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周星蓮《臨池管見》

白罌粟 2013-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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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池管見》清·周星蓮　

　　○序

　　士先器識而后文藝，藝末也。禮、樂、射、御、書、數(shù)皆藝，而書居其末，由書而言，探制作之精，辨形聲之正，于以窮苞，苻匡偽謬，上窺古圣賢之用心，志道者猶或少之。至舍意義而講字畫，遺宗旨而究標(biāo)格，抑又末已。余志識淺陋，艱于問學(xué)，顧雅愛古人法書，見輒臨摹。臨摹之久，每苦形似，既而思得其意，乃遍覽諸家碑帖，參觀互證，始規(guī)其立法，因玩其取勢，進(jìn)勘其用筆，繼悟其行神，夫而后覺。古人作書之意，往往超乎筆畫行墨之外，而求其意者不可泥筆畫行墨之跡，而仍不能越乎筆畫行墨之中。茍非會而通之，神而明之，其不為刻舟求劍、買櫝還珠者，蓋亦鮮矣。余從事既久，間有心得，更于前人所論稍有發(fā)明，得如干則，冗雜無次，雅不足觀。有以余為知言者，謀付剞劂。余固辭不獲，緣自敘其取業(yè)之小，與嗜好之偏，而名之曰臨池管見。噫，鍾、王而降，以書名無家者代不數(shù)人，一藝之末成名者之不多覯如此！余于書未嘗有得，而積數(shù)十年之力，僅能粗識其梗概，則進(jìn)乎藝而言器識，更由是而上企。夫文章性道之精，不誠戛戛乎，其難之哉！世之易視，一切徒競時俗，無足重輕之名，而不求合于古人者，亦可以廢然返矣。時同治七年歲次戊辰夏六月，星蓮自序。

上世結(jié)繩而治，自伏羲畫八卦，而文字興焉。故前人作字，謂之字畫，畫分也，界限也。爾雅釋地：涂出其右而還之，畫邱。注言：為道所規(guī)畫。釋名：道出其右曰畫邱，人尚右，凡有指畫，皆尚右。故用右手畫字?；蜃螂`，或楷，或行，或草，皆當(dāng)不忘畫字之義；為橫、為豎、為波、為磔、為鉤、為，當(dāng)永守畫字之法。蓋畫則筆無不直，筆無不圓，而字之千變?nèi)f化，窮工極巧，從此出焉。乃后人不曰畫字，而曰寫字。寫有二義。說文：“寫，置物也?！表崟簩?，輸也。置者，置物之形；輸者，輸我之心。兩義并不相悖，所以字為心畫。若僅能置物之形，而不能輸我之心，則畫字、寫字之義，兩失之矣。無怪書道不成也。

　　字畫本自同工，字貴寫，畫亦貴寫，以書法透入于畫，而畫無不妙；以畫法參入于書，而書無不神。故曰：善書者必善畫。善畫者亦必善書。自來書畫兼擅者，有若米襄陽，有若倪云林，有若趙松雪，有若沈石田，有若文衡山，有若董思白。其書其畫，類能運用一心，貫串道理，書中有畫，畫中有書，非若后人之拘形跡以求書，守格轍以求畫也。米元章謂：東坡為畫字。自謂刷字。此不過前人等而上之，精益求精之語，非謂不能寫字，而竟同剔刷成字，描畫成字也。自檜以下無譏。后之作書者欲求蘇、米之刷字、畫字，不可得矣。

　　書法在用筆，用筆貴用鋒。用鋒之說吾聞之矣，或曰正鋒，或曰中鋒，或曰藏鋒，或曰出鋒，或曰側(cè)鋒，或曰扁鋒。知書者有得于心，言之了了，知而不知者各執(zhí)一見，亦復(fù)言之津津，究竟聚訟紛紜，指歸莫定，所以然者，因前人指示后學(xué)要言不煩，未嘗傾筐倒篋而出之。后人摹仿前賢，一知半解，未能窮追極究而思之也。余嘗辨之，試詳言之：所謂中鋒者，自然要先正其筆。柳公權(quán)曰：心正則筆正，筆正則鋒易于正。中鋒即是正鋒，自不必說。而余則偏有說焉，筆管以竹為之，本是直而不曲，其性剛，欲使之正，則竟正。筆頭以毫為之，本是易起易倒，其性柔，欲使之正，卻難保其不偃。倘無法以驅(qū)策之，則筆管堅而筆頭已臥，可謂之中鋒乎？又或極力把持，收其鋒于筆尖之內(nèi)，貼毫根于紙素之上，如以箸頭畫字一般，是筆則正矣、中矣，然鋒已無矣，尚得謂之鋒乎？或曰：此藏鋒法也。試問所謂藏鋒者，藏鋒于筆頭之內(nèi)乎？抑藏鋒于字畫之內(nèi)乎？必有爽然失、恍然悟者。第藏鋒畫內(nèi)之說，人亦知之。知之而謂惟藏鋒乃是中鋒，中鋒無不藏鋒，則又有未盡然也。蓋藏鋒、中鋒之法，如匠人鉆物，然下手之始四面展動，乃可入木三分。既定之后，則鉆已深入，然后持之以正。字法亦然。能中鋒自能藏鋒，如錐畫沙，如印印泥，正謂此也，然筆鋒所到收處、結(jié)處、掣筆映帶處，亦正有出鋒者。字鋒出，筆鋒亦出。筆鋒雖出，而仍是筆尖之鋒，則藏鋒、出鋒皆謂之中鋒，不得專以藏鋒為中鋒也。至側(cè)鋒之法，則以側(cè)勢取其利導(dǎo)，古人間亦有之。若俗筆筆正鋒，則有意于正勢，必至無鋒而后止。欲筆筆側(cè)筆，則有意于側(cè)勢，必至扁鋒而后止。琴瑟專一，誰能聽之？其理一也。畫家皴石之法，三面皆鋒，須以側(cè)鋒為之。筆鋒出，則石鋒乃出。若竟橫臥其筆，則一片模糊，不成其為石矣?？傊?，作字之法，先使腕靈筆活，凌空取勢，沈著痛快，淋漓酣暢，純?nèi)巫匀?，不可思議，能將此筆正用、側(cè)用、順用、重用、輕用、虛用、實用、擒得定，縱得出，遒得緊，拓得開，渾身都是解數(shù)，全仗筆尖毫末鋒芒指使，乃為合拍。鈍根人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以團筆為中鋒，以扁筆為側(cè)鋒，猶斤斤曰：若者中鋒，若者偏鋒，若者是，若者不是。純是夢囈！故知此事雖藉人功，亦關(guān)天分，道中、道外，自有定數(shù)，一藝之細(xì)，尚索解人而不得。噫，難矣！　　用墨之法，濃欲其活，淡欲其華?；钆c華非墨寬不可，古硯微凹聚墨多，可想見古人意也。濡染大筆何淋漓，淋漓二字，正有講究。濡染亦自有法。作書時須通開其筆，點入硯池，如篙之點水，使墨從筆尖入，則筆酣而墨飽，揮灑之下，使墨從筆尖出，則墨浥而筆凝。杜詩云：元氣淋漓障猶濕。古人字畫流傳久遠(yuǎn)之后，如初脫手光景，精氣神采不可磨滅。不善用墨者濃則易枯，淡則近薄，不數(shù)年間已淹淹無生氣矣。不知用筆，安知用墨？此事難為俗工道也。

　　凡作書不可信筆，董思翁嘗言之。蓋以信筆，則中無主宰，波畫易偃故也。吾謂信筆固不可太矜意，亦不可意為。筆蒙則意闌，筆為意拘，則筆死。要使我順筆性，筆隨我勢，兩相得，則兩相融。而字之妙處，從此出矣。

　　字有一定步武、一定繩尺，不必我去造作。右軍書因物付物，純?nèi)巫匀?，到得自然之極，自能變化從心，涵蓋萬有，宜其俎豆千秋也。

　　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人人言之。然天下最上的境界，人人要到，卻非人人所能到，看天分做去。天分能到，則竟到矣。天分不能到，到得那將上的地步，偏攔住了，不使你上去。此即學(xué)問止境也。但天分雖有止境，而學(xué)者用功斷不能自畫，自然要造到上層為是。惟所造之境，須循序漸進(jìn)，如登梯然，得一步、進(jìn)一步。畫曰：若升高必自下。言不容躐等也。今之講字學(xué)者，初學(xué)執(zhí)筆，便高談晉、唐，滿口羲、獻(xiàn)；稍得形模，即欲追蹤漢、魏，不但蘇、黃、米、蔡不在意中，即歐、虞、褚、薛以上，溯羲、獻(xiàn)猶以為不足，真可謂探本窮源，識高于頂者矣！及至寫出字來，亦只平平無奇。噫，何弗思之甚也！余亦曾犯此病，初學(xué)時取歐書以定間架，久之字成印板，因愛褚書跌宕，乃學(xué)褚書；久之又患過于流走，此皆自己習(xí)氣與歐、褚無干，如是者亦有年。嗣后東涂西抹，率意酬應(yīng)，喜作行草，乃取懷仁所集圣教及興福寺斷碑、孫過庭書譜學(xué)之，對帖時少，揮灑時多，總覺依稀仿佛無有是處。乃閱近世石刻墨跡，頗有入處；再閱同時書家真跡，反覺易于揣摩，而尤難于學(xué)步，乃嘆自己學(xué)問不但遠(yuǎn)不及古人，且遠(yuǎn)不及今人。于是將今人筆墨逐一研究，時而進(jìn)觀董、趙諸公書，更長一見識焉。又進(jìn)而觀宋人碑帖，又得其解數(shù)焉。又進(jìn)而摹歐、虞、褚、薛、顏、柳、徐、李諸家書，已略得其蹊徑焉，再上而求右軍、大令諸法；已稍能尋其端倪焉。至此，乃恍然于前此之取法乎上者，真躐等而進(jìn)也。近又見得顏魯公書最好，以其天趣橫生、腳踏實地、繼往開來，惟此為最。昔人云：詩至子美，書至魯公，足嘆觀止。此言不余欺也！余書無所得，惟屢疑屢悟，或出或入，不敢謂三折肱于此，而于書中甘苦嘗之久矣，因書之以為知書者告。

　　字學(xué)以用敬為第一義，凡遇筆硯輒起矜莊，則精神自然振作，落筆便有主宰，何患書道不成！泛泛涂抹，無有是處。

　　作字須提得筆起，稍知書法者皆知之。然往往手欲提而轉(zhuǎn)折頓挫輒自偃者，無擒縱故也。擒縱二字是書家要訣，有擒縱方有節(jié)制，有生殺用筆乃醒，醒則骨節(jié)通靈，自無僵臥紙上之病。否則尋行數(shù)墨，暗中索摸，雖略得其波磔往來之跡，不過優(yōu)孟衣冠，登場傀儡，何足語斯道耶？

　　余自幼觀唐、宋諸名家石刻，以為唐書如玉，宋書如水晶，心目中所見如此，未嘗申明其所以然也。后讀朱子語類云：孔子之學(xué)如玉，孟子之學(xué)如水晶，乃拍案驚喜，以為比擬切當(dāng)。見得天地間人也、物也、學(xué)問也、技藝也，皆各分渾與露之兩途，而心目中所見，古今人不甚相遠(yuǎn)也。

　　初學(xué)不外臨摹。臨書得其筆意，摹書得其間架。臨摹既久，則莫如多看、多悟、多商量、多變通。坡翁學(xué)書，嘗將古人字帖懸諸壁間，觀其舉止動靜，心摹手追，得其大意。此中有人、有我，所謂：學(xué)不純，師也。又嘗有句云：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古人用心不同，故能出人頭地。余嘗謂：臨摹不過學(xué)字中之字，多會悟則字中有字、字外有字，全從虛處著精神。彼鈔帖、畫帖者，何曾夢見？

　　廢紙敗筆，隨意揮灑，往往得心應(yīng)手。一遇精紙佳筆，整襟危坐，公然作書，反不免思遏手蒙。所以然者，一則破空橫行，孤行己意，不期工而自工也；一則刻意求工，局于成見，不期拙而自拙也。又若高會酬酢，對客揮毫，與閑窗自怡，興到筆隨，其乖合亦復(fù)迥別。欲除此弊，固在平時用功多寫，或于臨時酬應(yīng)多盡數(shù)紙，則腕愈熟、神愈閑，心空筆脫，指與物化矣。總之，凡事有人則天不全，不可不知。

　　徐而菴先生說唐詩，闡發(fā)盡致，開卷有論詩數(shù)條，內(nèi)一條云：學(xué)詩如僧家托缽，積千家米煮成一鍋飯。余謂學(xué)書亦然，執(zhí)筆之法，始先擇筆之相近者仿之，逮步伐點畫稍有合處，即宜縱覽諸家法帖，辨其同異，審其出入，融會而貫通之，醞釀之久，自成一家面目。否則刻舟求劍，依樣葫蘆，米海岳所謂奴書是也。古人作書，遺貌取神。今人作書，貌合神離。其間相去之遠(yuǎn)，豈可以道里計哉？

　　名家作書，只是一鼻孔出氣。趙集賢云：書法隨時變遷，用筆千古不易，古人得佳帖數(shù)行，專心學(xué)之，便能名家。據(jù)此似與余前說博觀之義相戾，殊不知由一貫萬，由萬會一，總是一個道理。所謂千古不易者，要在善于弄翰磬控縱，送鋒芒不頓，如庖丁解牛，批卻導(dǎo)窾，迎刃而解；即所謂其中非爾力也。不明此旨，無論博搜約取，茫無把鼻。諺云：見一個菩薩磕一個頭，不免終身為門外漢耳。

　　凡學(xué)藝，于古人論說總須細(xì)心體會，粗心浮氣，無有是處。嘗見某帖跋尾有駁趙文敏筆法不易之說者，謂歐、虞、薛、褚筆法已是不同，試以褚書筆法為歐書結(jié)構(gòu)，斷難相合，安得謂千古不易乎？余竊笑其翻案之謬。蓋趙文敏為有元一代大家，豈有道外之語！所謂千古不易者，指筆之肌理言之，非指筆之面目言之也。謂筆鋒落紙，勢如破竹，分肌劈理，因勢利導(dǎo)，要在落筆之先騰擲而起，飛行絕跡，不粘定紙上講求生活，筆所未到，氣已吞。筆所已到，氣亦不盡，故能墨無旁瀋，肥不剩肉，瘦不露骨，魄力、氣韻、風(fēng)神皆于此出。書法要旨，不外是矣。集賢所說只是渾而舉之，古人于此等處不落言詮。余曾得斯旨，不憚反復(fù)言之，亦僅能形容及此，會心人定當(dāng)首肯。若以形跡求之，何異癡人說夢！

　　作字有順逆，有向背，有起伏，有輕重，有聚散，有剛?cè)?，有燥濕，有疾徐，有疏密，有肥瘦，有濃淡，有連有斷，有脫御，有承接，具此數(shù)者，方能成書。否則，墨豬、算子，全是魔道矣。

　　古人作書，落筆一圓便圓到底，落筆一方便方到底，各成一種章法。蘭亭用圓，圣教用方，二帖為百代書法?？?，所謂規(guī)矩方圓之至也！歐顏大、小字皆方；虞書則大、小皆圓；褚書則大字用方，小字用圓。究竟方圓，仍是并用。以結(jié)構(gòu)言之，則體方而用圓；以轉(zhuǎn)束言之，則內(nèi)方而外圓；以筆質(zhì)言之，則骨方而肉圓。此是一定之理。又晉人體勢多扁，唐人體勢多長，合晉、唐觀之，惟右軍、魯公無長扁之偏，而為方圓之極則。

　　晉人取韻，唐人取法，宋人取意，人皆知之。吾謂晉書如仙，唐書如圣，宋書如豪杰。學(xué)書者從此分門別戶，落筆時方有宗旨。

　　字有筋骨、血脈、皮肉、神韻、脂澤、氣息，數(shù)者缺一不可。無論真楷行草，皆宜講究?？瑫毎嗣婢愕剑湃朔Q衛(wèi)夫人、逸少父子、歐陽率更、虞永興、智永禪師、顏魯公此七家謂之楷書，其馀不過真書而已。楷書者字體端正，用筆合法之謂也。行楷者，字雖綰結(jié)，筆仍典則之謂也。此外或真書，或行書，或真行，或行草，或大草，或墨色不到而意與筆皆到，或筆墨不到而意無不到，總之以法為主，氣以輔之，則任筆所之，無不如志矣。

　　歐、虞、褚、薛不拘拘于說文，猶之韓、柳、歐、蘇不斤斤于音韻?？罩T所有，精神乃出。古人作楷，正體、帖體紛見錯出，隨意布置。惟魯公干祿字書一正一帖，剖析詳明，此專為字畫偏旁而設(shè)，而其用筆盡合楷則。近來書生筆墨、臺閣文章，偏旁布置，窮工極巧，其實不過寫正體字，非真楷書也。

　　楷書如立，行書如走，草書如飛，此就字體言之，用筆亦然，執(zhí)筆落紙如人之立地，腳根既定，伸腰舒背，骨立自然強健，稍一轉(zhuǎn)動，四面皆應(yīng)。不善用筆者，非坐臥紙上，即蹲伏紙上矣。欲除此弊，無他謬巧，只如思翁所謂：落筆時先提得筆起耳。

　　所謂落筆先提得筆起者，總不外凌空起步、意在筆先。一到著紙，便如兔起鶻落，令人不可思議。筆機到則筆勢勁，筆鋒出，隨倒隨起，自無僵臥之病矣！古人謂：心正則氣定，氣定則腕活，腕活則筆端，筆端則墨注，墨注則神凝，神凝則象滋，無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此正是先天一著工夫，省卻多少言思擬議，所謂一了百了也。

　　字無所謂山林、臺閣也，古來書家類多置身廓廟之士，若終身隱淪者恐亦不少，而其書之傳與不傳，或傳之遠(yuǎn)與近，雖各因名位為顯晦，而詣之所至，不可磨滅。且有學(xué)問經(jīng)術(shù)超越尋常，反為書名所掩者。蓋亦有數(shù)存乎其間也。自帖括之習(xí)成，字法遂別為一體。土龍木偶，毫無意趣，矯其弊者又復(fù)貌為高古，自出新奇。究之學(xué)臺閣者，趣入官樣；學(xué)山林者，流為野戰(zhàn)。皆非書家正法眼藏也。

　　字莫患乎散，尤莫病于結(jié)。散則貫注不下，結(jié)則擺脫不開。古人作書，于聯(lián)絡(luò)處見章法，于灑落處見意境。右軍書轉(zhuǎn)左側(cè)右，變化迷離，所謂狀若斷而復(fù)連，勢如斜而反正者，妙于離合故也。歐、虞、褚、薛各得其秘，而歐書尤為顯露，其要在從謹(jǐn)嚴(yán)得森挺，從密栗得疏朗，或行或楷，必左右揖讓，倜儻權(quán)奇，戈戟铦銳，物象生動，自成一家風(fēng)骨。史稱其人貌丑而穎悟，觀其書信然！學(xué)者得其一鱗片甲，由唐入晉，自有門徑矣。

　　字有九宮，分行布白是也。右軍黃庭經(jīng)、樂毅論，歐陽率更醴泉銘、千字文，皆九宮之最準(zhǔn)者，其要不外斗筍接縫，八面皆滿，字內(nèi)無短缺處，字外無長出處，總歸平直中正，無他謬巧也。

　　字有解數(shù)，大旨在逆，逆則緊，逆則勁，縮者伸之勢，郁者暢之機，而又須因遲見速，寓巧于拙，取圓于方。狐疑不決，病在餒。剽急不留，病在滑。得筆須隨，失筆須救，細(xì)參消息，斯為得之。

　　用筆之法，太輕則浮，太重則躓。到恰好處，直當(dāng)?shù)靡狻Ｌ迫嗣钐幷诓惠p不重之間，重規(guī)疊矩，而仍以風(fēng)神之筆出之。褚河南謂：字里金生，行間玉潤。又云：如錐畫沙，如印印泥。虞永興書如抽刀斷水，顏魯公古釵股、屋漏痕，皆是善使筆鋒，熨帖不陂，故臻絕境。不善學(xué)者，非失之偏軟，即失之生硬；非失之淺率，即失之重滯。貌為古拙，反入于頹靡；托為強健，又流于倔強。未識用筆分寸，無怪去古人日遠(yuǎn)也。

　　古人謂：喜氣畫蘭，怒氣畫竹，各有所宜。余謂：筆墨之間，本足覘人氣象，書法亦然。王右軍、虞世南字體馨逸，舉止安和，蓬蓬然得春夏之氣，即所謂喜氣也。徐季海善用渴筆，世狀其貌如怒猊抉石、渴驥奔泉，即所謂怒氣也。褚登善、顏常山、柳諫議文章妙古今，忠義貫日月，其書嚴(yán)正之氣溢于楮墨。歐陽父子險勁秀拔，鷹隼摩空，英俊之氣咄咄逼人。李太白書新鮮秀活，呼吸清淑，擺脫塵凡，飄飄乎有仙氣。坡老筆挾風(fēng)濤，天真爛漫；米癡龍?zhí)扉T，虎臥鳳闕。二公書橫絕一時，是一種豪杰之氣。黃山谷清癯雅脫，古澹絕倫，超卓之中寄托深遠(yuǎn)，是名貴氣象。凡此皆字如其人，自然流露者。惟右軍書，醇粹之中，清雄之氣俛視一切，所以為千古字學(xué)之圣。魯公渾厚天成，精深博大，所以為有唐一代之冠。

　　凡字每落筆皆縱點起，點定則四面皆圓，筆有主宰，不致偏枯草率，波折鉤勒，一氣相生，風(fēng)骨自然遒勁。董文敏謂：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輒能起。又云：自收自到，自起自結(jié)。皆此意也。褚河南行書、趙文敏行楷，細(xì)參自能悟入。

　　作字先學(xué)執(zhí)筆，明戈漢溪守智書法辨異一書，載有筆陣圖，執(zhí)筆諸式其最正中者，莫如撥鐙、平覆兩法。撥鐙或謂挑鐙，或謂馬鐙，于義皆是?？傊畧?zhí)筆須淺，淺則易于轉(zhuǎn)動，其法先拓大指，使虎口圓則掌心自虛，大指為捺，食指為壓，中指為鉤，無名指為抵推導(dǎo)送，五指則緊貼名指之內(nèi)，相助為力。字之講遒勁者用之。平覆之法，使掌下覆，大指與二、三指稍齊，或用二、三指雙鉤。字之講犀利者用之。此外有三指立異法，則以大、二、三指搦管，四、五指不用。四指立異法，則大指在內(nèi)，二、三、四指在外。或謂即馬鐙法，如兩人并乘，各不相犯。此二法最妙，以其不必留心運腕，而指自能不動也。撮筆法，著紙輕淺，字之尚逸趣者用之。懸腕法，則運腕離案，能使通身氣力貫注筆尖?；赝蠓?，掌心向內(nèi)，五指俱平，腕豎鋒正，筆畫兜裹。此二法，量字體大小為離案之遠(yuǎn)近。即撥鐙、平覆、撮筆、立異法，亦無不離案也。枕腕法，間或為之，亦無不可。其他如抓斗式、握拳式，擘窠大書用作榜署者，不能不爾，無所為法則也。運指不如運腕，書家遂有腕活指死之說。不知腕固宜活，指安得死！肘使腕，腕使指，血脈本是流通，牽一發(fā)而全身尚能皆動，何況臂指之近乎？此理易明。若使運腕而指竟漠不相關(guān)，則腕之運也，必滯其書，亦必至麻木不仁，所謂腕活指死者，不可以辭害意。不過腕靈則指定，其運動處不著形跡，運指腕隨，運腕指隨，有不知指之使腕與腕之使指者，久之，肘中血脈貫注，而腕亦隨之定矣。周身精神貫注，則運肘亦不自知矣。此自然之氣機，非可以矯揉造作也。所以把筆宜淺，用力宜輕，指宜密、宜直；或作環(huán)抱狀，則虎口自圓，掌心自虛。又先須端坐正心，則氣自和，血脈自貫，臂自活，腕自靈，指自凝，筆自端。是臂也、腕也、掌也、提也、筆也，皆運用在一心，不知所使，而無不一一效命者也。至于熟極巧生，直便化去，并執(zhí)筆、運筆之法，亦皆忘之，所謂心忘手，手忘筆也。王獻(xiàn)之少時學(xué)書，右軍從背后取其筆而不可，知其長大必能名世。蓋謂初學(xué)時著意在筆，非謂用筆宜緊也。又昔有人問索靖筆法，索靖以三指執(zhí)筆，閉目謂之曰：膽、膽、膽。歐陽文忠公謂：執(zhí)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米襄陽謂：學(xué)書貴弄翰，迅速天真，出于意外。黃涪翁論書謂：須通身氣力來筆尾上，直當(dāng)?shù)靡狻Ｆ吕显疲鹤鲿辉诠P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數(shù)公之言皆是，由執(zhí)幾化，絕妙悟境。中庸云：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道也通乎藝矣！學(xué)書者由勉強以漸近自然，藝也進(jìn)于道矣。古人書，行間茂密，體勢寬博。唐之顏，宋之米，其精力彌滿，令人洞心駴目。自思翁出，而章法一變，密處皆疏，寬處皆緊，天然秀削，有振衣千仞、潔身自好光景，然篇幅較狹，去古人遠(yuǎn)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