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詩 曹多勇 《 光明日報 》( 2013年07月12日 14 版) 插圖:郭紅松 上午十點半鐘的樣子,妻子從家里往我單位打電話,說小亮要來我們家。當刻我心里一凜,生怕再惹出什么家庭風波來。 小亮是我二弟跟前的兒子,是我跟妻子的親侄子,他跟著他的爸媽一起在浙江金華那一邊打工。今年春節(jié),二弟一家沒有回來家過年,把我父親一個人撂在老家不管不顧。平常我父親的冷暖冬夏,都是我跟妻子去過問。老家在郊區(qū),我家在市區(qū),兩地相距四十里路遠。母親十年前去世,父親單個人在老家,一年間妻子回去的趟數(shù)多,我回去的趟數(shù)少。過年了,不說二弟一家人全回頭,最起碼派一個象征性的代表吧。妻子很生氣,臘月二十八那一天,她打電話去金華那一邊,氣呼呼地說叨二弟幾句。妻子說二弟,平時你們家任啥事不管不問,過年你們一家人還不回頭陪老頭子過一個年,我問你老頭子是我們一家子的?二弟就在電話里解釋出許多不回家的理由,什么春節(jié)期間火車票緊張不好買啦,什么二弟媳婦春節(jié)期間加班不放假啦,什么他前一段時間重感冒啦,等等理由一大堆。妻子不用去分辨這些理由的真?zhèn)?,一句話就把二弟的這些謊言戳破掉。妻子說,說來說去你就是缺少孝心,有孝心再難心也能回,沒孝心就是住在家門口也白搭。妻子說這話有實例,在我們老家的村子里,有不少跟父母住一塊的兒子媳婦,都不問老子娘的事。二弟一聽他的大嫂子從道德上去譴責他,心里發(fā)慌生虛,說話就更見偏差了。二弟說,我沒孝心,你有孝心,你讓老頭子去你們家過年不就安心了? 妻子說,我不是不能接老頭子來我們家過年,我問你他一走家里的門誰來看,家里的兩頭牛誰來喂? 父親年逾八十,在家種幾畝地,喂兩頭牛,一年到頭忙個不歇閑。我們不讓他種地,他說家里的幾畝地扔給別人種舍不得。我們不讓他喂牛,他說一個人整天空兩手不干活,不就跟等死一個樣? 我們說我們的,父親做父親的,只好由著他。 妻子給二弟打過電話,手里攥著手機依舊不松手。我見她淚水汪汪的,整個人在“簌簌簌”地發(fā)抖。我知道接下來妻子就該要拿我出氣了。果真妻子向我攤牌說,老頭子不是哪一家子的,二弟一家子過年不問事,我們一家子過年也不問事。我點頭說,好好好,那就把老頭子一個人仍在老家過年吧。妻子說,我今年就是不回去,要回你一個人回去,連我家的閨女都不許帶著一起去!我依舊點頭說,好好好,那我就一個人回去陪老頭子過年。 結果我父親的這個年,就是這樣子安排的。妻子燒好吃的喝的,我一個人提著回老家陪老頭子過年。 其實,二弟一家不回頭過年的真正原因,我們都明白。那就是二弟他們在浙江金華那一邊打工掙錢少。春節(jié)回頭往返買車票、買吃的、買喝的、買用的,加上親家鄰家節(jié)前節(jié)后的人情往來,哪一樣不花錢,哪一樣花錢少能過去?二弟身子差,只能在一所農(nóng)民工學校當老師,一個月一千來塊錢,工資少不說,寒暑假不發(fā)工資,算來算去一年只有九個月拿錢。二弟媳婦在一家小工廠燒鍋做飯,工資不足一千塊錢,每天在那里吃三頓飯,算是自個顧自個。相比較,他們一家三口人,小亮職業(yè)高中畢業(yè),數(shù)控車床技術,工資最高,一個月三千塊錢左右吧。這樣一來,二弟一家人按月毛算有五千塊錢收入,除去吃喝房租水電花銷,負擔最大的是二弟跟前的閨女在廣東上大學的費用,一年沒有兩萬塊錢打不住。這樣一算,二弟一家人一年下來能節(jié)余萬把塊錢就算不錯了。一家四口人過年回來家一趟,不要花五千塊錢,也得花三千塊錢,二弟兩口子撥拉兩雙手算過來算過去舍不得。我妻子的態(tài)度是,回家過年不是花錢不花錢的事。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這是古來有之的古理。時代變化,古理不古,現(xiàn)在有錢的年好過,沒錢的還就是不好過年。這么想一想二弟一家人,我的心里一陣一陣地酸痛。 在老家年夜飯的桌子上,缺少二弟一家人,我跟父親不由自主地說的最多的還是二弟一家人。父親說是他打電話不讓二弟一家人回來家過年的。我不知道父親說這話的真假,想把責任全部承攬過去確是真的。就算父親真的打電話去跟二弟說過這種話,二弟一家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回來過年了嗎? 父親說,我考慮一個解決你二弟一家人回家過年的好法子,你樣一樣可能行得通。樣一樣,就是試一試。我急忙問,是什么一個法子?父親說,在礦務局給小亮找一個工作,讓你二弟一家人從金華那一邊回來家。這種話,父親從前跟我說過。村里有人在礦務局上班,下井工一個月能開好幾千塊錢工資。我問父親,小亮愿意下井扒煤?父親說,礦上有不扒煤的工作。我說,就那么幾個不扒煤的工作,你擠我擠的哪能擠得上。父親說,不是說讓你找熟人樣一樣嗎?我說,難辦。父親失望地看我一眼,脖子一揚“咕咚”喝下一大杯酒。 這個年我就這樣子在陣陣心痛中度過來。 翻過年日子過得快,一轉眼挨近清明節(jié)。小亮一個人從金華回來家。一是要給我母親上清明墳,二是要來我們家看望他大伯大媽??赐蟛髬尩哪康模且馑炙麐屌c他大媽之間的芥蒂。小亮是個嘴甜的孩子,往我家打電話,一聽是他大媽的聲音,第一句話說“俺大媽我是小亮”,第二句話說“今天我去你們家看一看你跟俺大伯”。小亮說過這么兩句話,妻子才把電話里的聲音與現(xiàn)實中的哪一個人對上號。親侄子登門來看望,妻子沒有拒絕的理由。妻子連忙說,那你快點來。小亮說,我已經(jīng)到汽車站。 我不知道小亮往我家打電話與妻子往我單位打電話,中間相隔多長時間。但我知道妻子往我單位打電話時,心里早就決定好,那就是小亮來我們家的這頓飯不能在家里吃,一定要在飯店里請。妻子這么做的目的是多方面的,一是要讓小亮看一看,他的大伯大媽是很看重他這個侄子的,二是要讓我父親看一看,他這個大媳婦不是想鬧家庭不和的人,反倒是極力化解家庭矛盾的,三是要讓二弟和二弟媳婦看一看,他們的大哥大嫂子不心疼錢,就算口袋里沒有錢,該花錢的地方也得花。 十一點半鐘我回到家,小亮早就坐在我家的客廳沙發(fā)上。不遠處的地板上,擺放著一箱鮮奶,還有兩只黃澄澄的大柚子,顯然是小亮提來孝敬他大伯大媽的。小亮有這么一點心意,妻子很滿足。茶、瓜子、糖、水果,妻子使勁地把吃的喝的往小亮面前的茶幾上堆。小亮見著我,站起身喊一聲“俺大伯”,一張臉就羞澀地紅起來。小亮雙眼皮,長眼毛,瘦瘦弱弱的,小時候像一個女孩子,長大還像一個女孩子。我簡單地問幾句他們一家人在金華那一邊的情況,妻子就催我趕緊去飯店,說快到十二點鐘了,我們先去飯店,再慢慢地敘話。 趁妻子進臥室換衣服時,我拿出一支筆一張紙,要小亮把他的基本情況留下來。父親讓我替小亮在礦務局找工作,我不能不過問。小亮瞧一眼白色的紙,黑色的筆,跟我說,這件事俺爹跟我說過了。在我們這里人家的稱呼里,爹爹就是爺爺。小亮態(tài)度十分明確地說,下井給再多錢,我都不會干。我慌忙說,我先找熟人問一問,不下井。小亮說,不下井,拿錢比那邊少,我也不會干。我問,你在那邊一個月拿好多錢?小亮說,三千五百塊。我在心里生疑問,一個月真有這么多工資嗎?月薪三千五,一個新工人去礦務局不下井,恐怕都拿不上這么多。姓名,性別,年齡,畢業(yè)學校,所學專業(yè),手機號,E-mail。我說一項,小亮寫一項。字跡潦草而幼稚,一看就是一個跟文字不常打交道的人寫出來的。 晌午一頓飯在紅茶坊里吃的。紅茶坊最出名的是蓋澆飯。我家閨女喜歡吃這里的蓋澆飯,她上大學前每學期都要帶她來這里。小亮比我家閨女小,在妻子的眼里自然是個孩子,她才好不猶豫地選擇紅茶坊。過去一份蓋澆飯五塊錢,現(xiàn)在漲到二十塊。三個人三份蓋澆飯,加上兩葷兩素四個菜,再加上一盆湯,沒有兩百塊錢打不住。兩個蔬菜端上桌子,妻子擺在我們這一邊。兩個葷菜端上桌子,妻子擺在小亮那一邊。蓋澆飯和湯上得慢,需要候一候。妻子說,我們先吃菜。小亮不動筷子,站起身子說,俺大伯大媽我要先說一句話。妻子兩眼驚奇地望著小亮,不知道他要說什么話。小亮說,這頓飯錢我來付,我請俺大伯大媽。妻子堅決地不同意說,你來我們家,怎么讓你花錢呀?小亮說,你們是長輩,這個錢該我花。小亮言之有理,妻子只好勉強同意。小亮動作麻利,先去總臺付賬,回頭再坐下吃飯。 這頓飯妻子吃得疙里疙瘩不順暢。吃罷飯小亮直接坐車回老家。我和妻子步行往家走。半路上妻子猜測說,上菜前小亮去過一趟洗手間,怕是跟他父母打電話,是他父母不讓我們付這頓飯的飯錢。我說,管它呢,兩百塊錢小亮不是出不起。妻子說,不是兩百塊錢不兩百塊錢的事。我問,是什么事?妻子說,原本就不該出門吃飯。我又問,為什么?妻子說,自家人出門吃飯就是假。妻子自個把自個否定去。 說起來,二弟一家外出打工是有一個艱辛而漫長過程的。 二十年前,二弟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回來家。那個時候我家的父母五十多歲,一邊種著家里的幾畝地,一邊開著一輛四輪拖拉機跑生意。二弟回來家搭一搭幫手,家里家外都是父母跑在前。過幾年,二弟娶妻生子,大的是一個閨女,小的是一個男孩,一家四口人和父母一起過日子,家里種幾畝地以二弟兩口子為主,一輛四輪拖拉機跑生意依舊靠父母支撐著。二弟的身子骨單薄,父親開拖拉機,他跟車都吃不下一份苦,更不要說單獨開拖拉機。眼見兩個老人一天一天老,兩個孩子一天一天大,二弟再這么待在家里真的待不住。二弟想出去打工,兩眼黢黑,不知道去哪里。正好二弟媳婦的妹妹一家人在浙江金華開辦農(nóng)民工學校,二弟媳婦打電話聯(lián)系妥,二弟卷一床鋪蓋就過去當老師。當老師適合二弟,只是工資低,只能自個顧自個,兩個孩子上小學的學雜費都要靠父母。那一年,我母親突然撒手人寰,父親停下拖拉機,一家人就缺少主要經(jīng)濟支撐了。二弟媳婦在家里待不住,把兩個孩子一狠心甩給我父親,就直奔二弟那一邊。二弟在那一邊當老師掙不著錢,二弟媳婦在那一邊燒飯掙不著錢,二弟兩口子在那一邊掙不著錢,也比待在家里強。苦就苦父親一個人,經(jīng)管家里的幾畝責任田,經(jīng)管二弟跟前的兩個孩子,一輩子燒不好一頓鍋,現(xiàn)在要燒給自個吃,要燒給兩個孩子吃。就是這一年,父親開始喂養(yǎng)牛。開春天買回兩頭小牛犢子,指望喂一春、喂一夏、喂一秋、喂半冬,過年前賣出去,掙一份錢。父親老胳膊老腿,不去喂養(yǎng)牛,其他的掙錢活路確實干不動。 就這么前后有五六個年頭吧,父親帶著兩個孩子在老家緊咬牙關,苦苦地掙扎過來。二弟跟前的閨女初中畢業(yè)接著上高中,二弟跟前的男孩初中畢業(yè)不想上高中,二弟和二弟媳婦就把他接去金華上職業(yè)高中,算是減輕父親的一份負擔。父親吃過大苦,風雨一生經(jīng)驗過不少大事小事,過日子抱一份樂觀的態(tài)度。我看著愁眉苦臉喘不過氣來的一個日子,父親卻樂呵呵地一悶頭地一天一天往下過。父親說,你們一家子過日子不用我操心,我不操心二孩子一家人去操心誰家的?父親說,你二弟跟前的兩個孩子一天一天大,你二弟他們的日子就一天一天好。一轉眼三年時間過去,二弟跟前的男孩職業(yè)高中畢業(yè)在那一邊打一份工掙一份錢,二弟跟前的閨女考上大學去廣東那一邊,父親一個人留家里,依舊一年喂養(yǎng)兩頭牛。 小亮來我家的第二天,我就找人打聽他工作的事。第一步,先去礦務局。去那里找熟人一問,下井工沒有學歷限制,經(jīng)過中介勞務公司派遣,只算協(xié)議工,不算合同工,更不算正式工;要是不想下井,只有走礦務局人事部門招工的一條路子,最起碼需要大專學歷。小亮職業(yè)高中畢業(yè),顯然條件不符合。第二步,我向本市兩所職業(yè)技術學院的熟人打聽,看小亮可能免試入學念兩年書,拿一個大專文憑。參加高考小亮不可能,免試入學,家人能說服他讀書就算不錯了。說白了,小亮原本就不是一塊學習的料子。兩所學校的熟人都跟我說,免試入學不可能。第三步,我就失去目標了??磥硐裥×吝@種人,想在本地進一家像樣的企業(yè),真的有難度。這期間有一位朋友主動推薦一份工作給小亮。這位朋友出生在城里,生長在城里,一天地沒種過,一根莊稼沒收過,卻在鄰縣流轉幾百畝土地種大棚蔬菜,堂而皇之地做上地主。我問,小亮去做什么工作?朋友說,專門跑城里的各家超市聯(lián)系買家。我問,一個月給多少錢工資?朋友說,按業(yè)績提成。我回家先征求父親的意見。哪想到他老人家一句話,就把我的想法打消掉。父親說,左鄰右舍的男孩子一個一個往城里跑,沒有一個回村種地的。我說,超市在城里,小亮跑超市就是往城里跑。父親問,小亮回不回大棚里?我說,就算回也是跟車拉蔬菜。父親問,大棚是種在城市,還是種在農(nóng)村?我無話可答了。父親說,礦務局上千上萬的人都能進,怎么單單小亮進不去?我更是羞愧難言了。 我這一邊停下替小亮找工作,妻子那一邊接著找。妻子有一個同事的男人在一家大型煤礦機械企業(yè)做高管。妻子跟她一說,她跟她男人一說,她男人說每年七八月份他們那里都招一批新工人,讓小亮到時候報名,他會關照的。這家企業(yè)離老家十來里路遠,按說小亮要是招工進這里,能安穩(wěn)下來,二弟和二弟媳婦跟著從金華回來家,就有理由和可能了。父親的心愿也算了結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小亮年紀輕輕的能回來,二弟和二弟媳婦四十多歲,回來能找到適合的工作嗎?眼下二弟和二弟媳婦還不到回家養(yǎng)老的年歲,單單地回家種幾畝地,把日子一天一天往下過更不是一個良策。我想打電話跟二弟說一說這件事,手拿電話,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好幾回都沒有打過去。 一件實事早已擺在二弟他們一家人面前,那就是他們一家人從外地回來家,跟當年從老家外出一樣地艱難與困惑。 作者簡介 曹多勇,安徽文學院專業(yè)作家。一級文學創(chuàng)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2003-2006)“五個一”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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