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荒經(jīng)》并非遠記國外 《山海經(jīng)》今本可分兩大部分:前部是《五臧山經(jīng)》26篇,以山系為綱,系統(tǒng)地記述全國范圍的上古地理;后部有《海外》《海內(nèi)》《大荒》各經(jīng),皆分南西北東4篇,另有《海內(nèi)經(jīng)》l篇,一共13篇,內(nèi)容大體上有方位順序,雜記各類地理信息。前部簡稱為《山經(jīng)》,過去認為是以中原為主的地理;后部簡稱《?;慕?jīng)》,過去認為是講述中原外圍的地理;內(nèi)圈是“海內(nèi)”,中圈是“海外”,外圈是“大荒”。如果要畫個示意圖,那便是個同心圓。從“望文生義”出發(fā),這樣的認識好像也相當(dāng)正確。[1] 不過,隨著對這部奇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發(fā)現(xiàn)過去這些看法,多多少少存在一些問題。據(jù)今人研究,《山經(jīng)》涉及的范圍,已不止華中、華北、華東、華南,而且包容了四川、甘肅、青海和新疆等地;[2]那么,“海內(nèi)”“海外”豈非到了中國的周邊國家,而“大荒”就應(yīng)該遠到南亞、西亞,乃至太平洋彼岸了?現(xiàn)今帶奇想的《山海經(jīng)》研究者,正是按照這個思路,在世界地圖上尋找經(jīng)文所指之地。[3]可是,細看《?;慕?jīng)》內(nèi)容,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這一部分材料,雖然標(biāo)著《海外》《海內(nèi)》《大荒》各經(jīng)的名色,但所敘述的情況,卻有很多雷同的地方,使人覺得它們好像講的是同一個地區(qū)的事,但采用了不同的觀察角度,按不同的意向來對人申述。明顯的證據(jù),就是有關(guān)“昆侖”的記載。 在《山經(jīng)》里有個“昆侖之丘”,被記錄在《西次三經(jīng)》槐江之山的后面: 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 原來那里是天帝的人間別館。請注意,這里的昆侖并不是“山”,而是“丘”;丘的甲骨文字形,是群山環(huán)繞著的盆地;從下文得知,它是中國許多江河的發(fā)源地: 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于無達; 赤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氾天之水。 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 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 可是《北山經(jīng)》中也有昆侖信息。有個敦薨之山流出敦薨之水,此水“西流注于 澤”,下文特別注明: 出于昆侖之東北隅,實惟河源。 無疑,這個昆侖非位于中原的西北部不可了。既然昆侖出自《山經(jīng)》,就應(yīng)不涉海外,但《?;慕?jīng)》也都在積極記述昆侖的事。《海內(nèi)西經(jīng)》說: 流沙出鐘山,西行又南行昆侖之虛。 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 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 所記與《西次三經(jīng)》基本一致,只不過昆侖沒有寫作“丘”,而寫作“虛”。虛的字義,古代與丘相同,也是指一處盆地。其下文又有: 赤水出東南隅,以行其東北。 河水出東北隅,以行其北。 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東,東行。 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東,又北。 內(nèi)容也大同小異?!逗?nèi)北經(jīng)》又記有西王母“在昆侖虛北”,還說: 昆侖虛南所,有氾林方三百里。 奇怪的是《海內(nèi)東經(jīng)》。此經(jīng)開頭明言“海內(nèi)東北陬以南者”,應(yīng)當(dāng)不涉及西北,可是也在大講昆侖虛。所提到“國在流沙中者”的兩個,皆“在昆侖虛東南”。又說: 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 昆侖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 在這里,才點到了昆侖“山”,大概是那盆地邊上的高山了。雖然《海內(nèi)南經(jīng)》沒有直接提到昆侖,但經(jīng)中卻有“氾林方三百里”和“弱水”等語,這些都是上述各經(jīng)言及的昆侖附近的標(biāo)志物。這樣看來,《海內(nèi)》四經(jīng)都講到了昆侖;那就證明所謂“海內(nèi)”,實際上都是圍著昆侖在轉(zhuǎn),并未超出《山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所記范圍多少。 或許有人辯解:“海內(nèi)”與《山經(jīng)》重疊,那是正常的。那么,再看那《海外南經(jīng)》,就該到了“海外”了吧?可是其中仍然大講這個昆侖虛。話是從歧舌國講起的: 昆侖虛在其東,虛四方。 另外有個壽華之野,也是“在昆侖虛東?!倍逗M獗苯?jīng)》中的柔利國下文,有個相柳氏的地盤(圖一),大禹等眾多古帝王曾在那里建有土臺: 眾帝之臺在昆侖之北,柔利之東。 原來它們都挨得很近。盡管《海外西經(jīng)》未提昆侖,但卻提到了“軒轅之丘”。此丘在《西次三經(jīng)》里與昆侖只隔著流沙和西王母所住的玉山,并不遠。由此可見,《海外》四經(jīng)除了東經(jīng)以外,也都點到了昆侖,所記的范圍也大不到哪里去。 現(xiàn)在再來看一下《大荒》四經(jīng),它應(yīng)該更加邊遠一些,遠離昆侖了吧?其實不然。顧頡剛《古代地理研究講義甲種按語》(《文史集林》第二輯)認為:“<大荒經(jīng)>者,蓋即<海外經(jīng)>之別一本;故兩書所敘事物名目,符同十之五六?!边@一見解是正確的。《大荒西經(jīng)》說: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 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 雖然這里的昆侖不是“虛”,而是“山”“丘”,但所述與《西次三經(jīng)》和《海內(nèi)》四經(jīng)、《海外》的南、西、北經(jīng)互相配套。經(jīng)中接著又提到西王母;與昆侖相近的沃之野和軒轅之國,也一一言及。《大荒北經(jīng)》又講到的群帝之臺,“在昆侖之北”,也與《海外北經(jīng)》相呼應(yīng)?!洞蠡哪辖?jīng)》雖未直言昆侖,但一開頭就說起赤水、流沙、氾天之山、蒼梧之野和黑水、青水。這些地方與昆侖十分密邇,只有《大荒東經(jīng)》未涉及昆侖。同樣道理,這《大荒》四經(jīng)記述的范圍,也和《海外》四經(jīng)一樣,基本上圍著昆侖在轉(zhuǎn)。套一句時髦的話,如果說《?;慕?jīng)》能囊括四海,那么這世界也太小了。 剩下還有一篇《海內(nèi)經(jīng)》,中間雖沒有昆侖的記述,但卻有流沙、黑水、青水、蒼梧等地,所以與昆侖也并不睽隔。總而言之,《?;慕?jīng)》可說與昆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它決不能遠記到遙遠的海外去;相反,其中記的卻主要是中國西部的上古地理。
二、古本《?;慕?jīng)》表述西部地理 20世紀50年代,蒙文通教授在《略論<山海經(jīng)>的寫作時代及其產(chǎn)生地域》中就已經(jīng)推斷,《海內(nèi)》4篇所說的“天下之中”,是指今四川西部地區(qū);《海內(nèi)經(jīng)》可能是出于古蜀國的作品。后來蒙教授又有《再論昆侖為天下之中》一文,編入《古地甄微》集中,進一步論斷《海內(nèi)》《大荒》及《禹本紀》“皆蜀人舊書僅存之篇”。這已為《海荒經(jīng)》表述西部地理的論題,奠定了論證基礎(chǔ)。筆者擬詳申其義,以補充這位學(xué)術(shù)巨匠之說。 先從《五臧山經(jīng)》中的《西次三經(jīng)》說起。這篇山系共記有22山(篇末小結(jié)云“二十三山”,可能是連“流沙”也算上),書中的方位里程都有較大誤差,僅可供參考。過去研究者皆以為它講的是遠古西部地理。[4]現(xiàn)舉以下各山加以說明。 首山:崇吾之山“在河之南”,在黃河附近。 第二山:長沙之山,有水“注于 水”。這“ ”字與黃河河源有一定關(guān)系。 第三山:不周之山,“臨彼岳崇文山,東望 澤,河水之所潛也”,表明它實際上與前二山連在一起?!秴问洗呵铩け疚丁贰安恢苌皆诶鑫鞅薄?,說明山名為秦人所熟悉。 第四山:密山,有水“注于稷澤;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稷與西部關(guān)系密切。 第五山:鐘山,上文有“自密山至于鐘山四百六十里,其間盡澤也”,表明海子較多,或有沼澤地。 第六山:泰器之山,有水“注于流沙”,有了內(nèi)陸河流。 第七山:槐江之山,有水“注于 水”?!澳贤?,其光熊熊,其氣魂魂”,是地?zé)豳Y源特色?!拔魍鬂?,后稷所潛也;其中多玉”,地理環(huán)境與前數(shù)山接近。 第八山: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河水、赤水、洋水、黑水皆出于此。 第九山:樂游之山,有水“注于稷澤;是多白玉”,以下“水行四百里曰流沙”。 第十山:蠃母之山,“其山多玉”。 第十一山:玉山,“是西王母(圖二)所居也”。 第十二山:軒轅之丘,有水“注于黑水”?!洞蟠鞫Y記·帝系姓》“黃帝居軒轅之丘”。 第十三山:積石之山,“其下有石門,河水冒以西流”。 第十四山:長留之山,“是多文玉石”。 第十五山:章莪之山,有畢方鳥。 第十六山:陰山,《漢書·司馬相如傳》:“陰山在昆侖西二千七百里”。 第十七山:符惕之山,“下多金玉”。 第十八山: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堯典》:“竄三苗于三?!?。 第十九山: 山,“其上多玉而無石”。 第二十山:天山,“多金玉”,有水“注于湯谷”。 第二十一山: 山,出玉。 第二十二山:翼望之山,“多金玉”。 根據(jù)這些地理描述,可以判斷那是黃河與一些內(nèi)流河的源頭所在,顯然就是中國西部地區(qū)。再對照一下《中次九經(jīng)》。這條山系從岷山開始,共有16座山。其中第十二山也是“玉山”,第十四山也是“ 山”。這種地名的重疊,恐怕不是偶然的。接著,我們就可以用《海荒經(jīng)》來對照了。 除了前文所舉《?;慕?jīng)》各篇“昆侖”線索外,還有不少內(nèi)容與《五臧山經(jīng)》中的《西次三經(jīng)》重疊。如《海外南經(jīng)》畢方鳥在二八神之東,而青水則在其西,三苗國在赤水東;末后提到“范林”?!逗M馕鹘?jīng)》有軒轅之丘,在軒轅國北;還有個“諸夭之野”是“鸞鳥自歌,鳳鳥自舞”和“百獸相與群居”的地方。這與《海內(nèi)經(jīng)》描寫的特征一模一樣。蒙教授以為即今成都平原?!逗M馕鹘?jīng)》最后還提到一種不同尋常的“雄常”樹。《海外北經(jīng)》記有鐘山,而且補充了神奇的“燭陰”;同時提到積石山是“河水所入”,并指出范林是在三桑之東?!逗M鈻|經(jīng)》則言“湯谷上有扶桑”。這些內(nèi)容都見于《西次三經(jīng)》,也就是說,那全是西部地區(qū)的一大堆事。 再檢驗一下《海內(nèi)》4篇?!逗?nèi)南經(jīng)》記有 林和氐人國;還說有一種建木,生在弱水上。弱水是出自昆侖的一種特殊的水,具有西部特色。篇中還提到“ 窳”,《海內(nèi)西經(jīng)》說他被貳負和危所殺?!逗?nèi)西經(jīng)》補充了“流沙出鐘山”;弱水、青水出自昆侖西南;還點到了畢方鳥,并明確了后稷的葬所,是在氐國之西。末后言及“服常樹”,應(yīng)即《海外西經(jīng)》的雄常樹?!逗?nèi)北經(jīng)》記有西王母和三青鳥,明確 林是在昆侖之南;還提及貳負之尸。今本《海內(nèi)東經(jīng)》后半部分并非《山海經(jīng)》原文,而是上古的《水經(jīng)》;前半部分文字很少,但也提到流沙和西胡白玉山。由此可見,《海內(nèi)》4篇仍然與《西次三經(jīng)》重復(fù)著,講的是遠古西部的情況。 《大荒》4篇是《海外》4篇的別本,基本已成定論,因此同為西部記載,自是意中之事;但具體對照一下,可更使人堅信。如《大荒南經(jīng)》言及流沙、黑水、青水,皆與昆侖相近。《大荒西經(jīng)》開篇便說“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這就是《西次三經(jīng)》第三不周之山。后邊則有流沙、赤水、黑水、弱水之淵、西王母、三青鳥、互(氐)人國(圖三),這些環(huán)繞西部的標(biāo)志物一一提到;并講到“沃之野”的“鸞鳥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是處”的情景,與《海外西經(jīng)》“諸夭之野”雷同。重要的是補充了軒轅之國在“江山之南”?!洞蠡谋苯?jīng)》則言及河水、赤水、黑水和積石山;并稱“有鐘山者”,其地有“赤水女子獻”;赤水之北的章尾山有“燭龍”,就是《海外北經(jīng)》所記的鐘山“燭陰”。末后講到的“若木”,與古蜀的若水關(guān)系密切,是中原黃帝傳說中一個重要地方?!洞蠡臇|經(jīng)》說到湯谷上有扶木,顯然是《海外東經(jīng)》“湯谷上有扶?!钡姆?。 顧頡剛以為《海內(nèi)經(jīng)》是《海內(nèi)》4篇的別本;那么,所說的也應(yīng)該屬于西部地理。篇中不僅有流沙、黑水、青水、建木(弱水),而且明確指出“黑水、青水之間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又明確“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那里是個“鴛鳥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爰處”的地方。同時篇中還點到了“ 窳”。這些內(nèi)容都與《海外》《海內(nèi)》《大荒》各經(jīng)相呼應(yīng)。 既然《?;慕?jīng)》各篇西部內(nèi)容如此集中,那么,得出它是上古西部地理記載這一結(jié)論,便十分自然了。 三、結(jié)語 今人以為《?;慕?jīng)》是中原外圍或遠至國外之論,不符合經(jīng)文實際,應(yīng)予否定?!逗;慕?jīng)》實為描述中國西部遠古地理的詳細圖說,其所據(jù)底本為同一種遠古地圖,其圖中“昆侖”是一重心,位于中國西北?!逗;慕?jīng)》的原始資料來源,除古圖外,還有西部的古代傳說,被先秦人士記入經(jīng)中,在此書流傳中不斷添加;此風(fēng)延至西漢,直到劉秀校書時仍有所收羅。應(yīng)該說,當(dāng)前研究西部古代地理,《?;慕?jīng)》是一部極好的參考書。 涉及昆侖等地理位置的考證以及利用經(jīng)文來恢復(fù)古圖等問題,當(dāng)另文詳述。 注釋: [1](俄)維拉·德洛芙娃:《山海經(jīng)的地域形制觀念》,司佳譯,載《歷史地理》十七輯第434~444頁。 [2]譚其驤《論五藏山經(jīng)的地域范圍》指出:《西次三經(jīng)》首山的“崇吾之山”當(dāng)指令甘肅景泰以東、寧夏中寧以西黃河南岸某山;尾山的“翼望之山”應(yīng)指今新疆若羌西南阿爾金山脈某山。 [3]譚其驤文指出:吳承志《山海經(jīng)地理今釋》刊布于20世紀20年代,把《西山經(jīng)》地域解釋為遠達阿富汗;《北山經(jīng)》遠達外蒙古、東西伯利亞;《東山經(jīng)》遠達朝鮮、日本、庫頁島。國外有愛德華·維寧《一個湮沒無聞的哥侖布》把《東山經(jīng)》釋為北美和中美洲一些地區(qū);《東次三經(jīng)》的無皋之山指為加利福尼亞州圣巴巴拉附近的兩座山頭,在山上“南望”所見幼海,乃圣巴巴拉海峽。鄭德坤認為,其誤在以古人粗淺的地理知識,求文明人之地理知識??墒蔷S寧的說法近年仍有人宣揚,并進一步有所發(fā)展。王善才主編的《山海經(jīng)與中華文化》載有胡遠鵬文,述及日人竹野忠生以為《海外東經(jīng)》乃臺灣向北經(jīng)琉球群島、九州島、北海島等西太平洋島弧,甚至遠過北極,經(jīng)北歐、西歐而達非洲。 [4]清畢沅《山海經(jīng)新校正》謂山皆在甘肅。汪紱《山海經(jīng)存》云自蘭州、敦煌至新、藏。呂調(diào)陽《五藏山經(jīng)述》云皆烏魯木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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