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無可寄，白居易一直保存著他們的定情信物——那雙繡花鞋。多年來，不論在朝在野，他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四十七歲那年夏天，在翻曬衣物時，再次看見已保存了十八年的鞋子，他說： 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

讀過《長恨歌》的朋友感覺得到，白居易寫著寫著寫跑了，“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分明就是諷刺批判。

到了后來，白居易居然愛情至上，“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把這段亂倫的荒唐事寫成了千古絕唱愛情悲歌。

寫《長恨歌》之前，白居易寫過一首《長相思》，記述了自己的悲情初戀。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遠(yuǎn)方獸，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我們可以看出，結(jié)尾處這些詩句，已經(jīng)有點《長恨歌》的味道了。

“詩言志，歌永言”，在李、楊情殤的背后，是白居易在緬懷自己的刻骨真愛，他把自己愛而不得憤慨哀怨的感情融進(jìn)了《長恨歌》。

想起一首歌《我們說好的》。

最初只看到歌詞，凄美的文字道盡了冷酷的現(xiàn)實。第一次聽，是在電話里。

我們說好決不放開相互牽的手，可現(xiàn)實說光有愛還不夠；我們說好就算分開一樣做朋友，時間說我們從此不可能再問候；我們說好一起老去看細(xì)水長流，卻將會成為別人的某某……朋友略帶沙啞的聲音動情地一遍遍吟唱。

他在遙遠(yuǎn)的地方，“真的。我想牽著你的手，直到白發(fā)蒼蒼，我們一起老去，看細(xì)水長流”。

我不語，淚水慢慢涌了出來，掛滿臉頰。

哪一段愛情不是開始得很美麗，美麗到我們認(rèn)定會“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一起看天外云卷云舒，夕陽下細(xì)水長流。

漸漸長大，我們明白了，僅僅有愛，真的不夠。

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美麗的愛情有時不堪一擊。

白居易出生在河南新鄭，一個山川秀美民風(fēng)淳樸的地方。后來家鄉(xiāng)發(fā)生戰(zhàn)亂，他隨母親搬到了父親白季庚任官地安徽宿縣。

鄰居是個生意人，他們家有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叫湘靈，兩個小伙伴趣味相投，“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不知不覺間，他們慢慢長大，愛情的種子已經(jīng)在彼此心中生根發(fā)芽。

十九歲時，白居易寫了一首《鄰女》：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

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

情人眼里出西施，湘靈的美麗容貌和悅耳嗓音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了的。

白居易向母親提出要娶湘靈為妻，母親說兒子是官宦子弟，湘靈只是個鄉(xiāng)村民女，門第懸殊太大，不同意。

湘靈得知這件事后，熬了無數(shù)個白天黑夜，千針萬線親手做了一雙繡花鞋作為信物送給了白居易，兩人私定終身，偷偷結(jié)成鴛鴦侶。

白居易此后不停地向母親哀告，后來橫下心來，說只愛湘靈，今生非她不娶。母親看到了兒子的倔強(qiáng)，想釜底抽薪，徹底把他們分開。

白居易二十七歲那年的冬天，母親安排他離開家鄉(xiāng)隨父求學(xué)。

不得不與愛人分別，白居易滿含淚水寫下《潛別離》一詩：

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

兩心之外無人知。

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

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

惟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

這首詩情真意切，面對分離，竟然欲哭不能，欲語不得。因為母親的執(zhí)意不允，他倆難以對抗迂腐頑固的門第觀念。無論多么情深似海，也只能被“利劍春斷連理枝”，這就是現(xiàn)實。

一對有情人，就這樣被活生生地拆散了。

二十九歲那年，白居易考中進(jìn)士，開始了官場生活。年齡不小了，官也當(dāng)上了，可以成家了，可是他仍然不娶，心中還是想念著湘靈，總想有一天能和愛人團(tuán)聚。他又向母親懇請與湘靈成婚，可還是遭到了母親無情的拒絕。

白居易的《生離別》訴說了自己的苦衷：

食檗不易食梅難，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別之為難，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雞再鳴殘月沒，征馬連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聲，梅酸檗苦甘如蜜。

黃河水白黃云秋，行人河邊相對愁。

天寒野曠何處宿，棠梨葉戰(zhàn)風(fēng)颼颼。

生離別，生離別，憂從中來無斷絕。

憂極心勞血氣衰，未年三十生白發(fā)。

沒有感天動地的真愛、沒有銷魂蝕骨的相思是寫不出這樣的詩句的。正是因為愛而不得、相思之痛，才不到三十歲，他就華發(fā)早生。

這才是愛。

相形之下，我們這個時代，那些快餐故事實在讓人不敢奢用“愛”這個字眼。網(wǎng)聊、見面、上床、打入黑名單，一成不變的把戲，加上幾滴癡男怨女似是而非的眼淚。

沒有“未如生別之為難，苦在心兮酸在肝”，更沒有“憂極心勞血氣衰，未年三十生白發(fā)”，這種所謂的愛注定是畫在沙灘上的誓言，“寫得輕松，抹掉也易” ！

三十七歲那年，在母親以死相逼下，白居易娶了同僚楊汝士的妹妹。古時奉行早婚，唐玄宗規(guī)定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青年男女一到這個年齡，就要考慮成家立業(yè)的大事了。

為了他的愛情，白居易做出了多大的努力，由此可見一斑。

失敗，終究是失敗。

最愛的那個人，你今生就是得不到。

婚后白居易和夫人楊氏關(guān)系并不壞，可是“空對著，高山潔士晶瑩雪?？偛煌?，世外仙株寂寞林！”他為湘靈寫詩寫了整整四十年。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

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無由。

兩腋不生翅，二毛空滿頭。

這年，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貶謫途中，大約是天意憐人，他竟然與湘靈意外邂逅。當(dāng)年的翩翩少年、如花紅顏都已不再。真愛，只有真愛歷久彌新。

兩人抱頭痛哭，白居易作《逢舊》一詩：

我梳白發(fā)添新恨，君掃青娥減舊容。

應(yīng)被傍人怪惆悵，少年離別老相逢。

此時白居易已經(jīng)四十四歲，湘靈也四十歲了，她依然守候著當(dāng)日的誓言沒有出嫁。在此詩中白居易敘說的口吻已經(jīng)平和很多，遠(yuǎn)不如《潛別離》用詞犀利，但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恨”字，還是泄露了心事。

你深深愛著我。

我深深愛著你。

可是，我們就是不能在一起。

母親，給了你生命的那個人，她冷眼看著你勞血氣衰，看著你華發(fā)早生，看著你肝腸寸斷。不能“恨”還是“恨”了，此恨綿綿無絕期！

情無可寄，白居易一直保存著他們的定情信物——那雙繡花鞋。多年來，不論在朝在野，他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四十七歲那年夏天，在翻曬衣物時，再次看見已保存了十八年的鞋子，他說：

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

可嗟復(fù)可惜，錦衣繡為里。

況經(jīng)梅雨后，色黯花草死。

曾以為“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終可以“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此時終于明白，一切都不可能了。“人不如鞋”，鞋子還能成雙成對，永不離分，而自己，要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只能是癡心妄想。

五十三歲那年，在杭州刺史任滿回洛京途中，白居易特意繞道去探訪少年時住的老宅，早就是人去樓空。原來的鄰居——湘靈一家也已經(jīng)搬走，不知去向。

從此，她再無音訊。

天長地久，也有盡時。

此恨綿綿，永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