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遇奸豪趙勝逢兇 施猛勇羅焜仗義 寫玉版趙勝傳音 贈黃金羅焜寄信 話說羅焜在鵝頭鎮(zhèn)上飯店投宿,他是走倦了的人,吃了夜飯,洗了手腳,打開行李要睡。才關上門,正欲上床,猛聽得嘈嚷之聲,擁進多少人來,口中叫道:“在哪間房里,莫放走了他?!币积R打?qū)⑦M來。羅焜聽得此言,吃了一驚道:“莫非是被人看破了,前來拿我的?不要等他擁進來,動手之時不好展勢。”想了一想,忙忙拿了寶劍在手,開了窗子,打地一個飛腳,跳上房檐,閃在天溝里黑暗之處,望下一看時,進來了十五六個人,一個個手拿鐵尺棍杖,點著燈火往后面去了,一時間,只聽得后面哭泣之聲。那些人綁了一條大漢、一個婦人,哭哭啼啼地去了。那一眾人去后,只見那店家擎燈進來關門,口里念道:“阿彌陀佛,好端端地又來害人的性命,這是何苦。”店小二關好了門,自去睡了。羅焜方才放心,跳下窗子,上床去睡??谥胁谎?,心中想道:“方才此事,必有原故,要是拿的強盜,開店的就不該嘆息,怎么又說‘好端端的又來害人的性命’?是何道理?叫我好不明白?!惫酉肓艘粫簿退恕?/SPAN> 次日早起,店小二送水來凈面,羅焜問店小二道:“俺有句話要問你:昨日是哪個衙門的捕快兵丁,為何這等兇險?進店來就拿了一男一女連夜去了,是何道理?”店小二搖搖手道:“你們出外的人,不要管別人的閑事,自古道得好:‘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不要管他的閑事?!绷_焜聽了,越發(fā)動疑,便叫:“小二哥,我又不多事,你且說了何妨?”店小二道:“你定要問我,說出來你卻不要動氣,我們這鄆城縣鵝頭鎮(zhèn)有一霸,姓黃,名叫黃金印,綽號叫做黃老虎,有萬頃良田,三樓珠寶。他是當朝沈太師的門生,鎮(zhèn)江米提督的表弟,他倚仗這兩處勢力,結交府縣官員,欺負平民百姓,專一好酒貪花,見財起意,不知占了多少良家婦女、田園房產(chǎn)。強買強賣,依他便罷,如不依他,不是私下處死,就是送官治罪。你道他狠也不狠?” 羅焜聽了此言,心中大怒道:“反了,世上有這等不平的事,真正的可恨。”那店小二見羅焜動了氣,笑道:“小客人,我原說過的,你不要動氣呀,下文我不說了?!绷_焜一把抓住道:“小二哥,你一發(fā)說完了,昨日拿去一男一女是誰?為何拿了去的?” 店小二道:“說起來話長哩!那一男一女,他是夫妻二人:姓趙,名叫趙勝,他妻子孫氏。聞得他夫妻兩個都是好漢,一身的好武藝。只因趙勝生得青面紅須,人都叫他做瘟元帥,他妻子叫做母大蟲孫翠娥,她卻生得十分姿色。夫妻二人一路上走馬賣拳,要上云南有事,來到我們店中,就遇見了黃老虎。這黃老虎是個色中的餓鬼,一見了孫氏生得齊整,便叫去家中玩雜耍。不想那趙勝在路上受了點涼,就害起病來。這黃老虎有心要算計孫氏,便假意留他二人在家。一連過了半月,早晚間調(diào)戲?qū)O氏,孫氏不從,就告訴趙勝。趙勝同黃老虎角口,帶著病清早起來,就到我們店中來養(yǎng)病,告訴了我們一遍。我們正替他憂心,誰知晚上就來拿了去了。小客人,我告訴你,你不可多事,要緊?!绷_焜聽了,只氣得兩太陽冒火,七竅內(nèi)生煙,便問店小二道:“不知捉他去是怎么樣發(fā)落?”店小二道:“若是送到官,打三十可以放了;若是私刑,只怕害病的人當不起就要送命?!绷_焜道:“原來如此利害?!钡晷《溃骸袄Φ氖露嗔?,不要管他?!狈畔履標腿チ?。 這羅公子洗了臉,籠發(fā)包巾,用過早湯,坐在客房想道:“若是俺羅焜無事在身,一定要前去除他的害,怎奈俺自己血海的冤仇還未伸哩,怎能先代別人出力?”想了一想道:“也罷,我且等一等,看風聲如何,再作道理?!钡攘艘粫?,心中悶起來,走到飯店門口閑望,只聽得遠遠地哼聲不止,回頭一看,只見孫氏大娘扶了趙勝,夫妻兩個一路上哭哭啼啼地,哼聲不止,走回來了。 公子看趙勝生得身長九尺,面如藍靛,須似朱砂,分明是英雄的模樣,可憐他哼聲不止,走進店門就睡在地下。店小二捧了開水與他吃了,問道:“趙大娘,還是怎樣發(fā)落的?”那孫翠娥哭哭啼啼地說道:“小二哥有所不知,誰知黃老虎這個天殺的,他同府縣相好,寫了一紙假券送到縣里,說我們欠他飯銀十兩,又借了他銀子十兩,共欠他二十兩銀子。送到官,說我們是異鄉(xiāng)的拐子,江湖上的光棍,見面就打了四十大板,限二日內(nèi)還他這二十兩銀子??蓱z冤枉殺人,有口難分,如何是好?”說罷,又哭起來了。店小二嘆道:“且不要哭,外面風大,扶他進去睡睡再作道理?!钡晷《瑢O氏扶起趙勝,可憐趙勝兩腿打得鮮血淋淋,一欹一跛地進房去了。 店小二說道:“趙大爺病后之人,又吃了這一場苦,必須將養(yǎng)才好。我們店里是先付了房飯錢才好備食?!睂O翠娥見說這話,眼中流淚道:“可憐我丈夫病了這些時,盤纏俱用盡了,別無法想,只好把我身上這件上蓋衣服,煩你代我賣些銀子來,糊過兩天再作道理?!闭f罷就將身上一件舊布衫兒脫將下來,交與店小二。 店小二拿著這件衣衫往外正走,不防羅焜閃在天井里聽得明白,攔住店小二道:“不要走,諒她這件舊衣衫能值多少?俺這里有一錠銀子,約有三兩,交與你代他使用?!毙《溃骸翱腿苏塘x疏財,難得,難得!”便將銀子交與孫氏道:“好蒙這位客人借一錠銀子與你養(yǎng)病,不用賣衣服了?!蹦菍O氏見說,將羅焜上下一望,見他生得玉面朱唇,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身材凜凜,是個正人模樣。忙忙立起身來道:“客官,與你萍水相逢,怎蒙厚賜?這是不敢受的。”羅焜道:“些須小事,何必推辭,只為同病相憐,別無他意,請收了?!睂O翠娥見羅焜說話正大光明,只得進房告訴趙勝。趙勝見說,道:“難得如此這般仗義疏財,你與我收下銀子,請他進來談談,看他是何等之人?!闭牵?/SPAN> 平生感義氣,不在重黃金。 那孫氏走出來道:“多謝客官,愚夫有請。”羅焜道:“驚動了。”走到趙勝房中床邊坐下。孫氏遠遠站立,趙勝道:“多蒙恩公的美意,改日相謝,不知恩公高姓大名,貴府何處?”羅焜道:“在下姓章,名,長安人氏,因往淮安有事,路過此地,聞得趙兄要往云南,不知到云南哪一處?”趙勝道:“只因有個舍親,在貴州馬國公標下做個軍官,特去相投。不想路過鄆城,弄出這場禍來,豈不要半途而廢?”羅焜見他說去投馬國公標下的軍官,正想起哥哥的音信,才要談心,只見店小二報道:“黃大爺家有人來了?!绷_焜聞得,往外一閃,只見眾人進了中門,往后就走,叫道:“趙勝在哪里?” 羅焜贈了趙勝夫妻一錠銀子養(yǎng)病,感恩不盡,請公子到客房來談心。他二人俱是英雄,正說得投機,只見店小二進來報道:“黃大爺家有人來了?!绷_焜聽得此言,忙忙閃出房門,站在旁邊看時,只見跑進四個家丁,如狼似虎地大叫道:“趙勝在哪里?” 孫氏大娘迎出房來道:“在這里呢,喊甚么?”那四個人道:“當家的在哪里?”孫氏道:“今日被那瘟官打壞了,已經(jīng)睡了,喚他做甚么?難道你家大爺又送到官不成?”那家人道:“如今不送官了,只問他二十兩銀子可曾有法想,我家大爺?shù)褂袀€商議?!睂O氏大娘聽了,早已明白,回道:“銀子是沒有,倒不知你家大爺有個甚么商議,且說與我聽聽。”家人道:“這個商議與你家趙大爺?shù)惯€有益,不但不要他拿出二十兩銀子來,還要落他二三十兩銀子回去,豈不是一件美事?只是事成之后,卻要重重謝我們的。”孫氏道:“但說得中聽,少不得自然謝你們?!蹦莻€家人道:“現(xiàn)今我家大爺房內(nèi)少個伏侍的人,若是你當家的肯將你與我家大爺做個如夫人,我家大爺情愿與你家丈夫三十兩銀子,還要恩待你,那時你當家的也有了銀子,又不吃打了,就是你大娘也到了好處,省得跟這窮骨頭。豈不是件美事?” 那家人還未曾說得完,把個孫氏大娘只氣得柳眉直豎,杏眼圓睜,一聲大喝道:“該死的奴才,如此放屁!你們回去問你家該死的主人,他的老婆肯與人做小,我奶奶也就肯了?!闭f著就站起身來,把那家人照臉就是一個嘴巴,打得那個家人滿口流血。眾家人一齊跳起來,罵道:“你這個大膽的賤人,我家大爺抬舉你,你倒如此無禮,打起我們來了,我們今日帶你進府去,看你怎樣布擺。”便來動手扳拉孫氏。誰知孫氏大娘雖是女流,卻是一身好本事,撒開手一頓拳頭,把四個家人只打得鼻塌嘴歪,東倒西跌,站立不住,一齊跑出,口中罵道:“賤人!好打,好打,少不得回來有人尋你算帳就是了!”說罷,一溜煙跑回去了。羅焜贊道:“好一個女中豪杰,難得,難得!” 當下孫氏大娘打走了黃府中家丁,趙勝大喜,又請羅焜進房說話。把個店小二嚇得目瞪口呆,進房埋怨道:“罷了,罷了,今番打了他不大緊,明日他那些打手來時,連我的店都要打爛了。你們早些去罷,免得帶累我們淘氣?!绷_焜喝道:“胡說!就是他千軍萬馬,自有俺幫襯他。若是打壞了你店中家伙,總是俺賠你。誰要你來多話?”那店小二道:“又撞著個兇神了,如何是好?”只得去了,不表。 單言羅焜向趙勝道:“既然打了他的家人,他必不肯干休。為今之計,還是怎生是好?”趙勝嘆道:“虎落深坑,只好聽天而已?!睂O翠娥道:“料想他今晚明早必帶打手來搶奴家,奴家只好拼這條性命,先殺了黃賊的驢頭,不過也是一死,倒轉(zhuǎn)干凈。”羅焜道:“不是這等說法。你殺了黃賊,自去認罪,倒也罷了,只是趙大哥病在店中,他豈肯甘休?豈不是反送了兩條性命?為今之計,只有明日就將二十兩銀子送到鄆城縣中,消了公案,就無事了。”趙勝道:“恩公,小弟若有二十兩銀子倒無話說了。自古說得好:‘有錢將錢用,無錢將命挨。’我如今只好將命挨了?!绷_焜心中想道:“看他夫妻兩個俱是有用之人,不若我出了二十兩銀子還了黃金印,救他兩條性命,就是日后也有用他二人之處?!敝饕庖讯?,向趙勝道:“你二人不要憂慮,俺這里有二十兩銀子借與你,當官還了黃賊就是了?!壁w勝夫妻道:“這個斷斷不敢領恩公的厚賜?!绷_焜道:“這有何妨?!闭f罷,起身來到自己房中,打開行李,取了二十兩銀子,拿到趙勝房中,交與趙勝道:“快快收了,莫與外人看見?!壁w勝見羅焜正直之人,只得收了,謝道:“多蒙恩公如此仗義,我趙勝何以報德?”羅焜道:“休得如此見外。” 趙勝留羅焜在房內(nèi)談心。孫氏大娘把先前那一錠銀子,央店小二拿去買些柴米、油鹽、菜蔬,來請羅焜。羅焜大笑道:“俺豈是酒食之徒,今朝不便,等趙大哥的病體好了再治酒,我再領情罷?!闭f罷,起身就往自己房內(nèi)去了。 趙勝夫妻也不敢十分相留,只得將酒菜拿到自己房中,夫婦二人自用。孫氏大娘道:“我看這少年客人說話溫柔敦厚,作事正大光明,相貌堂堂,不是下流之人,一定是長安城中貴人的公子,隱姓埋名出來辦事的。”趙勝道:“我也疑惑,等我再慢慢盤問他便了?!碑斚乱凰尥砭耙堰^。 次日羅焜起來,用過早飯,寫了家書封好了,上寫:“內(nèi)要信,煩寄云南貴州府定國公千歲標下,面交羅燦長兄開啟,淮安羅焜拜托。”公子寫完了書信,藏在懷中。正要到趙勝房中看病,只見小二進來報道:“不好了,黃府的打手同縣里的人來了?!绷_焜聽了,鎖了門,跳將出來,將渾身衣服緊了一緊。 出來看時,只見進來了有三十個人,個個伸眉豎眼,擁將進來。來到后頭,那兩個縣內(nèi)的公人提了鐵索,一齊趕進來,大叫道:“趙勝在哪里?快快出來!”孫大娘見勢頭兇惡,忙忙把頭上包頭扎緊,腰中拴牢,藏了一把尖刀,出房來道:“又喊趙勝怎的?”眾人道:“只因你昨日撒野,打了黃府的眾人,黃老爺大怒,稟了知縣老爺,特來拿你二人,追問你的銀子,還要請教你的拳頭到黃府耍耍?!睂O氏大娘:“他要銀子,等我親自到衙門去繳,不勞諸公費事,若是要打,等我丈夫好了,慢慢地請教。”眾人道:“今日就要請教?!闭f還未了,三十多人一齊動手,四面擁來,孫氏將身一跳,左右招架,一場惡打。 羅焜在旁邊見黃府人多,都是會拳的打手,惟恐孫氏有失,忙忙搶進一步,就在人叢中喝聲:“休打!”用兩只手一架,左手護住孫氏,右手擋住眾人,好似泰山一般,眾人哪里得進。羅焜道:“聞得列位事已到官,何必又打?明日叫她將二十兩銀子送來繳官就是了,何必動氣。自古道:‘一人拚命,萬夫難當’,倘若你們打出事來,豈不是人財兩空?依了我,莫打的好?!北娙苏讨硕鄤荼?,哪里肯依,都一齊亂嚷道:“你這人休得多事,她昨日撒野,打了我們府里的人,今日我們也來打她一陣?!闭f罷,仍擁將上來要打。羅焜大怒道:“少要動手,聽俺一言,既是你們要打,必須男對男,女對女,才是道理。你們?nèi)嗳舜蛩粋€女子,就是打勝了她,也不為出奇。你們站定,待我打個樣兒你們看看?!北娙吮涣_焜這些話說得啞口無言,欲要認真,又不敢動手,只得站開些,看他怎生打法。 羅焜跳下天井一看,只見一塊石頭有五六尺長,二三尺厚,約有千斤多重。羅焜先將左手一扳,故意兒笑道:“弄它不動。”眾人一齊發(fā)笑。羅焜喝聲:“起來罷!”輕輕地托將起來,雙手捧著,平空望上一摜,摜過房檐三尺多高,那石頭落將下來,羅焜依然接在手中,放在原處,神色不變,喝道:“不依者,以此石為例!”眾人見了,只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動手,只得說道:“你壯士相勸,打是不打了,只是二十兩銀子是奉官票的,追比得緊,必須同我們?nèi)ダU官?!绷_焜道:“這個自然。”就叫孫氏快拿銀子同去繳官要緊。 要知后事如此,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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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鐘家臺 > 《《凌煙閣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