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課的時候，老師問我們，當(dāng)夏天向秋天過度的時候，你的心情是高興還是悲哀？一年四季中，你最喜歡的季節(jié)是什么季節(jié)？

我未加思索地沖口而出：“I appreciate every day and every moment, the best season , is now.”與我對話的同學(xué)說，但是，秋天是這么短暫。早上又冷，哪里有夏天好，又長，樹又綠，還可以穿裙子。我接著說，“短暫，正是我熱愛她的理由?！笔聦?shí)上，我愛的季節(jié)，是一年四季，包括寒光閃閃的冬天。那冰凌的世界，自然有大化賦予的特殊的美。而當(dāng)下的每一刻，不都是值得慶幸和欣賞的嗎？

人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哪一天不是短暫的？出門會有車禍的危險(xiǎn)。食品樣樣都不安全。還有，若一不小心說錯了話，還有網(wǎng)絡(luò)警察在等著你。生病的孩子等你照顧，老婆沒準(zhǔn)兒想找你吵架；先生呢，說不定正奔跑在通往艷照門的路上；老板隨時要找你的茬，同事或許在算計(jì)你……作為上廣深的一枚供應(yīng)過度的白領(lǐng)，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天天等著壓迫你，給你斑斕得像秋天的樹葉一樣多彩的顏色給你瞧瞧，連活著都是幸運(yùn)的。

可是，我們?nèi)匀坏妹鎸@樣的每一天。海德格爾曾經(jīng)教導(dǎo)我們，人類被拋入這個大荒是荒謬而毫無理由的，你的父母未經(jīng)你的同意，便粗暴地將你誕生在這個荒涼的，赤裸裸的，狗吃狗的世界上。你從小學(xué)開始背負(fù)壓力，青年時要考慮找個伴侶，很多人找對了，也有很多人多次遇人不淑，成了個倒霉蛋；有人找工作一直不如意，找不到理想的職位，一生顛沛流離。在茫茫大化中，脆弱的，單個的人，如同一片片脆弱的葉子，不知道會流落到哪里，怎么經(jīng)歷這一生飄蕩的命運(yùn)。但是，這就是我們面臨的真實(shí)的人生，面臨的生存約束條件，不是嗎？

到了四十歲的孔子，必定經(jīng)歷過很多故事。在魯國教書不太如意，跟隨的弟子也不太多。穿的吃的也不怎么好?？墒撬f，“四十不惑”。

“四十不惑”是什么意思呢？我猜測，大約就是他老人家活了大半生（那時候七十歲都是古來稀?。?，疑問少了，抱怨少了，開始學(xué)會理解、并接納這個不可知的世界，并直面飄飄蕩蕩的命運(yùn)。看樹上的葉子，在秋天中是多么金黃。那金黃在秋日的藍(lán)天下經(jīng)過陽光一照，通體透明，閃閃爍爍。在那一剎那，我的視覺就會遭遇到巨大的沖擊：看哪，這就是那一片即將凋落的葉子，風(fēng)不知會將她刮到哪里去，但是，就在秋陽照射的那一刻，她是那么美麗，燦爛，發(fā)出生命不可抗拒的美來。

海德格爾稱，一種對世界的認(rèn)知能力，是“澄明”。我很難用語言描述澄明到底是一種什么境界，但我似乎可以借秋陽的一縷陽光，打在那片通體透明的葉子上，來說明那一刻的美感和存在感。是的，我的生命有終，落葉將枯；是的，我的生命不太如意，常常失敗并讓我痛哭；是的，這生命既不像羅爾斯所認(rèn)為的受上帝恩寵的那些人一樣，有極高的talent又有極高的幸運(yùn)程度；是的，我的生命殘缺，甚至?xí)幸恢恍∠x，吃掉了葉子的邊緣。但是，作為一片葉子，我怎么能拒絕在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我應(yīng)有的美來！我面臨的這個世界如此不可知，可是，除了我自己這個認(rèn)知和命運(yùn)的承擔(dān)主體之外，有誰會能夠決定我的命運(yùn)，我的認(rèn)知方式，我與這個大化遭逢一次，所能煥發(fā)的光彩？死亡的必然來臨，不正是我應(yīng)該正視生命短暫，人生不如意，但我必須對自己負(fù)責(zé)，將自己的生命活得通體透明的理由嗎？

向死而生。那一刻，死亡之為終點(diǎn)，將生命的琴弦拉緊了。

馬勒在《大地之歌》中的傾訴，便也是這樣。當(dāng)被李白的詩句《青春頌》被改編成這樣的悠揚(yáng)：

“在小小的人工湖中央，有一座綠白兩色的琉璃亭；通過一條虎背似的拱形玉橋，就可以到那里。

亭中有幾個朋友，穿著亮麗的長袍，在一起飲微溫的酒。

他們興高采烈地聊天、賦詩，因而把帽子往后推，把袖子稍稍撂起。

在湖中倒映出小橋，像玉色的新月；幾個朋友，穿著亮麗的長袍，頭腳倒置地在琉璃亭中飲酒?！?/p>

這是怎樣的美呀！當(dāng)“那小帽微微卷起”的樂聲自歌者的唇間迸出之時，我的淚，就那樣止不住地，撲簌簌地下來了。

《大地之歌》所贊美的四季，是這樣的四季：生活于其間的人，不論春夏秋冬，皆有其不可比較和磨滅的美與意義。哪怕是一個生活極度不如意的人，一個乞討者，他們也自有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人生，他們被陽光打磨得透明的那一刻。人的感受是主觀賦予的。你人生的意義，可以選擇反抗這個宏大的約束，改變和塑造新的規(guī)則，來為未來的人們留有你的吉光片羽；你可以選擇詩意地生存，將你自己的飲酒歌力圖打入后代吟誦的紙張；你可以選擇最普通，最平凡的生活，當(dāng)你的太太或丈夫患病的時候，在床頭照料如微；你可以選擇良善，并用良善的態(tài)度來對待你周遭的一切人或事物。

使得生命變得澄明的驅(qū)動力，是你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而不是更壞。是內(nèi)在對生命認(rèn)知和體察的過程，讓你在與你自己的命運(yùn)遭逢的時候，哪怕是失敗，也要奏出脆響來！這與生命撞擊的驅(qū)動力不是占有的欲望，也不是通過更多貪婪來滿足自己欲望的能力，而是通過對生命的感知，對每一寸陽光打在落葉上的感激，讓短暫的生命，在珍惜中與這個漠漠大荒實(shí)現(xiàn)融合。你清晰明白地知道，當(dāng)你死亡的時候，你甚至連一片花香也不能帶走；可是，有什么能阻擋你的記憶，當(dāng)你記憶中的花香彌漫成整個生命的香氛！

四十歲的時候，我患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從此，熬夜必須要禁止了；最愛的醉意，也要徹底告別。工作上有諸多不太如意的事情，影響了生活。在這一年，我選擇停頓。我突然之間想停下來，不再去匆匆忙忙地奔波，而是靜靜體察內(nèi)心的聲音：這一生，作為一個人，一片葉子，該怎樣活過，才不負(fù)這大化贈與的珍貴機(jī)遇？作為一個書生，你選擇什么方式去改造自己，影響他人？作為一個母親，你對待孩子的方式是正確的嗎？作為一個女兒，你有沒有盡到為人之女的孝道？

病后的身體，一直沒怎么大好。最近甚至因?yàn)閷懽髟鎏砹耸摺５胰ツ甓?，開始跑步。開始在室內(nèi)跑2000，后來是3000, 4000，現(xiàn)在在奧體公園里，跑7000米沒什么大礙了。前幾天，又看到一個故事，說美國某女自行車運(yùn)動員，之前是模特，在30多歲的時候吸毒，瘦到只有80斤。當(dāng)死亡如此切近地扼住她的咽喉的時候，她開始反抗了。她選擇了自行車，一發(fā)而不可收，甚至騎到了奧運(yùn)會。

那么，我為什么不可能？從現(xiàn)在開始長袍，明年參加馬拉松，將下半生的身體當(dāng)做一張弓，拉得滿滿的，以迎接那剩下可能10年，20年，30年，40年或者50年的生命？誰能預(yù)料剩下來的故事？誰又能知道飄蕩的風(fēng)將這片葉子打向何處？但我能把握的，只是眼下這一刻，這秋景中最美最美的光陰。我挺直我的脊背，享受當(dāng)下的每一刻，包括苦難的淬煉，去迎接那一縷陽光的照射，那一刻，恐怕蟲子咬過的印痕，也變成了叮叮作響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