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亞的南山寺回來,我只有一個念頭,佛已經(jīng)死了,我們只能自己普渡自己了。如果釋迦牟尼知道,在中國,佛教幾乎已經(jīng)完全成為一種斂財(cái)?shù)墓ぞ?,佛寺成了世上最偽善、最骯臟的地方,不知道他會怎么想?或許,他將為此感到恥辱,為佛教在中國的遭遇感到恥辱。而佛教的墮落,正是中國社會整體淪落最集中的體現(xiàn)。
在那里,我?guī)缀醺惺懿坏揭稽c(diǎn)肅穆和安靜,虔誠或篤信,有的只是一種躁動和盲從,受誘和愚鈍。我就想,也許這輩子,我再也不想到佛寺中來了,也不想再去拜仰什么觀音菩薩了。甚至就是別的什么廟堂,我也不會去參仰了。宗教的功利性,往往已經(jīng)掩蓋了它的神圣和崇高的靈光,從而成為世俗中,人心靈和思想的羈絆。
克里希那穆提說過,為了生活的幸福,我們需要有宗教嗎?為了博愛,我們就需要到處去建立廟宇嗎?真理不可能在廟宇,那種陰暗的避難所中找得到的,也不會在有組織的社團(tuán),那明亮的大廳中找到的,更不可能從書本,或者充滿神秘的儀式中找到。其實(shí),宗教反而會妨礙人們,去發(fā)現(xiàn)那絕對的,無條件的終極真理。
他認(rèn)為,真理或信仰都是無路之國,人不可能通過任何組織、任何信條、任何教義,牧師或儀式、任何哲學(xué)知識,或者心理技巧,來達(dá)到它。我們所發(fā)明的一切,教堂里象征符號,儀式,發(fā)明了救世主以及廟宇,所有被稱為神圣的東西。但是,思想本身并不神圣,如果思想能證明了上帝的存在,那么,上帝就不是神圣的了。
如果我們到海上去,那里有微風(fēng)徐徐吹拂,一個波浪打碎在另一個波浪之上。誰能夠把這自然千姿百態(tài)的美,都搜集并堆積在狹窄的廟宇里嗎?不要讓你的心靈,被任何人或事所束縛。如果這樣做,就會建立另一種宗教和廟宇,去創(chuàng)造神,并把它供在神殿里。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擁有了太陽,誰還要去崇拜那蠟燭的光芒呢?
那么,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神圣呢?要理解它,或者讓它發(fā)生,就需要從恐懼、悲傷中完全解放出來,并有愛與慈悲的感覺,以及與之相伴隨的智慧??死锵D悄绿岬摹缎撵`日記》告訴我們,他的思想在相當(dāng)程度上,是受到與大自然親近的啟發(fā)。此時,當(dāng)身心進(jìn)入冥寂的時候,與大自然完全融合的時候,神圣就有可能發(fā)生了。
在日記中,他寫道,前幾天,從田野和樹林中散步回來時,我們穿過白色屋子旁的一片樹林,走過柵欄進(jìn)入其中,頓時感受到一種安寧和寂靜。穿行在如此寧靜的林子,就連腳步走過,仿佛也是冒犯了圣靈,就連說話,甚至呼吸都是褻瀆的。高大的紅杉樹肅然沉靜,印弟安人稱這種樹為沉默者,現(xiàn)在它們真的是在默默無語。
你一動不動地站著,幾乎不敢呼吸,你覺得自己是一個自然的入侵者,因?yàn)檫M(jìn)入這片林子前,你談笑風(fēng)生,沒有意識到呈現(xiàn)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令你驚奇和震駭,被一種不期而至的祝福所震駭,被眼前的景象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我想,這樣的一種感受,是在廟堂里靜坐或祈告,或者讀了多少宗教圣典,也無法體會或領(lǐng)略出來的。
他說,任何有意識的靜坐,都不是真正的靜坐,靜坐不是那樣子的。靜坐的產(chǎn)生,是不請而來的。靜坐不是心靈的游戲,也不是欲望和快樂的游戲。任何刻意的靜坐,都是對靜坐的否定。各種形式的靜坐,都不可避免地會導(dǎo)致欺騙,幻想,因?yàn)橛谧×巳说男撵`。因此,只有看和聽,就是靈魂和身心在行動,沒有獎賞或者懲罰。
只要心靈和自然融合,便不會存在任何畏懼和浮躁。季風(fēng)已經(jīng)來臨,在沉重的烏云下,海上幾乎是一片黑,風(fēng)正在吹扯著樹木。雨會下幾天之久,是傾盆大雨,而雨所帶來的悅?cè)藲庀?,充滿空氣之中。大地再度一片清凈,過了幾天之后,就會變得更加郁郁蔥蔥、蒼翠欲滴。萬物就在眼前成長,太陽自會出現(xiàn),一切都會顯得閃閃發(fā)光。
這是個可愛的傍晚,春天柔和的晚霞,悄悄地灑向大地。獨(dú)自一人走在山道上,澗溪的春水奔騰,漾蕩。甚至落盡了葉子,盡顯寂寞的樹,也在展示它無言的美。此時,這里似乎是整個世界的中心。每次走進(jìn)去,都會感受到那種美,多么寧靜,那種奇異的寂靜。無論什么時候,都能感受到那種充實(shí),豐富,不可名狀的氣氛存在。
在智者或圣者的眼里,自然就是我們拜仰的神邸。這是一個美妙的早晨,空氣彌漫著花的芳香,清新而又濃郁。太陽炙熱,陰影令人愉快。在山道上,只有你獨(dú)自一人,和那些黑黝黝的松樹,奔騰的溪流。一只黑白相間的喜鵲飛過,消失在樹林里。這不是喧囂過后的靜寂,不是太陽西沉?xí)r的寂靜,也不是心靈安靜下來的空寂。
在那里,自然是完全和心靈融合的,也是與世隔絕的。相對于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我更向往克里希那穆提的風(fēng)景。他寫道,山在向后退去,白天的喧囂包圍著你,來來去去,悲傷和快樂。小丘上突兀長著一棵樹,是地上的美景。山壑深處,有一條溪流,旁邊有蜿蜒的鐵路經(jīng)過。你必須遠(yuǎn)離塵囂,才可能發(fā)現(xiàn)那溪流動感的美。
你或許單獨(dú)地與樹木,草地和溪流相處過。要是你裝著思想的影像,裝著蛇的圖象,以及預(yù)知發(fā)生的心思,你就不算是單獨(dú)地相處。心一定不可裝著地上的巖石,以及天上的云朵。心靈必須空然的,如同空的容器那般。這樣,你才會看到那些,全然未曾經(jīng)驗(yàn)過的一切。如果你的主觀躲在那里面,你就無法去洞見自然的美妙。
逶迤山脈中的寂靜,有一種叵測的深廣,這是山谷里所沒有的。萬物各有其自身的寂靜;云層之中以及樹木之中的寂靜,是大不相同的,兩種思緒之間的寂靜是永恒的;歡悅的寂靜或恐懼的寂靜,是可以觸碰的。思緒所能夠制造的人為寂靜,是死亡;噪音之間的寂靜,是噪音的停息,并不是寂靜,就像戰(zhàn)爭的停息,并不是和平。
他聽見一個女人在隔壁唱歌,她的歌聲很美妙,聽她唱歌的人都陶醉了。太陽落在芒果樹和棕櫚樹之中,而芒果樹和棕櫚樹上,呈現(xiàn)了一片鮮明的金黃和綠色。她正在唱一些祈禱的歌兒,聲音越來越宏亮而圓滿?;蛘?,你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或想起過去的思緒及其聯(lián)想,迅速改變你的心情,或者,會有未來的暗示出現(xiàn)過。
或者你在傾聽時,沒有任何思緒的動態(tài)。你在完全的安靜,在完全的沉寂中傾聽著。這樣就會產(chǎn)生一種完全不同的意識,不同于思緒的運(yùn)動,所產(chǎn)生的意義。這是傾聽的藝術(shù),全身心投入的傾聽,在這樣的傾聽之中,是不存在什么中心的。說明不管是自然的天籟,還是人境的聲音,只要用心靈去傾聽,就會發(fā)現(xiàn)美好和永恒。
即使遇見了死亡,似乎也是美的發(fā)現(xiàn)。有一天傍晚,當(dāng)西天一片金黃時,回到同樣的路上,他走過一個年輕人身邊。年輕人提著用土缽裝的燈火,身上除了干凈的纏腰布外,一無所有。而后面還有兩人,抬著一具尸體。他們?nèi)瞧帕_門,身體洗得很干凈,抬頭挺胸。那個提燈的年輕人,想必是死者的兒子;他們都在迅速地走著。
尸體將要在一處隱密的沙地,舉行火葬。一切都那么簡單,沒有講究的樞車,載滿了花,后面跟著一長列擦亮的車子,或送葬的人,走在棺木后面,一切都是陰沉黑暗?;蛑銜吹揭痪呤w,很得體地遮蓋著,待在腳踏車后面,要送到恒河去。死亡到處可見,而我們卻不曾與死亡生活在一起,死亡是生命百年一遇的美好。
克里希那穆提的《心靈日記》,是他在西方漫游時的心靈記錄。他寫道,當(dāng)太陽正在西下,深沉的寂靜,不經(jīng)意間籠罩在我們身上。過了一會,當(dāng)星星灑向大地時,他說,這樣的寂靜,正是我一直在尋覓的啊,通過書本,導(dǎo)師,和自身。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不少的東西,但都不同于這樣的寂靜。不過,它是不找自來,不請而來的。
我把生命浪費(fèi)在不重要的事情上了嗎?你不知道,我是怎樣走過來的,斷食、自殘,實(shí)證。很久以前,就看出這一切毫無意義,但卻不曾發(fā)現(xiàn)這種寂靜。我該如何做,以便留駐于這種寂靜里,維系它、在我心里擁有它?坐在自然之中,我意識到了這種神圣的寂靜,經(jīng)由這種寂靜,我仰望著星空,那些樹木以及河流。
信仰或宗教的膜拜,其實(shí)是對自然的感受,高于一切之上的崇拜。當(dāng)西方的天空,已經(jīng)沒有色彩,在地平線的上方,升起了一輪新月,顯得年輕、羞怯而溫柔。一切似乎正在消失,婚姻、死亡、孩童的笑聲,正在啜泣的人。在月兒的近處,出現(xiàn)了孤單的星,彌漫著無邊無極的安寧氣息。我坐在長椅上,迷失于靜寂的世界里。
自然就是一座堂皇無比的宗教殿堂。當(dāng)池塘中溢滿了清水,在那上面,有一千個倒影。天色黑下來時,天堂正在開放著。當(dāng)河流暗了下來,星星映照在靠近堤岸的河面上。漸漸地,白天的噪音接近尾聲,而夜晚溫和的噪音也開始了。望著星空和黑暗的大地,世界就在遙遠(yuǎn)的地方。美就是愛,似乎降臨在大地及萬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