片汪洋,舟楫行于市井。東坡再次上表,請求朝廷豁免上繳供米的一半,并打開義倉,先后糶出食米四十萬石。他又組織人員多方募捐,設立醫(yī)療機構(gòu),深入村鎮(zhèn)街巷分片治病。由于措施得力,杭州百姓度過了兩次大災荒。為了變西湖水害為水利,在杭州治事時,他每天都去工地參加挖葑除泥筑堤勞動,與勞苦大眾同甘共苦,激發(fā)起筑堤者的熱情,很快就建成了蘇堤。 又據(jù)《西湖游覽志》載,東坡在杭州做了兩年知州,只帶回幾塊石頭。他在詩中說道:“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記幾回來。還將天竺一峰去,欲把云根到處栽。”他因為關(guān)心民瘼,為官清廉,深受人民愛戴。 -------------------------------------------------------------------------------- 自笑平生為口忙 上天在賦予蘇東坡卓絕才華的同時,也把無盡的坎坷、挫折、打擊,作為一筆特殊的“禮物”拋給了他。可以說,才華橫溢造就了名垂千古的蘇東坡,但也造就了飽經(jīng)磨難的蘇東坡。 毋庸諱言,才華橫溢的人,由于口快筆銳,剛介不隨,往往就與世俗格格不入——蘇東坡就是這樣的人。宋朝的費袞《梁溪漫志》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為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虏灰詾槿?。有一人曰:‘滿腹都是識見。’坡亦未以為當。至朝云(東坡小妾)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笑?!? “腹有詩書氣自華”。因為“腹有詩書”,難免恃才傲物;因為恃才傲物,所以心無旁礙;因為心無旁礙,自然口無遮攔。王安石推行新法,“不合時宜”的蘇東坡持不同政見,力言其弊,認為“求治太急,所言太廣,進人太銳”,投了反對票;司馬光盡廢舊法,“不合時宜”的蘇東坡又認為應該“較量利害,權(quán)衡輕重”,政策的多變易于引起“吏緣為奸而賊民”的不良后果,為此唱起了反調(diào)。新舊兩黨中的小人忌恨他對朝野之事太過關(guān)心了,而且從不諱言,明確表態(tài),因此忿忿,便投井下石,讓蘇東坡陷入了黨爭的漩渦。 其實,蘇東坡的“不合時宜”,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對皇上的忠誠,對黎民的熱愛。上無愧于朝廷,下無怍于百姓,基于這樣的思想理念,所以他口快筆銳,剛介不隨。 他曾多次自詡為“狂士”,在《懷西湖寄晁美叔同》中他說:“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薄稘}州初別子由》中他又說:“嗟我久病狂,意行無坎井?!彼€寫詩詠志說:“春山磔磔鳴春禽,此間不可無我吟?!?0?2這,也許正是他時時處處自覺或不自覺地張揚自己個性的最好詮釋。 他的性格,在某些人看來,忒過張揚,忒過顯露;這樣,就使他的為官生涯充滿了變數(shù),也為他的人生旅途種下了荊棘。人說,“性格決定命運”;“不合時宜”的本性,注定了蘇東坡永遠被悲憤騷擾的宿命。 他做過官,而且為官生涯并不短暫,但他面對官場,絕對不如他在筆墨紙硯面前那樣靈動活脫,得心應手,舒卷自如。他為文汪洋恣肆,他吟詩觸處得趣,他填詞翻空出奇……他因文字而馭風騎氣,名滿天下,但他也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達官顯貴們是容不得這樣的人的;君不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所以,你想上到山巔,我就非得把你按到谷底不可。權(quán)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國子博士李宜、權(quán)御史中臣李定等人就先后四次上書彈劾蘇軾。他們摘出蘇軾的一些詩文,說這些詩文是“譏諷文字”、“愚弄朝廷”、“指斥乘輿(皇帝的代稱)”,“無尊君之義,虧大忠之節(jié)”。 根據(jù)“三人成虎”的定律,宋神宗果然龍顏大怒,立馬下令御史臺(烏臺)審理。元豐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御史臺的官吏皇甫遵奉命從汴京心急火燎地趕到湖州衙門,當場把時在湖州知州任上的蘇東坡給抓起來了。據(jù)目擊者說:“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 在這次“烏臺詩案”中,蘇東坡被無辜關(guān)押了整整一百三十天。好在退了職的王安石不計在任時與蘇東坡的齟齬,“宰相肚里能撐船”,站出來說了一句公道話:“豈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蘇東坡才得以從輕發(fā)落,被貶往黃州了事。 這只是蘇東坡生活中的一個片斷而已。他的一生中遭受了太多的挫折——他由谷底攀上山巔,又從山巔跌入谷底,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嘗盡了人間的甜酸苦辣??梢哉f,自他登上官場以后,其生命始終處于“流放”之中。在他的“生命曲線圖”上,蘇東坡一會兒被拋上浪尖,一會兒被擲入谷底,陷入了大起大落,迭遭磨難的怪圈。 蘇東坡遭受的最沉重的“連鎖打擊”可以從紹圣元年(1094)算起—— 這年四月,東坡落兩職(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追一官(取消定州知州之任),以“左朝奉郎”(正六品上)名義知英州(今廣東英德)。 孰料誥命甫下,又降為“充左承議郎”(正六品下)。 六月,東坡赴貶所當涂時,又被貶為建昌軍(今江西南城)司馬(屬官)、惠州(今廣東惠陽東)安置。 東坡無奈,攜幼子蘇過等南下,途經(jīng)江西廬陵(今江西吉安),又被貶為寧遠軍(今湖南寧遠)節(jié)度副使(地位比“司馬”低的屬官),仍然是惠州安置。是年十月,蘇東坡才風塵仆仆地到達惠州。 流年不順,厄運牢牢地罩住了身心疲憊的東坡居士。到了紹圣四年(1097)四月,蘇東坡再次被貶,貶為瓊州(今海南瓊山)別駕(知州的佐官)、昌化軍(今海南儋州)安置。這一年,他正好邁入“知命”的門檻。 從紹圣元年四月起,蘇東坡的政治境遇每況愈下,呈現(xiàn)了“大滑坡”的趨勢,并且一落千丈,滑到谷底,再也沒有“回升”的機會。 屢屢碰壁的蘇東坡,曾不止一次地自嘲說,“人生識字憂患始”?0?2,“平生文字為吾累”,“自笑平生為口忙”;他還說,“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依然是大筆振迅,寄慨遙深。 --------------------------------------------------------------------------------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古人評詩論文,常常喜歡一言以蔽之。《滄浪詩話》評蘇、辛兩位大詞人,說稼軒詞貴在一個“豪”字,而東坡詞則貴在一個“曠”字,實在是鞭辟入里的。一個“曠”字,就不僅把東坡的詞風揭示得淋漓盡致,也把他為人處世的個性剖析得入木三分。 “曠”者,開朗也,空闊也;今人謂之“曠達”也,“豁達”也,亦即放任達觀。 曠達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 東坡的心胸,就像浩瀚的大海,無垠的宇宙,既能包容麗日藍天,又能包容狂風驟雨。至為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在任何時候,哪怕是在不可回避的大難浩劫面前,都能夠很好地調(diào)適自己的心靈,讓自己始終處于以苦為樂、苦中作樂、自樂其樂的超然境界。 他是儒家傳統(tǒng)古訓下訓導出來的士子,因此他有著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他又精通佛老哲學,所以他一向以哲學的思辯看待人生。博大精深的學問,使他常常能適時調(diào)整心態(tài),換一種活法。自謫居黃州后,他便躬耕郡城東邊的舊營地,并取名“東坡”,同時自號為“?0?2東坡先生”。這個自號意味著他思想上的一個重大變化:佛老思想成為他在政治逆境中的主要處世哲學,這種處世哲學幫助他觀察問題比較通達;在一種曠達態(tài)度的背后,他始終堅持著對人生、對美好事物的執(zhí)著和追求。 當他萬里投荒,來到嶺南的惠州以后,他說:“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他還說:“只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后,卻在一個小村院中,折足鐺中,罨糙米飯吃,便過一生也得?!彼鳌犊v筆》詩云:“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痹紫嗾聬勚?,勃然大怒,說他還這樣“安穩(wěn)”,就再貶儋州。 為什么章惇要把蘇東坡貶往儋州呢?陸游的《老學庵筆記》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章惇曾協(xié)助王安石編過《字說》,其中違反“六書”規(guī)律的所謂創(chuàng)新之論不乏穿鑿附會之處,被蘇軾嘲笑過。蘇東坡字“子瞻”,他落難以后,為人刻薄的章惇便玩起了文字游戲,戲取“瞻”的偏旁,把他流放到了“儋州”。東坡的弟弟蘇轍字“子由”,他的流放地就是“雷州”;而劉莘呢,自然就被貶往了“新州”?!褒堄螠羡衷馕r戲,風入牢籠被鳥欺。”才華橫溢的蘇大學士,就這樣被章惇玩弄于股掌之上,受盡了肉體上和精神上的雙重凌辱。 他的生命的最后的流放地是當時孤懸海外的“天涯海角”——海南島。蘇東坡在《與元老侄孫》中說,“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及泉、廣海舶不至,藥物鲊醬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已。”在大多人眼里,這里絕對是蠻荒之地,生活之困窘,環(huán)境之艱苦,從蘇東坡在給侄孫的信中可見大略。然而,蘇東坡畢竟是蘇東坡,他在飽受折磨、歷盡滄桑以后,卻始終保持著良好的心態(tài),這是一般人所萬難企及的。他在嶺南的時候,曾寫過一首《漁家傲》,說:“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是貧病交加的時候把眼淚吞入愁腸,是身陷絕境的時候把笑容朝向人間。安處困厄,寄情山水以自娛;咳唾成章,托志幽物以自喻。是的,沒有睿哲的思辯,沒有對患難的藐視,沒有超拔憂恐的氣度,沒有對人生、對美好的事物始終不渝的執(zhí)著和追求,是不可能有此曠達的胸襟的。這種“曠”的胸襟,使他能保證能夠自己的精神獨立,藉此戰(zhàn)勝了多舛的命運。 無論何時何地,蘇東坡都能用一顆永遠天真爛漫的童心來看待人間。他極善于“找樂”,也極善于“造樂”,他為人處世一直保持著他特有的詼諧、幽默、機智和達觀,有關(guān)他的許多軼事佳話至今仍讓人津津樂道。 譬如,他在黃岡的時候,曾戲作《食豬肉》詩,詩云:“黃州好豬肉,價賤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0?2自此,肥而不膩的“東坡肉”,成了許多人飯桌上的美味佳肴。 在海南島,他把“旦起理發(fā)”、“午窗坐睡”、“夜臥濯足”看作是“謫居三適”;盡管病老衰微,但他仍然豁達樂觀,每日飲酒食芋,著述賦詩,從痛苦中超脫出來。 在他的眼里,貶謫之地就是故鄉(xiāng),天涯海角也是勝地。在天氣卑濕、地氣蒸溽的海南島,他在《在儋耳書》中做了至為曠達的想象,文中寫道:“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四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是的,有了這樣的胸襟,章惇等人又奈我何呢! 浪跡天涯,萬里為客,形影相吊,本是讓人深感“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事,但是,清雅出塵的襟懷,飄然脫俗的氣度,使我們的東坡先生始終能自得其樂、自樂其樂。他在《定風波》一詞中寫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風雨任平生?!边@,就是他寵辱不驚、隨緣自適的生活哲學。 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最好的辦法就是像蘇東坡那樣,“一蓑風雨任平生”,以曠達的胸襟來對待人間所有的“乘除”——“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倘能如斯,還有什么能夠打敗你呢! ?。ㄗ髡呦瞪虾卿林袑W副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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