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被選為這個研討會主題的,是一個日本作家。以「國際視野中的大江健三郎文學」這個主題,讓我再重述一次,由中國與臺灣、海峽兩岸的專家們來討論一個日本人的文學。我已經(jīng)七十四歲,走過了五十年的文學生涯。我認為這是我漫長的作家生涯中,最光輝榮耀的經(jīng)驗,心中充滿了驚喜。
沖繩訴訟案
過去五年來,我是一個案子的被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將盡之際,位於海峽兩岸的東方,在日本的兩個小島上,島民被強制集體死亡。三十九年前我曾在文章中批判:強制他們集體死亡的,正是日本軍隊。針對這點,悲劇發(fā)生時島上負責的日軍守備隊長,及另一位已故隊長的遺族,提出了訴訟。這兩個小島,一是渡嘉敷(Tokashiki)島,有329位島民,另一是座間味(Zamami)島,共177位島民,均被強制集體死亡。
這次由日軍強制所造成的集體死亡悲劇,在日本策畫復興超國家主義人士的口中,卻美化為殉國之舉。而這個訴訟案,正是他們發(fā)起的一連串各式各樣行動的一部分。此風波的白熱化,牽扯到日本的文部?。浩髨D將島上發(fā)生的歷史事實,從高中生的教科書中刪除。我正盡全力奮戰(zhàn)。
我今天沒有足夠的時間,跟各位報告這個案子的詳情。所以,我只提出一點;這一點引起我自身在文學上的根本反省。主要是一句話,這句話,對現(xiàn)在聚集在這里的兩岸文學家、文學研究者當中,我同輩的人士而言,會直接喚起沉重的記憶;即使是對比較年輕的人來說,透過現(xiàn)代史的閱讀,也應該會帶來沉痛的含義。
這句話就是「天皇陛下萬歲」!這句話,在我每次閱讀原告和被告為訴訟準備的書面資料時,都一再撼動著我。舉個具體的例子,在方才提到的渡嘉敷島強制集體死亡的現(xiàn)場,這句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我盡可能簡單陳述一下當時的狀況。
1945年3月27日,美軍登陸渡嘉敷島。當晚,日軍對島上居民發(fā)布軍令,要他們到北山(Nishiyama)集合,這是日軍轉移陣地后的軍營所在地,居民於是紛紛往山谷移動。就在緊鄰的日軍軍營受到美軍密集炮轟時,來自軍營的人,向村長下達了指令。村長旋即高呼「天皇陛下萬歲」三次,聚集的村民也隨聲附和。手榴彈引爆后,還沒死的人,掐家人的脖子、毆打他們的頭,殺死他們??偣?29人死亡。這次集體死亡的強制行動,由「天皇陛下萬歲」的呼聲而起,此情此景,在我腦海里種下了恐怖無比的意象。
那是因為,這句話對當時日本山村里年僅十歲的我而言,也是支配了我的國家觀、社會觀和人類觀的話語。如果在我的村子里也進行了強制集體死亡,對少年的我來說,那也應該是會讓我自愿赴死的話語。這個具有象徵性的話語,對受到侵略以及被殖民的亞洲人來說,則是帶來死亡的侵略軍的呼喊。這個象徵性的話語,我於人生最初十年里也曾瑯瑯上口,至今是否仍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具有控制力?五十年來我以語言作為事業(yè)的重心,如今在恐怕會是我最后的小說中,嘗試對此作一個檢驗。
兩種「時代精神」
在日本現(xiàn)代化之始,夏目漱石是近現(xiàn)代文學文化(把視野也延伸到目前為止)的先驅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心》(Kokoro),描寫明治時代因天皇之死而告終之際,軍人乃木希典和妻子一同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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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主角是個知識分子,橫刀奪愛而背叛了朋友,使得朋友自殺,因此「決定過著行尸走肉的生活」。他切斷和社會的聯(lián)系,與妻子二人過著孤獨的日子。天皇一死,他卻說道:「因天皇而始的明治精神,彷佛也因天皇而終了。」「我強烈地感覺到,深受明治影響的我,此后再繼續(xù)活下去,畢竟也是跟不上時代的。我很直接地這樣告訴妻子。她本來笑著不當一回事,卻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跟我開玩笑說,那就殉死好了。」
過了數(shù)日,乃木大將為天皇殉死。主角說,他幾乎忘了在明治以前的封建體制下,君主駕崩之際常有的殉死之事。可是,他卻突然說要為「明治精神」殉死,然后也真的死了。
青年時期我讀了《心》這部小說。這位活在當時,卻活得和當時的社會毫無關連的知識分子,竟會為了「明治精神」或是「時代精神」而殉死,讓我覺得太不自然了。我因此抗拒了漱石。
這樣的我,在沖繩訴訟案中成了被告。興起訴訟的人,想讓導致日本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的(貫穿近代直到戰(zhàn)敗為止的)超國家主義復活,并且試圖干涉現(xiàn)在的中等教育。持續(xù)閱讀他們支援的原告所準備的書面資料時,我開始思考,對我而言的「時代精神」(相對於漱石的明治而言,可說是「昭和精神」),究竟是什么?
到1945年的夏天為止,如果我也在沖繩的強制死亡的現(xiàn)場,毫無疑問地,我會是奮勇回應「天皇陛下萬歲」的召喚,把手榴彈朝自己引爆的少年??墒呛髞砣毡緫?zhàn)敗,在被占領的狀況下過了兩年之后,我卻成了一個熱愛民主主義《憲法》的年輕人,是相對於超國家主義絕對天皇制的另一個極端。而如今,《憲法》「九條會」為了維護《憲法》的反戰(zhàn)、非武裝思想,集合了全國近八千個市民團體,我是會員之一。
於是,回顧我生存的時代,不得不說我是經(jīng)歷了兩種「時代精神」的人。那么,在我的文學里,又如何表現(xiàn)這兩種「時代精神」?作為散文、評論家時(出發(fā)點是《廣島札記》,試圖掌握全球核武狀況,包括日本人的原爆經(jīng)驗;以及《沖繩札記》,以沖繩島民在沖繩戰(zhàn)中的受害為主,檢討日本的現(xiàn)代化),我一貫的立場是民主主義與和平主義。可是,我的小說又如何?
當然,我的小說多數(shù)描寫共享著戰(zhàn)后民主主義「時代精神」的日本青年。而且,為了貼近現(xiàn)實做寫實、批判性的描寫,我大多聚焦在負面現(xiàn)象上,這是事實。與此同時,我也批判性地描寫了,對另一種「時代精神」(到1945年為止的「昭和精神」)并未失去狂熱的青年。最典型的是〈十七歲〉(第二部為〈政治少年之死〉,因右派勢力的干涉,杜絕了出版社刊登的念頭,至今未曾流通)。右派勢力之所以攻擊我,是因為他們認為,這兩篇小說以暗殺日本社會黨領袖的少年為雛形,而且將其戲謔化。當然,作者的意圖也確是如此。
作為一名小說書寫者,我回顧至今的作品時,當然可以從中看出,生活在日本戰(zhàn)敗前的「時代精神」中的自己。而且,為這種「時代精神」或「昭和精神」而死的青少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里,例如《陛下親手為我抹去淚水之日》。不過,我從未遭遇到直接針對這篇作品的否定批判,雖然也沒有來自右派的正面評價。
我奮戰(zhàn)了五年的沖繩訴訟案中,除了我方律師團高知識水準的辯論以外,意外地讓我感到很有意思的,是我在法庭作證后,接受原告律師的反方訊問之時,針對他們的訊問中有政治意圖的部分,我相信自己全部成功地推翻了??墒峭瑫r我卻想到,如果今天在這個法庭上作證的,是我小說中熱烈唱和「天皇陛下萬歲」的各個角色,那么,反方詢問會如何進行?如果作者被要求對此提出證言,會從我小說中隱藏的一面,透露出什么來?
《優(yōu)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zhàn)栗早逝去》:昭和精神
這五年來我同時繼續(xù)創(chuàng)作小說,當時的這類思考,影響到我后來的作品。我指的是兩部長篇小說,第一部是至今我所出版的作品中,最新的小說。這部《優(yōu)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zhàn)栗早逝去》(編按,近日由聯(lián)經(jīng)出版),在世界上的首譯是中文版,對此我深感榮耀,也很感謝。
小說描寫日本戰(zhàn)敗后的占領期間,一名日本少女被美軍士兵凌辱,但后來又由轉為平民的他引導,走上她人生的道路,是具有雙重意義的故事。小說的后半部中,這名少女走上了美國人為她開拓的方向,成為國際女演員。她計畫制作一部自己所構思的電影,作為演員生涯的總結。
這名女演員,從日本四國鄉(xiāng)下森林里,村莊民眾的口耳相傳中,發(fā)掘出現(xiàn)代化之前,當?shù)厮l(fā)生的農(nóng)民暴動故事。當時由於一位女性的領導,暴動成功了(即使只不過是一時,也讓封建制度下政治體制的尖端屈服了)。這名女演員扮演這位女性領導者,唱著煽動女性農(nóng)民起義的歌曲。她從上次被鎮(zhèn)壓的暴動中幸存下來,歷經(jīng)了千辛萬苦,呼吁女性農(nóng)民,在暴動時采用新的抗爭方法。
少年時期,在村里農(nóng)民的夏日祭典(盆踴,即盂蘭盆會前后,男女老少聚集舞蹈的祭典)中,我聽到了長久以來傳唱的歌曲,恒久不變,贊揚此次暴動的成功。此外,我的祖母和母親,以這個暴動故事作為土地的傳承,說給我聽。從她們那里,我也聽到了這首歌。過了六十五年后(二戰(zhàn)期間,農(nóng)村的夏日祭典被國家權力所中止。1945年戰(zhàn)敗后的五年間,是重新復活的盆踴最興盛的時期。我是在此時期記下歌詞的),我靠著自己的記憶復原了這首歌,然后在我的小說中,作為鼓舞、召喚女性參加農(nóng)民暴動的歌曲。
哈 好呀來呀
嘿唷 大家來呀
去起義呀
我們女人去起義呀
別被騙啦、別被騙啦!
哈 好呀來呀
嘿唷 大家來呀
我發(fā)表了這部小說之后,從我的小說的舞臺,也就是我出生成長的四國村莊,寄來了許多抗議信。信上說,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在作為現(xiàn)代化分歧點的明治維新前后,的確曾經(jīng)有過兩次農(nóng)民暴動,那位領導者所唱的盆踴的歌曲,也的確存在??墒?,跟你小說中所寫的完全不同,你所復原的盆踴的歌,現(xiàn)在并未流傳。
的確如此。那時我們的村子剛從戰(zhàn)爭中解放出來,孩提時的自己從村子里的祭典中所接收到的「時代精神」,這六十五年來,我寫成了各式各樣的故事。甚至可以說,像這樣被小說化了的事物的整體,構成了我的記憶。也就是說,我在《優(yōu)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zhàn)栗早逝去》這部小說中,表現(xiàn)的是我所體驗到的,緊接於戰(zhàn)后的「時代精神」。而那個「時代精神」,是抵抗強權的民眾精神。
明治精神與小說的手法
為什么我在《優(yōu)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zhàn)栗早逝去》之后,馬上開始寫作《水死》?那是因為,我想要思考方才所提到的,我人生的兩種「時代精神」的前一種,而且是以自我反省的手法為骨干,也就是以寫小說的方式來進行。
為了在小說里,描寫我到十歲為止一直生活於其中的「時代精神」,我選擇了我的父親作為《水死》主角的雛形。雖然我認為現(xiàn)實中的父親,在思想上,跟我在《水死》里所描寫的父親是重疊的;可是相對於《水死》的主角死於戰(zhàn)敗那年,他則死於之前一年,死時的狀況,跟我在小說中所描寫的大致相同。首先在此,我要列舉一些我的小說表現(xiàn)技巧,至少是我文學生涯的后半段所一貫采用的。有的評論家認為,這是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方法,給予好評;有的則不屑一顧,認為這是我的小說的偏執(zhí)和弱點,一輩子都無法改善。老實說,我認為這兩種說法,各有正確的地方。但是,即使有這種自覺,我恐怕終生都無法放棄現(xiàn)在的小說方法和手法了;我畢竟到了這種年紀了。我小時候,不知怎的,覺得自己未來將不得不面對這種讓人心虛的毛病,因此記住了「宿疴」這個漢語辭匯,所指的就是這種毛病吧??傊?,我現(xiàn)在要列舉我的小說手法如下。
一、首先,和我作家生涯后半段幾乎所有作品一樣,這次我也把小說的場景,設在四國森林山谷中的村莊。由於我的父親生於此場所,也死於河川泛濫整個村莊的那天,所以這個設定應該是很自然的。而且自從我在《同時代的游戲》這部長篇小說里,稱此場所為「村子=國家=小宇宙」之后,就把它當作我所有小說場景的原型了。寫小說對我而言,是創(chuàng)作作家心目中的人和世界的原型。但是,我也知道,把此場所理論性地單一化,等於是放棄了小說原本所具有的特質:把一個未知的全新場所,轉化為讓作家和讀者共享的現(xiàn)實世界??墒?,無論對批評者或自己,我一向固執(zhí)地宣稱,以此場所為原型,對我來說是必要的。
二、我在這部小說里,也是以「我」作為敘事者,而且和書寫小說的作家本人(最少在表面上)可視為同一人物。這難道不是倒回頭,采用了日本文學長久以來(不過,是現(xiàn)代小說在日本誕生以來才有的)特有的類型「私小說」的手法嗎?——也就是把小說里的敘事者等同於作家自己,只書寫這個「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體驗而已;可能有人會這樣批判我。事實上,也可以說這部小說所描寫的,是作家「我」所追憶的父親的肖像??墒牵绻谩杆叫≌f」這個日本式的用語,不如說,我企圖以「我」作為敘事者的小說,來反「私小說」,來破壞「私小說」式的「我」;這是我堅定的信念。我之所以使用這種手法,是因為這樣可以對「我」本身作根本性的批判:無論這個「我」,是小說的敘事者「我」,或是小說里的主角,也就是說「我」父親的「我」。
可是如果有人要批評說,這種手法在我現(xiàn)今的「晚期工作」中,更加限定了我的小說人物和故事、限制了想像力的自由飛躍的話,這也是對的。只不過針對這樣的批評,我想反駁說:相對於那種想像力的自由,我有追求其他不同樣貌的想像力的自由。當然,我這樣說時,同時自覺到這種手法對我文學的設限。
三、使用這種手法,就不能讓敘事者死亡。也就是說,我小說中的描寫,永遠都被活著的「我」的界限所束縛著。傳統(tǒng)采用客觀視角的小說,我們甚至期待作者會有跨越死亡彼岸的氣勢,對比之下,你這種手法豈不是致命的限制?例如,與漱石的《心》當中,身為遺書作者而出現(xiàn)的「我」相比,你的小說中的「我」,不是很明顯受到束縛嗎?為什么你沒有勇氣擴充你的小說范圍、超越作家自己實際生活的框架呢?
我接受這樣的批判。事實上我甚至想說,這是我回顧自己整個作家生涯時所抱持的遺憾。既然如此,為何在可能是我最后的小說《水死》中,仍然采用了這個手法?
在此,我想作「工作中的作家」的告白,是關於《水死》的。作家長江古義人的父親,在戰(zhàn)爭末期和將校們建立了關系,邀請他們到村子里的家中。那時宴席日復一日,他仍記憶深刻。年輕的他,根據(jù)席間透露的情報,對日本即將戰(zhàn)敗的過程感到憂心忡忡。他的父親后來脫離了那個團體,打算發(fā)起恐怖行動,在泛濫的河川上獨自乘船出發(fā),結果溺水死了。作者長江,長年構思要把這個事實寫成小說。在獲得某個資料之后,他開始寫作??墒亲骷乙缘谝蝗朔Q「我」來描述事情經(jīng)過的嘗試,并未成功,於是他不得不放棄那個「水死小說」的構想??墒窃谶@個階段,經(jīng)由各方證言的展現(xiàn),「我」的父親的超國家主義,也就是高喊「天皇陛下萬歲」而勇敢赴死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內(nèi)容,逐漸變得清楚了?!肝摇轨妒欠艞壛恕杆佬≌f」,轉而回溯這種思想的來源。也正因如此,重新面對了日本戰(zhàn)敗時,十歲的自己當時的「時代精神」?!肝摇勾_切地自覺到,「天皇陛下萬歲」那時的「時代精神」,是自己的一部分。
回到分析我小說手法的思路,現(xiàn)在該是第四點了。小說《水死》(不是寫作過程中放棄了的「水死小說」,而是現(xiàn)在一邊想著第三部如何定稿,一邊在臺北旅行的「這個我」,把真實的未定稿放入旅行箱中的那部小說),難道不是把「這個我」推出來面對這些疑問,只為了在我生活了七十四年、充滿矛盾的這個國家社會中,摸索足以支撐自己的死亡狀態(tài)的「時代精神」的小說?而這之所以能夠成立,難道不是因為,作者并未設定第三人稱的人物來進行這部小說?
現(xiàn)在,我(指的是「這個我」)的主題演講,正針對進行中的小說《水死》的敘事者、也是身為小說作者的「我」所寫的未定稿,把正在發(fā)展中的內(nèi)情,毫無保留地曝露出來。相對於「這個我」所做的證言,在接下來要進行的研討會中,想必也有針對這個證言的反方訊問?!高@個我」將試著回應這些反方訊問,盡力挺過研討會中的批判,然后回到東京,重新關進書房里,完成《水死》的定稿(經(jīng)歷了此次研討會,如果「這個我」放棄完成《水死》這部作品,就像書中的「我」放棄了「水死小說」一樣,可就麻煩了)。然后,如果《水死》能在十二月發(fā)表,各位讀了之后,也許可以解讀出,我決心如何為我自己的「時代精神」殉死的答案?而這是現(xiàn)在「這個我」所懷抱的,最深切的期望。
面對崩壞
說到這里,在演講的最后,我要再談一個我的小說手法。長期以來,我把英語、法語,有時則是其他語言的詩,和優(yōu)秀的日語翻譯對照,然后將我從其中聽到的和音,有時是不協(xié)調(diào)的和音,寫進小說里。透過這個方式,我嘗試把我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甚至是小說的文體本身,都提升到更高的層次。我舉一個實際的例子。接續(xù)前面的次序,這是第五點了。
我正在寫的《水死》這部小說,其意象群的背后,有一個是艾略特(Thomas Eliot)的名詩《荒原》(The Waste Land)。從《水死》這個題目本身,應該有很多人會聯(lián)想到這首詩的第四章「Death By Water」。我在《水死》的第三部里,引用了《荒原》接近結尾的一行,作為題詞。
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
我從年輕時就很喜愛英國文學研究者深瀨基寬的日語翻譯,也一并寫上。
こんな切れっぱしでわたしはわたしの崩を支へてきた。
(以如此的片片斷斷我支撐了我的崩壞)
如眾所周知,詩中的敘事者歷經(jīng)漫長痛苦的旅行后,引用了但?。―ante Alighieri)、奈瓦爾(Gerard de Nerval)等的詩句,說了這句話。雖然深瀨翻譯「fragments」時所用的「切れっぱし」(片片斷斷),在日語里具有輕蔑的語氣……
話說回來,我長年閱讀艾略特這首長詩,若要補充深瀨的翻譯,我的理解是這樣的:「由於這些詩句的協(xié)助,遏止了我的崩壞,然后現(xiàn)在,我進入了另一個境界。」這首巨作結束時,引用了《奧義書》(Upanishad)的詩句,日語譯成「與へよ。共感せよ。自制せよ。平安 平安 平安」(給予,同情,自制,平安 平安 平安)。
我的理解是:如果把痛苦的人生比喻成航海,我總算是沒有沉船而撐到這里,然后由於這些詩句,我再也不會崩壞了。而現(xiàn)在,寫到一半的《水死》最終章的進行遲疑不決,正讓我痛苦不安的時候,我開始覺得,對自己當作題詞的艾略特那行詩,我的解讀是正確的。也就是這樣的解讀:這首詩中的敘事者,并不認為自己已經(jīng)從崩壞的危機中逃開了;他現(xiàn)在仍然靠著這些詩句,面對著自己的崩壞,支撐著自己。
我一天天老去,日日恐懼自己的崩壞會更形每下愈況。但是,我靠著寫作小說——深瀨會形容為「こんな切れっぱしで」(如此片片斷斷)的小說——支撐著自己。今后,我也打算繼續(xù)著「晚年的工作」,阻止自己的崩壞……
謹此向海峽兩岸從事文學工作的各位,致上我全心全意的感謝。
唐顥蕓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