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吳偉業(yè)（1609—1671），字駿公，號梅村，太倉（今江蘇太倉）人。明末進士，官至左庶子。清初，被迫出任國子監(jiān)祭酒，三年后，棄官還鄉(xiāng)。為清初詩壇重要作家。圓圓，陳圓圓，本姓郁，名沅，字畹芬，明末蘇州名妓。明末遼東總兵吳三桂納之為妾。后吳三桂出鎮(zhèn)山海關，李自成攻占北京，陳圓圓被俘。吳三桂大怒，乞降于清，引兵攻陷北京，奪回陳圓圓。后隨吳三桂入云南，晚年出家為女道士。

吳偉業(yè)

鼎湖〔鼎湖〕傳說黃帝曾在荊山鑄鼎，鼎成后便乘龍升天而去，因稱其地為鼎湖。后來以鼎湖指皇帝的死。這里是說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當日棄人間，破敵〔破敵〕指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擊敗李自成起義軍。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六軍俱縞素〕六軍，周朝天子統(tǒng)帥六軍，一軍有一萬二千五百人。泛指朝廷的軍隊?？c素，白衣，指喪服。，沖冠一怒為紅顏〔紅顏〕指陳圓圓。。

紅顏流落非吾〔吾〕我，吳三桂自稱。以下四句以吳三桂口吻為其降清作辯解。戀，逆賊天亡自荒燕〔逆賊天亡自荒燕〕逆賊，對李自成起義軍的蔑稱。天亡，天意使之滅亡。自，由于?；难?，沉迷于宴飲作樂。燕，通“宴”。。電掃黃巾定黑山〔黃巾、黑山〕都是東漢末年的農(nóng)民起義軍，代指李自成起義軍。，哭罷君親〔君親〕指崇禎皇帝和吳三桂的父親吳襄。當時，吳襄已經(jīng)被李自成起義軍所殺。再相見。

相見初經(jīng)田竇〔田竇〕西漢的安武侯田蚡和魏其侯竇嬰，兩家都是外戚。這里指崇禎皇帝的外戚，田貴妃的父親田宏遇。家，侯門〔侯門〕指田宏遇家。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箜篌伎〔許將戚里箜篌伎〕戚里，漢代長安城中外戚居住的地方，與侯門同義。箜篌伎，彈箜篌的歌妓，指陳圓圓。，等取將軍油壁車〔等取將軍油壁車〕等，期待。將軍，指吳三桂。油壁車，古代女子乘坐的車，因車壁以油涂飾而得名。樂府《蘇小小歌》：“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SPAN>。

家本姑蘇浣花里〔浣花里〕唐代妓女薛濤居住的地方，暗指陳圓圓的妓女身份。，圓圓小字姣羅綺〔姣羅綺〕姿態(tài)美好，衣著漂亮。。夢向夫差苑〔夫差苑〕春秋末年吳國國君夫差與西施游樂的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蓮人〔前身合是采蓮人〕前身，前世。合，應該。采蓮人，指西施。，門前一片橫塘〔橫塘〕在蘇州西南，是陳圓圓的家鄉(xiāng)。水。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豪家〕指外戚豪門田宏遇。強載歸？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熏天意氣連宮掖〔熏天意氣連宮掖〕熏天意氣，指氣勢威赫。宮掖，后宮嬪妃居住的地方。，明眸皓齒無人惜〔明眸皓齒無人惜〕田貴妃專寵，陳圓圓雖被送入宮中，卻沒有得到崇禎皇帝的眷顧。。

奪歸永巷閉良家〔奪歸永巷閉良家〕陳圓圓從宮中被遣回田家，仍為家妓。永巷，宮中嬪妃居住的地方。，教就新聲傾坐客。坐客飛觴〔飛觴〕舉杯。觴，酒杯。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

白皙通侯〔白皙通侯〕通侯，漢代列侯中的最高一等，這里指吳三桂。白皙，膚色白凈，意謂年輕。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吳三桂為了早帶走陳圓圓，甚至顧不得選擇佳期。銀河，傳說每年的七月七日，牛郎織女才能渡過銀河相會。？

恨殺軍書抵死催〔抵死催〕拼命的催促。崇禎皇帝催促吳三桂出兵山海關，抵制清兵。，苦留后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蟻賊〕對李自成起義軍的蔑稱。滿長安。

可憐思婦樓頭柳〔思婦樓頭柳〕語出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思婦，指陳圓圓。，認作天邊粉絮〔粉絮〕楊花，比喻沒有從良的妓女。看。遍索綠珠〔綠珠〕西晉石崇之妾，美艷異常，善吹笛。石崇失勢，孫秀欲奪綠珠，綠珠墜樓自盡。圍內第，強呼絳樹〔絳樹〕漢末著名舞妓，借指陳圓圓。以上六句寫李自成起義軍攻占北京，陳圓圓為起義軍所得。出雕闌。

若非壯士〔壯士〕指吳三桂。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云鬟不整驚魂定。

蠟炬迎來在戰(zhàn)場〔蠟炬迎來在戰(zhàn)場〕吳三桂打聽到陳圓圓的下落，結五彩樓，列旌旗，簫鼓三十余里，親自前去迎接。，啼妝〔啼妝〕東漢時，婦女用脂粉抹在眼睛下，猶如啼痕，稱為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專征簫鼓向秦川〕專征，古代帝王授予諸侯、將帥自行決斷征戰(zhàn)的軍權。簫鼓：軍樂。秦川：秦嶺以北的地區(qū)，古代屬秦地，故稱秦川。，金牛道〔金牛道〕又稱石牛道，即蜀棧道，是古代由陜西入川的重要通道。上車千乘。

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斜谷，即褒斜道，因經(jīng)褒水、斜水兩河谷而得名。畫樓，指一路上為陳圓圓安排豪華住宅。散關，大散關，今陜西寶雞西南散嶺上。以上說陳圓圓隨吳三桂由秦川到漢中。。傳來消息滿江鄉(xiāng)，烏桕紅經(jīng)十度霜〔烏桕紅經(jīng)十度霜〕烏桕，江南常見的落葉喬木，葉子經(jīng)霜變紅。十度霜，指時間過了十年。。

教曲妓師憐尚在〔憐尚在〕為陳圓圓未在離亂中遭難而高興。，浣沙〔浣紗〕用西施未入宮前在若耶溪浣紗的典故。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銜泥燕〕比喻地位低微的同伴。，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尊〔尊〕通“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擅〕占據(jù)，享有。侯王。當時只受聲名〔聲名〕指陳圓圓作妓女時的名聲。累，貴戚名豪競延致〔競延致〕爭相延請招致。。

一斛珠連萬斛愁〔一斛（ｈú）珠連萬斛愁〕陳圓圓今日的受寵引起了往后的漂泊。一斛珠，傳奇《梅妃傳》中，唐玄宗思念梅妃，適逢外國進貢寶珠，遂命賜一斛給梅妃。借用此典，寫陳圓圓受到萬般寵愛。，關山漂泊腰支細。錯怨狂風揚落花〔狂風揚落花〕指陳圓圓在戰(zhàn)亂中被俘事。，無邊春色〔無邊春色〕指后來美好的生活。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傾國與傾城〕指美女。漢武帝時，樂師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保怪芾伞仓芾伞持荑?。周瑜的妻室小喬，是東吳的美女。這里借指吳三桂。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全家白骨成灰土〕吳三桂全家都被李自成起義軍所殺，僅陳圓圓得脫。，一代紅妝照汗青〔一代紅妝照汗青〕吳三桂因陳圓圓破家叛明，竟然讓一代美人留名史冊。汗青，史冊。。君不見，館娃〔館娃〕館娃宮，在浙江靈巖山頂，夫差為西施所建。初起鴛鴦宿，越女〔越女〕越地女子，指西施。如花看不足。

香徑〔香徑〕采香徑，即箭徑。相傳夫差派人在溪旁種植香草，讓宮女們泛舟采香。塵生鳥自啼，屧廊〔屧（ｘｉè）廊〕響屧廊，在館娃宮。西施穿木底鞋在廊上繞行，能發(fā)出陣陣響聲。屧，古代一種木底鞋。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換羽移宮〕演奏音樂時變換曲調。羽、宮，古代五聲音階中的兩個音級。這里語義雙關，暗指改換朝代。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珠歌翠舞古梁州〕吳三桂在漢中尋歡作樂，沉湎酒色。梁州，漢中南鄭為古梁州所在地，當時吳三桂鎮(zhèn)守漢中。。

為君別唱〔別唱〕另唱。吳宮曲〔吳宮曲〕詠嘆吳國盛衰興亡的歌曲。，漢水〔漢水〕長江的支流，漢水的上游在漢中境內。東南日夜流！

欣賞指要

《圓圓曲》是一首通過男女愛情寫歷史興亡之感的長詩杰作。它以明末陳圓圓與吳三桂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為線索，展現(xiàn)出一幅明清之際歷史轉折時期的社會畫卷。

全詩規(guī)模宏大，個體命運與國家民族的興亡交織融匯，既塑造出比較具體的人物形象，又反映了當時的重大歷史事件。作為一位深具生命感受力的詩人，吳偉業(yè)所關心的不僅僅是史實本身，而更多的是史實背后所隱藏的個體命運。對于吳三桂叛明降清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詩人措辭隱約閃爍，既帶有嘲諷和斥責，又給予他頗多的同情。“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道出了吳三桂的悲劇性處境：作為明朝廷的命官，他受崇禎皇帝之命鎮(zhèn)守山海關，而當李自成攻占京城之后，他所依賴和保衛(wèi)的朝廷已不復存在。外有滿清入侵，內有叛軍攻占，他腹背受敵，被推到了夾縫之中。在兩股同樣敵對的勢力當中，他必須做出抉擇才有可能求得生存的空間；而李自成在這時候偏偏觸痛了他的軟肋，劫擄了他心愛的女人。作為一個有血性的男子，吳三桂萬不能容忍所愛女子為人強擄這一奇恥大辱；同時，做出與李自成為敵的決定，由此而付出的代價是包括父親在內的全家的毀滅。而叛明投清的后果，則是永昭史冊的千古罵名。吳三桂在歷史轉折的關頭，被推到了多重棘手的艱難抉擇當中。在這首詩中，作者并沒有對吳三桂做出旗幟鮮明的評價，他只是指出，人處在歷史造成的困境中時，是無法做出兩全的選擇的，柔弱的個體生命無力掙脫歷史造成的悲劇命運。

這首《圓圓曲》包含了詩人自己與其相類似的人生體驗，也正因此，全詩意緒迷離凄愴，情感糾結，極富藝術感染力。

有關資料

此詩用《春秋》筆法，作金石刻畫，千古妙文，長慶諸老（指元稹、白居易等）無此深微高妙。一字千金，情韻俱勝。

（清·胡薇元《夢痕館詩話》）

（梅村詩）攢簇化工，陶冶古今，陽施陰設，移步換形。

（清·錢謙益《與吳梅村尺牘》）

梅村詩有不可及者二：一則神韻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后腔調，而指事類情，又宛轉如意，非如學唐者之徒襲其貌也；一則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說家故實，而選聲作色，又華艷動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

（清·趙翼《甌北詩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