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蘇州的街巷(或叫小巷),是中國這三座著名城市的基因之一,構(gòu)成了這三座城市與眾不同的特色風貌。這種基因、風貌,是這座城市的寶貴財富,能保護好這基因,也就保護住了這城市的根本價值或者說是特性。
過去蘇州的街巷一般有哪些元素組成,使得蘇州的街巷如此幽雅讓人回味無窮,這其實是一件值得研究工作的事?,F(xiàn)在一講蘇州城市風貌,講到古街巷,就是“小橋流水、粉墻黛瓦、枕河人家”之類,因此經(jīng)過現(xiàn)在人改造的街巷,雖然經(jīng)過專業(yè)人員按照這十二字來精心設(shè)計、修舊如舊,甚至一塊老磚一根舊木一堵歪墻也盡可能利用,以為這樣就是保持了古街巷的原汁原味了。
動機、做法,都無可非議,所做的努力也值得肯定。但是,對于老蘇州來講,卻總覺得這些修過的、整治過的、改造過的街巷,是形似而不是神似,和原先的小巷相比似乎其中總?cè)鄙倭艘恍╉嵨?,一些什么其他的什么東西。
蘇州的街巷(或叫小巷),首先要考慮它在城市整體格局中的位置(功能定位),其實蘇州街巷的功能是有分工的。比如衛(wèi)前街因有軍事機構(gòu)蘇州衛(wèi)而得名,府前街,因有蘇州府衙而得名,還有道前街,因有蘇松太道衙署而得名,這三條街其實是一條街的三段,現(xiàn)統(tǒng)一叫道前街了,一看即知,這是一條官署集中的街路。而觀前街,因在玄妙觀前而得名,是蘇州在清末開始形成的最繁華的商業(yè)街。而蘇州大量的街巷,還是居民居住的地方,這樣它們的風格,就因其功能定位在居住而形成,而不是一概改造成商業(yè)街,開滿酒吧、餐飲、服裝之類店鋪。
蘇州的大人家,總是要安排坐北朝南的住宅。以平江路為例:平江路假設(shè)為魚的脊骨,平江路東、西的懸橋巷、鈕家巷、白塔子巷、胡廂使巷等分巷,可視作魚脊兩邊的肋骨,那么這些“肋骨”巷,倒是以大戶人家為多,因為可以建朝南的房子。對于經(jīng)濟基本可以的蘇州人家,絕對不可能房屋開出門來就是街路的,至少房子前要有個小天井之類。而東西向的平江路,因只能建朝東或朝西的房屋,而且房屋進深較淺,尤其背后枕河的房屋大多僅能建一進(現(xiàn)絕大多數(shù)已拆除),是為普通人家,也有的用于開些店,許多甚至是店鋪、住宅共用。相對說來,枕河的人家開小店多,如蠟燭店、紙扎店、面餛店、裱畫鋪、老虎灶之類倒是很合適。街巷對面的房屋,因不靠河,有可能是兩進或三進,可以開一些需要堆貨的店鋪如南北貨店、醬園店、藥材店。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商業(yè)、服務(wù)業(yè)多集聚在南北向的街路,而東西向的巷,反而是居住街巷,而且巷里大都會有幾家大、中戶人家。
這種東西向的巷子里極少有開店的,最多巷口頭有一兩家小店鋪。這種巷子寧靜、閑雜人少,也有一定的秩序,亂丟垃圾、亂搭建是不可能的,總之巷子并不一定寬,但一定有一種淡淡的高貴氣質(zhì)在其中。假如今天在這些有好幾家大戶人家、中戶人家的東西向巷子里改造后安排商業(yè)用房,那就不符合蘇州以前街巷的功能分工了。不過時代在進步,舊物更新,功能調(diào)整,翰林宅改進一家會所或旅館,那是另外的話題了。
蘇州的老式房子都不會特別高大。因為蘇州房屋建造是有規(guī)矩的,匠人和主人都是按《營造法式》建造的,絕不會因財大氣粗搞得自己住宅很突出。錢再多、官再大,可以房子一進一進有五進六進加花園,東路中路西路三路占地很廣,但是在建筑體量上,建些什么建筑,都有規(guī)矩,不能亂來。
比如,私人即使做高官也不會在門口建吹鼓樓,私宅門口不會放兩只石獅子,也不會建高高的門樓,更不會大門漆上朱紅漆……因此,蘇州大人家的房屋,僅從門是看不出來什么時候名堂的。但是,許多大戶人家會在房子街路對面建有個照墻,這是防止對門人家看到這里進出的人(特別是防止窺看女眷),建照墻有利于安全,也有占用街面的意思,讓自己家門口停轎什么的方便。甚至在胡廂使巷、懸橋巷等巷,河路并行,大門前是河,大戶人家也會在河邊建照墻(胡廂使巷里甚至有一家是木照墻)。過去一條巷里有幾座照墻,就可知有幾家大戶人家。但是在1958年時,照墻拆除了不少,磚頭用去砌土高爐了,后來為了拓路等,繼續(xù)陸續(xù)拆除,現(xiàn)在蘇州在古宅門前有照墻的已是屈指可數(shù)了。
蘇州的大房子,因為門首低調(diào),最多六扇頭黑漆墻門。而且平時只開一扇最西邊的門,而且還虛掩著,要有大物事進出時才開兩扇。如果六扇門全打開,那么不是貴客來了,就是娶媳婦花轎進門,要么是主人出殯;另外在過年時特別是大年初一,門要全開,最多到年初六時,又要只剩一扇門進出了。
蘇州地勢低洼,主人往往將地基做高一點,這樣既顯示門第高,又可防水災之年。房屋從大門開始做三級石階,暗寓連升三級之意,然后一進進地勢抬高,暗寓步步高之意。所以走在這些大戶人家門口,還是會覺得房屋很高,有點壓人頭勢。但現(xiàn)在改造的街巷,將路面墊高,往往埋掉一兩級臺階,給人的的感覺是這些房屋怎么如此低矮的,有一種猥瑣的感覺(甚至江蘇巡撫衙門前的路面墊得比房子地基還高,毫無威嚴感覺了)。
房屋的色彩,也是蘇州城市風貌的要點之一。從《姑蘇繁華圖》上來看,康熙時期蘇州的房子全是白墻,山墻是山形的,窗是紅褐色的,總體色彩比較雅淡。一般墻有基,高檔的砌有三層、四層花崗石為墻基(明代建筑為青石),少的為一層、兩層石作墻基。更有許多小戶人家房子,墻基不用石塊,不過砌一尺來高的扁砌磚罷了。
蘇州的房子如果不做石頭的墻基,則在墻腳刷黑粉,上白下黑,新刷時房子黑白分明,煞是好看,似乎小巷也會精神很多。也有的房子全刷黑色,出自何典,尚不清楚。
經(jīng)過多年雨水的沖刷,墻上的黑粉會消退,而白粉墻因為水氣,長著肉眼看不見的青苔,讓墻面呈現(xiàn)出淡淡的帶綠意的灰色,這樣,無論蘇派建筑和徽派建筑,就更加相融難分彼此了,一些藝術(shù)家、旅游者還更喜歡這種古舊氣韻。
蘇州的房屋還有另一種趣味,可能許多人不知道。蘇州以前造房子是用紙筋石灰涂墻,這紙筋其實就是漚爛的麻纖維,還有捶軟稻草切成的一指長的段。建造日子已很久長的老房子,因為雨水的沖刷,外墻上會有蜿蜒的水痕,書法家常會觀察這痕,揣摩這其中的意思,化用于毛筆字里,叫作“屋漏痕”。筆者小時候外祖母特地帶至懸橋巷鱔絲弄,關(guān)照仔細觀察那大房外墻壁上的屋漏痕,說“這是唐伯虎留下的(學寫字方法),要仔細看”,湊近看,這漏痕有點凹,有點立體感,墻面很粗糙,成年后看到《好太王碑》,覺得這感覺庶幾近之。當雨水在墻面上流淌時,墻面石灰粉里還有一些稻草梗已爛掉等細微因素,導致墻面上化出各種奇奇怪怪的痕跡,仿佛人神雜糅,不可方物,當時只覺得神秘得無法言說。半個世紀前外祖母指點墻上水痕時音容似昨,而這有著天籟意味的屋漏痕(并不是每間房屋會有屋漏痕,而且要大宅子的墻上才會有),卻已在不知何時維修房子時鏟掉,換上了水泥墻面了。
但是到了晚清、民國初,蘇州出現(xiàn)了許多大房子,山墻上有馬頭墻,有兩疊式、三疊式,高于兩座山墻的屋面,每進均建,層層迭落,形成高低錯落的形式,據(jù)說建這馬頭墻有防火作用。這類房子的外墻很少開窗,私密性好,又安全,仿佛城堡,這其實是徽派建筑。大約在太平天國以后,來到蘇州的安徽人較多,許多人來蘇州定居,開典當、菜館、醬園等,事業(yè)成功后,就在蘇州買地建造徽式房屋,也不排除有蘇州人購買他們的房屋,或覺得徽派房屋有許多優(yōu)點,也特意建造徽派房屋。這些徽派建筑,給蘇州城市增加了新的建筑風格,不過內(nèi)部除保留徽派的磚雕、木雕外,其他做法也有一些改動,如不用門罩,顯得徽中帶蘇,并不全是徽派。大致說來,這些徽派房子因為體量和蘇州原有的房屋相仿,風格也向蘇式風格靠攏,在巷子里倒也不顯得突兀;當然也有一些蘇派建筑吸收了徽派的外面高墻封閉,內(nèi)部施磚雕、木雕等,房子少質(zhì)樸而更精美,或許也可看出蘇徽風格合流對蘇州小巷風貌新影響。
蘇州的街巷(小巷)分兩種,一種有河道,一種無河道。當然無論有河還是無河,都很有意味,如無河道的桐芳巷、蒼龍巷、幽蘭巷、豆粉園、紫蘭巷、蓮目巷、朱進士巷、詩巷、柳巷(上述街巷均已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被拆除)、丁香巷、醋庫巷、南顯子巷、衛(wèi)道觀前、王洗馬巷、花駁岸、盛家浜等,都是優(yōu)美而經(jīng)典的無河小巷。但更有蘇州特點的還是那些有河的街巷。河路并行的,如山塘街西北段、柳貞巷、新橋巷、滄浪亭街、胡廂使巷等,兩路夾一河的如盛家?guī)?、官太尉河、山塘街東南段,這些巷、河的一個特點是,河道的寬,岸的高、房屋的體量,都比較協(xié)調(diào)?,F(xiàn)在大多數(shù)街巷經(jīng)過改造,路面墊高,老房屋一段墻埋入地下,外面看房子變矮,人站在河岸上,河水離人很遠,好似站在水溝邊,而房屋里面的地面,卻低于道路。此外,現(xiàn)在通過拆除一些舊房子,改建傳統(tǒng)風格的新房子,結(jié)果體量大,檐口、屋脊高,氣勢奪人,對河道造成了壓迫感,那種蘇州街巷特有的寧靜與和諧美全被破壞。
因此,蘇州街巷在城市里的功能定位,房屋建造都按規(guī)矩建造,房屋的風格及色彩都很淡雅,無論新房還舊方、大宅還是小戶,都有其審美價值,每幢房子都能與河道相處和諧,讓蘇州的街巷,顯得特別美,這是一種和諧之美、優(yōu)雅之美……從而透露出蘇州城市無與倫比的清嘉風韻。(丁三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