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陳熙涵
　　“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在中國人的記憶中，都留存著朱自清《背影》中那個粗布青衫的父親形象。這個從中學語文教材里“走出來”的父親，幾乎是我們關于親情之動人的最經典形象，也是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第一次特寫親情的形象。
　　
當下，親情價值的回歸顯得尤為必要
　　相比愛情，親情在我們的生活中最容易成為生活的背景。我們在這個背景里生活起居，不知不覺習以為常，更少用文字去紀念它，以至于我們在《背影》出現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找不出一個可以與之相當的形象。然而，這種情況正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日前，知名女演員、導演蔣雯麗就將個人首部隨筆集的“男一號”對準了陪自己一起長大的姥爺。在《姥爺》一書中，我們看到了從寫作者筆端自然流出的樸素情感，也看到了一位在特殊的歲月里，一路呵護外孫女成長，甚至對外孫女品行上形成巨大影響的草根老者形象。書中令人動容之處在于，蔣雯麗用一種幾乎零度寫作的方式，通過無數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將那個艱難的歲月里，一老一少彼此心靈上的依靠，變成了濃濃親情最完整的注腳。在豆瓣網，很多讀者表示書中的姥爺形象可愛、可敬、感人至深耐人尋味，也有人認為“姥爺”是《背影》之后最溫暖人心的形象。
　　“這些年年紀也慢慢大了，很多小時候的東西都變得歷歷在目。一方面是對姥爺的懷念從未割舍，一方面又覺得那時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如今已經沒有了，親情的東西變得淡漠?！痹谡劶皩懽鞒踔詴r，蔣雯麗不可避免地談到2009年時的那部電影《我們天上見》，她坦陳《姥爺》一書是從《我們天上見》的基礎上“長”出來的。盡管當年這部電影廣受圈內好評，并摘得當年的釜山電影節(jié)“最受觀眾喜愛電影大獎”，但是蔣雯麗認為電影與自己的真實生活只有70%的相像，而更多非戲劇化的生活細節(jié)，必須在鏡頭之外得以展現。
　　據悉，此次出版《姥爺》一書，正是在當年電影基礎上，添加了更多她與姥爺、父母、爺爺奶奶、姐姐們之間的生活細節(jié)，蔣雯麗表示，她希望通過這本書的講述，為更多讀者帶來對親情的珍惜和理解；同時，寫作對她來說也是對自己精神家園的一次找尋。
　　近年來，名人出書回憶親情趨勢漸暖。從倪萍的《姥姥語錄》，到龍應臺的《目送》，再到蔣雯麗的《姥爺》，敘事者的共同之處，都講述了自己與家人的親情故事，字里行間對舊時親情充滿懷念。盡管身處不同的時代，人與人之間親情仍然是共通的。而在當下的中國，親情價值的再度回歸則顯得尤為必要，也因此，這些書每每出版都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和討論。據了解，《姥爺》一書面市后短短一個多星期，“姥爺，我想你了”；“那些年，疼愛我們的TA”等話題迅速在網上形成一輪又一輪的熱議。
　　
對“情感饑餓”和“精神危機”的思考和批判
　　“我們天上見，不是為了讓我們在天上見，而是為了我們今天能夠更好地與父母相處。”在充滿濃濃生活氣息的白描中，這句話無疑是全書的精神內核。題中之義，竟與最近在網上和微博瘋傳的一則書信驚人地巧合。
　　日前，香港著名主持人梁繼璋給剛出生的兒子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梁繼璋現身說法，將自己一些慘痛的人生教訓和人生體悟，拿出來與兒子分享。其中，“人，可以白手興家，但不可以手無寸鐵”；“對你不好的人，你不要太介懷，在你一生中，沒有人有義務要對你好，除了我和你媽媽”等迅速傳開，成為了人們在談論親情時的名言金句。而這這則家書的最后一句——“無論愛與不愛，下輩子我們都不會再見”，以正話反說的方式，使一些為人子女者“恍然大悟”，意識到要珍惜當下與家人共聚的時光。截至記者發(fā)稿時，百度搜索的結果顯示，這封不長的家書以不同的形式被轉載、轉發(fā)高達60余萬次。
　　這封家書也引起了一些公眾人物的注意。文化學者張頤武、電影導演彭浩翔等都在自己的微博對此作出評論。但與此同時，該段文字也引發(fā)了一些不同看法。天涯網友“無湯不飽”表示：我還沒有孩子，也沒太老。我在想我會對未來可能出生的孩子說什么呢？和這位父親不同，我并不想盡力避免孩子未來走彎路。我其實最想我的孩子傻乎乎地熱愛著這個世界，而不是那么早就客觀冷靜地對待這個世界。而另一位網友則表示，這位父親寫給兒子的字里行間的確濃縮了他自己的許多人生經驗和智慧，但是對孩子來說，無論多么真實，這樣的敘述還是多少有點兒殘酷。
　　無論如何，這些思考和爭議促成了人們對親情的一次重新打量，也從另一方面說明，親情敘事除了端出一碗碗濃縮著親情熱量的心靈雞湯，還應該可以不時讓人讀出對這個時代里“情感饑餓”和“精神危機”的思考和批判。
　　“我總覺得，或許是艱辛貧困、互相扶持的記憶，使得我們這一代中年人特別疼惜自己的長者。但是現在的年輕的一代，那昂首闊步走過半島酒店，走進豪華商廈、從頭到腳都穿戴著名牌的一代——當他們是中年人時，會以什么樣的心情來看待他們的父母呢？是一種被物質撐得過飽后的漠然？還是把一切看得理所當然的無聊？”這是寶島臺灣女作家龍應臺寫在《目送》一書中的文字。名人出書寫親情，在某種程度上，對社會是有著非比尋常的示范和引導作用的，除了《姥爺》那樣一種引發(fā)讀者共鳴的文字之外，現有的一些作品對親情的反思意識漸濃。比如，之前出版的倪萍的《姥姥語錄》，龍應臺的《目送》等。當年，夏丏尊在翻譯名著《情感教育》時曾經說過，“教育之沒有情感，沒有愛，如同池塘沒有水一樣。沒有水，就不成其為池塘，沒有愛就沒有教育?！蔽覀冇欣碛上嘈牛S著這個話題的深入，情感教育正在隨之回來。
　　
《姥爺》摘錄 我們天上見，不是為了讓我們在天上見，是為了我們今天能更好地與父母相處
　　姥爺和我，一個九十歲，一個七八歲，在七十年代末，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他扶持我長大，我陪他走完人生的路。一個生命像小樹長高，長壯實，一個生命卻像一棵老樹，慢慢地倒下了，無聲無息。
　　我自己現在也有了孩子，有時看著他在我的身邊睡著了，那天使一般的表情，心里對他涌起無限的愛。我就會想，姥爺那時看我，也是這樣的吧。
　　我想把這種愛，這種生命傳承的愛寫出來。
　　那時，時間對所有的人都是靜止的。
　　現在，時間對所有的人都是如梭的。
　　——《序》
　　姥爺個子不高，偏瘦，象征性地拄個拐杖在前面走；我個子也不高，麻稈一樣瘦，晃晃悠悠地跟在姥爺的后面。我們一前一后地去買菜，姥爺提起菜籃子，忘了拐杖，我在后面拄著比我還高的拐杖跟著。
　　老人走得慢，小孩比老人走得更慢。我們一前一后地去撈魚蟲，姥爺提著水桶，我扛著漁網，紅通通的魚蟲讓我們倆都欣喜若狂，趕緊跑回家把魚蟲放到魚缸里，滿意地看著魚兒張開大嘴狂吃。我們還一前一后地去領工資，那是每個月最殷切盼望的日子。到了窗口，姥爺把我舉起來，我遞上姥爺的私章，領來姥爺38元2角的工資。
　　——《姥爺的小尾巴》
　　傍晚，夕陽的余暉灑在濕漉漉的院子里。魚兒在清水里游，花兒在露珠下笑。姥爺坐在藤椅上，欣賞這他一院子的花。我坐在姥爺腿上，欣賞著我的勞動成果。
　　我最早學會的一首古詩，特別像我家的小院：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拍攝《我們天上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對攝影師描述我要的兩個理想中的鏡頭。其中之一是：移動攝影機從大院門口，跟著一路蹦蹦跳跳的小蘭，穿過曲曲折折的巷子，經過一片破舊的老房子，最后停在一扇紅色的小門前。
　　后來，兩個理想中的鏡頭都沒有拍成。原因是我兒時的院子已經不復存在……但是，那個巷子，那條曲徑，那扇紅門，那推開門時驚心動魄的美麗，時常出現在我的白日夢里，就像美國電影《蝴蝶夢》中的開場白一樣：
　　“昨天夜里，我又回到了我的曼德里……”
　　——《小院》
　　總有鄰居把自己家的咸魚咸肉，掛到我們家的小院里，過年時再來取，肯把這么貴重的東西寄存在這兒，一定是出于信任。姥爺指著這些掛在鐵絲上的“奢侈品”對我說：“他們替我們家顯富呢?！?br>　　——《過年》
　　有一個畫面，我至今難忘。夕陽中，坐在藤椅里打盹的奶奶突然說了一句話：“人這一輩子，真像是做了一場夢?！?br>　　一直到今天，我都在想，那個下午，奶奶做了一個怎樣的夢，讓目不識丁的她，說出了這樣一句有深意的話？
　　——《爺爺奶奶》
　　媽媽收到過很多充滿溢美之詞的求愛信，其中一封只有七個字：我想和你交朋友。媽媽回了三個字：我同意。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唯有輕輕問一聲：噢，原來你也在這里呀。”張愛玲的蒼茫之語，正契合了爸爸媽媽這十個字的姻緣。
　　也就是這十個字的承諾，讓他們承載了日后長期兩地分居的艱難和痛苦，讓他們跟著新中國一起經歷了二十多年的“運動”，而始終信守不渝。
　　這是今天的人們，很難想象也很難做到的。
　　——《爸爸媽媽》
　　在微弱的篝火下，我看到姥爺那還沒有來得及上漆的棺材……我張著嘴，站在那兒喘息。
　　沒有人注意到我，沒有人知道我走了，也沒有人知道我回來了。
　　我站在那兒，看著坑里的土越埋越多，越埋越高。有一個聲音，突然在我的心里對我說：“你的童年結束了。”
　　姥爺安葬以后，我得了心肌炎，媽媽說我是因為過度悲傷。
　　這令我很羞愧，我其實沒有媽媽想象的那么悲傷，不是愛不夠深，而是我相信姥爺的靈魂去了天上，他在那里等我。
　　——《我們天上見》
　　
《目送》摘錄 我們拼命地學習如何成功沖刺一百米，但是沒有人教過我們：你跌倒時，怎么跌得有尊嚴
　　我慢慢的，慢慢的了解到，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段，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目送》
　　“夫妻、父子、父女一場，情再深，義再厚，也是電光石火，青草葉上一點露水，只是，在我們心中，有萬分不舍?！?br>　　——《冬，一九一八》
　　我想說的是，K，在我們整個成長的過程里，誰，教會我們怎么去面對痛苦、挫折、失?。克辉谖覀兊募彝ソ逃?，它不在小學、中學、大學的教科書或課程里，它更不在我們的大眾傳播里。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只教我們如何去追求卓越，從砍櫻桃的華盛頓，懸梁刺股的孫敬、蘇秦到平地起樓的比爾·蓋茨，都是成功的典范。即使是談到失敗，目的只是要你絕地反攻，再度追求出人頭地，譬如越王勾踐的臥薪嘗膽，洗雪恥辱，譬如哪個戰(zhàn)敗的國王看見蜘蛛如何結網，不屈不撓。
　　我們拼命地學習如何成功沖刺一百米，但是沒有人教過我們：你跌倒時，怎么跌得有尊嚴；你的膝蓋破得血肉模糊時，怎么清洗傷口、怎么包扎；你痛得無法忍受時，用什么樣的表情去面對別人；你一頭栽下時，怎么治療內心淌血的創(chuàng)痛，怎么獲得心靈深層的平靜；心像玻璃一樣碎了一地時，怎么收拾？
　　——《跌倒——寄K》
　　
香港知名主持人梁繼璋寫給兒子的一封信 下輩子無論愛與不愛,都不會再見
　　我兒：
　　寫這備忘錄給你，基于三個原則：
　　一）人生福禍無常，誰也不知可以活多久，有些事情還是早一點說好。
　　二）我是你的父親，我不跟你說，沒有人會跟你說。
　　三）這備忘錄里記載的，都是我經過慘痛失敗得回來的體驗，可以為你的成長省回不少冤枉路。
　　以下，便是你在人生中要好好記住的事：
　　一.對你不好的人，你不要太介懷，在你一生中，沒有人有義務要對你好，除了我和你媽媽。至于那些對你好的人，你除了要珍惜、感恩外，也請多防備一點，因為，每個人做每件事，總有一個原因，他對你好，未必真的是因為喜歡你，請你必須搞清楚，而不必太快將對方看作真朋友。
　　二.沒有人是不可代替，沒有東西是必須擁有?？赐噶诉@一點，將來你身邊的人不再要你，或許失去了世間上最愛的一切時，也應該明白，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三.命是短暫的，今日你還在浪費著生命，明日會發(fā)覺生命已遠離你了。因此，愈早珍惜生命，你享受生命的日子也愈多，與其盼望長壽，倒不如早點享受。
　　四.世界上并沒有最愛這回事，愛情只是一種霎時的感覺，而這感覺絕對會隨時日心境而改變。如果你的所謂最愛離開你，請耐心地等候一下，讓時日慢慢沖洗，讓心靈慢慢沉淀，你的苦就會慢慢淡化。不要過分憧憬愛情的美，不要過分夸大失戀的悲。
　　五.雖然很多有成就的人士都沒有受過很多教育，但并不等于不用功讀書，就一定可以成功。你學到的知識，就是你擁有的武器。人，可以白手興家，但不可以手無寸鐵，謹記！
　　六.我不會要求你供養(yǎng)我下半輩子，同樣地我也不會供養(yǎng)你的下半輩子，當你長大到可以獨立的時候，我的責任已經完結。以后，你要坐巴士還是奔馳，要自己負責。
　　七.你可以要求自己守信，但不能要求別人守信，你可以要求自己對人好，但不能期待人家對你好。你怎樣對人，并不代表人家就會怎樣對你，如果看不透這一點，你只會徒添不必要的煩惱。
　　八.我買了十多二十年六合彩，還是一窮二白，連三獎也沒有中，這證明人要發(fā)達，還是要努力工作才可以，世界上并沒有免費午餐。
　　九.親人只有一次的緣分，無論這輩子我和你會相處多久，也請好好珍惜共聚的時光，下輩子，無論愛與不愛，都不會再見。
　　梁繼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