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兵與“小蘿卜頭”的對話
在這本叫《紅巖魂》的書中,他們把你叫作烈士。其實你還是個孩子,不到8歲的孩子。你的父親叫宋綺云,是楊虎城將軍的秘書;你的母親是徐林俠,中共邳縣第一任婦女委員。他們都是共產(chǎn)黨員,你不是,你還沒來得及加入。從時間上推算,父親和母親37歲時生的你,38歲他們因為協(xié)助發(fā)動了那場著名的事變而被捕。那年你才8個月,母親在一個黑暗而泥濘的車站,脫下一件袖口脫線的大衣裹住你,從此你就在那件有她體溫的大衣中慢慢長大。
渣滓洞,原來是個產(chǎn)量不高的煤窯。這里烏云就像墨汁把天空泅染,左鄰右舍都是手腳碰響鐐銬的沉重聲音。8年來,你只能透過鐵窗去看藍天白云,就像一個孩子生來便被套上眼鏡,而這根根冷硬的柵欄要比鏡框沉重得多,也可怕得多。從照片上看,你的母親很美麗,你的父親很英俊。假若不是戰(zhàn)爭,他們將攜著手在春天的果園中漫步,就像假若不是戰(zhàn)爭,孩子你或者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成為詩人、企業(yè)家或政府官員一樣。但是為了一份信仰和自由,為了一聲“愿以我血獻后土,換得神州永太平”的誓言,母親抱著你,來到了那個漆黑而血腥的煤窯,剃光了頭發(fā)、戴上鐐銬、穿上囚服——呻吟、抗爭與歌唱。
顫抖的小手被母親牽著,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黑暗的甬道里。獄卒手持長槍跟在后面,那是每周一次的放風(fēng),不時有溫暖而皴裂的手從兩旁的柵欄中伸出,摸摸你的頭和臉。那些叔叔阿姨親熱地叫你小蘿卜頭。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頭大身小的。孩子,假若你有面包牛奶娃哈哈,我想你會和任何一個孩子一樣發(fā)育得結(jié)實挺拔。
《紅巖魂》叢書中這樣介紹你,“因行動較自由,常機智地傳遞消息和東西”。小小年紀也要背負秘密使命,我想象你走向一個個面容蒼白、衣衫襤褸的叔叔阿姨,撲向他們懷抱時,塞給他們一枚鮮紅的五角星、一團有勝利消息的剪報。孩子,你永遠不知道你給了叔叔阿姨們怎樣的一份堅持與憧憬。你就是沉重而嬌嫩的明天,就是即將到來的日子。和你天真純潔的笑臉相比,黑夜在四野逼近的沉沉腳步聲,算不了什么。敵人并不因為你的年齡而給你童年,一樣經(jīng)受呵斥暴打,一樣要吃窩頭咸菜。孩子,你不會撒嬌,不會憨笑。假若唱歌,也不會唱“讓我們蕩起雙槳”,而是唱硬硬的、燙燙的“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假若躺在媽媽懷中,也會注意不要碰到媽媽的肩膀,那里才被壞人釘了枚長竹釘;假若想上學(xué),就由羅世文將軍教你識些簡單的字。
羅世文將軍說:綠,綠樹的綠;羅世文將軍說:紅,紅旗的紅??捎H愛的孩子,你永遠看不到那反復(fù)默寫的紅旗了,你甚至不曾看過遠方原野上那些郁郁蔥蔥的綠樹。
1949年9月6日,你和爸爸媽媽,還有楊虎城將軍的一家三口,在戴公祠內(nèi)被特務(wù)用亂刀刺死。我不知道刺向你的那雙手怎樣殘忍而虛弱,就像電影《南京大屠殺》,鬼子把冒煙的手榴彈放在中國孩子的懷里,并笑著比劃:“糖饃饃,好吃的糖饃饃。”小蘿卜頭,我恨我的手無法伸過重重歲月,折斷那雙殺人的手,把你拉向我的懷抱,溫暖你、親吻你,把你舉到罪惡與血腥再也夠不到的地方。
孩子,我是那樣愛你,以至面對你小小的黑白照時熱淚一遍遍涌滿眼眶。我看著你的眼睛,黝黑清澈。在你窄窄肩膀上有一只手,我猜那是你母親的手,無限溫情地衛(wèi)護著你。我無法想象在陰暗的戴公祠堂里,你那花朵般的身體流了多少玫瑰汁液般的鮮血。盡管書中他們把你叫做宋振中烈士,但我知道你仍然是個孩子,一個8歲的小蘿卜頭,風(fēng)中燭火般無依無靠、驚恐飄搖。
孩子,你只有這么一張照片,黑白像紙中的你,睜著大大的黑眼睛,露著兩顆玉米粒般的門牙,就像一只稚氣未脫的小兔子。孩子,你要原諒你的爸爸媽媽,就因為太愛你和千千萬萬個你,他們才那么早便帶你上路,尋找自由、平等、和平的理想之光。這是一條艱難之旅,鋪滿了血肉與尸骨,斗爭在你們之前便已開始,在你們之后也不會結(jié)束。為此,尚未長大的孩子也被稱作了烈士。
孩子,假若有一天我要結(jié)婚生子,我多么希望你就是我的兒子。我會讓你頑皮地碰翻我的茶杯,盡情地尿濕嬰兒床。我會給你買鮮艷的衣服與精致的食品,唱人世間最動聽的歌謠。不讓壞人欺負你,不讓惡狗傷害你,甚至不讓甜蜜的小貓撓一下你的臉。同時,我會領(lǐng)著你,在這片染有烈士鮮血的大地上散步。指著那棵華蓋如云的大樹說:看,那是綠樹;指著頭頂那飄揚不息的旗幟說:看,那是紅旗。孩子,要有那天該多好,該多好呵。
孩子,現(xiàn)在我是安徽省軍區(qū)一名20歲的女戰(zhàn)士,記住多年之后你要如約前來,我將張開雙臂將你攬入柔暖的肚腹。而現(xiàn)在,我先要一遍遍擦拭手中的槍,今天該我站崗。走在黑漆漆的大山里,腳下的草地濕潤涼涼。我摸著去年植樹節(jié)栽下的小樹,那樣纖細結(jié)實的樹干,上面隱隱有雷電的烙印、霜雪的凍傷。孩子,我摸著它,就像摸著你瘦瘦的腰肢。風(fēng)吹樹葉“嘩嘩啦啦”地響,小樹輕輕地唱:慢慢地長吧。你在代替一個孩子生活,在代替他講訴那段銘心刻骨的歲月。
孩子,今天該我站崗。來之前我一遍遍擦拭槍管與刺刀,直到他們無比鋒利與雪亮。熱淚漲滿雙眼的一瞬,孩子我多想擁抱你、衛(wèi)護你,在9月6日的刀刃刺來之前,用槍制止這場屠殺,穿越50年的云霧與風(fēng)沙,帶你來到這和平而芬芳的年代?,F(xiàn)在,孩子你安心地睡吧,直到天使飛到你的眼睛上,直到雙臂發(fā)出鵝黃的芽,直到腳趾生出茂密的根須。就像童話里的小紅帽,被狼外婆吃到肚子里,卻一直等著逃出來。那是一粒飽滿的種籽被埋在歌樂山間。孩子,你的墳冢,其實是青春狂喜的穹頂。年年四月,那里會長出青翠的草、柔紅的花或者干脆就是個純潔的嬰兒。“小蘿卜頭”的故事代代流傳。爸爸講給兒子聽,兒子記住了他;兒子講給孫子聽,孫子便記住了他。
孩子,夜那么深了。我持槍看著遠方的燈火,每一盞燈都是熱茶、電視劇、天倫之樂在閃爍,還有那么多8歲的孩子在寫作業(yè)與熟睡。他們不但認識紅旗與綠樹,還會玩電子游戲機與變形金剛。他們還在做一些科幻小說的夢,在被窩里高興得面紅耳赤。小蘿卜頭,他們都不是你,但假若不是戰(zhàn)爭,你有可能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可現(xiàn)在,你的眼睛、指甲、牙齒都變成了滿天星星,均勻甜美的呼吸也化成了吹來吹去的夜風(fēng)。紅色巖石已永遠刻下你的容顏和故事,孩子,我一遍遍撫摸著你粗糙的皮膚與苦難的人生,深深傾聽并記住了一切:有時候啊,仇恨是為了更純粹地愛與生活;戰(zhàn)爭是為了更徹底地消滅戰(zhàn)爭;死亡是為了孕育千嬌百媚的春天;而一個個身軀的倒下,恰恰是為了一個民族的站起、一種信仰的聳立,一份心情的絕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