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納蘭心事幾人知 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會潛伏著一些經(jīng)年不衰的哀與慟。它們會像不能根治的病癥,時不時會提醒你它們的存在。是不能舔舐的傷口,是無法觸撫的曾經(jīng)。 納蘭容若,一個至情至性的男子??⊙牛钋?,文武雙全。彼時,他也是極難得的人,有好家世,又才華橫絕。屬心于她的女子定然不在少數(shù)。只是他偏偏心里只住得下那一個女子。愛妻去世之后,即便歷經(jīng)了二三女子,亦都無法填補(bǔ)他心中的憾。 只有三年。他與愛妻盧氏之間,只有三年時光。情深不壽,成了他命中讖語。令人哀絕。也因是這一回的運(yùn)命波折,納蘭詞悼亡之音破空而起,成為納蘭詞至為迥絕之處。從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驚艷四方世人始,納蘭詞被后世人推崇至今。 該用怎樣的詞語來形容這男子。不知。總覺世間詞語皆是乏力的。但無礙,鐘情于納蘭詞的人,本便應(yīng)當(dāng)是明凈純粹的。持一顆溫柔浪漫,又清定如風(fēng)的心,戀慕著他和他的詞。 納蘭容若以詞聞名,今存348首,內(nèi)容哀艷感傷,有南唐后主遺風(fēng),悼亡詞情真意切,痛徹肺腑。詞集刊印時,初名為《飲水集》和《側(cè)帽集》。今人經(jīng)搜集整理,再編排刊印之時,并稱為為《納蘭詞》。 一切事情的發(fā)生、進(jìn)展或是變化都有各自的因循和緣分。著筆寫作“私享筆記”系列的國學(xué)筆記伊始,便已開始為當(dāng)中的納蘭詞品讀系列做著準(zhǔn)備。但時至今日,方覺一切穩(wěn)妥,才敢落筆寫作。今次,依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版《納蘭詞集》的出版體例,將當(dāng)中現(xiàn)存的全部348首納蘭詞作分定為五卷書來寫。 猶記得曹雪芹祖父曹寅在《楝亭夜話圖》上題的那首悼念容若的詩。彼時,是康熙三十四年秋,容若已離世十年。曹寅在江寧織造任上時,廬江郡守張純修來訪,曹寅又邀江寧知府施世綸,三人秉燭夜話于楝亭。悼念容若。 曹寅寫: 紫雪冥蒙楝花老,蛙鳴廳事多青草。 廬江太守訪故人,建康并駕能傾倒。 兩家門第皆列戟,中年領(lǐng)郡稍遲早。 文采風(fēng)流政有余,相逢甚欲抒懷抱。 于時亦有不速客,合坐清嚴(yán)斗炎熇。 豈無炙鯉與寒鷃,不乏蒸梨兼瀹棗; 二簋用享古則然,賓酬主醉今誠少。 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 馬曹狗監(jiān)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 交情獨(dú)剩張公子,晚識施君通纻縞; 多聞直諒復(fù)奚疑,此樂不殊魚在藻。 始覺詩書是坦途,未防車轂當(dāng)行潦。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 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 是。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而今,我所做的,亦不過只是,將住在自己眼中那個青衫磊落的男子寫下來,描說與你聽。但那亦只是我眼中的,不能代表任何人。因我知道,或許避居在這個庸擾塵世某個靜謐角落的你,知道的比我多,懂得亦比我深刻。 誰念西風(fēng)獨(dú)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到如今,我執(zhí)筆默寫下一首一首飲水詞。然后,鋪開一卷一卷紙,借容若之眼看穿人世,寫下最深沉的哀涼之詩。以耽于美之心來誦念,以耽于愛之心來低吟,以耽于容若之心來淡寫。是我在這些暖春消逝、盛夏將至的日子當(dāng)中可以做得最好的事。 此生惟愿,能與那人攜得半日閑悠光陰,月下依坐。聽曲,讀書,寫作。飲一杯酒,再吟兩首納蘭詞。然后。歡喜,靜默。 【引 文】我是人間惆悵客 ——納蘭性德小傳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出生。 納蘭容若,于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公元1655年1月19日),出世。原名成德,以避廢太子嫌而改性德,字容若,號楞枷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太傅納蘭明珠長子??滴跏昱e人,十五年進(jìn)士,官至一等侍衛(wèi)。 著有《通志堂詩集》五卷、《文集》五卷、《淥水亭雜識》四卷;《側(cè)帽詞》、《飲水詞》共五卷,并稱《納蘭詞》。又有《全唐詩選》、《詞韻正略》,又與顧貞觀合輯《今詞初集》。 家世。 納蘭容若的先祖是蒙古人,姓土默特,后滅納蘭部,占領(lǐng)其地,改姓納蘭,居葉赫之地。稱,海西女真。 明代初期,滿族分為三大部族: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各部署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征戰(zhàn)和兼并,其中建州女真勢力最強(qiáng)。到明代末期,建州女真首領(lǐng)愛新覺羅家族的努爾哈赤與海西女真首領(lǐng)葉赫那拉家族的金臺什(此人即是納蘭容若的曾祖父)成為滿族兩大勢力。 為對抗明朝,滿族兩大家族聯(lián)姻。努爾哈赤迎娶了金臺什之妹孟古格格為妻。后又因?yàn)椴孔鍥_突,兩大家族發(fā)生流血戰(zhàn)爭,金臺什戰(zhàn)死。海西女真最終為勢力強(qiáng)大的建州女真所吞并。建州女真首領(lǐng)努爾哈赤統(tǒng)一了滿族。而努爾哈赤與孟古格格之子皇太極,最終也成為征服中土統(tǒng)一全國建立大清帝國的清太宗。 彼時,納蘭容若祖父倪迓韓歸順努爾哈赤之后,因在對抗明朝的戰(zhàn)爭中屢建戰(zhàn)功,葉赫那拉家族也在愛新覺羅王朝當(dāng)中逐漸重新獲得重要地位。納蘭容若之父納蘭明珠又迎娶努爾哈赤小兒子阿濟(jì)格之女赫舍里氏為妻,是為兩大家族間的第二次通婚。 那拉是滿文音譯,通納蘭。納蘭家族與愛新覺羅皇室之間的姻戚關(guān)聯(lián)之密切顯而易見。清軍入關(guān)之后,容若之父納蘭明珠官至武英殿大學(xué)士、累加太子太師,為康熙朝權(quán)傾一時的首輔之臣。容若之母羅氏,也被封為一品夫人。 所以,納蘭容若,一出世就被命運(yùn)布置到了一個天皇貴胄的家庭當(dāng)中,注定一生繁花著錦。 仕途。 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公元1655年1月19日),納蘭容若出生。因生于臘月,幼時稱冬郎。他天資聰穎,好學(xué)不倦,博通經(jīng)史,過目不忘。工書法,又精于書畫評鑒,數(shù)歲時,即習(xí)騎射,是文武全才。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納蘭容若十七歲,入太學(xué)讀書,為國子監(jiān)祭酒徐文元賞識,推薦給其兄內(nèi)閣學(xué)士、禮部侍郎徐乾學(xué)。次年,十八歲的容若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一舉考中舉人。十九歲準(zhǔn)備參加會試時,卻因身患寒疾未能參加殿試。 爾后,容若發(fā)奮苦讀,拜徐乾學(xué)為師。并在恩師指導(dǎo)之下,兩年中,主持編纂了一部1792卷編的儒學(xué)匯編《通志堂經(jīng)解》,受到皇上的賞識。后,他又把熟讀經(jīng)史過程中的見聞和學(xué)友傳述記錄整理成文,用三四年時間,編成四卷《淥水亭雜識》,其中包含歷史、地理、天文、歷算、佛學(xué)、音樂、文學(xué)、考證等方面知識??梢娙萑魧W(xué)識之廣博。 二十二歲時,容若再次參加進(jìn)士考試,考中二甲第七名。被康熙皇帝破格授予三等侍衛(wèi)官職,尋晉一等,從此步入仕宦之途。直到三十一歲去世。侍衛(wèi)是皇帝貼身隨從,雖官職不高,卻極為重要。多次隨皇帝南巡北狩,游歷四方,奉命參與重要的戰(zhàn)略偵察,多次出巡京畿、塞外、遼東、山西、江南等地。 因容若心有壯志,初時對侍衛(wèi)生涯頗有微詞,絕少開懷。也是因無力改變生活軌跡,且心有廣闊天地,后便沉迷漢文藝術(shù),廣交文友,成為心性恬淡之人。“雖履盛處豐,抑然不自多。于世無所芬華,若戚戚于貧賤而以貧賤為可安者。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 二十四歲時,容若把自己的詞作編選成集,名為《側(cè)帽集》,又著《飲水詞》,再后有人將兩部詞集增遺補(bǔ)缺,共349首,編輯一處,合為《納蘭詞》傳世。 愛情。 關(guān)于容若妻室問題,素有異議。據(jù)考證,在容若取正妻之前,在家養(yǎng)病期間,家中曾為他納顏氏為妾,照料容若生活,以慰寂寥。容若二十歲時,方才迎娶兩廣總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盧興祖之女為妻。彼時,盧氏十八歲,兩人十分恩愛。是旁人眼中極為相襯的一對人。 只可惜,成婚三年,盧氏便亡于難產(chǎn)。這對容若來說,是極為重大的一次生命打擊,令他傷情徹骨。也因此,容若之后詞風(fēng)為之一變。所謂“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幾乎可以說是無詞不傷、無詞不淚。 盧氏去世之后,容若續(xù)娶官氏為繼室,贈淑人。但因與官氏內(nèi)心相隔,容若實(shí)覺孤寥??滴醵甓?,容若扈駕南巡歸京之后,納江南藝妓女詞人沈婉為侍妾。并為沈婉置一曲房,請友人嚴(yán)繩孫書額曰“鴛鴦社”。 只是沈婉身份低微,遭人非議。因其社會身份復(fù)雜,納蘭明珠強(qiáng)迫容若與沈婉分手??滴醵哪?,沈婉返回江南。兩人相處不過百日,一切便盡化烏有。納蘭容若,也是才子風(fēng)流,感情生活亦總為人津津樂道,市井流言也常有捕風(fēng)捉影之說。 且有容若表妹入宮一事,可備做一談。 交際。 學(xué)者張任政在《納蘭性德年譜?自序》當(dāng)中記到:“生平摯友如嚴(yán)繩孫、顧貞觀、朱彝尊、姜宸英蜚,初皆不過布衣,而先生固已早登科第,虛己納交,竭至誠,傾肺腑。又凡十之走京師,咤傺而失路者,必親訪慰藉;及邀寓其家,每不忍辭去,間有經(jīng)時之別,書札、詩、詞之寄甚頻?!r朝野滿漢種族之見甚深,而先生友俱江南人,且皆坎坷失意之士,惟先生能知之,復(fù)同情之,而交誼益以篤。” 容若雖是生長于高門華閥的貴介公子,卻長成為一個心性單薄的磊落男子。是深情幽婉,亦是落拓不羈,全無八旗子弟之浮靡。他所熱衷交往的人,如嚴(yán)繩孫、顧貞觀、朱彝尊、姜宸英輩,皆是“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 他們多是江南布衣文人,與世兩無爭。容若待人又極是真摯,用情極深。朋友落難,不論險阻,必定相助。友人吳兆騫曾深陷科場案,被流放在外,容若百般努力,終將吳兆騫救回。此一事更是一時傳成美談。 他與他們之間,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虛華。要做的,不過只是在那“淥水亭”聚一聚。讀書。寫字。填詞。作詩。感風(fēng)吟月,嘆念年華。 飲水詞。 納蘭容若這一世,最受世人矚目的,便是他留存的那三百余首詞作。極清新雋秀,又極哀感頑艷。納蘭詞是詞壇無可爭議的一座豐碑。在詞壇中興的彼時,他與陽羨派代表陳維崧、浙西派掌門朱彝尊鼎足而立,并稱“清詞三大家”。 納蘭詞初名《側(cè)帽詞》。康熙十七年,容若委托友人顧貞觀在吳中刊成《飲水詞》?!讹嬎~》收詞不多,只百余篇。此二本刻于容若生前,今皆不見傳本。后有人將兩部詞集增遺補(bǔ)缺,編輯一處,并為《納蘭詞》。 納蘭詞內(nèi)容涉及愛情友誼、邊塞江南、詠物詠史及雜感等諸多方面。雖以其身份經(jīng)歷,詞作數(shù)量不能算多,眼界亦不算開闊,但因了那旖旎詞情,盡出佳品,為后世人大力推崇。 王國維贊容若道:“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況周頤更在《蕙風(fēng)詞話》中譽(yù)其為“國初第一詞手”。 納蘭容若一生,恰如三月春花。生,之于容若,只是一趟短途旅程。生無完滿,來去無涯??滴醵哪辏ü?685年)。暮春,容若抱病。五月,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嘆,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而逝。彼時,他三十一歲。 他是人間惆悵客。 不知何事淚縱橫。 斷腸聲里憶平生。 【詞話一】西風(fēng)一夜剪芭蕉 恨因誰(憶江南)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 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納蘭性德《憶江南》 是為《納蘭詞集》開卷第一首詞。 思憶當(dāng)中有一種清微的愁。卻愁中有美。 這一首二十七字小令。題材習(xí)見,卻因?yàn)榻?jīng)了納蘭容若的筆,變得如此情媚動人。詞里,有美人獨(dú)立,有夕陽斜照,有心香成灰。詞外,是思盼,是顧念,是深致不悔的情意。 上闋有情,“昏鴉盡,小立恨因誰”,心中有愛念。下闋有意,“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蕭索淡靜的景,竟處處有哀痛。 他寫了這樣一個癡心女子。在這日暮昏鴉擾攘群飛的時分,不知因誰,依舊立在那一處,踟躕、張望、心不安。窗外柳絮飛如雪,輕緲緲飄入內(nèi)。又有微風(fēng)輕浮,與她插于膽瓶內(nèi)的數(shù)枝梅交相纏綿。柳絮、清風(fēng)、寒梅,本是溫柔景意,卻在這一日涼了她心。 如許經(jīng)年,她早已失了他的音訊。不知道他何年何月身在何處,周身有何人相伴相依。她一如你,我,每一個人。是,總是有那么一個人是長住心底的。平日里絕然不敢肆意去想,去念。只能偶在寧靜日暮的時分,偷偷探身去望一望。望一望過去。望一望曾經(jīng)。望一望那些共相依偎的溫柔年光。 只是。過去,便就是過去了。不會再回來,不能再擁有。唯念一句“心字已成灰”,關(guān)上窗,拉上簾,轉(zhuǎn)身一生嘆,然后結(jié)束這一程不為人知的黯淡心念。 末句“心字已成灰”寫得最是愴然,最是涼薄。心字成灰,一語雙關(guān)。既是寫心字香燒,也是小立女子心意灰涼。關(guān)于“心字香”,明代的楊慎在《詞品?心字香》當(dāng)中寫道:“范石湖《驂鸞錄》云:‘番禹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凈器中,以沉香薄劈層層相間,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心字香者,以香末索篆成心字也?!?/p> 一句“心字已成灰”寫下,似是真就要從此絕了她對他的想頭。從此以后,再不牽掛、再無心念、再不追憶不休,縱她心中有千萬不忍不甘不舍不愿。至為感傷。 這一首《憶江南》,將納蘭詞中那一種輕清之境寫得令人心骨柔軟。讀來便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情繾意綣。初讀即知是一首閨情詞,以他筆寫她之思,如此理解自然穩(wěn)妥。但又或者,納蘭容若寫作此詞之時,本身即是心恨漸濃,自抒情思。 讀了納蘭容若的《憶江南》,再讀別人的《憶江南》,總覺缺了幾分聲香火色的人間情意。即便是有,也總覺得不如納蘭容若寫得入微,蕩人心肺。 詞牌《憶江南》有一些別稱。又叫《夢江南》、《望江南》、《江南好》、《春去也》、《謝秋娘》等。大約只有《花間集》里溫庭筠的那一首《夢江南》可拿來對照一讀。那一句“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寫得極是令人心醉。真真是往事不能再提。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 一句“山月不知心里事”傾倒后人無數(shù)。花間詞自有它婀娜不盡的美。縱是寫情之憾恨,也是繁麗更勝,婉轉(zhuǎn)更勝。就好比溫庭筠的《夢江南》詞婉麗過納蘭容若這一首《憶江南》,卻不及納蘭情切,不及納蘭詞情真。這個“真”字,說的是一種誠坦、省凈、洗煉。 納蘭詞多是寫一種意,一種情,一種境。讀納蘭詞,你終將得知,情始情終,不過來去二字。納蘭容若這一首《憶江南》不過尺幅小令,卻能寫得如此意興流連。 納蘭容若是個心思柔細(xì)、情深意切的男子。擅短調(diào)小詞。詞風(fēng)幽深,凄婉,雋秀,空靈。所作情長之詞,皆有一種落寞和孤寂在。且是與旁人完全不同的一種心氣。是那種與生俱來的人生領(lǐng)悟,在世間蹉跎之后呈現(xiàn)出來的一種幽獨(dú)。 只自憐(赤棗子) 驚曉漏,護(hù)春眠。格外嬌慵只自憐。 寄語釀花風(fēng)日好,綠窗來與上琴弦。 ——納蘭性德《赤棗子》 這一筆,容若寫的是懷春少女。 少女懷春是尋常事。嬌羞,新艷,蓬勃郁芳。婉麗少女,在情竇初開的年歲,單是立在某處,周身便就有一種氣韻在流轉(zhuǎn)的。會莫名成為一道令人悅目的風(fēng)景,引人注視。納蘭心細(xì)如塵,思維敏銳,將少女懷春之心跡,一字一句都寫得溫柔又到位。 彼時,天方破曉,她尚在眠睡。卻忽聽更漏一聲驚,便從夢里慌亂亂醒來。側(cè)目不見異動,神色卻已微微不安。似是孩童,卻又已然褪去了幼嫩,有了自制力。不愿因這驚而露了怯。便克制住。 古人以漏壺計時。中國古代的漏壺也被稱作“更漏”、“刻漏”。起初,漏壺是在漏壺中插入一根標(biāo)竿﹐稱為箭。箭下用一只箭舟來托﹐使之浮于水面之上,稱之為“箭漏”。水流出或流入壺中之時﹐箭會下沉或者上升﹐借以指示時刻。水流出者,為泄水型漏壺﹐叫作沉箭漏﹔水入壺者,為受水型漏壺﹐叫作浮箭漏。箭漏便分為這兩種。 另有以滴水重量判斷時辰的﹐叫作“稱漏”。亦有以沙代水的“沙漏”。 唐代李肇曾在《國史補(bǔ)》里有如下記語:“初,惠遠(yuǎn)以山中不知更漏,乃取銅葉制器,狀如蓮花,置盆水之上,底孔漏水,半之則沉。每晝夜十二沉,為行道之節(jié),雖冬夏短長,云陰月黑,亦無差也”。這說的便是唐代銅制漏壺,言其計時準(zhǔn)確。 開篇一字“驚”,即寫出了一道如畫風(fēng)景。動靜相宜。少女驚夢,是一種美。因曉漏而驚,卻能因勢按捺住心中微慌,側(cè)身輾轉(zhuǎn),以護(hù)春眠。自幼便聽得春困一說。一句“春眠不覺曉”,也隱隱便能窺知那春眠之好。于是,這一醒來,她竟憐惜起自己來??上Я诉@本欲好眠的良辰。 又有“嬌慵”二字寫少女。將少女內(nèi)心之嬌嗔、慵懶刻畫鮮活。似于紙間便可見她婀娜儀態(tài),動人心魄。唐詩人李賀亦有詩作《美人梳頭歌》用到“嬌慵”二字。 西施曉夢綃帳寒,香鬟墮髻半沉檀。 轆轤咿啞轉(zhuǎn)鳴玉,驚起芙蓉睡新足。 雙鸞開鏡秋水光,解鬟臨鏡立象床。 一編香絲云撒地,玉釵落處無聲膩。 紆手卻盤老鴉色,翠滑寶釵簪不得。 春風(fēng)爛漫惱嬌慵,十八鬟多無氣力。 妝成婑鬌欹不斜,云裾數(shù)步踏雁沙。 背人不語向何處?下階自折櫻桃花。 一句“春風(fēng)爛漫惱嬌慵,十八鬟多無氣力”語罷,猶見她清嫵又媚麗的梳妝模樣。再說回納蘭這首詞。詞至下闋,便是另一番風(fēng)景。少女何以嬌慵何以自憐。也不過就是心中漣漪泛泛,有了情意。 也因是這隱秘情意,縱她在這日光盛盛的下午自夢里被漏聲驚著,繼而醒來,只看一眼窗外春花,卻也覺得,好愉快、好自在。 那句“寄語釀花風(fēng)日好”最是妙。忽一剎那,少女春眠又驚夢的畫面便靈動起來。但見,她對春花私語,催花綻放,幽幽開口說著深隱的私房話。那是屬于她的私密的少女心事。 卻又是難以盡言。到底是她心有意,花木卻無情。無奈之下,她便只能將一心琳瑯美人意訴諸于那把妙音的琴。女子亦有少年時,但那隱秘心事唯有自己一人知。清落落的少女心思,再妖嬈,質(zhì)地也終歸是云清水淡的。 曾幾何時,他身邊也曾有一個這樣如水似花的她。 耐寂寥(憶王孫) 西風(fēng)一夜剪芭蕉,倦眼經(jīng)秋耐寂寥? 強(qiáng)把心情付濁醪。讀《離騷》。愁似湘江日夜潮。 ——納蘭性德《憶王孫》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夜讀《離騷》。讀出一心難耐孤楚。納蘭如是。也是時為三秋。窗外西風(fēng)吹蕩了一整夜。風(fēng)過芭蕉林,聲聲入耳成蒼涼。本已是涼時,又有嗚咽風(fēng)聲,午夜夢回時分,他便覺心中愈加寂寥。 是有一種幽愁暗恨在心底。于是,他便夜夜孤坐對青燈,難以成眠。入了秋,四下里皆是枯色暗調(diào),黃葉天黃葉地,看在眼里,更是別有一番憂愁滋味在心頭。 素有“借酒消愁”一說。是為男子,執(zhí)一壺酒,拋卻世景之蕭疏人情之寡淡,倒也姿態(tài)瀟灑。卻無奈,舉杯消愁愁更愁。因他心中郁結(jié)深久,那愁便也似住在身體當(dāng)中,難以消卻。于是,他便想索性去讀書,以此來清定內(nèi)心。 卻不想,一紙文章是《離騷》。字里乾坤盡是“國恨”二字。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是為“讀《離騷》。愁似湘江日夜潮”。這愁,他大約是躲不過,避不及了。一壺酒,一本書,一闋《憶王孫》訴盡納蘭心底愁。 他寫愁,是不隱蔽、不晦澀、不內(nèi)斂的。他是肆意跋扈地去寫。毫不留情地去寫。赤情裸意地去寫。雖不是句句有愁,卻又果真是字字皆有愁情愁意。不管迎拒,吟在口中,便有一種蕭索黯然在心頭。那丑,他逼迫你與他感同身受。 彼時,納蘭容若正值盛年。是血?dú)夥絼偟哪凶?。雖是心思細(xì)膩善感之人,卻也始終不忘少年立誓時的那一腔壯志。生是貴胄,一生都順風(fēng)順?biāo)?,甚至可謂之平步青云。弱冠年歲,文武雙全的納蘭便開始常年伴隨康熙帝。御前侍衛(wèi)的聲名雖煊赫,但個中冷暖卻唯有他知。 御前侍衛(wèi),是要職。顧全帝王,護(hù)他平安。不可謂不重。非是康熙親信,是絕然不可能有機(jī)會伴君一側(cè)的。卻也正是如此,他力所能及的事便只是隨君出行,鞍前馬后。但未能對天下事盡心半分。 其實(shí),也是因?yàn)榧{蘭容若心氣太高,于是,一時間便一葉障目。未能理清頭緒。其實(shí),護(hù)全了皇帝,已是了不起的功績一件。是他人力不能及無可替代的。 但彼時,身為康熙心腹,守護(hù)一國之君之榮耀竟未能帶給他半分安慰。倒不是容若貪圖名利,身段煊赫如他已然無此必要。但彼時,他尚年輕。誰不曾在年輕時懷揣過一心鴻鵠之志。 生命路途平順如他,幾乎是生無坎坷,于是,彼時盛年的納蘭容若胸中的那一顆玲瓏心依舊尚待打磨。如許經(jīng)年,自有一日,他會心目開朗,瀟灑對世情。卻可惜,納蘭容若英年便逝。竟來不及,暖煙和月,樂歸天倫。 如此一說,納蘭容若這一世,倒真是一生惆悵,愁中是愁。 無人語(玉連環(huán)影) 何處?幾葉蕭蕭雨。 濕盡檐花,花底無人語,掩屏山,玉爐寒。 誰見兩眉愁聚倚闌干。 ——納蘭性德《玉連環(huán)影》 納蘭容若這闕詞寫的極美。 寫的是女子之孤清,之無力,之思無可思。 而今是何時?只見窗外一簾雨。冷冷蕭蕭,將屋檐下她那年植種下的花漸次淋濕。于是,便見那花,濕濕嗒嗒,頗有姿態(tài)。似在與人說話。只可惜,花間無人。是孤掌難鳴,無人應(yīng)答?!伴芑ā币辉~極為美妙。吳濱老的《小重山》也有“檐花”一詞。 雨洗檐花濕畫簾。知他因甚地,瘦厭厭。 玉人風(fēng)味似冰蟾。愁不見,煙霧曉來添。 煩惱舊時諳。新來一段事,未心甘。 滿懷離緒過春蠶。燈殘也,誰見我眉尖。 所謂“檐花”,即是“檐下之花”。寫至這一處,詞中景深跨度初顯。先是寫屋外雨之蕭蕭,再寫近處檐花濕盡。到下一句“掩屏山,玉爐寒”時便是將視線由遠(yuǎn)處收束,落于屋內(nèi)。由遠(yuǎn)及近,景致層遞,極有層次。極具畫面感。 卻見閨中,是伊人憔悴??戳T窗外蕭瑟景致,她便孤零零轉(zhuǎn)身將屏風(fēng)掩合閉緊。本有清煙漫漫,自玉爐升。不料燃煙也似應(yīng)景迎合這蕭索風(fēng)氣,忽就香盡煙滅。遠(yuǎn)物,近景,剎那間,便皆有涼意。是孤寒清冷的,亦是寥落哀愁的。這樣的時刻,最是令人覺得心中清落。 這闕《玉連環(huán)影》疑是納蘭容若的自度曲。自姜夔之后,詞人自度詞作已是平常事。但納蘭容若這一闕詞,最是下筆溫柔。溫柔筆下,又是濃情。詞不見得有何深意,但能得一真“情”字,也已是極好的,極不容易的。 納蘭容若是性情中人,詞風(fēng)亦是婉約妙麗。無論長調(diào)或小令,皆離不開一個“情”字。這闕詞,數(shù)遍念下來,又覺是納蘭容若寫予深宮表妹的。宮門深似海,入得宮門,便是無路可回??v他常伴君側(cè),也是不知高墻里頭,伊人是福是禍。 他與她,青梅竹馬時,也曾玩過你嫁我娶的過家家。卻原來,兩情相悅也不抵得皇上一句青眼有加的話。而今,他與她,已是隔著高墻,兩不能見。她在宮里感傷,他在家中幽嘆。 恰如這首詞的意境。他寫愁時,她正心中盈滿哀憐,轉(zhuǎn)身掩屏風(fēng),任那玉爐煙寒。在那宮墻之內(nèi),她是身不自由,是寸情難奈。即是成了皇帝的女人,也無法左右心中相思意。但也是無法,她亦知道,自己這一世,許也就是這樣了。 鸞孤月缺。兩春惆悵音塵絕。 如今若負(fù)當(dāng)時節(jié)。 信道歡緣,狂向衣襟結(jié)。 若問相思何處歇。相逢便是相思徹。 盡饒別后留心別。 也待相逢。細(xì)把相思說。 晏幾道這般寫,怕是心中尚有希望。期許來年他日與伊人再相逢。但是容若已然是沒有這樣的冀望。末句“誰見兩眉愁聚倚闌干”將女子心中之哀感凄絕寫到了極處。是默默無言的凝眉遠(yuǎn)望,是貌合神離的湮滅念想。 讀罷這闕詞,但覺一字,美。 悵惘、傷憾、哀艷之美。 作者:余楚顏 回復(fù) 月茫茫(遐方怨) 欹角枕,掩紅窗。 夢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 湔裙歸晚坐思量。 輕煙籠翠黛,月茫茫。 ——納蘭性德《遐方怨》 先說詞牌《遐方怨》。詞牌《遐方怨》原始自唐時的教坊曲名,后經(jīng)溫庭筠之手,始用作詞牌。自溫庭筠之后,鮮有人填此詞牌。即便是在詞之最盛的宋代,亦是無一人作《遐方怨》。而今有納蘭這闕妙詞,甚是難得。 此《遐方怨》調(diào)有兩體,分單、雙調(diào)。溫庭筠創(chuàng)單調(diào),單調(diào)三十二字,七句中第二、四、五、七四句押平聲韻。后來,唐文人顧敻、孫光憲創(chuàng)雙調(diào)。顧夐和孫光憲雖聲名不及溫庭筠與納蘭容若,卻也各自都有一首傳世的好詞。 顧夐有詞《訴衷情》。一句“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甚為驚艷。大有飲水詞旖旎之妙。是真真可以穿透人心直抵愛戀內(nèi)核的一句話。將他心,換她心,方可知,伊人一片相思意。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 香閣掩,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怨孤衾。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孫光憲有詞《清平樂》。一句“連理分枝鸞失伴,又是一場離散”,也是聽者驚動,愛贊不已??偸怯羞@樣的好句子來蠱惑世間癡人。令人過耳難忘。戀之伴侶分離兩地之苦,許是沒有人能比孫光憲體味得更深刻。憑仗東風(fēng)吹夢,與郎終日東西。 愁腸欲斷,正是青春半。 連理分枝鸞失伴,又是一場離散。 掩鏡無語眉低,思隨芳草凄凄。 憑仗東風(fēng)吹夢,與郎終日東西。 詞都是好詞。情真意切,詞境極美。一如納蘭容若這首《遐方怨》。容若這首詞寫的是夢境。寫的是他夢到珍愛女子的細(xì)碎點(diǎn)滴。也不知道是思懷還是追悼。但我知道,那女子,定然是他已擦肩而過的故人。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深夜時分,闌珊闃寂。他滅了青燈,掩了紅窗,回身便斜欹角枕,側(cè)臥床上,懨懨睡去。本是一枕好眠,她卻無端入了夢里來。讓他心潮起伏,波瀾壯闊,竟有一種似是少年人的驚動,恍惚之間似見到那舊年深愛之人朦朧不清的臉。 納蘭容若寫到“夢到江南伊家”,江南二字似有所指。容若命中三五女子,只有沈婉一人是江南女子。于是,不禁便讓人猜想,這闕詞是否是追憶沈婉所作。也是真的可惜,他與沈婉,縱是情深,卻無奈緣淺,相伴竟不過數(shù)月。便無極而終。 又有“博山沉水香”一句,寫夢境?!安┥健笔窍銧t名。博山爐,是中國漢、晉時期常見的焚香所用的器具。常見的質(zhì)地為青銅和陶瓷所制。爐體呈豆形,爐上有蓋。蓋高而尖,鏤空,呈山形,山形重疊,并有飛禽走獸雕于其間。因形似三大海上仙山之一的博山而得名。漢時,盛傳海上有三座仙山,分別是蓬萊、博山和瀛洲。 詩仙李白有詩《楊叛兒》云:“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寫的即是博山爐熏香之時靡煙繚繞之意境。十分迷人。 另,“沉水香”即是指“沉香”。在這一句當(dāng)中說的便是燃于博山爐內(nèi)的沉香。沉香香料取自沉香樹上,亦可入藥,因此燃于香爐之內(nèi)所釋放出的煙霧本身便有懾人的奇異香味。 所以,容若一句“博山沉水香”可謂是將江南小家碧玉式女子的香閨之內(nèi)人、煙迷蒙之妙麗畫面描述得千回百轉(zhuǎn)。極是迷人。又寫她“湔裙歸晚坐思量”。說她猶似浣衣歸家之后,心中空蕩蕩倚窗思量。如斯場景,在容若心中,會是怎樣一種深蝕心骨的思念。 末兩句“輕煙籠翠黛,月茫?!备菍懕M了容若心頭那一點(diǎn)夢里見伊人可遠(yuǎn)觀不可親近的憾。那一種憾,是輕煙漫過她的臉,月光照進(jìn)她的床,你我夢中兩相訣的心意蒼茫。 是誰也無法避過的,一種凄涼。 作者:余楚顏 回復(fù) 誰與伴(訴衷情) 冷落繡衾誰與伴?倚香篝。 春睡起,斜日照梳頭。 欲寫兩眉愁,休休。 遠(yuǎn)山殘翠收。莫登樓。 ——納蘭性德《訴衷情》 又是一個孤獨(dú)女子。 許多時候,人都是在獨(dú)處。獨(dú)處時間最是詭異。有人哀憐,有人竊喜。有人落魄,有人孤寂。也有人,只是心無旁騖地,凝望窗外,思念著遠(yuǎn)處不屬于自己的某個人。僅此而已。一如這闕《訴衷情》當(dāng)中,他寫的女子。 最是這樣的時分,人也最是慵懶。對一切事物都缺失了興趣和熱情。好比她。一句“冷落繡衾誰與伴?倚香篝”便述盡了孤清自處的境況。那人不在,這華美衣裳繡衾也就了無生趣?!罢l與伴”亦是自語。誰與伴,與誰伴。倚香篝。 香篝,即是香爐,亦稱熏籠、香熏,是用來盛點(diǎn)熏料驅(qū)趕蚊蟲的器物。使用香篝的歷史由來已久,約始于漢代,繁榮于明清期間。本身亦是精良的工藝品。置于室內(nèi),便是一角風(fēng)景。 美人倚香篝。如此畫面,想來也是有一種媚的。卻可惜,美人心里寥落。因心中所念的人不在,于是漫長白晝也百無聊賴?;杌枰挥X春眠醒來,竟已是“斜日”來照的日暮時分。 就這樣將一天漫漫光景消度。反覺安穩(wěn)。人心之弱,不堪驚痛。醒一時,對那人就念一時。睡一時,對那人的思念也就少一時。是曾在那人身上投放了多大的夢想方才被擊潰至連一時一日也覺得難以熬度。誰也不知。 初讀而后的“欲寫兩眉愁,休休”兩句之時,倏忽便憶起溫庭筠的那句“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這兩處的語詞意境,實(shí)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不在時,妝扮便失了意義。青黛峨眉,欲寫還休。青絲花環(huán),梳洗偏遲。皆是紙間談情的婉約詞人,亦是隔世為知音的兩個人。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溫庭筠這一首《菩薩蠻》與納蘭容若這一闕《訴衷情》,都是寫閨中獨(dú)居女子的孤清零落之苦。只是,溫飛卿寫得婉轉(zhuǎn)婀娜,容若卻寫得清簡深刻。雖各有妙處,但因容若這闕詞較之溫庭筠詞少卻了一些花繁之氣,多的是一種直接的刺痛,便愈加令人覺得熨帖。 諸多情緒宣泄,在這一句“欲寫兩眉愁,休休”當(dāng)中表達(dá)得尤為熾烈。本是想對鏡描眉,但她是無法自抑地就將他念起。每及此時,一顆心便就轟然墜地。一切妝扮的愿欲都消失殆盡。 春日遲遲,她無心妝扮,又是愁眉深鎖。但緊接的末兩句“遠(yuǎn)山殘翠收。莫登樓”,又將女子愁情戛然收束,一句自語的勸阻將她內(nèi)心一切惆悵思慮止住。窗外的山巒漸漸隱沒在暮色當(dāng)中,翠色消殘,也是無需顧盼。已是斷腸人,又何必再登樓望遠(yuǎn),將心底那一點(diǎn)愛之余燼不留余地地徹底滅散。 納蘭容若這闕詞頗有花間遺風(fēng)。以閨閣情思入題,寫思婦之憂。落筆旖旎,以數(shù)十字,得女子內(nèi)心幽獨(dú)之真意。語詞柔媚,女子之孤之清,刻畫得靈動深刻。蘊(yùn)藉有致。 嘆一句,往事如煙。 作者:余楚顏 回復(fù) 一相逢(如夢令)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 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 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納蘭性德《如夢令》 本是相親相愛人,經(jīng)年之后,再相會,竟是隔花兩端,不能言語。容若這首詞,最美妙處便是未言情忠,卻讀后深覺愛意懇切。 學(xué)者盛冬玲曾評述這首詞道:“在落花滿階的清晨,作者與他所思戀的女子驀地相逢,彼此眉目傳情,卻無緣交談。從此,他的心情就再也不能平靜了。此作言短意長,結(jié)尾頗為含蓄,風(fēng)格與五代人小令相似”。 詞的開篇以“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兩句話勾勒出了一幀素麗的畫面。金井寥落,落花紅冷時,他與她見。景是好景,卻多少有幾分蕭索之氣。也因此,這開篇之句便給這首詞定下了一個淡淡的憂傷基調(diào)。有一種低落的情緒在。 何為“轆轤”。轆轤,是一種利用輪軸原理制成的汲水起重裝置?!掇o?!樊?dāng)中這樣說明“轆轤”一物:“井上豎立支架,上裝可用于手柄搖轉(zhuǎn)的軸,軸上繞繩索,兩端各系水桶(亦有僅一端系桶的),搖轉(zhuǎn)手柄,使水桶一起一落,汲取井水?!?/p> 而今,容若面前這口井,已經(jīng)枯了。唯有落花滿砌,一片紅冷。 他便是在這樣蕭索的景色里,與她相望。竟也因此,她被這暗淡冷清的景襯映出一種無可比擬的幽靜。似是天上人,落在凡塵里。這闕詞,大約是容若寫予表妹的。 相傳,容若和青梅竹馬的表妹,自幼在一起長大,二人感情也溫柔發(fā)生,平順延展,卻在這一雙人正當(dāng)好年華的光景,遭遇了一場始料未及的分離。忽一日,他竟得知,姿容妙麗的表妹,受父母之命,入了宮。 正是一別幾度秋。而今,不經(jīng)意間,再相見,只道是“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容若這一處的落筆,極是婉轉(zhuǎn),卻又意蘊(yùn)清晰,是在表達(dá)他對她的戀慕與鐘情。這一份情,始終未曾有分毫更改。只是如今,情在,緣不在??v是相見,也是無言。 容若這闕詞最美妙的地方,當(dāng)是末三句?!罢l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痹~講究的便是意蘊(yùn)。全篇吟誦下來,情緒鋪墊、積蓄至此,豁然釋放,語詞雖淡,似隨意又清簡,卻有余音繞梁之感?!皬拇恕倍肿钍且馀d闌珊,似是起誓一般絕然。 所謂“簟紋”,即是竹席紋路。簟紋燈影,意即表達(dá)那種孤自獨(dú)處,與青燈為伴的寂寞。大文豪蘇軾在組詩《南堂五首》當(dāng)中也有“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之妙句。 只可惜,從此之后,卻是簟紋燈影,孤清無伴。一腔情恨情憾,經(jīng)由“簟紋燈影”四個字,被表達(dá)得精準(zhǔn)又婉轉(zhuǎn)。他不曾料想,而今這一見,美好之余,卻又至為哀傷。 他不知,她是否還曾記得。 那年那月,他與她,月下初見。 那人心(如夢令) 纖月黃昏庭院,語密翻教醉淺。 知否那人心?舊恨新歡相半。 誰見?誰見?珊枕淚痕紅泫。 ——納蘭性德《如夢令》 思憶舊情舊事,難免淪落至自怨自艾。人皆是骨子里念舊的,縱使日后有改變,也總是會有這樣一段不忘當(dāng)初愛恨相伴的時候。 容若是個多情又情深、細(xì)膩又敏感的人。每至暮色微垂的時分,抬頭見昏暗云天,低頭見落花滿階,他便就連同回憶一起沉墮在這眼前暗淡的景色當(dāng)中了。是這樣一個用情至深的男子,一草一木落在他眼中,都是具備濃稠情意的。 小令前兩句即是憶舊?!袄w月黃昏庭院,語密翻教醉淺”。是暮色照大地,庭院昏黃。月色落下,盡是惘然。他記起那年,她也曾與他花前月下,飲酒說話。卻不想,聽她細(xì)細(xì)密密一席私房話,敘語纏綿,竟消散了酒意,變得氣爽神清。 酒再甘醇,也是抵不過她的一句一往情深。 卻如今,亦是如是人非,酒還在,月還在,她卻不在。一來二去地思索,他竟似孩童一般,有了怨怒。愛到深處總生恨,竟說起“知否那人心?舊恨新歡相半”的話來。人一旦相思到了極處,難免變得焦灼,甚至刻薄。那人現(xiàn)在是新歡作伴,抑或念舊不忘。他不知。 猛然想起前日讀的書。是一位臺灣女作家的隨筆集。她寫道分手之后,念起那人,心里希望他好,卻又想,也不必太好。如此復(fù)雜糾錯之心理,若要言明深細(xì),不是易事。但愛過的人,定然都懂。就是那樣一種愛至極處喜恨摻半的心情。 其實(shí),他不是想要去猜疑。只是無法,內(nèi)心那種情意暗涌是難以自制的。他只是太怕被她遺忘,他只是希望她也會偶爾思念起他。相思人在彷徨,于是作下了這首哀怨的《如夢令》。愛如夢,情如夢,伊人如夢。 納蘭容若這首詞寫得用情不吝。綿綿情意漸磅礴,終在最后“誰見?誰見?珊枕淚痕紅泫”幾句被徹底釋放。驚覺這男子竟是如此易感之人,甚至過于細(xì)膩了些。但正是這種別于其他男子的溫柔,才讓納蘭詞別具魅力。兼有男子之耿直與女子之清媚。有一種迷醉人心的美。 末句“珊枕淚痕紅泫”中“珊枕”和“紅泫”二字可分開小解。珊枕,即是珊瑚枕。珊瑚多為紅色,因此在這一處,納蘭許只是代指紅色睡枕?!凹t泫”本是指女子因面敷脂粉,落淚之時,淚會洇染成紅。后指代傷離死別之淚。可見容若思念之孤楚,之疼,之痛。 也是。會有誰見,他深夜不眠,淚濕珊枕。作詞《如夢令》,亦不過是空惆悵,徒奈何。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而今,他跟她,果真是,回得了過去,回不到當(dāng)初。 半浮沉(如夢令) 木葉紛紛歸路,殘?jiān)聲燥L(fēng)何處。 消息半浮沉,今夜相思幾許。 秋雨,秋雨,一半西風(fēng)吹去。 ——納蘭性德《如夢令》 彼時,他與她相遇,彼此是兩不相識。卻又僅僅因這當(dāng)下一面,他就再不能忘她。也是才子風(fēng)流,遇得佳人如她,只稍一瞬,便似春風(fēng)迎面,花繁滿園。世界一切喧擾都默默退去,唯剩他與她,四目相對。 一見鐘情之美,就在于彼此目光交匯的那一剎那了。 納蘭容若這首詞極有可能是寫給女子沈婉的。當(dāng)年,也是經(jīng)至交顧貞觀介紹,容若方才有機(jī)會與漢女子沈婉江南一見。卻因是初見,彼此都是心中怯怯,就只是那么,隔著春花,默默相望。 當(dāng)時,容若愛妻盧氏去世時日已久,雖也繼娶官氏為妻,一樣是美人,但落在容若眼中到底是有了差別。亡妻盧氏可謂是雅人深致,雖不是才絕,卻也是善書知畫的女子。官氏雖貞靜賢淑,但卻不擅文墨,多少令容若多了幾分寂寞。 沈婉卻恰是那百花叢中最婀娜婉麗的一朵。人美,敏慧,琴棋或是書畫,無一不精。是難得的好女子。如此良人,在容若摯友顧貞觀的眼中,大約也只覺容若可與之匹配。因與容若交往甚密,也是深知容若內(nèi)心孤楚,于是,便有心促成二人。 但二人情路并不平順。彼時,容若在江南逗留時間有限,與沈婉也就匆匆一面便分離。而后,盡是想念,盡是相思。 是日。落葉滿地,秋意深濃。他走在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上,記起她。曾經(jīng)執(zhí)手走過海棠花下,而今卻分散在天涯。叫他不能不傷感。每一段感情開始,都以為會與那人攜手到老。直至物是人非曲終人散,獨(dú)自走過那長街短衢,方才知道,與那人,果然是再不能回去了。 納蘭詞當(dāng)中容若化用前人詞句現(xiàn)象是常見的。雖是語詞相近,被他轉(zhuǎn)而一用,便往往有原本無有之妙趣。一如這闕詞當(dāng)中“殘?jiān)聲燥L(fēng)何處”和“秋雨,秋雨,一半西風(fēng)吹去”兩處。 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隆笔巧倌陼r便熟記在心的句。唯美意境當(dāng)中盡是寥落暗淡的心意。容若化用而成的這一句“曉風(fēng)殘?jiān)潞翁帯?,是叩問,亦是追憶。時過境遷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未能如常得來迎對。 自那年分離,別后經(jīng)年,那人是“消息半浮沉”。偶爾會從旁人口中得知一二。假裝漠然不理,卻私下竊竊記到了心里。就是這樣一回事了。只是可憐了他這一夜,相思如許。 最后的“秋雨,秋雨,一半西風(fēng)吹去”則是化用容若好友朱彝尊的那闋《轉(zhuǎn)應(yīng)曲?安丘客舍對雨》詞當(dāng)中的“秋雨,秋雨,一半回風(fēng)吹去”。原詞如下: 秋雨,秋雨,一半回風(fēng)吹去。 晚涼依舊庭隅,此夜愁人睡無。 無睡,無睡,紅燭也飄秋淚。 也是寫秋夜思人的一闕詞。但怎么讀,都覺欠了幾分靈氣,不如納蘭容若這一首《如夢令》來的清幽、繾綣、輕柔。多少紅顏?zhàn)恚嗌傧嗨妓?。納蘭詞總是這般,輕輕一點(diǎn),就能觸動你我心中情意流連。 【詞話二】若問生涯原是夢 音書斷(天仙子) 夢里蘼蕪青一剪,玉郎經(jīng)歲音書斷。 暗鐘明月不歸來,梁上燕,輕羅扇。好風(fēng)又落桃花片。 ——納蘭性德《天仙子》 寡落女子心跡如斯,也是只有容若才能寫得這樣到位,這樣熨帖。明白如話,不事雕琢,卻又是反復(fù)吟誦也不覺黯淡。雖是情意濃稠,卻亦不覺得哀怨過甚。只有愛與憐。 詞中“蘼蕪”一物,是古代文人的心頭之好。蘼蕪,又名蘄茝,薇蕪,江蘺。據(jù)辭書解釋,它是一種香草,苗似芎藭,葉似當(dāng)歸,香氣似白芷。婦女去山上采擷蘼蕪的鮮葉,回來以后,于陰涼處風(fēng)干,葉子風(fēng)干可以做香料,亦可以作為香囊的填充物。古人相信靡蕪可使婦人多子,于是多做成香包佩帶。 但“蘼蕪”一詞在古典詩詞當(dāng)中往往寓意夫妻分離一類的女子閨怨。古詩集《玉臺新詠》當(dāng)中亦有詩曰: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 長跪問故夫,新人復(fù)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 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閤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 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是一首語詞直白、用情朗朗上口的詩。也不知何時,他便有了二心,離了她身旁,有了新的人。卻可惜,再見之時,她到底未能忍住問了一句“新人復(fù)何如”,且不料他竟答“新人不如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道理人人皆懂,但也抵不過男子多情見異思遷的心。如今再見,縱是情長難斷也是惘然。 又有南北朝詩人謝朓《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詩》寫: 掖庭聘絕國,長門失歡宴。 相逢詠蘼蕪,辭寵悲團(tuán)扇。 花叢亂數(shù)蝶,風(fēng)簾入雙燕。 徒使春帶賒,坐惜紅妝變。 平生一顧重,宿昔千金賤。 故人心尚爾,故心人不見。 詩中連續(xù)使用了三個典故來寫女子被棄的哀憐之心。寫王昭君,寫陳阿嬌,再寫班婕妤。千般女子萬般情意,到最后竟都淪落至被棄的傷心境地?!稗率彙币辉~也在這兩首詩中似讖語一般被賦予一種哀愁、凄清、憂涼之意。所謂,愛似蘼蕪,香亦清苦。 玉郎,說的是女子之夫。玉郎就是對男子之美稱,女子亦通常用作對丈夫的愛稱。唐代文人牛嶠作有一首《菩薩蠻》詞,便有“門外柳花飛,玉郎猶未歸”的句子。 丈夫因事離家經(jīng)年,音書近斷。女子心中之掛念可以想見已到了怎樣的程度。即是入了夢,見那蘼蕪發(fā)青,經(jīng)年過去,竟已齊整成片,也避不開要慨嘆流年似水,要念起經(jīng)年未見的人。 納蘭容若這首《天仙子》詞當(dāng)中,女子便哀凄如是。每至午夜時分,更是傷感。抬頭是月明如霜雪,亦有鐘聲不絕于耳,但望遠(yuǎn)方,卻始終不見男人歸來。日日期盼,夜夜空待。唯有梁上新燕和手邊羅扇相伴。真真是,人一去不復(fù)返,情一去不可待。 世間女子,納蘭最懂。 因?yàn)槎?,所以慈悲?/p> 天咫尺(天仙子) 好在軟綃紅淚積,漏痕斜罥菱絲碧。 古釵封寄玉關(guān)秋,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鴛鴦頭不白。 ——納蘭性德《天仙子》 他寫相思,情深似癡。 相思一事,無論入詩入詞還是作文,寫起來總是會比別的事要來的溫柔動人。即便當(dāng)中有思之念之的艱辛熬煮,亦是無礙。若是由納蘭容若來寫則又會添一種曼妙在其中。不單如此,容若這闕《天仙子》浪漫語詞當(dāng)中更獨(dú)具一種古意。 這古意主要體現(xiàn)在其中的借喻和典故里。首句寫“好在軟綃紅淚積”。讀罷好像果真見那女子將一腔相思書于軟綃之上寄于他,紅淚相伴,字近氤氳。句句皆是情深,皆是惦念。 “紅淚”,是說女子因面染胭脂,淚落之時被染紅,故稱紅淚。是女子心傷之淚。“紅淚”一詞有一典故。北宋張君房輯纂的《麗情集》當(dāng)中記到一女子名喚“灼灼”?!白谱?,錦城官妓也,善舞《柘枝》,能歌《水調(diào)》,御史裴質(zhì)與之善。后裴召還,灼灼以軟綃聚紅淚為寄?!?/p> 納蘭容若的《如夢令》當(dāng)中亦有出現(xiàn)。 纖月黃昏庭院,語密翻教醉淺。 知否那人心?舊恨新歡相半。 誰見?誰見?珊枕淚痕紅泫。 彼時,容若扈從出塞,因事離家,與妻子盧氏分居兩地。畢竟是康熙帝的御前侍衛(wèi),一切行止都依康熙帝行程為準(zhǔn)。與妻子小別亦是常有的事。容若與妻子盧氏感情甚篤,盧氏又是知詩情識風(fēng)雅的女子,于是,這相思的信件也是與旁人不同,她不用紙來寫,卻用絹絲來書。 文字最易與人的內(nèi)心知會產(chǎn)生共鳴。她書寫時,是內(nèi)心寥落至極的。愈是多寫一筆,思念便愈是深刻。寫至最后一個字,她便終于忍不住,淚眼婆娑。那淚,一滴一滴都落入了那軟綃當(dāng)中,覆于字上,洇染而入。 于是,容若寫“漏痕斜罥菱絲碧”。此一句當(dāng)中“漏痕”與下一句“古釵封寄玉關(guān)秋”當(dāng)中的“古釵”都是用來比喻書法當(dāng)中草書的。他說。這信上字跡,因淚斑駁,竟反倒似瀟灑草字,如斜掛的菱蔓上的行行花紋。別有一種美。但這美,此一刻,只覺凄清。 宋詞人姜夔在其書法藝術(shù)論著《續(xù)書譜》當(dāng)中有“草書用筆,如折釵股,如屋漏痕”之句。折釵股,也是比喻草書用筆的一種技法。釵是女子飾物,質(zhì)堅(jiān)而韌。此處是借以形容轉(zhuǎn)折的筆畫,雖彎曲盤繞而其筆致依然圓潤飽滿。屋漏痕,則是比喻書法用筆猶似屋墻破壁之間的雨水漏痕,旨在形容筆畫之凝重與自然。 到詞的下闋,容若轉(zhuǎn)而抒情。語詞簡白,但情意繾綣。時已深秋,他身在玉關(guān),日日盼歸與妻子相聚,卻一等二等再等,歸期不至。相思本就不是一個人的事。她念他之深,一如他思她之切。恰此時,妻子一封家書千里來寄。 彼時,他手執(zhí)她信,他與她,似咫尺之間,卻又實(shí)是天涯之隔。咫尺天涯就是這樣的意味了。濃情蜜意之下,盡是愛之艱辛、愛之蒼涼與愛之無法。于是,他才會說“不信鴛鴦頭不白”。思念太深,連鴛鴦亦會白頭。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心自醉(天仙子) 水浴涼蟾風(fēng)入袂,魚鱗觸損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難睡,西風(fēng)月落城烏起。 ——納蘭性德《天仙子?淥水亭秋夜》 野色湖光兩不分,碧云萬傾變黃云。 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閑亭掛夕曛。 這是納蘭容若寫的詩,題為《淥水亭》。寫的是景,道的是情,是心。那日,暮色臨時,天色一片蒼黃,光照大地與湖水。眼下之景猶似一幅描摹江村日落的畫,且有一座淥水亭來勾留住夕陽光輝。是極美的畫面。寥寥數(shù)語之間,便知容若對“淥水亭”一處之愛喜。 淥水亭。是納蘭府上的一處池上園亭。而今位置不明。許是在京城內(nèi)什剎海畔,許是在京城西郊的玉泉山下,亦可能是在其封地皂甲屯玉河之浜。在納蘭詞當(dāng)中,多有描寫水生植物的詞句。這也與這座淥水亭關(guān)聯(lián)密切。因淥水亭本便是容若讀書、寫作與會客之地。 容若獨(dú)自一個人時,便常在淥水亭作詩填詞,研讀經(jīng)史,著書立說。并在此處撰著而成《淥水亭雜識》一書。容若自己亦愛有才之人。彼時,他與各方名士皆有往來。譬如,朱彝尊、陳維崧、嚴(yán)繩孫、梁佩蘭、姜宸英、顧貞觀、秦松齡、葉方藹等。于是,他便常在淥水亭邀客燕集,雅會詩書。 容若將這處傍水之所取名“淥水亭”也是別有深意。“露水”二字,意指水之清澈,水之澹泊,水之涵遠(yuǎn)。有一種內(nèi)在的清定和寂靜。也是納蘭容若的內(nèi)心關(guān)照。因他骨子里便是一個恬靜淡定的男子。 以淥水亭入題,作這首《天仙子?淥水亭》詞來抒內(nèi)心孤愁,亦是情理之中的。是再妥帖不過的。沒有一處地方,會比淥水亭更適合容若抒情達(dá)意,作詩填詞了。 這年秋。他是獨(dú)自一人。妻友皆不在。天階夜色,涼薄似水?!八鲶革L(fēng)入袂,魚鱗觸損金波碎”這兩句寫的很美。生動似畫,用“涼蟾”借指月亮,“金波”借指月光。風(fēng)入長裳之時,月色如洗。水中月影,亦是美極。 卻可惜,這般美景,看在眼里,竟別有一番落寞生在心里。“好天良夜酒盈樽”,如此良辰,如此美景,他卻只能孤自一人,對星自斟,對月自飲。好似九百年前那夜詩仙太白“花間一壺酒,獨(dú)酌無相親”之心涯空廖。真正是綠酒朱唇空過眼。心自醉,愁難睡。 彼時,他與顧貞觀等人把酒夜話的場景依是歷歷在目,與妻子盧氏月下流連的畫面猶似昨日。而今,卻是一切都已不在,仿佛不曾有過,亦仿佛,幻夢一場。卻可惜,他竟遲遲不愿翻醒過來。也不知,這世間是否果真有一壺酒,可教人,醉生夢死。 納蘭容若這一世,說是平順,實(shí)則難安。若是這生涯浪漫與內(nèi)心背離,縱是榮華,也是惘然。他一身好武藝,滿腹好才情,卻亦抵不過三兩知己,一位好妻。雖也曾有“慷慨欲請纓”之志,但一切功名亦不過是過眼煙云。時歲逝去,可以存留在心的,亦不過只是那些舊事舊人,舊情意。 末了,他那一句“西風(fēng)月落城烏起”。讀來極是蒼涼。念這一句時,仿佛能見:那年那夜,他只身一人,望月,飲酒,作詩,然后轉(zhuǎn)身消失在烏鵲四起的黑暗中。 來去孑然,與世情相離。 影凄迷(江城子) 濕云全壓數(shù)峰低,影凄迷,望中凝。 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 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里,沒人知。 ——納蘭性德《江城子》 容若的《通志堂集》當(dāng)中收錄這首詞時,有詞題為“詠史”。但細(xì)細(xì)品來,納蘭容若這首《江城子》的詞意與歷史并無干涉,若要硬當(dāng)詠史詞作來接,那么,所詠的便只是宋玉夢神女之事。 宋玉是歷史上十分出名的美男子,楚地人,屈原弟子。除了一副驚為天人的容貌,所作的《高唐賦》與《神女賦》兩篇賦亦是極為妙麗的上品之作。宋玉夢神女的傳說自是由《神女賦》而來。 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玉寢,果夢與神女遇,其狀甚麗,玉異之。明日,以白王。 王曰:“其夢若何?”玉曰:“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紛紛擾擾,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記:見一婦人,狀甚奇異。寐而夢之,寤不自識;罔兮不樂,悵然失志。于是撫心定氣,復(fù)見所夢?!?/p> 王曰:“狀何如也?”玉曰:“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tài),不可勝贊。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jìn)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五色并馳,不可殫形。詳而視之,奪人目精。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績盛文章,極服妙采照四方。振繡衣,披裳,不短,纖不長,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龍乘云翔。披服,脫薄裝,沐蘭澤,含若芳。性合適,宜侍旁,順序卑,調(diào)心腸。”王曰:“若此盛矣,試為寡人賦之?!庇裨唬骸拔ㄎā!?/p>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其象無雙,其美無極;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近之既妖,遠(yuǎn)之有望,骨法多奇,應(yīng)君之相,視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獨(dú)悅,樂之無量;交希恩疏,不可盡暢。他人莫睹,王覽其狀。其狀峨峨,何可極言。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濕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郎兮,多美而可視。眉聯(lián)娟以蛾揚(yáng)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質(zhì)干之實(shí)兮,志解泰而體閑。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宜高殿以廣意兮,翼故縱而綽寬。動霧以徐步兮,拂聲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將瀾。奮長袖以正衽兮,立躑躅而不安。澹清靜其兮,性沉詳而不煩。時容與以微動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遠(yuǎn)兮,若將來而復(fù)旋。褰余而請御兮,愿盡心之。懷貞亮之清兮,卒與我兮相難。陳嘉辭而云對兮,吐芬芳其若蘭。精交接以來往兮,心凱康以樂歡。神獨(dú)亨而未結(jié)兮,魂煢煢以無端。含然諾其不分兮,揚(yáng)音而哀嘆!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 于是搖佩飾,鳴玉鸞;奩衣服,斂容顏;顧女師,命太傅。歡情未接,將辭而去;遷延引身,不可親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態(tài)橫出,不可勝記。意離未絕,神心怖覆;禮不遑訖,辭不及究;愿假須臾,神女稱邃?;材c傷氣,顛倒失據(jù),黯然而暝,忽不知處。情獨(dú)私懷,誰者可語?惆悵垂涕,求之至曙。 是為《神女賦》。神女之美,一如宋玉之言:“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tài),不可勝贊?!眱A國之貌,世間無二,絕無可挑。上古不曾有,今世亦不曾見。再好的語言也是無可比擬的。就是到了這樣一種至絕的美。 于是,納蘭容若方才將她映刻在心,并為之作詞,以為紀(jì),以為念。所作的這首《江城子》可謂是極為夢幻。反復(fù)吟誦,亦有身臨其境之感。好似可見當(dāng)年夢。 “濕云全壓數(shù)峰低,影凄迷,望中凝”寫夢中巫山云霧繚繞,煙雨漫漫。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十二山峰似被濕云所覆,山影凄迷。如此迷離之景,真是神女將至的預(yù)兆。云光熹微,卻也是極美。只是,那年夜,宋玉與神女夢中相會之好,除了宋玉自己,旁人大約亦是不可得知。 后一句“若問生涯原是夢”則是化用李商隱的“神女生涯原是夢”一句。兩句詞意,亦是相佐,都有一種喟然之態(tài),情緒低矮。而重點(diǎn)則是引出“除夢里,沒人知”二句。這兩句才是此詞之真意所在。學(xué)者盛冬玲曾評說此詞道: “詞人用了巫山神女的典故,但容若生平履歷,未到過三峽一帶,當(dāng)是在別處遇到了欲雨不雨的天氣,望著遮掩在濃云密霧中的群峰,聯(lián)想到了那位‘旦為行云,暮為行雨’的神女,又聯(lián)想到自己過去的戀人和情事,感而賦此。全詞語意迂曲,使人有‘影凄迷,望中凝’的感覺,可能作者有難言之隱,所以采取這種表現(xiàn)方法”。 且不論這闕詞是否果真是詠史詞作。但容若在此所要表達(dá)的,定遠(yuǎn)遠(yuǎn)不止一個“史”字這般簡單寥落。正如“除夢里,沒人知”兩句的情意抒發(fā)和表達(dá),在這闕詞當(dāng)中,納蘭容若自有某一種不與人知的哀傷的寓意在。卻無只字言明,只是留白。 生之歡傷喜悲,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千帳燈(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fēng)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納蘭性德《長相思》 長相思。極動人的三個字。單單一個詞牌,便已勝了三分。此詞牌名自南朝樂府詩而來。南朝蕭統(tǒng)編選的《文選》當(dāng)中有著名的樂府組詩《古詩十九首》,其中便有“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的詩句。 孟冬寒氣至,北風(fēng)何慘栗。 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 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 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qū)區(qū),懼君不識察。 也是深情女子。夫君在遠(yuǎn)方,她凄然獨(dú)處,內(nèi)心孤寂不可言說,唯有一心癡愛沉淀下來,支撐她護(hù)佑她看顧她。容若隨君在外,竟與這女子成了映襯,有一種寂寥的默契在。她在記掛她的他,他在思憶他的她。還有,千里之遙的故園。那個家。 開篇兩句“山一程,水一程”令人不禁想起“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兩句詩和梁山伯與祝英臺長橋十八相送的事。是有那種往復(fù)和曲折的意境的。是極有層次感的一幀畫面。山光水色青于藍(lán),亦是在寫路途之遙。經(jīng)山,又歷水。 學(xué)者錢仲聯(lián)在《清詞三百首》當(dāng)中記到: “《康熙起居注》: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二月十五日‘上以云南底定,海宇蕩平,前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招脸螅铣錾胶jP(guān)’?!鲁跛娜杖勺?,上至盛京’。性德以侍衛(wèi)隨行。此詞是尚未出山海關(guān)時途中所作。寫千軍露宿,萬帳燈火的壯觀和風(fēng)雪交加的旅途感受?!?/p> 康熙二十一年,康熙帝平定云南。是年二月十五日,康熙出關(guān)東巡,祭告奉天祖陵。納蘭容若作為御前侍衛(wèi),此時自是隨同康熙帝出關(guān),前往告祭?!吧硐蛴荜P(guān)那畔行”一句道明行路方向?yàn)椤坝荜P(guān)”,即而今的山海關(guān)。因舊時邊塞常植種榆樹,因此被稱為“榆關(guān)”。 行軍向山海關(guān)方向緩緩行進(jìn)。夜深時,行軍駐扎下,遠(yuǎn)遠(yuǎn)看去,千帳燈海,起伏連綿,竟也是壯麗。只是彼時的塞上,是三月風(fēng)雪凄迷天。日日皆有刺骨寒意席卷而來。環(huán)境之惡劣,非是而今你我可以想見。如此境況之下,容若便心生稚童似的眷念,想起家來。 思鄉(xiāng)情意到詞的下闋,開始抒發(fā)得更為直接誠坦。“風(fēng)雪交加之夜,他獨(dú)立塞外,見天地蒼茫。風(fēng)一更,雪一更”。一聽烈風(fēng)呼嘯,二看雪落滿襟。如斯景況之下,容若難眠心生感慨,思憶故園。 北方關(guān)外的天氣異常蠻烈,風(fēng)聲聒噪瑣碎,讓他內(nèi)心難安,無法成眠。“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這一些囂嚷,皆是家中不曾有的。那一頭,此刻,定是平和靜寧,令人身心熨帖的。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驀地想起唐詩人崔顥這首《黃鶴樓》。最后“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二句表達(dá)的情緒恰似這一處納蘭容若千帳燈下的無眠鄉(xiāng)心。無論是貴胄之身,抑或是清貧之軀,皆有一顆對家的皈依之心。不暗不明,生死相依。 家,是一生一世的執(zhí)念。 畫眉同(相見歡) 微云一抹遙峰,冷溶溶, 恰與個人清曉畫眉同。 紅蠟淚,青綾被,水沉濃。 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fēng)。 ——納蘭性德《相見歡》 默契。 這闕詞意境微涼,但所言之物,亦不過“默契”二字。他思念她時,她亦是在心底千回百轉(zhuǎn)掛記著他。他處是“微云一抹遙峰,冷溶溶”。她處則是“紅蠟淚,青綾被,水沉濃”。 天邊一抹云,遠(yuǎn)山則如黛。遙遙望去,那暗青色山脈連連,溫柔延展,好似她清晨梳妝時輕緲緲畫出的兩道眉。令他忍不住要多看幾眼,那是一種唯有他知他曉他可看懂了悟透徹的美。是只被展示于他眼下的美。是他與她之間的一種深情默契。 這闕《相見歡》大約亦是納蘭容若作于出使途中,見山川寥落便思憶妻子,作下此詞。上闋表面是工筆描繪眼前自然景致,實(shí)則在寫心中惦念之思。到下闕,便轉(zhuǎn)了情景,寫得是她處的心情。他有這樣一腔自信,確知此時,彼此之間有一種羈絆和默契。 事實(shí)上,這首詞也確實(shí)極有可能就是寫給他的發(fā)妻盧氏的。他想,她定然也是在家中對自己思念不已。于是,他便寫下“紅蠟淚,青綾被,水沉濃”幾句,勾勒出彼處伊人獨(dú)守空房的情狀。是擁衾獨(dú)坐,是淚流滿面,是獨(dú)與繚繞沉香相伴。 雨過殘紅濕未飛,疏籬一帶透斜暉。 游蜂釀蜜竊春歸。 金屋無人風(fēng)竹亂,衣篝盡日水沉微。 一春須有憶人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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