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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孝的六種境界 儒家談孝順，可謂名正言順?！肚f子·人世間》特別借孔子之口說：“天下有兩大戒律：一是命，一是義。子女愛父母，這是自然之命，也是人心所不可解除的；臣子侍奉國君，這是人群之義，無論任何國家都不能沒有國君，這在天地之間是無可逃避的。這叫做大戒律?！焙唵蝺删湓挘f出了儒家的信念。莊子是道家的代表。很多人以為，道家平常不太談孝順吧，因為孝順顯然是一種社會規(guī)范，而道家是瀟灑的，會逍遙自在的化解各種社會規(guī)范帶來的壓力。但事實上，莊子不但談孝道，而且比儒家更進了一步。 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莊子·天運》） 用恭敬來行孝容易，用愛心來行孝較難；用愛心來行孝容易，行孝時忘記雙親較難；行孝時忘記雙親容易，行孝時使雙親忘記我較難；行孝時使雙親忘記我容易，我同時忘記天下人較難；我同時忘記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同時忘記我較難。 莊子把孝順分成六個層次，一層比一層高，一層比一層難。第一，用恭敬來孝順，就是合乎禮儀的要求，包括早上晚上向父母請安，出門向父母報告去什么地方，省得父母操心；出于恭敬之心向父母噓寒問暖；即使看到父母將會犯錯，也要溫和委婉的勸阻，如孔子說的：“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第二，用愛心來孝順。這已經(jīng)不容易了，像孔子說的，子女對父母孝順，臉色保持和悅是最難的。朱熹的注解說：“蓋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親之際，惟色為難耳?！敝挥行睦镉猩羁痰膼坌模艜妙伜蒙珌砻鎸Ω改?。 第三，行孝要能夠忘記雙親。什么意思呢？很多孩子在家里上網(wǎng)、看影片，看到父母來了，就趕快停下來，為什么？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在跟誰連絡(luò)，在看什么節(jié)目，玩什么游戲，這就代表你跟父母親劃清界限了。做父母的都知道，通常孩子進了高中，就不太愿意跟父母溝通了，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的秘密。莊子認(rèn)為這樣不好，一個真心孝順的人應(yīng)該把父母親當(dāng)成朋友，經(jīng)常跟他們溝通、聊天；跟父母在一起的時候，非常自在、怡然自得，父母也會覺得跟小孩沒什么代溝，生活得非常愉快。 第四層孝順是要讓父母親忘記我是子女。譬如有時候父母談話的時候，子女一出現(xiàn)，父母就不說了，因為談的是社會國家大事，或者長輩之間的關(guān)系，不希望讓小孩子聽到，小孩子聽多了，有時反而制造各種困擾。莊子認(rèn)為這樣也不好，應(yīng)該讓子女成為父母親最有默契的朋友，彼此可以無話不談，而父母接受我的孝順，也是由習(xí)慣而成自然。 第五層孝順，我要同時忘記天下人的存在。也即我行孝時，別人的看法、世俗的評價對我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影響了。譬如“父子騎驢”的故事：父子兩人趕驢進城，別人說這驢沒人騎太可惜了，于是兒子騎了。路邊的人說，兒子不孝順，應(yīng)該讓父親騎；但父親騎了，旁邊的人又說，父親不慈愛，怎么不讓兒子騎。等到兩個人一起騎驢，別人看到又說，這倆人是在虐待動物啊，到最后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所以真正的孝順就是你不要在乎別人怎么說怎么看，父母和子女都開心快樂最重要。 第六層是孝順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使天下人根本忘記“我在孝順”這回事。忘記不是抹殺或忽略，而是我做了但不放在心上，做我該做的事，該做的事對我不構(gòu)成壓力，可以做得很自然。做事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做得很辛苦，因為非做不可；第二種是做得很自然，好像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做，沒什么壓力，一切都很愉快自在。最高的孝順也是這樣，讓人不知不覺地認(rèn)為原本就應(yīng)該如此。 綜上所述，可知儒家的孝順頂多可以談到第二層與第三層之間，莊子卻可以一路向上談到六個層次。從以恭敬愛心孝順到忘記父母，再到讓父母親忘了我是子女，最后到讓天下人忘記我在孝順。也就是從開始有心孝順，到后來無心也孝順，再孝順到根本不覺得有心無心，一切都很自然。在道家看來，人生的最高的境界是讓一切都順其自然，別人做得很辛苦，你做得很自然，毫無勉強，孝順也是一樣。人每天都要呼吸，每天都要吃飯，孝順父母也跟呼吸吃飯一樣，好像本來就是如此，沒有任何勉強。 其實，人間的很多規(guī)范，都是先按照外在的要求去做，然后變成自動自發(fā)，從被動變主動，自然而然去做。在儒家來說，需要從真誠出發(fā)，進行德行的修養(yǎng)，而道家比較強調(diào)智慧的覺悟。莊子雖然沒有直接說出具體怎么孝順，只是提出了一些很高的境界，但這種境界最后還是要回到“道”，因為父母子女都來自于“道”，最后也要回歸于道；如果承認(rèn)孝順是出于天性，那么凡是出于天性的終究要在“道”里面形成一個整體，不忘也不行啊。最好能夠像魚一樣，在江湖里面忘了誰是誰，這是一種道家理解的孝道最高的境界。 2、算命不如修養(yǎng) 莊子對于“怪、力、亂、神”一向沒有什么忌諱，卻有自己的獨特的批判眼光。他那個時代流行以龜為靈驗的算命工具，莊子就編了一則“神龜托夢”的寓言，說明“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 他說宋國的國君宋元君有一天晚上睡覺，半夜里夢見有人披頭散發(fā)，站在臥室門邊向他求救：“我來自一個名為宰路的深淵，我被清江之神派往河伯那里去，你們的漁夫余且捉住了我。”元君醒來之后，叫人占卜此夢，卜者說：“這是一只神鬼啊?！痹龁枺骸澳窃蹅冞@里有叫余且的漁夫嗎？”旁邊的人說：“確有此人。”元君說：“命令余且來見我?！钡诙?，余且上朝。元君問他：“你是不是捕到了什么東西？”余且說：“我網(wǎng)住了一只白鬼，直徑有五尺長?！痹f：“那把你的龜獻上來。”龜獻上之后，元君又想殺它，又想養(yǎng)它，心中猶豫不決，就又叫人來占卜，卜者說：“殺這只白龜用來占卜，吉利?！庇谑峭谌斎猓谬敿渍疾?，七十二次都沒有失誤。這個故事傳出之后，孔子說話了。莊子寫文章多用“寓言”，其次用“重言”，借重古人的話，孔子經(jīng)常出現(xiàn)，當(dāng)然并不是真的孔子，而是莊子的杜撰。 仲尼曰：“神龜能見夢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wǎng)；知能七十二鉆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莊子·外物》） 孔子說：“神龜可以托夢給宋元君，卻不能避開余且的魚網(wǎng)；它的智巧能夠占卜七十二次都沒有失誤，卻不能避開挖肉的禍患。這樣看來，智巧有窮盡之時，神妙有不及之處。即使有最高的智巧，也避不開萬人的謀害。 孔子的評論中，讓人聞之心驚的是”雖有至知，萬人謀之“，說明什么？人算不如天算。一個人再怎么聰明，有最高的智巧，但是一萬個人來圖謀你，你還是逃不開。所謂”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三個臭皮匠合起來，諸葛亮恐怕也有失算的時候，因為”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是萬人共同聯(lián)手對付你，你這只神龜再神妙也沒有辦法。接著，孔子講了一個比喻：“魚不畏網(wǎng)而畏鵜鶘”。鵜鶘是一種擅于捕魚的鳥，它出現(xiàn)的時候，河面上會有倒影，魚一看，就知道鳥來抓它了，拼命往下潛逃；但是能被鵜鶘捕捉的魚頂多幾十條，被漁網(wǎng)撈起來的魚卻成千上百。說明什么？魚的智巧能分辨鵜鶘帶來的危險，卻不知道真正使它無所逃避的是更可怕的魚網(wǎng)。在道家思想里，“網(wǎng)”這個字很有意思。老子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天網(wǎng)看起來好像有很多寬松的孔，但它不會有任何閃失，任何人犯錯都會被逮到，只是時機問題而已。 莊子講這個故事是要強調(diào)，人活在世界上，你再怎么聰明智巧，都不要仗勢自己的聰明來圖謀很多事情；如果別人聯(lián)合起來對付你，你雙拳難抵四手，更不要說人多勢眾了。就像很多人給別人算命算得很準(zhǔn)，但他算不到自己的命；這只神龜可以托夢給宋元君，但它避不開漁網(wǎng)；它的殼可以占卜準(zhǔn)確，但它避不開自己被殺的命運。為什么呢？算命有一定的準(zhǔn)確度，但變數(shù)也很多，如果人生所有的事都用算命可以算準(zhǔn)，還用奮斗干什么？算你好命能上大學(xué)，你不用功可以上嗎？ 所以，人活在世界上，想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把握自己比較平安的未來，不要依靠一些神妙的方法，要依靠的還是老老實實的做人處事，安分守己。包括算命這種事情，也不可多算，命愈算愈薄，算了半天，到最后不準(zhǔn)，你還要找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沒有那種福份，何必呢？算命不如修身?！兑捉?jīng)》以六十四卦與三百八十四爻來代表人間各種復(fù)雜的處境，并且為每一個卦和爻寫下占驗，說明其吉兇悔吝。這一套占卦系統(tǒng)有其靈驗之處，但歸結(jié)其原理卻是強調(diào)修德的重要。理由是：有欲望，才會有得失；有得失，才會有吉兇。如果降低欲望，就可以消解得失之心，然后也就不會受制于吉兇之說了。“止謗莫如自修”就是一句很好的成語。修養(yǎng)到達一定程度時，自然可以逢兇化吉，正如謙卦代表謙虛，而六爻“非吉則利”。反之，若無任何修養(yǎng)，則難免招來別人的圖謀與敵視，此時命運就不堪設(shè)想了。 3、材與不材之間 人生是由一系列選擇所構(gòu)成的，選擇時所參考的優(yōu)先級就形成了一套價值觀。我們在社會中生活，自然接受大家都認(rèn)可的價值觀，但是這樣的價值觀是否正確呢？莊子提出了質(zhì)疑，他用很多比喻來說明世間價值觀存在的問題。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狈蜃映鲇谏?，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泵魅?，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莊子·山木》） 莊子在山中行走時，看見一棵大樹，枝葉十分茂盛，伐木的工人在樹旁休息，卻不加砍伐。莊子問他什么緣故，伐木的人說：“這棵樹沒有任何用處?！鼻f子對弟子說：“這棵大樹因為不成材，得以過完自然的壽命?！鼻f子一行人從山里出來后，借助在朋友家中。朋友很高興，命令僮仆去殺鵝來款待客人。僮仆請示說：“一只鵝會叫，另一只鵝不會叫，請問該殺哪一只？”主人說：“殺不會叫的那只?！钡诙?，弟子請教莊子說：“昨天山中的樹木，因為不成材得以過完自然的壽命；現(xiàn)在主人的鵝，卻因為不成材而被殺。老師打算如何自處呢？”莊子笑著說：“我將處于材與不材之間……” 在這段故事中，山木與鵝的對比非常生動。山中那棵大樹，雖然長得枝繁葉茂，卻因為不成材，“無用”，反倒避免了被人砍伐的命運。所謂“無用”恐怕是說這棵樹長得彎彎曲曲，或者木材本身不適合做家具，在伐木者看來沒什么用處。兩只鵝，會叫的顯然有用，不會叫的無用。我們小時候住鄉(xiāng)下都知道，鵝是可以看家護院的，家里來了生人，鵝會叫，有時候還會撲上去咬人，兇得很。所以，在選擇哪一只鵝做菜的時候，會叫的餓被留了下來，不會叫的“無用”的鵝被殺了。第二天，學(xué)生問莊子，有的是沒有用（不材）可以活得久，有的是沒有用就被殺，那老師應(yīng)該如何自處呢？ 這真是個好問題。通常第一種“不材”的情況容易理解。所謂“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越直的樹木越先被砍掉。為什么？可以做棟梁之才。水很甜美的井先被喝光，人們把這口井喝光之后，再去找那些比較平常的水井。人間社會也是一樣，一個人如果有用，是個人才，恐怕就“能者多勞”，大家都要來麻煩你了，到時候你就很辛苦了?，F(xiàn)在有個詞叫“過勞死”，過度勞累最后結(jié)束生命，非?？上?。所以，真正的人才會為人所用，而被用之后當(dāng)然提早報銷。但是在這個故事里，鵝因為“不材”也被殺了。所以學(xué)生就問，材與不材哪個更安全呢？莊子回答，我要處在材與不材之間，所謂“似之而非”，每一次都要視具體情況而定。也就是說，外面有什么樣的變化，我盡量跟它一起變化，不要讓自己成為別人針對的目標(biāo)，成為別人達到目的的阻礙。 這話說起來容易，做到卻難。你首先要判斷材與不材在哪種狀況下會有危險；判斷清楚，才能每一次都避開危險。譬如這次要做“人才”才能避開危險，像那只會叫的鵝，那我就表現(xiàn)我人才的一面；下次要做“不才”才能夠保全，我就學(xué)那棵大樹，做一棵不材之木。換句話說，材與不材的前提，是你要充分了解世界上所有事情的利害狀況、人情冷暖、世間險惡，各種情況都了解了之后，才能夠在各種處境下都能隨機應(yīng)變，全身而退。我們有時候講“隨遇而安”就是這個道理。人不能太執(zhí)著，千萬不要說我一定要怎么樣，一定不怎么樣。西方有句諺語：“絕對不要說絕對不?！逼┤缒阏f“我下一次絕對不理你了”，代表下一次你一定非理不可。為什么？因為當(dāng)你說“我說我絕不理你”的時候，代表你和對方有非常深刻的關(guān)系；對于一般人，根本就不用說這種話，自然就不理了。所以對任何事情，都盡量不要說出我非怎么樣不可的話，萬一做不到，再回過頭來說早知道我當(dāng)初不那么說了，何必呢？ 莊子對人生是一個非常清醒的觀察者，他的很多策略建立在對人情世故的了解之上。他對人性看得很透徹，有時候人們會認(rèn)為莊子好像太消極了，他對人生冷嘲熱諷，講了很多憤世嫉俗的話。要不然就有點兒滑頭，他說自己的處境要在“材與不材之間”，好像是虛與委蛇。沒錯，“虛與委蛇”這四個字就出自《莊子》①。但它的原意是好的，不是虛偽，而是順著情況去發(fā)展。所謂“形勢比人強”，你做任何一件事都要看時機，看條件是否成熟，條件不成熟，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見得有成果，還可能付出很大的代價；條件成熟時，你就順其自然去做，就算結(jié)果不好，也要太在意；因為從“道”的角度來看，萬物是一個整體，人的一生也是一個整體，在整體里根本沒有得失成敗的問題，失意和得意加起來的總和是一樣的。 4、從容的風(fēng)度 道家的思想，有時難免浪人覺得有點抽象。譬如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蹦軌蛴谜Z言表述的，就不是永恒的道?！拔岵恢涿?，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蔽也恢肋@種東西的名字，只好稱它為“道”，勉強形容的話，就是“大”。換句話說，“道”只是一個勉強取的名字，很難解釋它是什么。莊子與老子不同，他喜歡說故事。他說的故事有什么特色呢？簡言之，就是虛虛實實，根據(jù)某些歷史資料，再搭配他的想象中的人物和言論，然后畫龍點睛一般，展現(xiàn)他的基本觀念。他的觀念不但發(fā)人深省，而且可以付諸實踐。茲舉一例說明。 《莊子·田子方》有一段記載如下：“百里奚不把爵位俸祿放在心上，所以養(yǎng)牛而牛肥，讓秦穆公忘記他地位卑賤，把國政交給他。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孝行感動世人?！睆臅r間先后來說，舜在前而百里奚在后；就困難程度而言，不在乎生死顯然高于不在乎爵祿。莊子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修養(yǎng)的順序。百里奚要感動的是秦穆公一人，舜所感化的則是天下百姓。關(guān)鍵在于：他們都是無心而為，一方面不考慮外在的利害，不存著刻意的目的；另一方面，則是專心盡好自己的本分，然后順其自然。接著這兩個歷史人物之后，莊子才道出了他所編的故事：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譠譠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盤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保ā肚f子·田子方》） 宋元君打算畫些圖樣，所有的畫師都來了，行禮作揖之后站在一旁，調(diào)理筆墨，半數(shù)的人都站到門外去了。有一位畫師稍晚才到，悠閑的走進來，行禮作揖之后也不站立恭候，就直接到畫室去了。宋元君派人去察看，他已經(jīng)解開衣襟，袒露上身，盤腿端坐著。宋元君說：“行了，這才是真正的畫師?！?/span> 畫師是有專業(yè)的技能的人，但也要守規(guī)矩。因為守規(guī)矩，所以給國君畫像時，難免有點放不開，變得太拘謹(jǐn)了。有一位畫師很特別，他遲到了，進來之后，作了揖，行了禮，就直接到畫室去了。他認(rèn)為你既然要我來畫畫，我就畫，其他外在禮節(jié)點到為止，我要表現(xiàn)出的是一個畫師的風(fēng)范，把自己的專長展現(xiàn)出來，而不在意別人的稱贊或批評。所以他到了畫室，就解開衣襟，袒露上身，盤腿坐好，干什么？準(zhǔn)備施展他的繪畫技術(shù)。一個人要在很自在的狀態(tài)下，才能充分發(fā)揮他的創(chuàng)意，要不然畫畫的時候穿那么整齊，施展不開怎么辦？所以，宋元君不用看他的畫，只看他的態(tài)度、行止，就斷定他是一位真正的畫師。 《莊子》用這個故事說明一個追隨道家的人所應(yīng)表現(xiàn)出來的瀟灑風(fēng)度。這故事顯然影響到東晉的一位大書法家王羲之，因為《世說新語》里有個關(guān)于他的故事。說郗鑒與王導(dǎo)都是朝廷大官，門當(dāng)戶對。郗鑒想去王導(dǎo)家挑女婿，就派了一位使者，言明來意。王導(dǎo)說：“你到東廂房去挑吧，那里住的都是子侄輩，有好幾位年輕人?！笔拐呔偷綎|廂房去看，看了之后回去跟郗鑒報告，說王家的子侄都是人才，每個人都莊重沉穩(wěn)，只有一位比較特別，“在東床上袒腹臥，如不聞”，這人好像沒有聽過選女婿這事一樣，不像別人那樣打扮的整整齊齊，而是躺在東床上，露出上半身在那兒睡覺呢。郗鑒一聽，說：“好，就是他吧?！贝蚵犞?，原來這個人是王羲之，于是把女兒嫁給他了。 以上這個真實的故事塑造了一個新詞“東床快婿”。當(dāng)時的上層社會常是家族聚居，子侄輩也生活在一起。王家是大戶人家，眾子侄聽說郗太傅挑女婿，自然梳洗打扮一番，刻意表現(xiàn)得文質(zhì)彬彬，希望可以雀屏中選。只有王羲之保持他原來灑脫的個性，“在東床上袒腹臥，如不聞”，結(jié)果反而獲得青睞。郗鑒所欣賞的，是不做作的自然本性，因為唯有真實的面貌才能持續(xù)一生。若是為了討好別人而裝模作樣，將來結(jié)婚之后還能如此文雅嗎？而對王羲之來說，挑女婿是別人在決定，誰能預(yù)測其判斷標(biāo)準(zhǔn)呢？因此與其遷就別人而委屈自己，不如老老實實表現(xiàn)出平常的態(tài)度，“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世事豈可強求？ 郗鑒和王羲之顯然都念過《莊子》，知道這段故事。這種瀟灑的態(tài)度就是道家思想在生活上的應(yīng)用。因為道家思想是要以“道”來看待萬物的變化，“道”是一個整體，既然一切變化都含括在整體中，我們又何必在意一時的得失成敗呢？既然人生的起起伏伏也在這個整體中，我們又何必放棄真實的自我呢？放棄真實的自我，所得到的又是什么價值呢？莊子身為道家，一再用各種各樣的故事，勸說我們明白這個道理。 5、虛已以游世 “虛已以游世”是莊子講過的一個比喻。 方舟而濟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于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莊子·山木》） 乘船渡河時，被一艘空船撞上了，就算是急躁的人也不會發(fā)怒。如果有一個人在船上，那么快要碰撞時，就會呼喊要他避開；一次呼喊不聽，二次呼喊不聽，到了第三次呼喊時，就會罵出難聽的話。剛才不發(fā)怒而現(xiàn)在發(fā)怒，是因為剛才船上無人而現(xiàn)在有人。人若能空虛自我而在世間遨游，那么誰能傷害他呢！ 通常我們都把自己當(dāng)做船上的人。我這艘船上有個主體，這個主體是“我”，我有尊嚴(yán)，尊嚴(yán)不能被侵犯，所以我跟別人互動時，發(fā)生任何一點誤會或摩擦，別人都會生氣。為什么？因為我有一個自我，別人也有他的自我。莊子認(rèn)為，如果你把自我化解掉，讓自己變成空船的狀態(tài)，你就算不小心碰到別人，別人也不會怪你，因為知道你是無心的；你很謙虛，不狂妄自大，不會為一點小事跟別人爭，別人也不會跟你計較。所以，你活在世界上，能夠讓自己空虛——并不是說真的沒有“自我”，而是不要以“自我”跟別人對抗，就沒有人可以傷害你?！白晕摇贝嬖诘哪康氖菫榱俗錾硇撵`不斷向上提升的主體，這種修煉不一定是道德方面的，更是一種智慧的覺悟。 莊子說“精神生于道”，我們的精神是從“道”中產(chǎn)生的。你怎么樣讓“道”產(chǎn)生出你的精神呢？要設(shè)法讓你的心進入空虛的狀態(tài)。這其實是從老子一路下來的方法，叫做“虛靜”。我們把心中的各種欲望排除掉之后，它自然就虛了，虛了之后，心就靜下來，靜下來，“精神”層面才能夠展現(xiàn)。換言之，要學(xué)習(xí)“把自己變成一艘空船”，這是關(guān)鍵所在。當(dāng)你的心虛靜時，你的“自我”才能夠消解掉。這種消解絕不是虛無主義，只是不讓自己跟別人出現(xiàn)對立的狀況。別人要這個，我也要；別人要爭，我也爭；真的有所爭，也不在于有形可見的層面，不在于身體多么強壯或者書念得多么好，而在于身心與“道”是否能夠結(jié)合。一旦結(jié)合，心靈的狀態(tài)是無所不包容的，就好像“道”無所不在一樣。你進入到這樣的修養(yǎng)境界，在與人相處時，就沒有什么對自我的執(zhí)著，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成功了不欣喜，失敗了不難過；你不必離群索居，就可以虛己以游世。 也許有人會覺得，道家是不是有避世傾向？如果我總是不與人爭，設(shè)法避開各種復(fù)雜的情況，那不就意味著把天下交給另一些喜歡爭斗的人了嗎？莊子認(rèn)為，外表我跟別人一樣，做我該做的事，但關(guān)鍵在于我不要求非要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不可。通常人類的各種爭端，都來自于非要有什么樣的成果，為什么別人做得到我做不到？為什么別人有的我就沒有？他不能忍受。再進一步了解就會發(fā)現(xiàn)，任何事情都是因緣和合，條件、時機到了，自然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我學(xué)莊子有個心得叫做“不得已”。所謂“不得已”就是當(dāng)各種條件成熟的時候，你就順其自然；當(dāng)條件還不成熟，你就不要勉強，否則做起來事倍功半，再怎么努力也效果不彰。 所以學(xué)習(xí)道家，第一步是要先知道“人情世故”，要去判斷條件是否成熟。如果你對人情世故不了解，光憑一顆赤子之心，很單純，跟小孩子一樣，那也不是辦法。道家認(rèn)為的智慧不是天真幼稚，而是深深了解世界的各種規(guī)則，包括競爭的原則，人的喜怒哀樂，各種情緒的變化等等之后，再從中判斷，條件成熟了嗎？該說什么話？該做什么事？條件成熟再去做，不是很容易就可以達到目標(biāo)了嗎？學(xué)習(xí)道家，這一步是基本功。 莊子說，人活在世界上，“飽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待物者也”，吃飽之后到處遨游，飄飄然就像解攬的船，空蕩蕩地到處逍遙。“泛若不系之舟”這六個字非常地瀟灑。我們可以想象，一艘小船，沒有系在岸邊，風(fēng)往哪里吹，它就往哪里走；風(fēng)停了，它也停了。人的一生如果能達到這樣自由灑脫的境界，夫復(fù)何求？ 6、外化而內(nèi)不化 莊子的思想不論如何精妙宏偉，最后總要落實于日常生活。這時如果選擇一句簡單扼要的口訣，大概就選“外化而內(nèi)不化”了。外化是指因循世間的規(guī)范，外表上跟別人同化。譬如別人穿什么服裝，我跟他一樣；別人說什么話，我跟他類似；別人做什么事情，我跟他差不多；不刻意突顯自己，因為一旦刻意突顯自己，很容易成為別人打擊對付的目標(biāo)。至于“內(nèi)不化”，是很難做到。一般人容易“外化內(nèi)也化”，只照著世俗標(biāo)準(zhǔn)和社會要求去生活，沒了自我；還有些人是“外不化而內(nèi)化”，表面上堅持自己的原則，不知變通，而內(nèi)心根本沒有任何主張。“外化而內(nèi)不化”是莊子有一次假托孔子的話說出來的，原文如下：古之人，外化而內(nèi)不化，今之人，內(nèi)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莊子·知北游》） 古代的人，隨外物變化而內(nèi)心保持不變；現(xiàn)在的人內(nèi)心多變，而不能隨外物變化。能隨外物變化的人，就是因為內(nèi)心持守不變，他能安于變化，也能安于不變化，要能安然與變化相順應(yīng)，就須合乎分寸。 先跟儒家孔孟思想對照一下。學(xué)習(xí)國學(xué)最怕一件事，就是你學(xué)了什么就認(rèn)為它是對的，把其他通通忽略或否定掉。但是我們不能忘記，“殊途同歸，百慮而一致”，不管什么樣的路到最后會走到一致的目標(biāo)。用西方的話就是“條條道路通羅馬”，每一個學(xué)派都有一套完整的思想系統(tǒng)，都有一種圓滿的人生境界，不能隨便說誰一定高誰一定低。莊子沒有必要反對儒家，《莊子》里有好幾段對儒家是很肯定的，認(rèn)為一個真正的儒家懂得天文，懂得地理，懂得怎么遇事決斷。就“外化而內(nèi)不化”來說，“外化”的要旨是要按照世間的規(guī)范和人相處，因為任何一種人際關(guān)系都有其約定俗成（包括禮儀與法律）的正確模式，若是有所違背，就會引起非議。古代儒家所謂的君臣、夫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每一種人際關(guān)系都有相對應(yīng)的要求。這種“外化”沒什么不好，莊子也很贊成。譬如你在家對父母親該孝順就孝順；出外對朋友該講道義講信用，就盡量去做，但是一定要記得“真誠”，就是要忠于內(nèi)心的感受。莊子所批評的儒家是你原來希望真誠，到最后反而變成虛偽。因為儒家重視禮樂、重視仁義，很多人就從外表來判斷一個人。你這一判斷，很多人就做給你看，變成虛偽了，要求真誠而變成虛偽，當(dāng)然會受到莊子的批判。 莊子說，你要外化，但必須是真誠的外化，這跟儒家沒有什么沖突，而且一樣要遵守社會規(guī)范。譬如上班的時候坐在那兒，老板問我做什么呢？我說，無為。那不行！無為不是無所作為，而是無心而為，為還是要為，做我該做的事，該打卡打卡，該上班上班，好好做，但要無心而為，就是不要有刻意的目的，因為人生的壓力和痛苦多來自刻意的目的。你設(shè)定一個目標(biāo)，就會有壓力，會擔(dān)心自己能不能達成，于是工作的樂趣變成壓力了。所以，依循規(guī)范，無心而為，這是“外化”的一面。但是莊子認(rèn)為能夠做到“外化”，是因為做到了后面那一半“內(nèi)不化”?！皟?nèi)不化”是指內(nèi)心覺悟了“道”，跟“道”結(jié)合，對于宇宙精神有一個真切的了解，堅持我的原則，做一個真人。什么叫真人？真人就是不虛偽的人。我外在跟你化在一起，但是我不受你的影響，內(nèi)在保持一個主體精神；我外面跟你妥協(xié)，但內(nèi)心絕不妥協(xié)，不妥協(xié)不是為了對抗，而是我根本已經(jīng)看透了這一切，透過智慧了解一切無差別，一切平等。 所以，如果一個人能做到“內(nèi)不化”，內(nèi)心就不會再有得失成敗的憂慮了。因為不管外面再怎么變化，“道”是一個整體，人在整體里沒有什么得失成敗的問題。就像“楚王失弓，楚人得之，何必王？楚王失弓，人得之，何必楚？失之，得之，何必人？”到最后不在乎是誰得到，反正都在地球上面，在這個宇宙里。有這種“內(nèi)不化”的覺悟，會覺得生命實在是一種很好的福氣，值得我們?nèi)ゼ右钥隙ê托蕾p。 人活在世界上真的是有功課要做的，這個功課就是你在年輕的時候先學(xué)儒家的想法，為什么？因為你要念書、升學(xué)、進入社會，都要照規(guī)矩來，儒家把這些規(guī)矩都說得很清楚，你照儒家的方式去做，沒有問題，到三十歲左右都可以走得很好。但你到了中年，過了四十歲以后，會發(fā)現(xiàn)儒家的思想不太夠，因為人生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情，善無善報、惡無惡報，怎么辦呢？必須看開一點。怎么看開？從整體來看，到更高的層次來看，跟“道”結(jié)合，能夠屈伸自如，進退有度，“外化而內(nèi)不化”。這是我們所向往的一種人生的境界。 注釋： ①鄉(xiāng)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與委蛇，不知其何誰，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莊子·應(yīng)帝王》）翻譯成：剛才我顯示給他的是完全不離本源的狀態(tài)。我以空虛之心隨順?biāo)?，使他不知我究竟是誰，一下子以為我順風(fēng)而倒，一下子以為我隨波逐流，所以立刻逃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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