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者推測孔子晚年學(xué)《易》六年（68歲到73歲），前三年約為《易傳》小成時期，即帛書《易》時期。這一時期的解《易》特色與當(dāng)時引《詩經(jīng)》言志略同，解易風(fēng)格是依文解義、以史說易，幾乎不提卦象，這就是為什么帛書《易傳》只有傳本《說卦傳》前三章而沒有后邊的八卦類象章節(jié)的緣故。

帛書《易》六十四卦所以按照《連山易》排序，是基于這種排序規(guī)則簡單，用這種簡單的排序編輯竹簡是為了查找方便，而《周易》的卦序排序原理極為復(fù)雜。六篇《易傳》產(chǎn)生的時期，孔子尚未研究透魯大史所藏《易象》，所以雖然帛書《系辭傳》已有“觀象系辭”和“爻位”理論，《系辭傳》本是《彖》《象》的綱領(lǐng)，但帛書解《易》基本沒有《彖傳》《小象傳》以爻象為主和《大象傳》以卦象為主的體例。帛書《系辭》有一點需要特別引起注意，帛書《系辭》沒有“大衍之?dāng)?shù)”章而只有“天地之?dāng)?shù)”章，這是為了與帛書《易》六十四卦的卦序相呼應(yīng)，因為“大衍之?dāng)?shù)”是《周易》筮法，“天地之?dāng)?shù)”是古《易》筮法（《連山易》）。

二、孔子晚年學(xué)《易》的后三年約為《易傳》大成時期，即“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巔峰（同時也接近“歸道山”了）?？鬃印洞笙髠鳌贰ⅰ跺鑲鳌?、《小象傳》、《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編入《易傳》，其原始資料都來自周公《易象》。通行本《系辭下傳》第九章比帛書少了一個“子曰”和三個“易曰”，這是需要特別引起注意的，這透露出孔子依據(jù)《易象》編輯《系辭傳》的原始痕跡，為《易象》說又增添了新的證據(jù)。這三個“易曰”正是言爻位與爻象的：

子曰：知者觀其彖辭而說過半矣。易曰：二與四同〔功而異位，其善不同，二〕多譽(yù)，四多懼，近也。近也者，謙之謂也。易曰：柔之〔為道，不利遠(yuǎn)者，其〕要無〔咎，其用〕柔若〔中也。易〕曰：三與五同功異位，其過□□，〔三〕多兇，五多功，〔貴賤〕之等[也。亓柔危，亓剛朕邪]？（母本竹簡串入帛書《衷》）

這說明爻位與爻象體例并非后人所創(chuàng)立，乃《易象》原有，是《周易》本有的系辭體例。

三、以下是孔子晚年（68歲至73歲）學(xué)《易》時的言行：

《論語·述而》：

子曰：“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

《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shù)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span>

帛書《要》：

夫子曰：“吾好學(xué)而才聞要，安得益吾年乎？”

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囊。

《詩》、《書》、《禮》、《易》、《樂》、《春秋》六經(jīng)，是周代士族學(xué)習(xí)的基礎(chǔ)科目，孔子三十歲之前已經(jīng)完全通達(dá)，從《左傳》《國語》可知，大夫常引《易》占筮或言理。即使孔子早年忽視了《周易》的言辭，他也會在極短的時間掌握《周易》的義理?？墒强鬃訉W(xué)《易》的熱情和緊迫感卻異乎尋常，致使子貢生疑。這只能說明孔子遇到了藏于魯大史的周室秘笈《易象》孤本，周公所作《易象》是《周易》古經(jīng)成書的體例，是周天子的秘笈，魯國是周公封地，故可“備物典策”。

《左傳·昭公二年》記載：

晉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

孔子一生的理想是什么？根本目的不是讀書，而是為了“內(nèi)圣外王”：

《論語·陽貨》:

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

孔子說，假若有人用我，我將使周文王、武王之道在東方復(fù)興。原來孔子的理想是要在東方復(fù)興王道！說白了，就是要當(dāng)文王、周公！由于理想沒有實現(xiàn)，所以孔子才說有“大過”。

六經(jīng)中的《尚書》是政治經(jīng)典，通達(dá)《尚書》不就當(dāng)政治家了嗎？可是孔子在帛書《要》篇說：“《尚書》多疏矣，《周易》未失也”，說搞政治，《尚書》還不如《周易》。孔子在帛書《要》又說：“《詩》、《書》、《禮》、《樂》不止百篇，難以致之。……能者由一求之，所謂得一而群畢者，此之謂也。”得一而群畢，一，《易》也。這是“《易》為群經(jīng)之首”的最早出處。此處的《易》絕非僅指諸侯手中用于占卜的《周易》古經(jīng)，最重要的是有“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的《易象》。

四、《易象》的組成：《大象傳》是周公依據(jù)《連山易》而編輯的?！墩f卦傳》連續(xù)了《連山易》《歸藏易》的內(nèi)容?！峨s卦傳》處于《歸藏易》與《周易》之間，是兩《易》過渡時期的象數(shù)產(chǎn)物?！缎蜇詡鳌废喈?dāng)于《周易》六十四卦目錄口訣?！跺鑲鳌泛汀缎∠髠鳌穼儆谝粋€體系，這是專屬于《周易》的體例，是文王與周公偉大的科學(xué)發(fā)現(xiàn)。由于《易象》文字屬于西周金文，且詞句如《周易》古經(jīng)晦澀難懂，孔子晚年將其編譯和整理，再加上自己的體會，編撰成《易傳》。

李學(xué)勤先生說：“孔子之于《周易》不僅是讀者，而且是某種意義上的作者。他所撰作的，就是《易傳》?！薄翱鬃油砟旰谩兑住?，《易傳》或出其手，或為門弟子所記，成書約與《論語》同時。自子思以至荀子等人都曾引用，絕非晚出之書。當(dāng)然，那時《易傳》的面貌，不一定和今傳本完全相同，這是古書通例，不足為異。研究孔子，不能撇開《周易》經(jīng)傳?！?/span>（李學(xué)勤《綴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0月版第14-15頁）

2012年12月13日

2012年12月15日

五、帛書《易傳》與傳本《易傳》：

與傳本《易傳》講卦象、爻象和筮數(shù)不同，帛書《易傳》解易的特色是只談德義，罕言卦象、爻象和筮數(shù)，這可能是帛書將傳本《系辭傳》全部的“象”字徑直改為“馬”字的主要原因（傳本《系辭傳》共有39個“象”字，帛書《系辭》沒有“大衍之?dāng)?shù)”章，共有35個“象”字）。

帛書《要》篇對帛書《易傳》的思想做了總結(jié)。要，即綱要。帛書《要》云：

“《尚書》多閼矣，《周易》未失也，且有古之遺言焉。予非安其用也，予樂其辤也”……子曰：“《易》從後亓（其）祝卜矣，我觀亓（其）德義耳。……吾求亓（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亓（其）後乎？”

帛書《易傳》看重《周易》的卦爻辭，視其為“古之遺言”，重其德義，后其卜筮。而傳本《易傳》的思想見于《系辭傳》，所謂“《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辈敷摺⒇韵?、爻象、系辭四者并重，而帛書《易傳》只關(guān)注“以言者尚其辭”，對爻象、卦象、筮法不關(guān)心?！断缔o傳》言“故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義易以貢”，以卦為德，以爻為義，而帛書《易傳》德為德行，義為仁義。

因此，帛書《易傳》有重視義理的風(fēng)格，傳本《易傳》是象數(shù)與義理相統(tǒng)一的風(fēng)格。

傳本《系辭傳》是傳本《易傳》的重要組成部分，《系辭傳》的思想與整個《易傳》思想是一致的。帛書《易傳》中有《系辭》，帛書《系辭》的內(nèi)容與傳本《系辭傳》基本一致，于是帛書《系辭》的思想就與帛書《易傳》顯得很突兀。

傳本《系辭傳》講卦象、爻象和筮數(shù)，而帛書《易傳》不講象數(shù)，只是據(jù)卦爻辭依文解義。我認(rèn)為帛書《六十四卦》的卦序是《連山易》先天卦序，帛書流派的易學(xué)可能是子夏所傳，因為子夏曾自學(xué)《連山易》（見《周易密鑰·發(fā)現(xiàn)納甲與《連山易》之謎——以《易本命》為中心》）。整個帛書《易傳》罕言卦象、卦氣，只有兩三處有類似卦象卦氣的內(nèi)容，如《二三子》言艮為精質(zhì)，與《連山易》有關(guān)；《要》篇言損益二卦，益卦“春以授夏”、損卦“秋以授冬”，這是用的后天八卦，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連山易》云干寶《周禮注》和羅泌《路史·發(fā)揮》都說后天八卦是《連山易》。子夏未得《易象》秘傳，故不通《大象傳》《彖傳》和《小象傳》，由于不通、不用卦象，所以帛書《易傳》中只有今本《說卦傳》前三章而沒有后邊的卦象類象；帛書《六十四卦》不用《周易》卦序，故沒有《序卦傳》；更不用互體，故沒有《雜卦傳》。

帛書《易》的卦序不是《周易》卦序，帛書《易傳》也與周公《易象》無關(guān)。從《左傳》《國語》筮例可知，春秋時期史官都使用《說卦傳》的卦象類象，而帛書《易傳》卻不用，帛書《易》學(xué)派只是使用《周易》的言辭說理說事，是純粹的義理派，這個學(xué)派將《周易》古經(jīng)文字當(dāng)作《詩經(jīng)》一般，而將卦符卦象爻象拋棄了。但凡涉及《連山易》的內(nèi)容卻在帛書《易》中留了下來，子夏自學(xué)《連山易》，卻未得《易象》真?zhèn)?，只有顏回、商瞿得了《易象》真?zhèn)?，所以我推測子夏是帛書《易》學(xué)派的祖師。

在《易傳》十篇中，《系辭傳》上下兩篇被公開，故子思依此作《中庸》，子夏或子夏后人將《系辭傳》編入自己的易學(xué)體系，為了合乎整個帛書易學(xué)的風(fēng)格，將“大衍之?dāng)?shù)”章刪除，將全部的“象”字改為“馬”字。對《說卦傳》的卦象類象內(nèi)容全部刪除，只保留了前三章內(nèi)容，將“天地定位”章改為《連山易》的先天八卦，這與帛書《六十四卦》卦序相呼應(yīng)。有學(xué)者認(rèn)為帛書《六十四卦》的排序是為了卜筮查找方便，實際并非如此。我推測，子夏早年自學(xué)《連山易》，在孔子晚年也參與了《周易》研究與互動，但最終沒有得《易象》真?zhèn)?，好《易》的子夏于是匯集孔子晚年說《易》的材料，加上自己研究《連山易》的心得體會，形成了帛書《易》材料的雛形，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與帛書《易傳》就是在子夏易學(xué)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在《孔子家語·執(zhí)轡》中，子夏大談自己的《連山易》心得，子貢不以為然，當(dāng)著孔子說子夏之學(xué)“非治世之待也”，子貢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矣”，子貢對子夏的不滿以及孔子、子貢對顏回的推崇，從這些歷史文獻(xiàn)我們可以推知子夏不能得孔子《易象》真?zhèn)鳌?/span>

古代文獻(xiàn)所引《子夏易傳》內(nèi)容，頗與帛書《易傳》相合，今列舉如下：

1.今本《易經(jīng)》《謙》卦，《經(jīng)典釋文》云：“《子夏傳》作嗛。”帛書《易》亦作“嗛”；

2.《周易正義》、《周易集解》引《子夏傳》云：“元，始也。”帛書《易傳》的《二三子》曰：“[卦曰：黃裳元吉。孔子曰：此言]□□□□□者也。元，善之始也?！?/span>

3.《周易集解》引《子夏傳》曰：“龍所以象陽也?！?/span>帛書《二三子》：“二三子問曰：《易》屢稱於龍，龍之德何如？孔子曰：龍大矣……高尚行乎星辰日月而不晀，能陽也；下綸窮深淵之淵而不沫，能陰也。”帛書《二三子》言龍能陽能陰，《子夏易傳》唯取陽，兩者既有差別，又有淵源。

4.帛書《要》篇孔子論述損益二卦的內(nèi)容不見于傳本《易傳》，而見載于《孔子家語》、《說苑》和《淮南子》等古文獻(xiàn)?？鬃雨P(guān)于損益二卦的論述，是帛書《易傳》與傳本《易傳》的分水嶺。帛書《要》論損益二卦，孔子采用《說卦傳》后天八卦八節(jié)理論，這是用象數(shù)解《易》的開始。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家語》《說苑》記載向孔子請教《損》《益》之道的是子夏，由于子夏精通《連山易》后天八卦，故孔子與子夏討論之，而《說苑·敬慎》《孔子家語·六本》的記載談到了損卦、益卦、夬卦的《周易》卦序，以及《系辭傳》“《謙》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豐卦《彖傳》“明而動，故能大”、“日中則昃，月至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可見孔子與子夏多次探討過損益二卦，其中雖然有與《彖傳》相似的內(nèi)容，但是不能因此說《彖傳》已經(jīng)成書，當(dāng)時《彖傳》還處于草創(chuàng)期。在整個帛書《易傳》中，很少見到《彖傳》的內(nèi)容，而帛書《衷》論剛?cè)?/span>之失有“酆（豐）之虛盈”句，這正是《說苑·敬慎》引孔子與子夏論損益二卦時提到的。帛書《繆和》論益卦九五“有孚惠心，勿問元吉；有孚惠我德”時說魏文侯“過段干木之閭而式”，這與《說苑·敬慎》《孔子家語·六本》所引“輿遇三人則下之，遇二人則式之，調(diào)其盈虛”內(nèi)容呼應(yīng)（以上見《周易詮釋》益卦解讀）。

5.朱震《漢上易傳》注歸妹卦上六“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說：“《子夏傳》曰：‘血謂四，士刲羊，三而無血。’是則自子夏以來傳《易》者以互體言矣?！?/span>歸妹卦九四為三、四、五爻互體坎之中爻，坎為血，故言“血謂四”；六三為互體離之中爻，離反坎，故言“三而無血”，所以言六三，蓋上六之應(yīng)爻也。如此《子夏易傳》則有互體、反象和應(yīng)爻之體例，似乎與帛書《易傳》思想相背，實則帛書《易傳》也有互體，如今本《系辭傳》“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蓋取諸夬”，帛書《系辭》作“蓋取諸大有卦”，大有卦互體上離下乾，互體為夬卦也。又如，帛書《衷》篇說“大蓄，兌而誨也”，大畜卦互體下兌，可見帛書《易傳》有互體體例。

6.豐卦九三“豐其沛”，《釋文》曰：“子夏作芾，《傳》云：小也。”帛書《易》作“豐亓薠”，與《子夏易傳》作“芾”皆從艸。帛書《繆和》對豐卦九四的解說：“今易豐之九四曰：‘豐其剖（蔀），日中見斗，遇其夷主，吉?！沃^也？”子曰：“豐者，大也。剖（蔀）者，小也。此言小大之不惑也?！?/span>此與《子夏易傳》釋“沛”（芾）為小相近。

7.既濟(jì)六四“繻有衣袽”，帛書《易》作“襦有衣茹”，《釋文》說“子夏作茹”，是《子夏易傳》與帛書《易》用字相同。

由此可見，子夏與帛書《易傳》的形成有密切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兩者不能等同）。

另外，西漢的韓嬰易學(xué)、淮南子荀爽九家易學(xué)也有帛書《易傳》的淵源（帛書《衷》“歲之義，始于東北，成于西南”，《淮南子·詮言訓(xùn)》“陽氣起于東北，盡于西南；陰氣起于西南，盡于東北”，荀爽注《文言·坤》之“天玄而地黃”亦曰“天者陽，始于東北，故色玄也。地者陰，始于西南，故色黃也”。）

由于帛書《易》學(xué)派不是孔子易學(xué)的正宗，于是在西漢以后就逐漸被淡出儒學(xué)界了。

帛書《易傳》保留了孔子早期研究《周易》的階段性成果，今之傳本《易傳》則是孔子、顏回、商瞿等在孔子早年研《易》的基礎(chǔ)上以《易象》為綱領(lǐng)貫穿之而最終形成的最成熟的《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