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 知。 (2)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 (3)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4)
【注釋】
(1)此二句俞樾曰:“當(dāng)作‘信者不美,美者不信’,與下文‘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文法一律。河上公于“信 者不美”注云:‘信者如其實,不美者樸且質(zhì)也。’是可證古本作‘信者不美’,無‘言’字也?!臂虐福侯櫛竞幼ⅰ靶叛哉?,實言也……美言 者,滋美之華辭”。是河同王本,俞所據(jù)本乃誤。六十二章“美言可以市”,可證老子自作“美言”、“信言”。
(2)此二“者”字,傅、范本皆作“言”。敦煌、遂州二本,此二句在下二句“知者不博”之下。《莊子.齊物篇》有“大辯不言”句, 《知北游》有“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句意同此。
(3)既以為人,御注作“與人”。圣人不積,傅本作“無積”。范本作“無積”?!稇?zhàn)國策·魏策一》引《老子》曰:“圣人無積,盡以為 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迸c從王弼、河上本。
(4)為,《廣雅·釋詁三》:“為,施也?!蓖蹂鲎⒃疲骸绊樚熘幌鄠??!焙由献⒃疲骸笆ト朔ㄌ焖?,化成事就,不與下爭功名。 故能全其圣功也。”蘇軾注云:“勢可以利人,則可以害人矣。力足以為之,能足以爭之矣。能利害而未嘗害,能為能爭而未嘗爭,此 圣人與天為徒,所以大過人而為萬物宗者也。”
總闡天道與圣道原理第一
老子《道德經(jīng)》一書,無不在“本天道以率人道,彰圣道以法天道”,迄乎“天人合一”,則自“即天道即人道,即人道即天道”,而人天 不二,道德無分,法亦無歧,名亦不立,豈尚有言哉?豈尚可言哉? 故《道德經(jīng)》首章開題即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 即已掃盡一切道法名言矣。故余早歲曾有句云:“《道德》五千言,文山一句亡。能通無字教,即是性中王。”設(shè)老子西隱,關(guān)尹子不強其 著書,即一字亦不留,蓋留與不留等耳。就老子言,留五千字是老子名言,一字不留,老子仍是老子!其所以強為之著書者,乃為后世人 開聞道入圣之方便法門耳。余嘗謂:“此生有文能萬世,即無一字亦千秋。”即此意也。夫“言者不知,知者不言”,以道只可以心契,而不 可以言傳也!一落言詮,即乖圣諦。故讀《道德經(jīng)》,切不可死于老子句下。故佛教世人謂:“千日學(xué)慧,不如一日學(xué)道。”然學(xué)佛學(xué)道之 最上乘心法,首宜“去佛知見,斷佛知見;去圣知見,斷圣知見;去道知見,斷道知見”。以至心中無一物,心中無一事,大死一番,方有少 分相應(yīng)!正余所常謂“無中自有無中趣,絕后方知死味佳”也。至此,自悟鳶飛魚躍,無非天道;花開花落,盡是性機。而了然大徹于 “放眼圣人皆死漢,道德五千總迷人”矣。未能有悟及斯,即貴為帝王,富有天下,亦凡夫俗子耳!
是以老子于《道德經(jīng)》最后又開示世人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蹦讼鄳?yīng)首章之道, 而遙為申言者也。此三句六對,演之為萬千對,亦復(fù)如是。蓋道一而已矣,無不相對而生,相對而動,亦相對而反,相反而成者也。繼 復(fù)言圣人之道曰:“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已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 此天道也,而圣人不積,尤為神髓。天地之于萬物,不積不藏,不私 不有;正所謂:分而不積,散而不藏;為而不恃,生而不有;長而不宰,公而不私者也。最后又反復(fù)叮嚀囑咐曰:“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 之道,為而不爭?!崩硕缓θ?,利物而不害物,利世而不害世,利天下而不害天下。至若圣人為而不爭,亦即體天行道也。為人而不 與人爭,為物而不與物爭,為世而不與世爭,為天下而不與天下爭。能為此者,唯無我者能之!此即老子所謂“夫唯不爭,故無尤”與“夫 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也。故孔子于《乾·文言》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旨哉其言也。
蘇子由解本章旨要,亦殊有所得,簡要而可用為補本篇之結(jié)語。其言曰:“信則為實而已,故不必美;美則為觀而已,故不必信。以善 為主,則不求辯;以辯為主,則未必善。有一以貫之,則無所用博;博學(xué)而日益者,未必知道也。圣人抱一而已,他無所積也。然施其所 能以為人,推其所有以與人;人有盡,而一無盡,然后知一之為貴也。勢可以利人,則可以害人矣;力足以為之,則足以爭之矣。能利能 害,而未嘗害;能為能爭,而未嘗爭;此天與圣人大過人,而為萬物宗者也。凡此皆老子之所以為書,與其所以為道之大略也。故于終篇 復(fù)言之?!弊佑捎诖藘H言“于終篇復(fù)言之”,而未及首尾相呼應(yīng),而全書八十一章,亦無不相貫通;圣人之道與天道,要亦一而已矣。故 《道經(jīng)》曰:“得其一,萬事畢?!逼跻灰嗖涣ⅲ禋w于無;無亦不可見,且不可言,其唯反求之于心乎?反求之于天乎?
參證章旨第二
大道無物,故不可以物物;大道無名,故不可以名名;大道無言,故不可以言言;大道無知,故不可以知知。是以知者不言,言者不 知;博者不辯,辯者不博;而善為者無為,善爭者無爭;善有者不積,善積者不有。昔莊子于《天道篇》曰:“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 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圣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nèi)服。”此乃老子 “圣人不積”之訓(xùn)詁也。不積者,在能善施善散,故曰:“既以為人己 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此乃圣人法天之道理也。
呂吉甫解此章有曰:“道之為物,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可以默契,不可以情求者也。則信言者信此而已,安事美?善言 者,善此而已,安事辯?知言者,知此而已,安事博?由是觀之,則美者不信,辯者不善,博者不知,可知已。何則?雖美與辯與博,而不 當(dāng)于道故也。道之為物,未始有物者也!圣人者與道合體,夫何積之有哉?唯其無積,故萬物與我為一。萬物與我為一,則至富者也。 故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使其有積也,則用之有時而既矣,安能愈有而愈多乎?老子之言也,內(nèi)觀諸心,外觀諸物,仰觀 乎天,俯觀乎地,無有不契;是信也。然而下士聞而笑之,天下以為似不肖,是不美也。言之至近,而指至遠(yuǎn),是善也。然而非以言為 悅,是不辯也。其知至于無知,是知也;而其約不離乎吾心,是不博也。而學(xué)者以美與辯與博求之,則疏矣。老子之道也,以有積為不 足,雖圣智能猶絕而棄之,是無積也。故至無而供萬物之求,則是愈有而愈多也。而學(xué)者于是不能刳心焉!則不可得而至也。凡物有 所利,則有所不利;有所不利,則不能不害矣。唯天之道無所利,則無所不利;無所不利,則利而不害矣。凡物之有為者,莫不有我,有 我故有爭。圣人之道,雖為而無為;無為故無我,無我故不爭;是天之道而已矣?!贝私庵辆?,切不可囫圇過去也。
其次,焦弱侯于其《筆乘》有曰:“或曰:老氏之為書,使人得以受而味焉,則近乎美;窮萬物之理而無不至,則近乎辯;察萬事之變而 無不賅,則近乎博;然不知其有信而不美,善而不辯,知而不博者存焉。何也?則以五千言所言,皆不積之道耳。不積者,心無所住之 謂也。夫積而不積,則言而無言矣;言而無言,故非不為人也,而未嘗分己之有;非不予人也,而未嘗損己之多。斯何惡于辯且博哉? 茍非不積之道,而第執(zhí)其意見以與天下爭,則多言數(shù)窮者流,非天道。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學(xué)者于此而不刳心 焉。老氏之書,亦思過半矣。故曰:教而無教,何必口于毗耶?言乃忘言,自可了心于柱下。讀者其勉旃哉!”
余讀完老子《道德經(jīng)》全書,默而會之,融而貫之,神而明之,通而一之,一而冥之;復(fù)以有入于無有,以一入于無一,以物入于無物, 以我入于無我,以至于無我心!亦自常有夫子之“我欲無言”之神會矣!夫復(fù)何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