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刀鋒》和《月亮與六便士》剛回國,找工作。雖然似還沉醉在El Greco的畫里,現(xiàn)實已經(jīng)不顧一切向我襲來。面對世界的運動,我就像是個靜止的石膏,在光的流轉(zhuǎn)中退卻,才發(fā)現(xiàn)歐洲之行不過是暫且逃避的歲月,世界并不會因為我的欣喜與沉醉發(fā)生變化。身邊的同學(xué)已經(jīng)紛紛邁向白領(lǐng)公務(wù)員的社會化光明,而我卻恐懼那些光線不過是有著開關(guān)的探照燈,而不是陽光。那些為喜歡而喜歡,為好奇而好奇,為自己而去奔跑的理想與心氣,剎那間在同輩人中全部蒸發(fā)殆盡。原來大學(xué)生活只不過是保護我們心靈的最后一塊圍墻之瓦,而不是讓我們尋找到心靈的地方。別過后,靈光消逝,只能忘卻。而更多人毫無芥蒂急不及待地拋卻了靈光,投入世界的征戰(zhàn)?,F(xiàn)實與理想這對最濫俗的命題,這才在我人生里頭一遭地展開,我比照小說里的癡狂,曾經(jīng)那樣感嘆過。
然而,無論是Strickland還是Larry(許多人心中的高更與維特根斯坦),都只是毛姆對“獨立”精神的符號化幻想?;蚩裢龍?zhí)著或淡薄超脫,這兩個最偉大的主角似乎卻成了毛姆塑造的人物中最不成功的兩位——太空靈,作家與他們的對話仿佛就像隔著深淵的呼喊。說他們是作家對獨立自由的訴求,還不如說只是一種感情上的傾向。夢與理想,也許不過是俗世幻想中的冷酷仙境,我們只知有桃花源,卻不知其在何處,也不明其生活的細節(jié)。無論是在Moon and Sixpence還是Razor's Edge,最生動的都不是作為理想彼岸的主角,而是擁有七情六欲的配角們,是Isabel對物質(zhì)與現(xiàn)實的熱愛,Elliott可笑的虛榮,或者是Stroeve對藝術(shù)缺乏天才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最會寫群戲的毛姆讓他們在對談中交鋒,在宴會中聚攏又分道揚鑣,現(xiàn)實的多面體自然一一展開。而他一直用三分醉眼觀望,或許是想用Isabel的世俗精明對比Larry深沉的天真,又或許想從Stroeve身上反差突出Strickland迥異稟賦在心理上暗面,然而終究不過是讓人們愛上Isabel,而不是皎潔的Larry。
如是,Of Human Bondage脫胎而出,究極而言,人生之枷鎖現(xiàn)實之牢籠卻不過是毛姆一以貫之的命題。Carey一出場并不是那么討人喜歡,小說在前半步同樣難以閱讀。它一改毛姆往日酒醉似的尖刻諷刺,變成了羅曼羅蘭沉悶的調(diào)調(diào)。Philip生就比他人更困在桎梏之中,畸形的腳、失去雙親、牧師家庭的信仰與冷漠,這一切是他的命運他的枷鎖,他的脆弱。不妨將整部小說看成是人生枷鎖的種種面相以及毛姆的反抗宣言——從存在主義到后印象派,從海德堡哲學(xué)到巴黎學(xué)畫的日子,Philip Carey在前半生拼盡全力的,就是擺脫身體、家庭、宗教、激情迷狂、夢幻與平庸的束縛。
固然,超脫生之困惑、人之極限,這種將自己重新鑄造成另一個“他者”的理性節(jié)制的力量,常讓我們涕泗縱橫,因為這暗示著我們灰暗自身的可能性。我們的世界對反抗者、超越者力量的塑造亦從未將息,我們愛主,我們崇拜超人,我們神化英雄,我們敬仰詩人自殺,其邏輯極致就是死亡與永恒之雙生——拋卻肉體才能獲取自由,而這種神性美學(xué)同樣纏繞在經(jīng)典小說的夢境之中。但若小說僅停留在前100章崎嶇經(jīng)歷的描寫,那么不過平添了另一個克里斯朵夫,這也許是不少毛姆迷忽視《人生的枷鎖》的原因——造神從不是這個狡猾老頭的專長。 然而,毛姆用后幾章的回歸輕輕扳倒了前面所有的內(nèi)容。Carey迅速放棄了繪畫,不再為不能抑制情欲迷狂而羞愧,回到醫(yī)學(xué)院從醫(yī)。放棄了前百幾章一直喋喋不休的夢想(當(dāng)一個游醫(yī),到西班牙去旅行,自由呼吸與思考)——他向那位溫情的姑娘求了婚。漫長的反抗與成長之途,較之Carey最后回歸現(xiàn)實的決定,兩者在書中的比重九牛之于一毛,乍看有些愕然。有人說這是毛姆少有的一次寬容,他在心里為自己送上一條未曾走過的平凡而幸福的俗世之路,這個自傳式小說的書寫者自身,卻從未得到過這樣一種結(jié)局,毛姆在自己的人生中走的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路,他愛男亦愛女,更愛青春的肌膚與胴體,他終其一生在游歷中尋找自由,或是逃逸,從來就沒有回到“現(xiàn)實”之中。 為什么Philip Carey的終局如此?答案再也不會是毛姆的心情,而不過是我們自己對現(xiàn)實與理想關(guān)系的一次次闡釋。那,是否有人如我現(xiàn)在般,將反抗看作另一重枷鎖? 掙脫與超越是一出哥特式的悲劇。使仰望者感到渺小、恐懼、敬仰的穹頂高高指入云天,那是拋卻肉身——犧牲的悲劇;彩玻璃講述傳奇,傳奇卻只將微弱的光線拋入教堂信眾心里。恐怖鋼琴聲中蕓蕓眾生,依然在昏暗中掙扎。新約故事的命運不過是自由的背反——尋找自由的一群人,自由的引領(lǐng)者、罪的救贖者來臨,救贖者犧牲,最后帶來每個人沉重的十字架。掙脫的努力走向了意愿的反面。 深情的Walter死了,Kitty在一次恥辱的性愛后自由重生;Edward在喧囂與孤寂的追捧聲中死去,他的創(chuàng)作卻早在Rosie私奔時就死了,而Rosie在紙醉金迷的美國找到最愛;Julia為自己假面具的生活找到了意義,Sophie不用再作抹大拉,可以沉醉與酒和死。毛姆喜愛的人物終會在結(jié)局中找到自己一直想要的東西,心滿意足,她們碰巧都這么像毛姆的文字本身——心靈的一部分早就超脫了塵世,紛繁世間看得通透看得悲痛,卻無法割舍,一如既往在這杯苦艾酒里醉生夢死。 毛姆向來是冷嘲的,甚至是幽默的,而幽默何嘗不是悲傷的表面?只有體會過生命苦痛卻刺不破生之欲望的人,才能寫出喜劇吧。 Of Human Bondage的最終章,看著醫(yī)院里形形色色的病人,Carey感嘆人生苦難的不盡相同,“寬恕他們吧,因為他們對自己所為毫不知道。” 毛姆一生的掙扎,在Canterbury的回首中回到了原點。 自我救贖是刀鋒,“剃刀鋒利,越之不易”。 想想跌宕的人生,只是為了追求終未達到的自由,卻多想重回Canterbury天真的時光,不管要經(jīng)歷多少次相同的折磨,也愿意再一次投入生活殘酷的懷抱。這一切的情感不正意味著,我們所經(jīng)歷并非毫無價值?我們終未抵達,但又終可以用笑來代替,那數(shù)不盡寫不完的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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