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采 論書法 (下) 學書作書賞書與論書——兼答張金梁先生 我們不是常提“音樂形象”嗎?視覺不可見的音樂尚且有“形象”,對于視覺可見的書法,我提“書法形象”就更合理了,張先生大可不必因此而感到“別扭”。
我見過謝稚柳先生鑒定書畫,一天可以鑒定上千件,往往只看一眼,是優(yōu)、是劣、是真、是偽就脫口而出,這就證明我所說的“書法是一目了然的藝術”并沒有錯。至于旁人對謝老一眼定論“大惑不解”,那是因為他不是書畫內(nèi)行。誠然,一個法帖,既可一目了然,又可以百看不厭──“一目了然”,往往是發(fā)揮既有水平的行為;“百看不厭”,往往是希望從中有所得的求學行為。張先生以為只能百看不厭,不能一目了然,對“一目了然”的提法“大惑不解”,莫非先生正是一位好學不倦的初學者?
學書猶如制作鏡子,作者只要一門心思提高鏡子的質(zhì)量就行了。至于使用者說從鏡子里見到了本人、見到了他人、見到了大千世界的一切,作者都可以不必關心。
書法形象變化萬千,神妙莫測,極為美好,與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樣令人陶醉。人一陶醉,就有表達出來與人共享的欲望,而視覺所見是很難以語言來表達的,于是不能不運用文學藝術語言的比喻手法。有了比喻手法后,人們就不愿意直說,明明說東卻道西,例如:說人,卻說成“祖國的花朵”;說花,卻說成“美人蕉”;說湖,又把人扯在一起,說成“西子湖”。同樣,描寫書法形象也要用以人喻書、以物喻書的比喻手法。
這些“書如其人”、“書如他人”、“書狀萬物”的描寫,就是語言藝術的比喻手法,它與小說中以種種比喻描寫人物形象是同一回事。
象孫過庭的這一大段優(yōu)美文字,其實就是文學作品,而不必將它看作科學的書法理論。書法雖稱藝術,但論書必須科學──不但說其然,更要說出所以然,才是對學書有益的書法理論。在這里,孫過庭是文學家,而不必將他看作書法理論家?!吧唧@之態(tài)”是描寫書法形象“態(tài)”之勢,改說宇宙飛船遨游太空也可以;“絕岸頹峰之勢”是描寫“勢”之險,改說柯受良飛渡黃河也合適。然而,這些書家并沒有見過宇宙飛船和柯受良啊!他們怎么能將宇宙飛船遨游太空、柯受良飛渡黃河“內(nèi)涵”于作品中呢?
張先生說:“書法是一門綜合藝術,她可以借鑒其他姊妹藝術和自然現(xiàn)象,不斷地豐富其表現(xiàn)形式和內(nèi)涵。如建筑結(jié)構的重心、繪畫的布白、舞蹈的造型、體操的韻律、音樂的節(jié)奏……等,無不對書法的形式起著積極的影響。但決不能要求書者非成為這些門類的專家不可。實際上,書法對其他藝術的借鑒是在理上的通悟,并不是死搬硬套?!?/FONT> 張先生就是因為分不清論書與學書的不同,所以寫了這段值得研究的文字。 先生將“理上的通悟”理解為在學書中的“通悟”,而不是論書中的“通悟”,所以得出了“書法是一門綜合藝術”這一錯誤概念。按照張先生這種形而上學的理解,那么不是綜合藝術的都成了綜合藝術──繪畫不是也有“建筑結(jié)構的重心”、“舞蹈的造型、體操的韻律、音樂的節(jié)奏”嗎?于是繪畫也就成為這幾門藝術的綜合藝術了!體操不是也有“建筑結(jié)構的重心、繪畫的布白、舞蹈的造型”、“音樂的節(jié)奏”嗎?于是體操也就成為這幾門藝術的綜合藝術了!“重心”、“布白”、“造型”、“韻律”、“節(jié)奏”,可以用來描述大千世界中難以數(shù)計的事物,莫非這些事物也都是綜合藝術? 張先生說:“用相同的功夫,有學問和沒有學問在書法上所取得的成績是大相徑庭的?!比绻@是科學的結(jié)論,那么就應該在反復檢驗中百發(fā)百中,但事實上,在相同功夫的學書者中,固然有文化層次高而進步快的例子,也有文化層次高反而進步慢的例子,這就證明書法以外學問的高低與學書成績的優(yōu)劣并無必然聯(lián)系──是偶然聯(lián)系,就是沒聯(lián)系;經(jīng)不起復驗,就不是科學真理。根據(jù)我的觀察,學書成績與學書指導思想、技法、功夫、手的靈敏度、形象記憶能力等因素有關,而與書法以外的學問則無關。
我當然也主張學書者要重視書法以外的學問,因為我看到:書法雖然早就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但至今沒有像其他藝術一樣成為一門獨立的職業(yè)──有哪個單位需要配備一個專門產(chǎn)生書法作品的書法家? 我所要否定的是博學有益于學書這種自東漢趙壹以來至今仍然盛行的論調(diào),因為我看到:象張金梁先生那樣,以為書法技法對于全國眾多書家來說已經(jīng)不成問題,以為重視書法本身僅僅是初學者的事,以為“書法豐富的內(nèi)涵”、“書法的最高境地──抒情達意”、書法“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動力”都來自書法以外的博學,這些“虛火”的論調(diào)若不改變,書法熱“一片虛火”的局面就不能有效扭轉(zhuǎn)。
附1997年《書法》雜志第三期張金梁先生文章 首先看題目《書法形象的書卷氣與作者書外的博學無關》,其中“書法形象的書卷氣”就不通,“書法形象”是書法的外在面貌,而“書卷氣”是指書法藝術中內(nèi)在的氣質(zhì),那么通過“書法形象”去探求“書卷氣”無異于隔靴搔癢。李文多次運用“書法形象”一詞,而不提書法藝術,讀之別扭,不知“書法形象”與“書卷氣”是何等關系?從其“書法形象的本身除了外在的形式之外,還有一個內(nèi)涵之美”之語看,“書法形象”的提出,是作者懷疑書法由“內(nèi)涵之美”而來。那么書法既然只有“形式之美”而沒有“內(nèi)涵之美”,而又要討論屬書法“內(nèi)涵之美”的“書卷氣”還有什么意義?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李文在論述中的用詞,既不加以界定又要任意發(fā)揮。如說書法“有無內(nèi)涵之美是書法‘工拙’的標準”。“工拙”是寫字好壞的代名詞,并不是書法水平的衡量標準。漢代常用“工、能、善”論書家,是因為當時書法的審美處于朦朧狀態(tài),后世延用“工”大都相當“工于”,實際“工拙”只是對書法的形式美加以肯定或否定,而對書法的“內(nèi)涵之美”并沒有直接的關系。歷史上工書法(能寫字)而乏韻味(內(nèi)涵)的人不勝枚舉,館閣體書家就是一個工書法的群體,它就是缺乏“內(nèi)涵之美”。 李文把書法的“內(nèi)涵之美”說成僅僅是“書卷氣”,是非常錯誤的。書法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綜合藝術,她的內(nèi)涵廣泛得很,除“書卷氣”外,還有“金石氣”“力度美”“自然美”“中和美”“韻律美”“意境美”……等等,若將書法的“內(nèi)涵之美”只用“書卷氣”代之,那是以偏概全,違背了書法美學的原則。至于李文稱“書法是一目了然的藝術”,更是令人大惑不解,書法是高級藝術,好的書法作品讓人百看不厭,愈觀愈妙?!短m亭序》千百年來多少人傾注畢生精力研究學習,也沒敢說把其中奧妙全部挖掘出來,怎么能冠以“一目了然的藝術”呢?還有稱書法為“形學”也太武斷。由于概念模糊,致使文章顯得蒼白無力。 李文最主要的弊病在于邏輯推理的簡單生硬。如:由書法形象→內(nèi)涵之美→書卷氣→工拙,使本來內(nèi)涵非常豐富的事物,任意分割去留,最后形成一個為帶有原事物特征的微不足道的簡單問題,而將此簡單問題模棱兩可的解釋一番,就萬事大吉了,反過來任意肯定或否定原事物,讓人哭笑不得。如為了說明博學與書法沒有關系,將書法家都是文人,反用之硬說成文人都是書法家,然后再舉例子:杜甫是“詩圣”,不僅不能成為“書圣”,反而不能書,還有李白、謝靈運、孔子等。從而再反證書家不用博學。并說:“如果我們以博學能反映在書法里,然后再以書法證其學,這些不善書的專家、教授當然也要像鴻文先生那樣指責我們了。”這哪里是說理,簡直是抬杠!其接著又說:“若是學書法,則任何書外的學問都不可能解決書法的根本問題,正如書外學問不來自書法一樣?!笨梢钥闯觯钗囊严萑胙芯繂栴}的方法論錯誤中而很難自撥。 書法是一門綜合藝術,她可以借鑒其他姊妹藝術和自然現(xiàn)象,不斷地豐富其表現(xiàn)形式和內(nèi)涵。如建筑結(jié)構的重心、繪畫的布白、舞蹈的造型、體操的韻律、音樂的節(jié)奏……等,無不對書法的形式表現(xiàn)起著積極的影響。但決不能要求書者非成為這些門類的專家不可。實際上,書法對其他藝術的借鑒是在理上的通悟,并不是死搬硬套。 博學與善書,并沒有利害沖突。試想讓一個文盲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書家是何等困難,而學識淵博者對書法的理解和把握,比前者要優(yōu)越得多,當然其他學科所下的功夫代替不了書法上的功夫,但若用其他學科的道理來幫助解釋和理解書法是完全可能的,觸類旁通就是這個道理。如啟功先生用數(shù)學上的“黃金分割”解釋楷書結(jié)構的勻衡和變化規(guī)律;林散之用國畫的用墨豐富書法的墨法;鄭板橋用蘭竹法作書等都取得了成功。誰都難否認,用相同的功夫,有學問和沒有學問者在書法上所取得的成績是大相徑庭的。還有,人們提倡學者型書家,并不是讓學書者先成為學再成書家,而是可以通過學書帶動其他知識的掌握,齊頭并進。 李文在分析善書者可不博學的問題時,摘錄了歐陽修、康有為所提到的隋前碑志六朝造像,字畫工妙,頗多異態(tài)。但有一點必須注意,就是這些作品比之當時的廟堂書法要粗陋和拙劣得多,相對于廟堂之作屬于“不工”者書法,正因為這種隨意性和非規(guī)范性,在今天看來非常生動可愛,這是現(xiàn)代人審美的一廂情愿。若把這些書法誤以為是當時的代表作,那就大錯特錯了。再則當時撰寫碑志者,也決不是目不識丁之輩,大都是地方秀才、幕府官員和文人等,他們的文學和書寫水平亦是很高的。 簡單的對應,生硬的銜接,容易產(chǎn)生粗陋的理論。如談書法氣息的問題直接對應為:“‘婦氣’莫非是因為經(jīng)常接觸婦女?‘兵氣’莫非就是因為作者經(jīng)常拼刺刀?……”一派俗言陋語,把書法批評引向歧路。這故作糊涂、將錯就錯的作法,不利于書法的學術研究。 “博學不僅于學書無益,而且對書法的專精有妨礙。”“不僅是書外的博學與書法,即使書法本身也是博與專難于兩全的?!边@是李文的中心論點,其還舉了“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的例子,但人們不全因此而認為張旭是一個只會寫草書的人。他的楷書《郎官石柱記》端莊嚴謹,黃山谷稱“唐人正書,無能出其右者?!彼脑娫谔瞥彩敲?,這些應怎么解釋?大凡做學問,一般規(guī)律是專──博──專,搞書法也是樣,開始的專是初學階段,沒有余力顧及其他,當學習初見成效時,便又向?qū)7矫姘l(fā)展。由于人的智力、條件、機遇等不同,所以在成就方面也有區(qū)別。在歷史上有不少全能冠軍,如王羲之的數(shù)體俱精被尊為“書圣”;蘇東坡的詩、詞文、賦、書、畫皆雄視宋代;近代吳昌碩,詩、書、畫、刻四絕……這些都說明博學并不妨礙專精,并有相輔相成之功能。“難于兩全”并不等于不可能兩全,“難”才顯得珍貴。做學問立足點要高,再加之治學之路正,才有可能出現(xiàn)時代的大家。 李文自始至終都是站在一個初學者的位置上談論書法的。不顧書法豐富的內(nèi)涵,而獨鐘情于書法形象,致使只關心字法、筆法,而忽視了書法的最高境地──抒情達意,大有舍本求末之弊。實際上李文也就是針對于書法的初級階段而大加討論,若將原文題目易之為《寫字與作者書外的博學無關》似乎還能講得過去。 書法是一門學問,故研究書法自然而然地要涉及到許多方面的知識,甚至包括書家的道德觀念和氣質(zhì)修養(yǎng)。若把書法藝術片面地理解為寫字,或者當成追求名利的手段,其早晚是要被社會淘汰的。
與酈一平等先生繼續(xù)討論“書內(nèi)外” 酈一平先生所指的“杭州有位老先生”的招牌字,我當然也熟悉。他的字過分勻稱、整齊,因此有點“匠氣”而乏“書卷氣”,這是由于學柳公權正楷而在書法觀念上還存在問題的結(jié)果,倒不是由于他“尚未念完小學,從小以油漆寫字為生計而無其他學問的鋪墊”的緣故。如果按“書如其人”的原理去“如”,我倒寧可將他“如”為“木匠”,而不是“油漆匠”,因為他的字規(guī)矩、結(jié)實,有如木器家俱,而與橫涂豎抹的油漆活計難以“如”。即使如此,我卻認為這位先生完全有資格在當今書壇“登上藝術的大雅之堂”。當今藝術大雅之堂中許多著名書家所書,沙孟海先生看后覺得亂七八糟,所以每每脫口而出:“都是浪費紙張!”論者卻以為這些書作能體現(xiàn)時代精神,以及“書如其人”。我根本就不相信當今時代精神以及作者其人在“書外”方面居然如此亂七八糟。這位老先生與這些早已居于藝術殿堂之內(nèi)的書家相比就高明多了。況且,近幾年他的招牌字與前幾年相比,已經(jīng)多了一些“藝術韻味與書卷氣”。所以如此,我想,大概是因為他轉(zhuǎn)學智永或褚遂良楷書的緣故。
“書如其人”作為“書外”文學語言比喻手法,“書以人重”作為“書外”的感情現(xiàn)象,這就自有其存在的意義,但以此作為科學的評書依據(jù),就必然擾亂了書壇的正常秩序,所以我要不厭其煩地就“書內(nèi)外”的問題說了又說。然而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又因為“心之所達,不易盡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難行于紙墨”,更因為我本來就不善屬文,況且篇幅也有限,所以說了這許多仍然覺得言不盡意,還希望有更多的高明為我指正。
臨帖是學書唯一途徑 一、書法成就的高低主要決定于先天,而不是后天學習,即所謂“天份第一,多看次之,多寫又次之”。 二、書法形象來自自然物象,即所謂“書肇于自然”;書法形象必須表現(xiàn)自然物象,即所謂“縱橫有象者,方可謂之書矣?!币蚨终J為學書與學畫一樣,主要在于“師造化”,而不是“師古人”。 三、書法不僅可以,而且必須表現(xiàn)書法以外的時代精神,因此,如何把握書外的時代精神是學書成功的關鍵。 四、因為“書為心畫”、“書如其人”、“書以人重”、“人品高書品自高”,所以“書之功夫更在書外”。 五、作書自然才有書法作品的自然,而“臨摹既久,成見在胸,偶欲揮灑,反不能自主矣?!保和瑫额l羅庵論書》)六、傳統(tǒng)束縛了創(chuàng)新,所以要創(chuàng)新就必須拋棄傳統(tǒng)。 七、雖然不能拋棄傳統(tǒng),但謹守傳統(tǒng)也不行。必先致力于繼承傳統(tǒng),而后致力于打破傳統(tǒng),即所謂“進得去,出得來”,才能“學古不泥古”。
一、各人學書的實際情況是千差萬別的,因此某人書法的成功是否由于天賦關系,其實是無法證明的。所以各人都應寄希望于后天的學習。 二、若是學畫,既必須師古人,也必須師造化,而學書則只須師古人,不必師造化,因為書法自有相。 三、書法時代風格只能體現(xiàn)時代的書法風氣,即書法本身的時代精神,而不能體現(xiàn)書法以外的時代精神。 四、“書為心畫”只能“畫”其人“書內(nèi)”,而不能“畫”其人“書外”。 五、“書如其人”不是賞書之道,而是文字語言的比喻手法。 六、“書以人重”不是評書之道,而是“書外”的社會自然現(xiàn)象。 七、“書外功”有益于書法在人們心目中獲得成功;而無益于書法本身的成功。 八、書跡的自然有書法的自然和非書法的自然之分。書法自然是向前賢學習的結(jié)果,而在學習的過程中必定是不自然的。取消學習過程中的不自然而一步達到自然,必定是非書法的自然。 九、傳統(tǒng)是教人如何將點畫千變?nèi)f化,因而也帶動結(jié)體變化的變化法門,所以越是深入傳統(tǒng),越是謹守這個變化法門就越是能創(chuàng)新。所謂泥古不化,并非因傳統(tǒng)這帖藥而成病,而是藥力未到。 歷來論學書,以為與書法以外任何事物都有關系,因此將學好書法的希望寄托于“書外”,我則將這種關系條條斬斷,將它拉回到“書內(nèi)”──“帷言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逼鋵嵾@是張旭的學書主張,并非我的新發(fā)現(xiàn),我以上各篇拙文無非是對為什么要“帷言倍加工學臨寫”作了各方面的論證工作。書法只能自悟于“倍加工學臨寫”,張旭的這一學書思想見于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一文:……眾有師張公求筆法,或有得者,皆曰神妙。仆頃在長安師事張公,竟不蒙傳授,使知是道也。人或問筆法者,張公皆大笑,而對之便草書,或三紙,或五紙,皆乘興而散,竟不復有得其言者。予自再游洛下,相見眷然不替。仆因問裴儆:“足下師敬長史,有何所得?”曰:“但得書絹素屏數(shù)本。亦嘗論請筆法,惟言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耳。”仆自停裴儆宅,月馀,因與裴儆從長史言話散,卻回長史前請曰:“仆既承九丈獎誘,日月滋深,夙夜工勤,耽溺翰墨,雖四遠流揚,自未為穩(wěn),倘得聞筆法要訣,則終為師學,以冀至于能妙,豈任感戴之誠也!”長史良久不言,乃左右盼視,怫然而起。仆乃從行歸于東竹林院小堂,張公乃當堂踞坐床,而命仆居乎小榻,乃曰:“筆法玄微,難妄傳授。非志士高人,詎可言其要妙?書之求能,且攻真草。今以授子,可須思妙?!蹦嗽唬骸胺蚱街^橫,子知之乎?”仆思以對曰:“嘗聞長史九丈令每為一平畫,皆須縱橫有象。比豈非其謂乎?”長史乃笑曰:“然”。又曰:“夫直謂縱,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直者必縱之不令邪曲之謂乎?”長史曰:“然”?!瓰槭裁础叭嘶騿柟P法者,張公皆大笑”而不回答?因為“筆法玄微,難妄傳授”。要“知是道”,惟一的途徑就是自己“倍加工學臨寫”。然而張公也并不是不傳授,大笑之后即三紙、五紙地作示范,令學子雖“不復有得其言”,卻親睹其揮毫運筆,并“得書絹素屏數(shù)本”作為臨池范本。為什么張公只示范不言傳?因為書寫動作以及書法形象難于以言辭來“言其要妙”。
然而,這樣的對話,顏真卿并沒有從中獲得新的知識,都是他通過“夙夜工勤”地臨寫而“自悟”到的道理。而對于尚未“自悟”的“非志士高人”來說,這個語言中的“筆法十二意”并不能解決具體問題。試問:“縱橫有象”,是什么“象”?“不令邪曲”,怎樣才是不“邪曲”?任管語言可以描寫圖象,但是永遠無法代替圖象的本身。以語言描寫形象,只能喚起對方對既得的形象的回憶,卻不能使對方從中獲得新的視覺形象,因此,以語言描寫書法形象的那些所謂書法理論,對于學書是沒有益處的。這就是為什么要“惟言”“臨寫”的又一方面的理由。
一、臨寫
然而,反復觀察,重復記憶乃是最根本的。就是說,不究其規(guī)律,雖然記憶效果差一些,但經(jīng)反復練習,最終反而便于在書寫實踐中自然流露,而且無意之中正好符合這些規(guī)律。無意而成的規(guī)律好比是河流,既是自然形成,也是自然奔騰;有意歸納出的一些規(guī)律好比是一只只人為的抽屜,如果讀帖時將某一書法形象存入哪一抽屜,應用時從哪一抽屜里取出尚必須經(jīng)過思考,那就并不適應實際書寫的最高要求。對幾個常打的電話,因為手勢重復熟了,只要一想到對方,不用思索其號碼也能憑習慣手勢而準確無誤。書寫的最高要求就如這種情況。
姜夔又云:“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摹書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筆意。臨書易進,摹書易忘,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也?!保ㄍ希?/FONT>
“摹書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筆意”,其實這是就摹本的效果而言,而并非指書寫能力的培養(yǎng)──越是容易得其效果,就越是不利于從中訓練其能力,所以他又說:“摹書易忘”,因為“不經(jīng)意也”。摹寫所不經(jīng)意的是結(jié)體(即“位置”),易忘的當然也是結(jié)體,而于法帖點畫的書寫方法(即“筆意”)是不能不有所經(jīng)意的,所以也就比較不易忘。因此,從習書者能力的培養(yǎng)來看,摹寫的得失正好與姜夔所說的相反──一味摹寫,一旦自運,即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所謂“臨書易失古人位置”,也是指摹本的效果而言──越是不易得其位置就越須經(jīng)意,越經(jīng)意于位置就越能得其把握位置的能力。所以在把握位置方面,臨書比摹書“易進”,且不“易忘”。
朱長文《續(xù)書斷》云:“紹宗(王紹宗,字承烈)嘗自云:‘鄙夫書無工者,特由水墨之積習,常精心率意,虛神靜思以取之耳。吳中陸大夫以余比虞君,以不臨寫故也。聞虞常被中畫腹,正與余同’。虞即世南也。蓋其雖不臨寫,而研精覃思,歲月深久,自有所悟耳?!逼鋵崱氨恢挟嫺埂笔钦f無時不“研精覃思”,而并非廢棄臨寫。被中尚畫腹,案前豈能不臨寫?我不信虞世南得智永筆法不在案前,而在“被中”!“被中畫腹”無非是案前臨寫練習的補充,而不能代替臨寫的功效。寫慣了某種毛筆,偶然用另一種毛筆,手感就兩樣,因而一時不適應而影響了書寫效果。兩種都是毛筆,尚且有兩種手感,何況是以指代筆!所以,以指頭在“被中畫腹”,或硬筆臨寫,或畫地、畫沙、書空等等都絕不能代替以毛筆在案前的臨寫的之功。
先致力于結(jié)體,再致力于點畫行不行?我看是不行的。因為中國書法不象西洋繪畫那樣從整體到局部,而是從局部的點畫發(fā)展為整體的點畫組織,因此,待結(jié)體爛熟于手之后,點畫其實也已形成習慣了,再回過頭來進修局部的點畫,這個習慣動作就很難克服了。
古人之所以“倍加工學臨寫”,樂此不疲,“至老尤勤”,除認識到臨帖是學書唯一途徑之外,還因為臨帖本身是一種極好的娛樂。臨寫前賢法帖猶如演奏著名樂曲,即使重復千百遍,不僅不厭倦,反而興致更濃。歐陽修深有體會地說:“自少所喜事多矣,中年以來,漸已廢去,或厭而不為,或好之未厭,力有不能而止者。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厭者,書也。至于學書,為于不倦時,往往可以消日。乃知昔賢留意于此,不為無意也”。(《試筆》)不急于求成,只將臨帖作為樂事,不知不覺之中卻達到了提高書法能力的目的。 臨書貴似 鋼筆書法與毛筆書法,雖然筆不同,卻都必須有“書法”;書法的“法”有一個歷史的積累過程,任何個人憑空的創(chuàng)造與歷史所積累的成就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書法的“法”是一個普遍規(guī)律,它具體地體現(xiàn)在經(jīng)過歷史篩選的,各個不同面貌的前賢法帖之中──因此,不管是學習毛筆書法或鋼筆書法,都必須臨習前賢法帖。這一思想已被鋼筆書法界的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鋼筆臨帖已蔚為風氣。
沙孟海先生有句名言:“臨摹碑帖貴在似,尤其貴在不似?!边@是說,“似”是臨書第一階段的要求,“不似”是臨書第二階段的要求,這個“不似”,正是前人所謂“似之極”的意思。什么叫“似之極”?因為在臨書第二階段,從第一流法帖中學到用筆和體勢之后正轉(zhuǎn)學各家的體勢,從似一家達到似各家,所以叫做“似之極”;似各家,就必然不似其中任何一家,所以先生說“不似”??梢娚诚壬^的“不似”,其實還是“似”──“似”各家之中由于共同的用筆規(guī)律而產(chǎn)生的共同面貌。 如果撇開沙先生所說的“貴在似”,抽出其中的“貴在不似”,把自己從未臨象過前賢任何法帖說成是第二階段的臨書水平,那么他必然是在書法之外亂涂一氣。小學生的功課尚不及格,應該趕快讀小學,怎么能說自己是大學畢業(yè)呢?
“臨書貴似”,教師才能引導學生步步深入;臨書以“不似”、“神似”為貴,教師的作用就等于零,書法教學也將無法進行──教師若批評學生臨得不似,學生就說“貴在不似”;若批評他太似,他就亂涂一氣;看了亂涂的一灘墨跡后,教師說“貴在神似”,學生就反問:“這不正是‘神似’嗎?”這時教師雖然著急,卻難以言傳──離開“形”,如何才能將“神似”說明白呢?于是教師想到了“百聞不如一見”的古訓,只好作臨書示范了。臨罷,教師說:“這才叫‘神似’?!睂W生卻根據(jù)“書如其人”的原理答曰:“我所臨,是我的‘神似’;你所臨,是你的‘神似’──你的‘神似’不能代替我的‘神似’?!笔痉稛o效后,教師只能埋怨學生悟性差、天份低、“書外功”不夠等等?!皶鴥?nèi)功”既不可傳,如果教師又沒有相當?shù)摹皶夤Α笨晌龑W生,那么書法學校只好關了門。 選帖 錢泳《學書》云:“或有問余云,凡學書畢竟以何碑帖為佳?余曰:不知也。昔米元章初學顏書,嫌其寬,乃學柳,結(jié)字始緊。知柳出于歐,又學歐。久之類印文字,棄而學褚,而學之最久。又喜李北海書,始能轉(zhuǎn)折肥美,八面皆圓。再入魏晉之室,而兼乎篆隸。夫以元章之天資,尚力學如此,豈一碑一帖所能盡?”這樣說,似乎并不存在“以何碑帖為佳”的問題。 其實米芾的這一學書過程就是選帖過程。錢泳所引的是米芾《學書帖》。米芾在此帖中自云先學顏,繼學柳、歐、褚,“又慕段季轉(zhuǎn)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覺段全繹展《蘭亭》,遂并看法帖,入晉魏平淡”。米芾通過學書實踐提高了書法眼光,逐漸體會到諸家所偏,窮源溯流,最后選定了王羲之。所以選帖還是有必要的。
古今法帖浩如煙海,字體、書體既各異,藝術水平又有互差,而且有碑與帖、拓本與墨跡等不同形式,更有名實是否相苻的問題。從承學者來說,鑒賞眼光、風格所好、手上功底,以及學書的目的和要求(如:學一種字體,抑或多種?是專學通用字體,還是學所謂純藝術的非通用字體?是忠于書法藝術,還是只圖社會效益?)等方面各有不同。所以,選帖問題就錯綜復雜,值得討論。
正因為“個人的情趣有高下”,所以“愛慕之情”就很可能有肓目性。又因“碑帖也各有品格”,所以“全憑個人愛好”,就很可能選擇了低品格的碑帖。 隨著臨書實踐的深入,對法帖的認識也不斷深化,趙構對王羲之就是如此。他說:“余每得右軍或數(shù)行,或數(shù)字,手之不置。初若食□,喉間少甘則已;末則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翰墨志》) 待鑒賞眼光極精審時,對前賢法帖就非但是愛慕,簡直是敬畏了!米芾云:“真者在前,氣焰懾人,畏彼益深。至謂書不入晉,徒成下品,若見真跡,惶恐殺人。”又云:“見文皇真跡,使人氣懾,不能臨寫。”于是董其昌說米芾“真英雄欺人”。(《畫禪室隨筆?評書法》)項穆也說:“既推二王獨擅書宗,又阻后人不敢學古,元章功罪足相衡矣?!保ā稌ㄑ叛?古今》)其實米芾之意是崇古,而并非“教人不敢學古”;是自恨眼高手低,而并非“英雄欺人”。正因為米芾是臨書高手,才會有古人難到的“惶恐”,“學后知不足”并非虛語;如果是常人,則不可能有“氣焰懾人”的“惶恐”,甚至不會有“愛慕之情”。 梁巘云:“學書勿惑俗議,俗人不愛,而后書學進。”(《評書帖》)劉熙載也說:“書非使人愛之為難,而不求人愛之為難?!保ā端嚫拧罚┛梢妼W書的過程就是逐步遠離群眾眼光而達到專家眼光的過程。初學者作為群眾的一份子,如果沒有認識到自己書法眼光起點之低,而堅持以自己的好惡來選帖,那末,以粗糙為粗獷、以狂怪為新意、以輕薄為瀟灑、以無知為天趣、以拙笨為質(zhì)樸、以重濁為厚重,如此等等的顛倒是非就不可避免了。
字帖風格,細分有端莊、厚重、雄偉、清癯、秀麗、豐潤、活潑、樸茂、飄逸、方峻、圓融、精妙、靜穆等等,粗分則只有陽剛或陰柔。 我雖然不以為作者有何種性格,其作品也必然有相應的何種風格,但是又看到,各人書法面貌的差異即使通過人為的努力也不可能絕對的避免。正如孫過庭《書譜》中所說的“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天地之心”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根據(jù)自己書跡的基調(diào),選取相應風格的法帖來學習,必能事半功倍。 書跡風格的形成,或因自已所好而長期追求的結(jié)果,或不因自己所好,而是無可奈何的結(jié)果。所好既如此,選取與自己書跡基調(diào)相應的風格來學習,學習熱情自然高漲,進步必定比較快。 然而,如果自己起步書跡基調(diào)的風格是無可奈何的結(jié)果──喜剛的,書卻柔;喜柔的,書卻剛──那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所好來選帖。選取愛好的書帖,投入熱情,在正確的學書指導思想和技法理論指引下,到了一定功夫,原先無可奈何的舊書跡風格就必將被自己所好的新書法風格所代替。
篆書著名者如《石鼓文》、《盂鼎》、《毛公鼎》、《散氏盤》、《虢季子白盤》等等,隸書著名者如《乙瑛碑》、《禮器碑》、《史晨碑》、《曹全碑》、《衡方碑》、《張遷碑》、《西狹頌》、《石門頌》等等,都不署書者姓名。篆書《泰山刻石》或謂李斯所作,《天發(fā)神讖碑》或謂皇象所書,但均無確證。隸書《華山廟碑》題“郭香察書”,或謂書者為“郭香察”,或謂“郭香”是“察蒞”書碑的董事者,也并無定論。 蔡邕善隸書,有書名,因此立碑之風興盛的后漢恒靈時代所作,如《華山碑》、《魯峻碑》、《夏承碑》皆被后人附會為他的手跡。《熹平石經(jīng)》傳為蔡邕所作,算是稍有依據(jù),卻不是隸書極則,藝術水平反而不及如前所舉的無名氏所作諸碑,因此后人一般不以此為范本。 篆書時代的孔子無書名;有書名的蔡邕又沒有精彩的作品傳世;傳世的精彩篆隸作品卻又不署書者姓名──這當然與歷來以書法為“小道”,又“書以人重”等原因有關,但書法自身的歷史局限是其主要原因。 篆隸時代尚未能呈現(xiàn)如后來草真行書法藝術的神奇燦爛,其難度有所不及,作者水平就必然較接近,一般作者所作的篆隸也能登峰造極(不傳書者姓名就因為是一般作者所作),遂不為世人重視,更不設會令人仰慕的“書圣”、“篆圣”、“隸圣”的頭銜。
從篆隸到草真行,既是文字字體的進步,也是文字書法藝術的進步。字體的進步,按方便實用要求,越來越便于書。書法的進步,按審美的要求,越來越難于書寫。然而一般都以為篆隸與真行之間并不存在筆法難度的區(qū)別,那么就聽聽名家所說吧: 錢泳說:“蓋生民之初本無文字,文字一出,篆隸生焉。余以為自漢至今人人胸中自有篆隸,第為真行汩沒而人不知耳。何以言之?試以四五歲童子,令之握管,則筆筆是史籀遺文,或似商周款識,或似兩漢八分,是以天真本具古法,則篆隸固未嘗絕也,……”(《書道》) 康有為說:“完白山人之妙處在以隸筆為篆……完白既出之后,三尺豎僮僅解操筆,皆能為篆?!保ā稄V藝舟雙輯》) 誠然,“四五歲童子”、“三尺豎僮僅解操筆”所書的點畫與篆隸書家是有區(qū)別的,但能夠近似篆隸筆畫,而與智永《真書千字文》、王羲之草書《十七帖》、米芾行書《苕溪詩》的八法點畫卻絕對不能做到近似。
同一書家,學具八法的王書《圣教序》,“學了五、六年,一無進展”,轉(zhuǎn)學篆書,卻“一下子出了小名聲”,但以真、行書落款,“還是見不得人”,孰難孰易就很清楚了。
其實每個文字的五種字體,從書寫來看,因筆畫有繁有簡,有連有斷,書寫速度自有快慢,但從識字來看,難易程度卻都一樣。因為筆畫繁、筆畫連就難認,反之則易認,這是不可能的。藤條一根則簡,十根則繁,編成籃子則又繁又連,但三者都是一眼就可以識別的。篆草以及部分隸體所以難認是因為不是通用字體。如果我們小學六年的識字教學是以這三體,社會通行也是這三體,那末我們又以真行兩體為難認了。若起孔子于地下,他能朗讀我們的小學語文課本嗎?
三、學草體社會效益最好 如果單從社會效益考慮,那末學篆隸又不及學草體。今人在書法方面也提倡個性解放,既不愿受“八法”約束,也無意于篆隸筆法,于是草體也與其他四體一樣,一律以普通“線條”取代書法點畫。這種“線條”任筆所之,只要放開膽子畫去,雖無書法筆意,卻也由于工具材料的性能而有一定的野趣。選取一首唐詩,再借助于草書字典查出每字寫法,然后放膽畫它十遍、二十遍,待結(jié)體畫熟了,那末,氣韻生動、天真自然、“瀟灑走一回”的感覺似乎都有了。篆隸雖然也可以用這種“線條”去畫,但是,即使是“草篆”、“草隸”,也還多少存在著橫平豎直的困難,而草書則似乎沒有這種結(jié)體上的困難……歪歪斜斜、大大小小,反而更象草書的錯落有致。 書家筆下的錯落有致,自有一定的藝術規(guī)律,主要是長期追求的結(jié)果,當然也不排除偶然性因素;非書家筆下的錯落有致是偶然、是毛筆不聽使喚的結(jié)果。如果將前者的結(jié)果比作跳水運動員高臺跳水,那末后者的結(jié)果就是小孩不小心從六樓摔下來,然后,常人那能分辨紙上的這兩種結(jié)果! 今人多將草書誤以為草率從事,又以為不受法的約束就有利于體現(xiàn)個性,更因為草書視覺效果強烈,因而草書就被認為最能抒發(fā)感情──似乎凡感情就必定強烈,不強烈就不是感情,而且作為書法藝術來說,體現(xiàn)個性,抒發(fā)感情據(jù)說是必不可少的。這是草書最容易在世人心目中獲得成功的又一原因。
草書的點畫既不同與一般線條,也不同于篆隸點畫,而應有更高的要求──以真、行所必備的“八法”作為最高準則。歷來書論家都因為當時書風在這個問題上迷失了方向而加以指出。例如唐孫過庭說:“至如鍾繇隸奇,張芝草圣,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使轉(zhuǎn)縱橫。自茲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書譜》) 所謂“點畫狼藉”與“使轉(zhuǎn)縱橫”是同一個意思,是互文見義,是說真書、草書都必須充分、普遍地體現(xiàn)“八法”這個共同法則。錘繇和張芝都做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各能專精于一體,“以致絕倫”。而后書家,或自命專精于真(孫氏也稱“隸”),或自命專精于草,然而對真草所必須共同遵守的“八法”的掌握與鍾、張相比就“有所不逮”,所以“非專精也”。 以篆隸筆法作草,筆鋒多與紙面平行移動,其效果則如唐太宗所說,“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遂不見其骨;(附圖:懷素《自述帖》)以一般“線條”作草,只圖草體的文字自然面貌,那就簡直不成書了;(附圖:今人草書)以“八法”作草,筆鋒轉(zhuǎn)折提按,正側(cè)起伏,極為復雜,點畫的美感才得以充分體現(xiàn)。
常人當然不會這樣去理解點畫,所以“有所不逮”卻可以使書名家喻戶曉。然而,我們學習書法,就要忠于書法藝術,如果首先考慮社會效果,學書動機已經(jīng)不純。梁巘不是說“俗人不愛,而后書學進”嗎?惠侯好偽,葉公懼真,這是書壇的不幸;作為作者個人來說,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書學進”。古人以“只知耕耘,不問收獲”自勉。先師朱家濟先生也說:“名,實之表也,多名何為!”只圖虛名,不是學書者應有的態(tài)度。
實用要求文字減省點畫數(shù)量,以利書寫便捷省時;而藝術呢,為使文字提高點畫的質(zhì)量,不惜化一輩子功夫,即便學成之后,也因一波三折而費時,所以兩者是矛盾的,互損的,是不能兼顧的。東漢趙壹看到了這種矛盾,因此他對當時“十日一筆,月數(shù)丸墨”地醉心于草書藝術的一批人指責說:“竟以杜、崔為楷,私書相與,庶獨就書,云適迫遽,故不及草。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失指多矣?!保ā斗遣輹罚┛涤袨橐舱f:“學者蓄德器,窮學問,其事繁,安能以有用之歲月,耗之于無用末世乎:”(《藝舟雙楫》)學問、書藝都無止境,有精于此,必有疏于彼;學者以學為本;文字只是做學問的工具,能辨認就行──這樣來看,趙壹和康有為的話并沒有錯。然而,這是從費時省時的角度,以學者立場看問題。
一提實用字體就只想到真和行,其實草體也是實用字體。因為草體筆畫最簡省,又多連貫,書寫起來就最便捷省時,所以,可以說它是最實用的字體。雖然草書最具實用方面的優(yōu)越性,可惜它不是如今的通用字體。因為不通用,一般人也就不認識──不認識就不能應用,于是就誤以為草體不具實用方面的優(yōu)越性。 實在是因為文字的實用、應用、通用,以及文字的書法藝術,這四者之間的關系在客觀上尚存在不少矛盾:簡化字通行以來,小學識字階段就只教這一種字體,因此如今廣大青少年書法愛好者就不認識前賢法帖中的草書和真書了,但舍前賢法帖又沒有更好的字帖可供臨習;好不容易從臨帖中自學了繁體真書和草書,但一旦在作品中應用,就因違反了文字的規(guī)范化而影響了文字及書法的實用價值;認字階段雖然不學草字,但初中以后為求應用的便捷就不由自主地潦草起來。各人自創(chuàng)草體就不能通用,于是又不斷有人為文字的規(guī)范化而呼吁。這些問題如何才能解決呢? 簡化字簡省筆畫,其實無非也是為了書寫便捷,這與古人創(chuàng)造草字的目的是完全一致的。為什么古人已經(jīng)解決了的問題今人又去化如此精力?這是我長期以來弄不明白的一個問題。 所以我想:如果小學識字階段同時學認兩種字體──繁體真書和草書,社會上也通用這兩體──繁體真書只供閱覽,其書寫已經(jīng)有條件讓電腦代勞;各人手寫則用便捷的草書或行書。這樣一來,文字的實用、應用、通用,以及文字的書法藝術這四方面之間的矛盾豈不都解決了!
既然今古情況不同,對于不求各體兼善的人來說,在真書上少化些精力,或甚至不臨寫,而將主要精力用于行草書,或甚至直接臨寫行草書,這樣行不行?一般認為是不行的,必以真書為基礎。論者以為真書如立,行書如行,草如跑。于是又以為不能立,何以能行?不能行,何以能跑?甚至以為只要寫好真書,肆意快寫就自然成為行草書,似乎行草書用不著專門學習。例如趙構《翰墨志》說:“士于書法必先學正書者,以八法皆備,不相附麗。……若楷法既到,則肆意行草間,自然于二法臻極,煥手妙體,了無闕軼。反是則流于塵俗,不入識者指目矣?!?BR>真書端正,如立正,于是又稱“正書”;行書具動勢,所以如行走;草書動勢更烈,所以如奔跑,這是就其觀賞效果來說明三者動靜的不同,并不是三者行筆速度的區(qū)別,(譬如繪畫,畫飛鳥時,其行筆速度并不比畫立鳥時快。)更不是三者難度的差異。(譬如騎自行車,立定最難,慢騎其次,快騎反而容易。)實則真、行、草三體,有其異,亦有其同──異在結(jié)體,同在用筆都必須具有楷法,即“八法”。真書總體效果端正,但點畫要有筆意,不能僵死,要具有草書的生動氣韻,所以孫過庭說“真不通草,殊非翰札”;行草書的總體效果具有動勢,但點畫必須一步一個腳印,象真書一樣抑揚頓挫,所以孫氏又說“草不兼真,殆于專謹”。 學好真書,并不等于就學好行草書。學真、行、草任何一種字體,或任何一種字體中的某一家書體,都分兩個學習階段,第一階段臨象它,第二階段記住它。對于某體,只能對臨,不能背臨,就不能應用,也就是說,還未學好。從某一體得到臨書能力后,就可以臨象另一體,然而,能臨象另一體,并不等于已經(jīng)記住該體的書法形象。要記住該體的書法形象,還必須通過反復臨習。所以我說學好真書并不等于學好行、草書。行、草書必須專門學習。從康有為所說的事實就可以悟出這個道理。他說:“近世北碑盛行,帖學漸廢,草法則既滅絕,行書簡易,便于人事,未能遽廢。然見京朝名士以書負盛名者,披其簡牘,與正書無異,不解使轉(zhuǎn)頓挫,令人可笑。豈天份有限,兼長難擅邪?抑何鈍拙乃爾!”(《廣藝舟雙楫》)“草法滅絕”、行書“鈍拙”,倒不是因為“名士”“天份有限,兼長難擅”,只學真書的碑,不學行草的帖,這是真正的原因之一??涤袨樗愿械狡婀?,是因為不理解學真書并不能代替學行草這個道理。
然而,孫過庭又說:“真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為性情;草以點畫為性情,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草乖使轉(zhuǎn),不能成字;真云點畫,猶可記文?;鼗ルm殊,大體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白。若毫厘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边@些話又容易讓人以為必先兼擅各體才能精通某一體,其實不然。所謂“形質(zhì)”,是指文字自然面貌;所謂“性情”,是指書法藝術面貌。真與草的文字面貌“回互雖殊”,藝術面貌卻“大體相涉”──點畫都必都體現(xiàn)“八法”的豐富變化。至于“傍通二篆”云云,是說必須了解各體文字,以免將字寫錯,而并非指書法藝術。這樣去理解這些話,就不會得出必先兼擅各體書法才能精通某一體書法的結(jié)論。
字之大小也與實用有關。今人多習大字,即使所選的帖不是大字,臨習者也多將它放大。誠然,要使公分左右的小字結(jié)體充暢,點畫精到,這不是初學者所能辦到,所以先習一至三寸的大字是有必要的,但隨著眼的觀察能力和手的控制能力的提高,就應逐步轉(zhuǎn)向小字。大字當然有利于大廳展覽效果,但不利于平時經(jīng)常應用,因而也不利于書藝的提高。字唯其能小才得以應用,只有不斷應用才能使書藝精進,我看這也是今不及古的原因之一。
為什么“學古是容易贊同,學今卻少有人提出”?原因之一正是“哪一個書家的藝術成就,風格形成都離不開同代書家的影響?!惫糯鷷也豢赡転楹笕俗鲿痉叮晒┖笕擞^摩的手跡也愈后愈稀少,所以古對今的影響力量很薄弱;同代書家,其揮運動作既可隨時相互觀摩,手跡也隨處可見,所以同代書家相互影響,潛移默化的力量就非常大。因為古今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力量的懸殊,所以同一時代、同一地區(qū),乃至父子、師生、同學、親友的書風就易于接近,卻難于與古人接近。即使“片面強調(diào)學古”,而同代書風卻不知不覺已在其中。這正如我們只需有意于飲食,而無意于呼吸,然而呼吸卻不知不覺始終在進行。所以歷代論書都不提學今,而“片面強調(diào)”學古,尤其是當今信息社會,一人作書示范,通過電視可以影響到全世界,其書跡還可以通過出版、展覽等手段撒布到各個角落,這種潛移默化的力量就更有甚于前代,所以,當今書壇就更應該“片面強調(diào)”學古。
“立足不隨時俗轉(zhuǎn),留心學到古人難”──古人難到,不僅因為有以上兩方面的原因,更因為古人的書法水平確實勝于今人。七十年代,沙孟海先生為一位軍人寫了一幅冊頁,是王勃《藤王閣序》中的一名話:“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碑敃r我在場。先生自謂這幅作品因得顏魯公筆意較多,所以比較滿意。陸維釗先生這樣評價沈尹默先生:“一般人能寫到清人就不錯了,而沈老已到了宋人?!笨梢娎弦惠厱叶忌钪湃穗y到,因此,與顏真卿一樣,都以“何如得齊于古人”(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作為自己努力的書法目標。當今書法作品集出得很多,人們以為,這都是可喜的書法成果,沙孟海先生卻一針見血地指出:“都是浪費紙張!”
為什么提倡學古人,還因為古代作品已經(jīng)過歷史篩選,比較可靠。只經(jīng)過十來年“書法熱”,全國所涌現(xiàn)出來的書家,其數(shù)量居然遠遠超過一部書法史所載書家的總和。前代之所以只有“唐六家”、“宋四家”,是因為當時絕大部分書家都被歷史篩選掉了。按理說,書名應與實際水平相一致,但是,或欺世盜名、或至人晦跡的不合理現(xiàn)象,任何社會都不可能絕對避免,因此“蓋棺定論”是有道理的?!叭嗽谌饲樵冢送鋈饲橥觥暴ぉぁ吧w棺”之后的評論,多少可以排除因人情好惡而失真,或因懾于勢力而違心所滲透的諸多水份。當然,蓋棺不一定就能定論,但不蓋棺則更難以定論。蓋棺之后,還必須經(jīng)過反復爭議篩選,以及自然法則的淘汰才能定論。
人為的爭議,雖然能定論于一時,但因情勢的反復無常而永遠不會完結(jié);只有無情的自然法則的篩選,才是最有效的篩選。
雅雖然歸根結(jié)底是來自俗,但又高于俗。因一種字體,從俗到雅是進步,從雅到俗是倒退。只有伴隨著字體變革,書法才需要從俗到雅。當今并不存在字體變革的問題,因此反俗的思潮完全是書法的反動。 書法固然是群眾的創(chuàng)造,但書家是群眾的優(yōu)秀代表。能成為書家的人固然也向民間書手學習一切有益的東西,但首先必須向書家學習,或最終必須向書家學習。譬如顏真卿,他固然也向民間書法學習,但首先是向書家褚遂良和張旭學習。如果當今能“楚楚動人”的并不是書家作品,而是民間書法,那末,正說明這么多“書法家協(xié)會”中的書法家其實并不是書法家而是民間書手。當然,目前尚是民間書手也不要緊,民間書手完全可以轉(zhuǎn)變?yōu)闀?。但是,必須首先認識到民間書法并非屬于“更高的藝術層次”,從而重新以書家為法,否則不能完成從民間書手到書家的轉(zhuǎn)變。
普及的東西總是比較熱鬧,喜歡熱鬧的,可取法民間書法,與民間書手為伍;提高的東西總是比較冷清,甘于寂寞的,應以前賢名跡為法,方可與書家為伍。
宋有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等名家,都有很高成就,其中以米芾最為特出。正如蘇東坡所說:“海岳平生篆、隸、真、行、草書,風檣陣馬,沈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保ā渡汉骶W(wǎng)?書錄》卷24下)然而,米芾的成就,“大抵書仿羲之?!保ā缎蜁V》卷12) 隋、唐有智永、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孫過庭、李邕、張旭、懷素、顏真卿、柳公權等名家,也都直接或間接師法羲之。正如孫過庭所說:“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jù)為宗匠,取立指歸。豈唯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diào)合。致使摹拓日廣,研習歲滋?!保ā稌V》) 孫過庭又說:“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比欢钍烂裰赋觯骸安⑴R池之妙,無復余蹤。”“鐘雖擅美一時,亦為迥絕,論其盡善,或有所疑?!彼运慕Y(jié)論是:“詳察古今,研精篆隸,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晉書、王羲之傳論》)雖然清人離王書已遠,但作為清朝著名書法理論家的康有為也還是這樣說:“書以晉人為最工……冠絕后世,無與抗行?!庇终f:“真書之變,其在漢魏間乎?……至二王則變化殆盡,以迄于今,遂為大法,莫或小易?!保ā稄V藝舟雙楫》) 書法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積累,到東晉,篆、隸、草、真、行各體的楷法都已具備。尤其是真、行、草,無論是用筆或結(jié)體,變化之神奇是篆隸所無法比擬的。“東晉士人,互相陶染”(孫過庭《書譜》),“博哉四庚,茂矣六郗,三謝之盛,八王之奇”(竇臮《述書賦》),而羲之是當時的優(yōu)秀代表。觀羲之之書,各種變化因素極為錯綜復雜,正所謂“數(shù)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guī)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tài)于毫端,合情調(diào)于紙上。”(同上)而后書家,在王羲之的這些變化因素中,各自增損其變化程度而成為千姿百態(tài)的書法風格。也就是說,王羲之為后世書家提供了一個萬世不變的變化法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羲之是空前絕后的。正因為如此,所以后世書家,無論如何自恃傲物,莫不拱羲之為北辰。
須知“面目”與“神理”是不可分的,沒有特定的面目,何來特定的神理?黃庭堅這樣稱贊楊凝式:“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不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蘭?!彼藢W《蘭亭》未換凡骨,楊凝式學《蘭亭》,能得其仙骨?!胺补恰?、“仙骨”也是“面目”的不同。楊凝式的《韭花帖》與王書《蘭亭》雖然面目不同,但不同之中自有共同的“仙骨”──“面目”在,否則黃庭堅就不可能看出“下筆便到烏絲蘭”,康有為也不可能看出“神理自得”。
“書以晉人為最工”,后人自知不如,因此就必須根據(jù)“智過其師,始可傳授”的道理而去學不及晉人的漢、魏刻石嗎?“智過其師”,才能居高臨下,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固然很對,但是,我們也不能忘記“取法乎上”的道理。而且必先“取法于上”──學王書,才能“智過”漢魏刻石這些“師”,否則“過其師”的“智”從何而來?難道有先天書法眼光的“智”嗎?“嗟乎!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書譜》) 八、大力提倡學真跡 為使書法名跡廣泛傳布,以滿足廣大書法愛好者觀賞、臨習的需要,古人創(chuàng)造了鉤填、摹刻、椎拓等復制工藝。鉤填所得是墨跡本,摹刻、椎拓所得的碑、帖是拓本。一切刻石、碑、碣、墓志、塔銘、刻經(jīng)、題名、以及造像、石闕、摩崖、橋柱、井欄、界石、石像等等凡刻有文字的都稱為“碑”。樹碑立傳,意在文字內(nèi)容,其次才是書法藝術,所以不僅碑的刻工精粗不一,其書法水平也是優(yōu)劣雜糅──或出于當時書法名家,或出于當時民間書手,或是普通石工直接以刀肆意鑿成,文既鄙俗、書亦粗劣。將歷代收藏的書法名跡刻之于木、石,然后椎拓、裱裝成冊,這就是“帖”。刻帖的旨意在于流傳書法藝術,所以選刻的都是經(jīng)歷史篩選的書法名家手跡,刻工亦多精良。如果不是因為帖的屢翻失真,一般來說,碑是不及帖的,況且著名的碑也有屢翻失真的問題.
宋米芾說:“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已書也,幫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海岳名言》)又云:“無索靖真跡,看其下筆處?!保ú輹段嵊烟罚?BR> 宋范成大說:“學書須是取昔人真跡佳妙者,可以渾視其先后筆勢輕重往復之法,若是看碑本,則惟得字畫,全不見其筆法神氣,終難精進?!保悩敦撽岩颁洝罚?BR>明解縉說:“余小時學書,得古之斷碑遺碣,效其布置形似,自以為至矣。間有諛之曰:‘比之古碑刻,如燭取影,殆逼其真。’則又喜自負。聞有談用筆之法者,未免非而不信也。及稍見古人帖,然后知用筆之法?!?BR> 清包世臣《藝舟雙楫》云:“──山谷謂征西《出師頌》筆短意長,因此妙悟。然渠必見真跡,故有是契。若求之匯帖,即北宋之棗本,不能傳此神解。境無所觸,識且不及,況云實證耶?”又云:“思白(董其昌)但求匯帖于六朝,故自言二十年學魏、晉無入處,及學宋人,乃得真解。蓋匯帖皆宋人所摹,固不如宋人自書之機神完足也。” 馮班《鈍吟書要》云:“學前人書從后人入手,便得他門戶;學后人書從前人落下,便有拿把?!焙笠痪湓?,意在“取法于上”;前一句話,則是因為古人真跡不可得,而同代人既可見其揮運,又可觀其真跡,便于揣摩之意。 周星蓮所謂拓本易于學步而難以揣摩,真跡易于揣摩而難以學步云云,(見《臨池管見》)讓人以為真跡與拓本優(yōu)劣各半,并無差別,實則易于揣摩才能易于真正學步。拓本因模糊,就象從遠處走來的一個人,你只能畫其姿態(tài)了事,至于面目如何,因無法“揣摩”,隨你怎么畫都不會發(fā)覺畫不象,所以說“易于學步”;真跡就如站立在畫者面前的一個人,毫發(fā)畢現(xiàn),若是繪畫水平不高,就會立即發(fā)覺沒有將他畫象,所以說“難以學步?!北?、帖拓本失真的原因:
碑帖拓本既然或多或少與真跡有差異,而書法之妙,“纖微向背,毫發(fā)死生”(王僧虔《筆意贊》)。點畫的微小差異,可以使碑帖拓本與真跡兩者的觀賞效果迥然不同,學書者對這個問題能不引起重視嗎? 宋以來提倡學帖,清以來提倡學碑,現(xiàn)在我們則提倡學真跡。其實古人也沒有說過碑帖拓本比真跡好,無非是限于當時的客觀條件,不可能向廣大學書者提倡學真跡,只能就碑帖拓本來議論,或說帖勝于碑,或說碑勝于帖。古時一個好拓本價值千金,何況是真跡。真跡在權貴富豪手里,常人不得一見,即使“偶逢緘賞”,也是“時亦罕窺”(孫過庭語),據(jù)以對臨就更不可能了,然而真跡對于學書又是那么重要,所以清朝錢泳凄然地說:“貧人不能學書,家無古跡也?!保ā垛g吟書要》)然而印刷技術昌明的今天,錢泳的哀嘆已經(jīng)過時了?,F(xiàn)在用真跡影印的出版物,不僅點畫畢肖,墨色逼真,而且紙色也可以還其本來面目──古跡灰暗模糊,經(jīng)處理后,則黑白分明,十分清晰,比原件更好。雖然真跡是無價之寶,出版物則常人垂手可得,但從臨習的實際效果來看,兩者都是真跡,因此在今天,提倡學真跡不僅是完全必要,而且是完全可能了。
提倡學真跡,卻又不是如米芾所說“石刻不可學”,無非是一個孰先孰后的問題。譬如學王書,必先學《蘭亭》神龍墨本,待轉(zhuǎn)折鋒芒了之于心,并應之于手,然后學石刻《王書圣教序》。此時已有能力透過石刻而想象到王書的真實面貌,因此所臨的《圣教序》就有可能比范本更逼真生動。既學其墨本,又學其所有拓本,以期全面掌握,融會貫通。拓本雖然點畫有失,然間架仍在。馮班說:“間架只看石刻亦可?!保ā垛g吟書要》)如果你學羲之草書《十七帖》拓本,應先學孫過庭草書《書譜》真跡。如果你的目的是學歐陽詢楷書,而歐楷書只有《九成宮》等拓本,并無真跡,那怎么辦呢?我說,可以先學歐的行書《夢奠帖》等真跡,或先學智永《千字文》真跡,甚至可以先學其他第一流書家的行書真跡。等到從其他真跡法帖得到筆法以及把握結(jié)字的能力后,再學你所喜歡的歐氏楷書拓本,這時你即使第一次臨寫《九成宮》,也能臨得很好,避免了直接學《九成宮》所產(chǎn)生的或模棱、或單薄等異端。這時反復臨寫《九成宮》,目的不是為了技法,而是為了記住歐體真書的書法形象,以便日后應用。如果你所喜歡的是顏真卿《麻姑仙壇記》等拓本,或柳公權《神策軍碑》等拓本,也與學歐陽詢一樣,應先學智永真書《千字文》真跡。甚至你的目的是學王羲之楷書,也應先學智永楷書《千字文》真跡,因為羲之無楷書真跡,只有小楷《黃庭經(jīng)》、《樂毅論》等拓本。歷來認為智永學羲之而無自己面貌,這是貶意,然而,我們不正是要學羲之楷書嗎?因此智永《千字文》的這一缺點在我們看來卻是求之不得的優(yōu)點了。篆隸那當然也應學真跡,但由于用筆只是藏頭護尾,并沒有真、行、草那么復雜多變,主要是訓練把握結(jié)體的能力,所以直接臨習三代秦漢的拓本,而將真跡作為參考,這樣關系也不大。
掬漚室論書
將前賢法帖臨象──“書如他人”,這是臨者的主觀理想;“書如其人”──臨書不可能盡除已意,即使能得齊前賢格調(diào)(神似),卻不能得齊前賢風格(形似),這就是客觀效果。例如顏真卿,所想的是“如何得齊古人”(見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結(jié)果所得的卻是風格鮮明的“顏體”。得齊晉人書風,這是主觀愿望,而客觀效果必然有當今書法時代風格。因此,主觀愿望在繼承,客觀效果卻有創(chuàng)新。又如“人以書重”,這也是一種主觀愿望,客觀效果卻是“書以人重”。 實現(xiàn)了理想,例如以上所說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成為活雷鋒、得齊前賢個人或時代的書法格調(diào)或風格、“人以書重”等等,都是人為努力奮斗的結(jié)果,是人的功勞,所以可貴;客觀現(xiàn)實沒有使理想全部實現(xiàn),例如以上所說的“刑不上大夫”、未能達到雷鋒的境界、“書如其人”、囿于當今書法時代風格、“書以人重”等等,都是由于有一種自然之力使然,非人為努力的結(jié)果,所以并不可貴──即使可貴,也是自然的功勞。 理想應該提倡,應該為之奮斗;因自然之力所產(chǎn)生的客觀效果──例如以上所說的“刑不上大夫”、“書如其人”、“書以人重”等等,都不能作為理想來提倡,更不必為其奮斗。
任何專業(yè)都首先推重自己的圈子,唯獨書法,首先推重的是書外圈子,而書外的任何圈子都有自己真正的專家,又因為書法的標準已被今人攪亂,因此,任何書外圈子的專家不管是否真正知書,都最有資格到書法家協(xié)會去當書法家了。
雜技演員在一生的演出中(特別是學習階段)可能有失手,但不會每場演出都有失手,特別是被公認為成功演出的那一場。王羲之是“書圣”,《蘭亭》又是他的代表作──“書圣”的代表作尚且有“小過”,還算什么“書圣”!
十三、不能正確理解“質(zhì)”的意義,所以歷來多棄“八法”,而使真、行、草書的點畫又倒退到篆書的“玉箸”。人的臉孔,“文”起來有喜怒哀樂,“質(zhì)”起來則只有木然的一種。文化、文藝,以“文”為貴。文質(zhì)彬彬,首先是“文”,而不是說文與質(zhì)各一半,更不是以“質(zhì)”為貴?!百|(zhì)”是文中之質(zhì),就是說,喜怒哀樂“文”到恰當好處,“質(zhì)”也就在其中了。以文求質(zhì),文質(zhì)并茂;以質(zhì)求質(zhì),點畫必然雷同,因而結(jié)體之變也必然有限。
沈尹默先生和朱家濟先生都極善于運腕,但我對沈先生所說的運腕卻有懷疑。沈先生在《書法論》一文中說:“指法講過了,再來講腕法……不能將豎起來的手掌跟部兩個骨尖同時平向著案面,只須要將兩個骨尖之一,換來換去地交替著與案面相切近。”他在講腕法中所說的運腕就只有這一句?!笆终聘績蓚€骨尖”“換來換去地交替著與案面相切近”,這分明不是腕關節(jié)在動,而是由于前臂兩根骨頭忽平行忽交叉所引起的前臂旋轉(zhuǎn)動作。腕關節(jié)沒有動就不是運腕,而腕不動就談不上“腕法”。我在浙江美院書法科學習時,朱先生是書法技法指導老師,他教我運腕就不是如沈先生所說的這個辦法。沈先生不能運腕是絕不可能的,想必定是說錯了運腕──言不達意是常有的事。 筆法四題 絕對的中鋒、正鋒、藏鋒,點畫形象就會單調(diào)劃一;允許筆鋒有不同程度的側(cè)、偏、露,點畫形象才能豐富多彩。 自古以來,人們就把中、正、藏這些字作為正面形象,而將側(cè)、偏、露作為反面角色,因此,前賢下筆雖然時時有側(cè)、偏、露,而談書法形象時都說是中鋒、正鋒、藏鋒。大部分學書法的人都不了解這個道理,只相信本本上的理論,無視紙上的實際書法形象,所以臨摹了一輩子,卻無法將法帖臨象。 所謂中鋒,只能理解為中(zhòng)鋒──臨帖好比射擊,臨得象,就是打“中”了目標;凡是“偏”離了帖上的點畫,即使手下的筆鋒如何中,也只能稱偏鋒。所謂正鋒,是“正確”的鋒──正確地再現(xiàn)了帖上的點畫,否則就是側(cè)鋒。藏鋒與露鋒是相比較而存在的,法帖中露鋒隨處可見,但與更露的點畫相比,又都可以稱為藏鋒。 一切從字帖的實際情況出發(fā),而不是從現(xiàn)有的理論出發(fā);理論不符合實際情況,就應修正理論,而不應拋棄有效的方法去盲從理論。思想這樣一解放,辦法就來了。我在臨帖實踐中體會到:一、筆鋒要適當向左上方歪一些;二、筆鋒要適當扁一些。如何運用筆鋒的歪和扁,我將在以后講筆畫時具體解說。
一、前面的指、腕關節(jié)能解決問題,就不用后面的肘、肩關節(jié),因為前面的關節(jié)比后面的關節(jié)更準確而敏捷。這好比打蒼蠅,拍柄越長就越不容易打中。一般都說指關節(jié)不參加運筆,這是不對的。 二、一個關節(jié)能解決問題,就不必用兩個關節(jié),因為向一個方向運筆時,參與的關節(jié)越多,就越難于協(xié)調(diào)一致。一百斤東西,兩人一起抬比各挑五十斤要吃力,就是這個道理。 必須特別指出的是運腕。一般人雖然也主張運腕但只知上下方向的動作,卻不知道還必須有水平方向的動作。腕的上下方向人人都會動,水平方向卻要經(jīng)一段時間訓練,才能靈活自如。
姿勢要點:一、腕與肘都要離開紙面,即所謂懸腕、懸肘。不懸腕,就不能運用肘關節(jié);不懸肘,就不能運用肩關節(jié)。腕、肘不懸,雖然也能寫寸以內(nèi)的字,但要寫更大的字或筆意纏綿的行、草書就無能為力了。二、坐勢,手掌要豎起,前臂與桌面平,以便于運臂。三、站勢,前臂自然下懸,掌也自然放平中指和無名指向外伸。四、前臂與桌面的邊所成的夾角小于45度。五、頭正、腰直、臂平,既有利于觀察、用筆,也有利于身體健康。
好的字帖看起來很有神,但“神”必須依靠“形”才能體現(xiàn);“形”(字形或點畫的形)又是由外輪廓“線”組成;“線”又是“點”運動的結(jié)果。因此,我所要講的觀察方法,就是如何看準點的位置,以及點的運動方向──線的方向。 一、對點的位置的觀察方法: ㈡、形狀法。如果所要觀察的某一點不在一條線(即此點與旁邊筆畫既不相接也不相交)上,那么,先任意取旁邊筆畫的兩端(即兩點),然后將這兩端與此點看作一個三角形,再看它是怎樣的三角形。視覺對三角形很敏感,一眼就可把握它。例如: 二、對線的方向的觀察方法。 線的方向在180度中變化,線的運動方向即在360度中變化。我們可以在心目中用四條直線──水平線、垂直線和兩條45度傾斜線(如圖)去對照字帖上所要觀察的線的變化。一般來說,橫畫可與水平線進行比較,豎畫可與垂直線進行比較,一撇、一捺可分別與兩條45度傾斜線進行比較。(例略)這樣比較的結(jié)果,即使有一定的誤差,但已經(jīng)十分接近了。 以上的觀察方法,說起來極復雜,實際應用起來卻極簡單,瞟一眼就行了。當然,如果臨寫法帖已 經(jīng)達到高級階段,臨者似乎是不必用這個觀察方法的,憑感覺就行了,正如神槍手,一舉槍就擊中了,但是,這種能達到百發(fā)百中的“感覺”不是憑空而來,卻是從笨辦法──以上所說的觀察方法中來。如果一開始臨帖就“憑感覺”,那么,一輩子也不可能對字帖做到精細入微地觀察,要臨象法帖當然也就不可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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