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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采 論書法 (下)

 愛雅閣 2012-10-17

李文采   論書法   (下)

學書作書賞書與論書——兼答張金梁先生   
拙文《書法形象的書卷氣與作者書外的博學無關》(即上文《書外與書內(nèi)》的第10頁)發(fā)表于去年《書法》第六期,編者加了按語,以期引起討論。我也與所有挑戰(zhàn)者一樣,盼望對手出現(xiàn),通過論戰(zhàn)以決勝負──本人勝,則他人受益;他人勝,則本人受益。果然在今年第三期上就盼到了張金梁先生的《博學才能發(fā)展,兼蓄才能創(chuàng)新──與李文采先生商榷》一文。讀后,我很有興趣將我所提的問題繼續(xù)展開。
 先簡單議論一下張金梁先生的文章。
既然張先生說“‘書法形象’是書法的外在面貌,而‘書卷氣’是指書法藝術中內(nèi)在的氣質(zhì)”,那么“書法形象的書卷氣”的提法,就應該被認為是由表及里的一句正常話,我奇怪張先生為什么會感到“不通”?“通過‘書法形象’去探求‘書卷氣’”,也就應該被認為是由表及里的有效探討方法,怎么能說是“隔靴搔癢”呢?

我們不是常提“音樂形象”嗎?視覺不可見的音樂尚且有“形象”,對于視覺可見的書法,我提“書法形象”就更合理了,張先生大可不必因此而感到“別扭”。
張先生說我“懷疑書法由‘內(nèi)涵之美’而來”,而先生自己則堅信來自“內(nèi)涵之美”,這是我與張先生的矛盾,怎么能說是我“自相矛盾”?張先生與我有這樣的矛盾,討論它,也就當然有意義了,為什么張先生要懷疑“還有什么意義?”
我上文說“有無‘內(nèi)涵之美’是書法‘工拙’的標準”,這是按張先生一類論者的思路說的話,卻被張先生顛倒著說,變?yōu)椤肮ぷ尽笔恰皶ㄋ降暮饬繕藴省?。先生自己?chuàng)造了一個錯誤概念,然后以此對我作了一番開導──不是我的錯,我怎么能從先生的開導中獲益呢?


如標題所示,上文主要是討論書卷氣與博學的關系,我當然知道一般論者所說的其他種種“氣”,可以在另外文章專題討論;不過我還是在上文列舉了劉熙載所說的十三種“氣”后,又舉了四種“氣”,而且還有“人有多少氣,甚至天地間有多少氣,書法形象就有多少氣”這句話。張先生卻信口說“李文把書法的‘內(nèi)涵之美’說成僅僅是‘書卷氣’”,“‘內(nèi)涵之美’只用‘書卷氣’代之”,于是隨口拋出“以偏概全”、“非常錯誤的”這兩頂“帽子”。讀者們看得明白,張先生制造這樣的“帽子”是不適合我戴的。

我見過謝稚柳先生鑒定書畫,一天可以鑒定上千件,往往只看一眼,是優(yōu)、是劣、是真、是偽就脫口而出,這就證明我所說的“書法是一目了然的藝術”并沒有錯。至于旁人對謝老一眼定論“大惑不解”,那是因為他不是書畫內(nèi)行。誠然,一個法帖,既可一目了然,又可以百看不厭──“一目了然”,往往是發(fā)揮既有水平的行為;“百看不厭”,往往是希望從中有所得的求學行為。張先生以為只能百看不厭,不能一目了然,對“一目了然”的提法“大惑不解”,莫非先生正是一位好學不倦的初學者?


順著張文看下去,不到三分之一,就有以上這些問題,幾乎句句可復議,我怕影響正文的篇幅,就不再逐一議論下去了。剩下的問題有深有淺,怎么辦?淺顯的,例如“不知‘書法形象’與‘書法’是何等關系”之類,我相信只要張先生心平氣和一點,是先生自己有能力回答的;深奧的,例如“對發(fā)展創(chuàng)新這樣一個大問題”,我在另一篇文章來回答,文章早已發(fā)出,如能發(fā)表,再請張先生批評;又如“前賢書法里的書卷氣又是哪里來的?”這一問題,我在本文來回答。張文所“商榷”的,都是這些年來讀者反復見到的陳辭,并無新意;雖短,卻粗話連篇,“棍子”、“帽子”很不少??梢钥吹贸?,張先生因囿于成說,而被我的新觀點激怒了。怒氣之下,即使有水平也容易失口,于是,本想給對手拋些“帽子”以代替充分說理,結(jié)果倒是牢牢扣在自己頭上。激怒并不奇怪,我以前所持的就是與張先生等一般論者同一論調(diào),只因書法熱多年,今人又沒有比古人笨,卻見不到可與古人比肩的、讓人愿意放在案頭臨習的作品(我完全贊同一智者將當前書法熱看作“一片虛火”),于是我懷疑書壇所通行的學書指導思想有問題,重新思考,得出一系列與一般論者截然不同的新觀點。這些觀點是一個整體,相互聯(lián)系,牽一發(fā)動全身,但敘述時只能分頭說。張先生只見到我部分的書法思想,因此疑問叢生,又不愿打破心理定勢而重新思考,這是他的心情難以平靜的又一原因。現(xiàn)在我就針對張先生的疑問,談一談學書、作書、賞書與論書,希望對他進一步理解我的書法思想會有幫助。


我在上文說博學不僅于學書無益,而且妨礙書法的專精,那么,既然事實如此,為何博學與善書的因果關系說歷來盛稱不衰?為何張金梁先生要問“前賢書法里的書卷氣又是哪里來的”?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分不清學書、作書、賞書與論書的不同,就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學書猶如制作鏡子,作者只要一門心思提高鏡子的質(zhì)量就行了。至于使用者說從鏡子里見到了本人、見到了他人、見到了大千世界的一切,作者都可以不必關心。
作書是既有書法習慣的自然流露,自然到“心手兩忘”是最高的作書境界。如果作書時想到怎樣在作品中“內(nèi)涵”本人政治品質(zhì)、道德品質(zhì)、性格氣質(zhì)、學問見識、喜怒哀樂、時代精神等等,就不可能達到自然的最高境界。不僅不應該在作書時考慮到與書法無關的種種,即使書法本身也不考慮了──所謂“忘懷楷則”。為什么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都是草稿?就是因為作者作書時一門心思在書面語言上,根本沒有考慮到要在書法中“內(nèi)涵”書法楷則,更沒有考慮到要在書法中“內(nèi)涵”書論家所說的種種“書法內(nèi)涵”。


賞書與論書不是一回事。譬如有人說“今天我見到一個漂亮的人”,人家就問他“怎么個漂亮法”──“漂亮”這個形容詞還須進一步具體化,于是說者就必須發(fā)揮聯(lián)想,以“如花似玉”或“虎背熊腰”的比喻來描述留在自己記憶中的漂亮。聽者則通過已知的花、玉、虎、熊去想像并未親見的那個漂亮。然而,說者在見到那個漂亮的瞬間,眼前的漂亮與花、玉、虎、熊之間并沒有使他產(chǎn)生聯(lián)想──既來不及作這樣的聯(lián)想,也沒有必要作這樣的聯(lián)想,不聯(lián)想,絲毫不影響他以視覺準確感受眼前的漂亮。賞書與論書的不同,正如這種情況。張懷瓘《書議》云:“古之名手,但能其事,不能言其意?!薄澳苎云湟狻保哒Z言表達能力;“不能言其意”并不影響他的賞鑒水平,也不影響他成為著名書家。

書法形象變化萬千,神妙莫測,極為美好,與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樣令人陶醉。人一陶醉,就有表達出來與人共享的欲望,而視覺所見是很難以語言來表達的,于是不能不運用文學藝術語言的比喻手法。有了比喻手法后,人們就不愿意直說,明明說東卻道西,例如:說人,卻說成“祖國的花朵”;說花,卻說成“美人蕉”;說湖,又把人扯在一起,說成“西子湖”。同樣,描寫書法形象也要用以人喻書、以物喻書的比喻手法。


以人喻書,可喻書家本人,也可喻他人。喻書家本人的,例如劉熙載《書概》云:“羲之之器量,見于郗公求婿時,東床坦腹,獨若不聞,宜其書之靜而多妙也?!睍缢说?,例如袁昂《古今書評》所說,“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以物喻書的,例如蕭衍在《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所說,王羲之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大段比喻的,例如孫過庭《書譜》那段著名的文字:“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這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BR>

這些“書如其人”、“書如他人”、“書狀萬物”的描寫,就是語言藝術的比喻手法,它與小說中以種種比喻描寫人物形象是同一回事。


能作“書如其人”的聯(lián)想,必須事先了解其人。如果劉熙載事先不知道“東床坦腹”的故事,就不可能作那樣的聯(lián)想。北碑如《張猛龍》、《張黑女》等等,因為無從知道作者是誰,所以古今論者不管有多少高明,都不能作“書如其人”的聯(lián)想。

象孫過庭的這一大段優(yōu)美文字,其實就是文學作品,而不必將它看作科學的書法理論。書法雖稱藝術,但論書必須科學──不但說其然,更要說出所以然,才是對學書有益的書法理論。在這里,孫過庭是文學家,而不必將他看作書法理論家?!吧唧@之態(tài)”是描寫書法形象“態(tài)”之勢,改說宇宙飛船遨游太空也可以;“絕岸頹峰之勢”是描寫“勢”之險,改說柯受良飛渡黃河也合適。然而,這些書家并沒有見過宇宙飛船和柯受良啊!他們怎么能將宇宙飛船遨游太空、柯受良飛渡黃河“內(nèi)涵”于作品中呢?


如果將藝術語言的比喻手法以為是科學的論書手法,就會產(chǎn)生誤會,以為孫過庭之所以能在作品中體會到這十六種“內(nèi)涵”,是因為書家事先將這些事物努力“內(nèi)涵”于書法的結(jié)果。這種形而上學的理解,如果孫過庭在地下有知,他必定感嘆不可與癡人說夢了。

張先生說:“書法是一門綜合藝術,她可以借鑒其他姊妹藝術和自然現(xiàn)象,不斷地豐富其表現(xiàn)形式和內(nèi)涵。如建筑結(jié)構的重心、繪畫的布白、舞蹈的造型、體操的韻律、音樂的節(jié)奏……等,無不對書法的形式起著積極的影響。但決不能要求書者非成為這些門類的專家不可。實際上,書法對其他藝術的借鑒是在理上的通悟,并不是死搬硬套?!?/FONT>

張先生就是因為分不清論書與學書的不同,所以寫了這段值得研究的文字。

先生將“理上的通悟”理解為在學書中的“通悟”,而不是論書中的“通悟”,所以得出了“書法是一門綜合藝術”這一錯誤概念。按照張先生這種形而上學的理解,那么不是綜合藝術的都成了綜合藝術──繪畫不是也有“建筑結(jié)構的重心”、“舞蹈的造型、體操的韻律、音樂的節(jié)奏”嗎?于是繪畫也就成為這幾門藝術的綜合藝術了!體操不是也有“建筑結(jié)構的重心、繪畫的布白、舞蹈的造型”、“音樂的節(jié)奏”嗎?于是體操也就成為這幾門藝術的綜合藝術了!“重心”、“布白”、“造型”、“韻律”、“節(jié)奏”,可以用來描述大千世界中難以數(shù)計的事物,莫非這些事物也都是綜合藝術?

張先生說:“用相同的功夫,有學問和沒有學問在書法上所取得的成績是大相徑庭的?!比绻@是科學的結(jié)論,那么就應該在反復檢驗中百發(fā)百中,但事實上,在相同功夫的學書者中,固然有文化層次高而進步快的例子,也有文化層次高反而進步慢的例子,這就證明書法以外學問的高低與學書成績的優(yōu)劣并無必然聯(lián)系──是偶然聯(lián)系,就是沒聯(lián)系;經(jīng)不起復驗,就不是科學真理。根據(jù)我的觀察,學書成績與學書指導思想、技法、功夫、手的靈敏度、形象記憶能力等因素有關,而與書法以外的學問則無關。


我熱愛書法藝術,但更仰慕博學之士,因為我看到:書法對有關國計民生的大道來說,它確實是小道,它無非是錦上添花之意──西方人沒有錦上這朵花,也活得很好。

我當然也主張學書者要重視書法以外的學問,因為我看到:書法雖然早就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但至今沒有像其他藝術一樣成為一門獨立的職業(yè)──有哪個單位需要配備一個專門產(chǎn)生書法作品的書法家?

我所要否定的是博學有益于學書這種自東漢趙壹以來至今仍然盛行的論調(diào),因為我看到:象張金梁先生那樣,以為書法技法對于全國眾多書家來說已經(jīng)不成問題,以為重視書法本身僅僅是初學者的事,以為“書法豐富的內(nèi)涵”、“書法的最高境地──抒情達意”、書法“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動力”都來自書法以外的博學,這些“虛火”的論調(diào)若不改變,書法熱“一片虛火”的局面就不能有效扭轉(zhuǎn)。

 

附1997年《書法》雜志第三期張金梁先生文章
博學才能發(fā)展兼蓄才能創(chuàng)新──與李文采先生商榷
 
讀了刊于一九九六年第六期《書法》上李文采先生的《書法形象的書卷氣與作者書外的博學無關》(后簡稱李文)一文,感觸良多。此文是李先生發(fā)表在一九八八年第二期《書法研究》題為《書外功與書內(nèi)功》一文的章節(jié)上又加以發(fā)揮而成的?,F(xiàn)就此文中有關問題與之商榷:

首先看題目《書法形象的書卷氣與作者書外的博學無關》,其中“書法形象的書卷氣”就不通,“書法形象”是書法的外在面貌,而“書卷氣”是指書法藝術中內(nèi)在的氣質(zhì),那么通過“書法形象”去探求“書卷氣”無異于隔靴搔癢。李文多次運用“書法形象”一詞,而不提書法藝術,讀之別扭,不知“書法形象”與“書卷氣”是何等關系?從其“書法形象的本身除了外在的形式之外,還有一個內(nèi)涵之美”之語看,“書法形象”的提出,是作者懷疑書法由“內(nèi)涵之美”而來。那么書法既然只有“形式之美”而沒有“內(nèi)涵之美”,而又要討論屬書法“內(nèi)涵之美”的“書卷氣”還有什么意義?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李文在論述中的用詞,既不加以界定又要任意發(fā)揮。如說書法“有無內(nèi)涵之美是書法‘工拙’的標準”。“工拙”是寫字好壞的代名詞,并不是書法水平的衡量標準。漢代常用“工、能、善”論書家,是因為當時書法的審美處于朦朧狀態(tài),后世延用“工”大都相當“工于”,實際“工拙”只是對書法的形式美加以肯定或否定,而對書法的“內(nèi)涵之美”并沒有直接的關系。歷史上工書法(能寫字)而乏韻味(內(nèi)涵)的人不勝枚舉,館閣體書家就是一個工書法的群體,它就是缺乏“內(nèi)涵之美”。

李文把書法的“內(nèi)涵之美”說成僅僅是“書卷氣”,是非常錯誤的。書法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綜合藝術,她的內(nèi)涵廣泛得很,除“書卷氣”外,還有“金石氣”“力度美”“自然美”“中和美”“韻律美”“意境美”……等等,若將書法的“內(nèi)涵之美”只用“書卷氣”代之,那是以偏概全,違背了書法美學的原則。至于李文稱“書法是一目了然的藝術”,更是令人大惑不解,書法是高級藝術,好的書法作品讓人百看不厭,愈觀愈妙?!短m亭序》千百年來多少人傾注畢生精力研究學習,也沒敢說把其中奧妙全部挖掘出來,怎么能冠以“一目了然的藝術”呢?還有稱書法為“形學”也太武斷。由于概念模糊,致使文章顯得蒼白無力。

李文最主要的弊病在于邏輯推理的簡單生硬。如:由書法形象→內(nèi)涵之美→書卷氣→工拙,使本來內(nèi)涵非常豐富的事物,任意分割去留,最后形成一個為帶有原事物特征的微不足道的簡單問題,而將此簡單問題模棱兩可的解釋一番,就萬事大吉了,反過來任意肯定或否定原事物,讓人哭笑不得。如為了說明博學與書法沒有關系,將書法家都是文人,反用之硬說成文人都是書法家,然后再舉例子:杜甫是“詩圣”,不僅不能成為“書圣”,反而不能書,還有李白、謝靈運、孔子等。從而再反證書家不用博學。并說:“如果我們以博學能反映在書法里,然后再以書法證其學,這些不善書的專家、教授當然也要像鴻文先生那樣指責我們了。”這哪里是說理,簡直是抬杠!其接著又說:“若是學書法,則任何書外的學問都不可能解決書法的根本問題,正如書外學問不來自書法一樣?!笨梢钥闯觯钗囊严萑胙芯繂栴}的方法論錯誤中而很難自撥。

書法是一門綜合藝術,她可以借鑒其他姊妹藝術和自然現(xiàn)象,不斷地豐富其表現(xiàn)形式和內(nèi)涵。如建筑結(jié)構的重心、繪畫的布白、舞蹈的造型、體操的韻律、音樂的節(jié)奏……等,無不對書法的形式表現(xiàn)起著積極的影響。但決不能要求書者非成為這些門類的專家不可。實際上,書法對其他藝術的借鑒是在理上的通悟,并不是死搬硬套。

博學與善書,并沒有利害沖突。試想讓一個文盲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書家是何等困難,而學識淵博者對書法的理解和把握,比前者要優(yōu)越得多,當然其他學科所下的功夫代替不了書法上的功夫,但若用其他學科的道理來幫助解釋和理解書法是完全可能的,觸類旁通就是這個道理。如啟功先生用數(shù)學上的“黃金分割”解釋楷書結(jié)構的勻衡和變化規(guī)律;林散之用國畫的用墨豐富書法的墨法;鄭板橋用蘭竹法作書等都取得了成功。誰都難否認,用相同的功夫,有學問和沒有學問者在書法上所取得的成績是大相徑庭的。還有,人們提倡學者型書家,并不是讓學書者先成為學再成書家,而是可以通過學書帶動其他知識的掌握,齊頭并進。

李文在分析善書者可不博學的問題時,摘錄了歐陽修、康有為所提到的隋前碑志六朝造像,字畫工妙,頗多異態(tài)。但有一點必須注意,就是這些作品比之當時的廟堂書法要粗陋和拙劣得多,相對于廟堂之作屬于“不工”者書法,正因為這種隨意性和非規(guī)范性,在今天看來非常生動可愛,這是現(xiàn)代人審美的一廂情愿。若把這些書法誤以為是當時的代表作,那就大錯特錯了。再則當時撰寫碑志者,也決不是目不識丁之輩,大都是地方秀才、幕府官員和文人等,他們的文學和書寫水平亦是很高的。

簡單的對應,生硬的銜接,容易產(chǎn)生粗陋的理論。如談書法氣息的問題直接對應為:“‘婦氣’莫非是因為經(jīng)常接觸婦女?‘兵氣’莫非就是因為作者經(jīng)常拼刺刀?……”一派俗言陋語,把書法批評引向歧路。這故作糊涂、將錯就錯的作法,不利于書法的學術研究。

“博學不僅于學書無益,而且對書法的專精有妨礙。”“不僅是書外的博學與書法,即使書法本身也是博與專難于兩全的?!边@是李文的中心論點,其還舉了“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的例子,但人們不全因此而認為張旭是一個只會寫草書的人。他的楷書《郎官石柱記》端莊嚴謹,黃山谷稱“唐人正書,無能出其右者?!彼脑娫谔瞥彩敲?,這些應怎么解釋?大凡做學問,一般規(guī)律是專──博──專,搞書法也是樣,開始的專是初學階段,沒有余力顧及其他,當學習初見成效時,便又向?qū)7矫姘l(fā)展。由于人的智力、條件、機遇等不同,所以在成就方面也有區(qū)別。在歷史上有不少全能冠軍,如王羲之的數(shù)體俱精被尊為“書圣”;蘇東坡的詩、詞文、賦、書、畫皆雄視宋代;近代吳昌碩,詩、書、畫、刻四絕……這些都說明博學并不妨礙專精,并有相輔相成之功能。“難于兩全”并不等于不可能兩全,“難”才顯得珍貴。做學問立足點要高,再加之治學之路正,才有可能出現(xiàn)時代的大家。

李文自始至終都是站在一個初學者的位置上談論書法的。不顧書法豐富的內(nèi)涵,而獨鐘情于書法形象,致使只關心字法、筆法,而忽視了書法的最高境地──抒情達意,大有舍本求末之弊。實際上李文也就是針對于書法的初級階段而大加討論,若將原文題目易之為《寫字與作者書外的博學無關》似乎還能講得過去。
書法繼承發(fā)展的總是是關系到書法能否與其他藝術形式共存并進的大總是只繼承便永遠也達不到歷史上所出現(xiàn)書法的成就和水平,就會成為可悲的“書奴”。只有發(fā)展創(chuàng)新才能推動書法藝術前進。而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動力,除充分挖掘書法傳統(tǒng)因素外,更重要的就是借鑒其他文學藝術,彌補和豐富書法的表現(xiàn)能力,這就需要博學讀書。而對發(fā)展創(chuàng)新這樣一個大問題,李文卻只字不提,硬認為:“書卷氣不是來自讀萬卷書,而是來自書法自身的歷史進步,作為后者來說,書中的書卷氣是學習具有書卷氣的前賢法帖的結(jié)果?!痹噯?,只靠臨摹而不發(fā)展哪里來歷史的進步?而前賢書法里的書卷氣又是哪里來的?

書法是一門學問,故研究書法自然而然地要涉及到許多方面的知識,甚至包括書家的道德觀念和氣質(zhì)修養(yǎng)。若把書法藝術片面地理解為寫字,或者當成追求名利的手段,其早晚是要被社會淘汰的。


 

與酈一平等先生繼續(xù)討論“書內(nèi)外”
我在《書外與書內(nèi)》一文中提出了一系列與古今通行的書論完全背道而馳的觀點,此文在今年第3期《中國鋼筆書法》發(fā)表后,酈一平等先生紛紛撰文與我“商榷”──沒有一位同意我的觀點。有感于言不盡意,因此又執(zhí)筆與諸位先生繼續(xù)討論“書內(nèi)外”。

酈一平先生所指的“杭州有位老先生”的招牌字,我當然也熟悉。他的字過分勻稱、整齊,因此有點“匠氣”而乏“書卷氣”,這是由于學柳公權正楷而在書法觀念上還存在問題的結(jié)果,倒不是由于他“尚未念完小學,從小以油漆寫字為生計而無其他學問的鋪墊”的緣故。如果按“書如其人”的原理去“如”,我倒寧可將他“如”為“木匠”,而不是“油漆匠”,因為他的字規(guī)矩、結(jié)實,有如木器家俱,而與橫涂豎抹的油漆活計難以“如”。即使如此,我卻認為這位先生完全有資格在當今書壇“登上藝術的大雅之堂”。當今藝術大雅之堂中許多著名書家所書,沙孟海先生看后覺得亂七八糟,所以每每脫口而出:“都是浪費紙張!”論者卻以為這些書作能體現(xiàn)時代精神,以及“書如其人”。我根本就不相信當今時代精神以及作者其人在“書外”方面居然如此亂七八糟。這位老先生與這些早已居于藝術殿堂之內(nèi)的書家相比就高明多了。況且,近幾年他的招牌字與前幾年相比,已經(jīng)多了一些“藝術韻味與書卷氣”。所以如此,我想,大概是因為他轉(zhuǎn)學智永或褚遂良楷書的緣故。


與我商榷的諸位先生一致認為書中的“書卷氣”是來自作者多讀書外的書。我認為書卷氣不書卷氣,首先是比較的結(jié)果:寫字與習武相比,本身就具書卷氣:褚遂良楷書與柳公權楷書相比,褚書就具書卷氣:行、草書與篆、隸、真書相比,行、草書就具書卷氣。這位老先生如果寫行草書,就必然比這些楷書招牌字多些書卷氣,因為正楷的視覺效果是一本正經(jīng),要體現(xiàn)瀟灑流落的書卷氣就不及行草書。其次應看到,“書卷氣”是來自書法自身的歷史進步──不僅是字體的進步,也是書體的進步。既然你說前賢已將“書卷氣”輸入法帖,你又何必到“書外”去尋求“書卷氣”呢?昔人已說過,“書學是‘形學’”,所以善于抓形的復印機并不是“學問家”,卻能復制法帖的“書卷氣”,可見學書者能不能得到法帖的“書卷氣”與本人是否“學富”并無關系。劉熙載《藝概》所列書法之氣凡十三種,除書卷氣之外還有“婦氣”等等。如果書卷氣必然是由于作者多讀書,那么“婦氣”莫非就是因為作者是婦女?抑或多接觸婦女?當然不是。其實“書卷氣”是對書法形象的一種形容。形容并不限于人之氣,所以古人又以“春氣”、“夏氣”等等來形容書法形象。書具春氣、夏氣,當然也不是因為春天、夏天作書的緣故。


蘇軾既說“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又說“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似乎極矛盾,其實不然。因為前者是指書法本身的成功,后者是指書法在觀者心目中的成功。對于信奉書卷氣來自書外“學富”的觀者來說,當然就只計較“讀書萬卷”,而不以為“退筆如山”“始通神”了,這就是“信則靈”的道理。我不信這一套,所以就看不出“讀書萬卷始通神”,而只看到退筆如山始通神。波德萊爾論畫有三種境界,以“不著意”為至高,酈先生引以為論書,并以為“不著意”是因為作者輸入了“書外功”。我卻以為,“不著意”就是孫過庭所謂“無間心手,忘懷楷則”的意思,是“心不厭精,手不忘熟”的結(jié)果,完全是因為“書內(nèi)功”。黃庭堅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間”,這里的“書”和“筆墨”,應該理解為書跡的書面語言,如果是指書法藝術,那么這句話就是體現(xiàn)了黃庭堅愛屋及烏的感情現(xiàn)象。我相信這位做過漆工的先生與所有缺乏“書外功”的書法愛好者一樣,只要取法高、方法對、工夫深,就一定能登上真正的書法藝術殿堂。書法自古稱“小道”,事實上也是小道。我感到很奇怪:學別的“小道”,學者不一定是“大道”上的人也能學好,而學書法這一“小道”,卻被認為必須是忙于“大道”上的人,然后“游于藝”──書法,才能學好。這樣說來,書法不僅不是“小道”,簡直應該列為“大道”之首了。歐陽修說:“自隋以前,碑志文辭鄙淺,又多言浮屠,然其字畫往往工妙?!保ā都配洝罚┛涤袨橐舱f:“吾見六朝造像數(shù)百種,中間雖野人所書,筆法亦渾樸奇麗有異態(tài)。以及小唐碑,吾所見數(shù)百種,亦復各擅姿制,皆今之士大夫極意臨寫而莫能至,何論名家哉!”(《廣藝舟雙楫》)可見即使是缺乏“書外功”的小人物,也是完全可以學好書法的,超過那些文人士大夫也是可能的。


然而,書法本身的成功是一回事,評者承認不承認其成功又是另一回事。酈一平等先生以列舉古今既是“滿腹經(jīng)倫的學問家或是朝廷政治要人”又是著名書法家的事例,來證明學書非借助于“書外功”就不能使書法臻于極高境界的道理。在我看來,這些事例倒是正好證明我前文所提出的“書外功有益于書名”的論斷。誠然,這些書家也是應該留名的,但是,應該留名的還遠不止這些書家,若不是如歐陽修所說“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久”,那么歷史留給我們的書法遺產(chǎn)將比現(xiàn)在多得多。賢與非賢,不同政治環(huán)境有不同標準,因此無數(shù)珍貴的書法文物都因為“書以人重”而被湮沒了。雖然歷來論者都一口咬定書法能體現(xiàn)作者書外的人品,但事實上,對不留名或雖留名而無從考證其事跡的書法文物,誰也說不出其人真實的人品。正因為如此,那些佚名的好碑刻倒可以不受歷次政治風云變幻的影響而流傳至今。然而我又想到,這些作者必定不是“學問家或朝廷要人”,否則當時立碑的董事者是決不允許作者不留下大名的,因為要為自己增光。這些碑刻的藝術境界居然令“士大夫極意臨寫而莫能至”,試問,這些作者到底該稱“書家”呢,還是“書匠”?許多著名書家都以這些碑刻為老師──“莫能至”的學生已經(jīng)是著名書家了,老師卻只能稱“書匠”,這種“書以人重”的封建士大夫的偏見難道還要必須在我們這樣的時代繼續(xù)下去嗎!


“書如其人”的“如”,只能理解為“好象”,如果以為是“等于”,就矛盾百出了。沙孟海先生所書大氣磅礴,儼然是位武狀元的形象,令人難以聯(lián)想到沙老本人那種文質(zhì)彬彬的文人氣和治學嚴謹?shù)膶W者氣。毛澤東主席所書也是“大氣磅礴”,而且“驟雨旋風”,乃是學習僧人懷素草書的結(jié)果,并非因為他是“戎馬生涯的革命家”?;蛘f懷素是狂僧,所以其書“驟雨旋風”,但是,為什么同是“驟雨旋風”,一是狂僧,一是革命家呢?毛主席顯然不信奉“書如其人”的說教,否則他不會向一個和尚學草書。他一生重視槍,雖然自己不打槍,卻以“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道理通過筆桿的闡述去指揮槍,即使在戰(zhàn)爭年代也是筆不離手,所以不能一提“革命家”就只想到“戎馬”,以為“書內(nèi)功”必然不及他人。魯迅先生的字,令人感覺是舒服的,但在當時沒有人稱他為書法家,他自己也說,為了便利排字工人,所以就這樣寫。(大意如此)出版他的手跡,是為了紀念這位文化名人,也是“書以人重”之意,卻沒有聽說有人決心學習他的書法。我同意酈先生用“高古”一詞來描述魯迅先生的書風,然而“高古”與他戰(zhàn)斗的文風就頗不相合了。書法如果真能表現(xiàn)“書外”方面,就不應提“書如其人”,而應提“書如他人”,否則與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就背道而馳了。書法象戲劇那樣表現(xiàn)他人──劇中人,不是比“書如其人”更好嗎!


書法形象是神奇美妙的。一切神奇美妙的形象就必然成為文學作品的描寫對象。以文學語言來描寫書法形象,就必須運用形容和比喻,因此就必須運用曾經(jīng)描寫過其他事物的那些詞匯,其中也包括描寫儒、道、釋,甚至中醫(yī)的那些專用語匯。然而這樣一來,就連最聰明的書論家也被弄糊涂了,他們遂以為前人用以對書法形象的種種形容和比喻是書法形象中實際存在的“內(nèi)蘊”。于是就有談不完的“書法內(nèi)蘊”,今天論書與儒、明天論書與道……越論越與書法的實際情況相脫離。且又以為闡述這些“書法內(nèi)蘊”才是高層次的書法理論,更糟糕的是企圖以這種脫離書法實際的理論來指導書法實踐。正如我們說“意志堅如磐石”但并不以為意志就是來自磐石一樣,書法的成功豈能來自這些“書外”!


張旭的學書思想是“惟言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我完全同意這一觀點。酈先生卻認為“一位學問家不一定成為書法家,而書法家則應該是位學問家……否則只能成為囿于‘書內(nèi)功’的‘書匠’,甚至成為‘書奴’?!贬B先生所說的“書奴”,并不是“忠于書法藝術”的“書奴”,而是說沒出息;“書匠”也不是指“書法藝術巨匠”,而是指不足掛齒的“工匠”。這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封建士大夫的口氣。曾經(jīng)被稱為“戲子”的演員,如今不再有人稱“戲子”了,而“書匠”的稱呼仍然沿用到如今。我以為酈一平先生的這一論斷既不公正,也不利于當今“書法熱”──書法家要付出兩倍于學問家的努力,這就要嚇退一大批有志于書法的青年。還是沙孟海先生能主持公正,他說:“歷來文人,能文者未必知書,能書者未必擅文?!薄拔幢厣梦摹保斎痪捅徽J為不是“學問家”,然而沙老仍然以其“能書”就稱之為“文人”,而不斥之為“書匠”。

“書如其人”作為“書外”文學語言比喻手法,“書以人重”作為“書外”的感情現(xiàn)象,這就自有其存在的意義,但以此作為科學的評書依據(jù),就必然擾亂了書壇的正常秩序,所以我要不厭其煩地就“書內(nèi)外”的問題說了又說。然而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又因為“心之所達,不易盡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難行于紙墨”,更因為我本來就不善屬文,況且篇幅也有限,所以說了這許多仍然覺得言不盡意,還希望有更多的高明為我指正。

臨帖是學書唯一途徑
學書成功的唯一途徑是臨寫前賢法帖,將希望寄托于臨寫以外的任何方面都是徒勞無益的,但是通行的書法思想?yún)s不是這樣認為。
 通行的書法思想認為:

一、書法成就的高低主要決定于先天,而不是后天學習,即所謂“天份第一,多看次之,多寫又次之”。

二、書法形象來自自然物象,即所謂“書肇于自然”;書法形象必須表現(xiàn)自然物象,即所謂“縱橫有象者,方可謂之書矣?!币蚨终J為學書與學畫一樣,主要在于“師造化”,而不是“師古人”。

三、書法不僅可以,而且必須表現(xiàn)書法以外的時代精神,因此,如何把握書外的時代精神是學書成功的關鍵。

四、因為“書為心畫”、“書如其人”、“書以人重”、“人品高書品自高”,所以“書之功夫更在書外”。

五、作書自然才有書法作品的自然,而“臨摹既久,成見在胸,偶欲揮灑,反不能自主矣?!保和瑫额l羅庵論書》)六、傳統(tǒng)束縛了創(chuàng)新,所以要創(chuàng)新就必須拋棄傳統(tǒng)。

七、雖然不能拋棄傳統(tǒng),但謹守傳統(tǒng)也不行。必先致力于繼承傳統(tǒng),而后致力于打破傳統(tǒng),即所謂“進得去,出得來”,才能“學古不泥古”。


 對于這些書法思想,我在以上《學書與天賦》、《自然物象與書法形象》、《時代精神與書法時代風格》、《書外與書內(nèi)》、《在繼承傳統(tǒng)中實現(xiàn)創(chuàng)新》等篇中進行了討論后,結(jié)論幾乎是針鋒相對的:

一、各人學書的實際情況是千差萬別的,因此某人書法的成功是否由于天賦關系,其實是無法證明的。所以各人都應寄希望于后天的學習。

二、若是學畫,既必須師古人,也必須師造化,而學書則只須師古人,不必師造化,因為書法自有相。

三、書法時代風格只能體現(xiàn)時代的書法風氣,即書法本身的時代精神,而不能體現(xiàn)書法以外的時代精神。

四、“書為心畫”只能“畫”其人“書內(nèi)”,而不能“畫”其人“書外”。

五、“書如其人”不是賞書之道,而是文字語言的比喻手法。

六、“書以人重”不是評書之道,而是“書外”的社會自然現(xiàn)象。

七、“書外功”有益于書法在人們心目中獲得成功;而無益于書法本身的成功。

八、書跡的自然有書法的自然和非書法的自然之分。書法自然是向前賢學習的結(jié)果,而在學習的過程中必定是不自然的。取消學習過程中的不自然而一步達到自然,必定是非書法的自然。

九、傳統(tǒng)是教人如何將點畫千變?nèi)f化,因而也帶動結(jié)體變化的變化法門,所以越是深入傳統(tǒng),越是謹守這個變化法門就越是能創(chuàng)新。所謂泥古不化,并非因傳統(tǒng)這帖藥而成病,而是藥力未到。

歷來論學書,以為與書法以外任何事物都有關系,因此將學好書法的希望寄托于“書外”,我則將這種關系條條斬斷,將它拉回到“書內(nèi)”──“帷言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逼鋵嵾@是張旭的學書主張,并非我的新發(fā)現(xiàn),我以上各篇拙文無非是對為什么要“帷言倍加工學臨寫”作了各方面的論證工作。書法只能自悟于“倍加工學臨寫”,張旭的這一學書思想見于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一文:……眾有師張公求筆法,或有得者,皆曰神妙。仆頃在長安師事張公,竟不蒙傳授,使知是道也。人或問筆法者,張公皆大笑,而對之便草書,或三紙,或五紙,皆乘興而散,竟不復有得其言者。予自再游洛下,相見眷然不替。仆因問裴儆:“足下師敬長史,有何所得?”曰:“但得書絹素屏數(shù)本。亦嘗論請筆法,惟言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耳。”仆自停裴儆宅,月馀,因與裴儆從長史言話散,卻回長史前請曰:“仆既承九丈獎誘,日月滋深,夙夜工勤,耽溺翰墨,雖四遠流揚,自未為穩(wěn),倘得聞筆法要訣,則終為師學,以冀至于能妙,豈任感戴之誠也!”長史良久不言,乃左右盼視,怫然而起。仆乃從行歸于東竹林院小堂,張公乃當堂踞坐床,而命仆居乎小榻,乃曰:“筆法玄微,難妄傳授。非志士高人,詎可言其要妙?書之求能,且攻真草。今以授子,可須思妙?!蹦嗽唬骸胺蚱街^橫,子知之乎?”仆思以對曰:“嘗聞長史九丈令每為一平畫,皆須縱橫有象。比豈非其謂乎?”長史乃笑曰:“然”。又曰:“夫直謂縱,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直者必縱之不令邪曲之謂乎?”長史曰:“然”?!瓰槭裁础叭嘶騿柟P法者,張公皆大笑”而不回答?因為“筆法玄微,難妄傳授”。要“知是道”,惟一的途徑就是自己“倍加工學臨寫”。然而張公也并不是不傳授,大笑之后即三紙、五紙地作示范,令學子雖“不復有得其言”,卻親睹其揮毫運筆,并“得書絹素屏數(shù)本”作為臨池范本。為什么張公只示范不言傳?因為書寫動作以及書法形象難于以言辭來“言其要妙”。


然而,對方若是“志士高人”──書法內(nèi)行,那末,雖然“筆法玄微”,還是“可言其要妙”的。當顏真卿提問“筆法要訣”時,張公先是“良久不言”──他在考慮什么?張公考慮到顏真卿這個學生已有“日月滋深,夙夜工勤,耽溺翰墨”的“工學臨寫”實踐,想必“自悟”得差不多了,已是書法方面的“志士高人”了,于是他“怫然而起”,決定“今以授子”,讓學生談談“筆法十二意”。果然,這次師生對話十分投契,因為他倆都是書法方面的“志士高人”。

然而,這樣的對話,顏真卿并沒有從中獲得新的知識,都是他通過“夙夜工勤”地臨寫而“自悟”到的道理。而對于尚未“自悟”的“非志士高人”來說,這個語言中的“筆法十二意”并不能解決具體問題。試問:“縱橫有象”,是什么“象”?“不令邪曲”,怎樣才是不“邪曲”?任管語言可以描寫圖象,但是永遠無法代替圖象的本身。以語言描寫形象,只能喚起對方對既得的形象的回憶,卻不能使對方從中獲得新的視覺形象,因此,以語言描寫書法形象的那些所謂書法理論,對于學書是沒有益處的。這就是為什么要“惟言”“臨寫”的又一方面的理由。


或問:向前賢法帖學習,除臨寫之外還有讀帖、鉤填、摹寫、書空、背帖等法,為何惟言臨寫?下面就討論這個問題。

一、臨寫
“臨”,就是面對法帖觀察,為向法帖學習。學習法帖少不了手的動作──摹寫,因此,“臨”也就是“臨寫”,也稱“臨摹”。臨寫可以培養(yǎng)學書者的觀察能力、表現(xiàn)能力以及對書法形象的記憶能力。在臨寫中,腦發(fā)出指令讓眼去觀察某一法帖,這個指令是帶著框框的──或初學的偏見,或飽學的經(jīng)驗。眼將法帖的書法形象信息反饋到腦以后,腦一方面將信息與原有的偏見進行比較,并修正偏見,然后存入記憶倉庫,一方面又將這一信息指令手去實施,并指令眼去監(jiān)督實施的情況。實施后,腦又將手的體驗、眼的監(jiān)督情況──或失敗、或成功的信息加以選擇,然后貯存于記憶倉庫。再次臨寫該帖時,腦為眼和手所發(fā)出的指令就是經(jīng)修正之后的新指令了。腦有指揮觀察和書寫的功能,有記憶書法形象的功能,有鑒別書法形象的功能。反復臨寫,就使這些功能增強了能力。記憶能力增強后就有利于記憶倉庫以更快的速度擴大。擴大了記憶倉庫就使書法鑒賞有了可靠的比較標準,同時也成為自行書寫的豐富源泉。眼為記憶倉庫收拾大量書法形象的同時,也使本身有了準確、敏捷的觀察能力。通過反復臨寫,手在長期接受腦的指令,眼的監(jiān)督以后,也增強了對書法形象的表達能力,并且最終形成一套書寫習慣。書寫習慣既成,眼的監(jiān)督、腦帶有框框的指令對于手來說也就可有可無了,而且往往是似看非看,心不在焉,讓手多一些獨立自主,反而有更佳的書寫效果。到了這個境界,就是爐火純青的書家了。


二、讀帖
朱長文《續(xù)書斷》云,歐陽詢“嘗見索靖所書碑,觀之。去數(shù)里復返。及疲,乃布坐,至宿其傍,三日得法,其精如此”。這是讀帖的例子。作為視覺藝術的書法,欣賞、鑒賞、臨寫,都必須觀察,然而,欣賞則重在對書法形象藝術效果的感受,鑒賞則重在對書法藝術效果的鑒別,都可以只知其然,無須考慮其所以然,而學書則是為了“得法”,對如何產(chǎn)生這一書法形象,必須觀察出所以然來,這樣的觀察一般稱“讀帖”。“讀”的內(nèi)容,正如朱和羹《臨池心解》所說,是“字之起筆、落筆,抑揚頓挫,左右縈拂,上下銜接”。又如孫過庭《書譜》所說:“一畫之間,變起伏于鋒杪;一點之內(nèi),殊衄挫于毫芒?!?/FONT>


讀帖不僅為了探討技法,而且必須有利于記憶。怎樣才能有利于對法帖書法形象的記憶?首先必須象歐陽詢一樣,對所讀的前賢法帖有一種崇敬的心情。崇敬它,記憶細胞的積極性才能充分調(diào)動起來。歐陽詢對索靖所書碑那么崇敬,這是因為他已有相當?shù)蔫b賞能力。初學者無比鑒賞能力,因而不可能對前賢法帖產(chǎn)生由衷的景仰,那只好先盲目崇拜它──相信其中必定有自己尚不能理解的妙處。其次是要對法帖變化莫測的點畫形象和點畫組織形象歸納出一些規(guī)律才有助于記憶。必須如此,不可改變、反復出現(xiàn)、帶有普遍性的書法形象就是規(guī)律所在。千變?nèi)f化的書法形象都必然在這個不變的規(guī)律中變。再就是將法帖的書法形象與自己原有的記憶中形象聯(lián)系起來,這也是有利于記憶的。

然而,反復觀察,重復記憶乃是最根本的。就是說,不究其規(guī)律,雖然記憶效果差一些,但經(jīng)反復練習,最終反而便于在書寫實踐中自然流露,而且無意之中正好符合這些規(guī)律。無意而成的規(guī)律好比是河流,既是自然形成,也是自然奔騰;有意歸納出的一些規(guī)律好比是一只只人為的抽屜,如果讀帖時將某一書法形象存入哪一抽屜,應用時從哪一抽屜里取出尚必須經(jīng)過思考,那就并不適應實際書寫的最高要求。對幾個常打的電話,因為手勢重復熟了,只要一想到對方,不用思索其號碼也能憑習慣手勢而準確無誤。書寫的最高要求就如這種情況。


書法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藝術,光是知其然是遠遠不夠的,而讀帖只能解決知其然的問題。黃庭堅《論書》云:“古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于壁間,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钡坝^之”能“入神”,“入神”之后又能“下筆時隨入意”,這不是初學者所能做到的。初學者因為眼睛尚未經(jīng)過臨寫的嚴格訓練而不能精察,所以不能“觀之入神”,又因為手尚未經(jīng)過臨寫的嚴格訓練,所以不能“下筆時隨人意”。誠然,對于某些書體,初學者是能做到“觀之入神”,并且“下筆時隨人意”的,但這是一些沒有什么藝術水平,因而也沒有什么技巧難度的書體。這種只觀不臨的辦法,往往是因為受客觀條件的限制。譬如,歐陽詢將索靖所書碑觀了三日仍然不動手,乃是因為偶然路過而發(fā)現(xiàn)此碑,事先并沒有帶文房四寶,否則,既然精誠如此,他是必定要臨寫一通的──即使他自信手的表現(xiàn)能力,不是也可以以臨寫來檢驗一下“得法”的效果么!


三、鉤填
在法帖上蒙一紙,先鉤取點畫輪廓,然后填滿墨,這種辦法稱“鉤填”,或稱“雙鉤廓填”,也稱“榻書”、“摹書”、“模書”。米芾云,“唐太宗既獲此書(按:指《蘭亭序》),使馮承素、韓道政、趙模、諸葛貞之流模賜王公”,這里的“模”就是指鉤填?!般^”所用的筆要小。筆越小,所鉤的輪廓線就越細,因而誤差也越小。紙須透明度好,才能看得清楚。如今可用拷背紙,唐宋時則多用“硬黃紙”。陸游有“名帖雙鉤榻硬黃”詩句。以黃檗和蠟涂染紙張,遂使紙質(zhì)硬而發(fā)黃,且螢徹透明,故名“硬黃”。為提高透明度,如今可用拷背箱,內(nèi)裝電燈,上放玻璃,而古人則以窗戶取光?!跋颉弊值谋玖x是朝北的窗戶,所以榻書以窗戶取光就稱“向榻”。據(jù)說傳世王羲之墨跡就是唐人用這種“向榻”辦法復制的。以拷背紙榻書,如果受墨面積大,墨一干,紙面就產(chǎn)生皺紋??奖臣堄辛税櫦y,與法帖之間就有空隙,于是影響了旁邊點畫的清晰度,先鉤后填可以避免這種遺憾。但是鉤填宜于大字,若是小字,因受墨面積小,只填不鉤不僅不會影響清晰度,一次完成反而效果更好。因為雙鉤時,墨線或進或出的誤差是不可避免的,字小,筆畫也小,是經(jīng)不起這種誤差的。況且枯筆處,墨點極微小,如何能雙鉤?只填不鉤,填時注意力集中在點畫的外側(cè),誤差自然大為縮小。年青時,我復制了二十多件晉、唐、宋法帖,都是用只填不鉤的辦法。(附圖)因為紙面光滑而不聚墨,又不滲墨,所以填時用墨須極濃,否則點畫中會露出亂七八糟的筆痕。


鉤填的意義在于留存古跡以資臨池,從這個意義來看,現(xiàn)在印刷術昌明,且到處有復印機,誰還愿意用這種笨辦法!誠然,鉤填可逼使不認真觀察的學書者深入觀察點畫的微妙處,所以對點畫形象的準確記憶是有一定幫助的。然而,如果學書者態(tài)度已經(jīng)極認真,不鉤填當然就更有利于觀察點畫的微妙處,因為鉤填畢竟是隔了一層紙。


四、摹寫
姜夔《續(xù)書譜?臨摹》云:“摹書最易。唐太宗云,‘臥王蒙于紙上,坐徐偃于筆下’,亦可嗤笑蕭子云。唯初學者不得不摹,亦以節(jié)度其手,易于成就。”他說的是“摹寫”。鉤填也是以紙筆坐臥于法帖之上,所以也稱摹,但這是描摹而并非摹寫,是復制技術,而并非藝術實踐。摹寫要“寫”,對法帖的點畫必須以一筆出之,而且要求準確無誤,所以有“節(jié)度其手”的功效。就是說,摹寫可訓練手的表現(xiàn)能力,是對法帖筆意的有效體驗。摹寫的具體辦法:一、描紅;二、以不參墨的薄紙蒙于法帖之上。紙若滲墨,即可與法帖之間隔一層透明度極好的滌綸紙,摹寫后,滌綸紙上的余墨一揩即可。

姜夔又云:“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摹書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筆意。臨書易進,摹書易忘,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也?!保ㄍ希?/FONT>


由于外在原因而提高辦事效果,往往不利于自身從中訓練其能力,所以,為了效果顯著就不得不乘車,為了能力的提高就不得不步行。學書也有同樣的情況,由于外在原因而提高了效果,固然可以鼓舞一時的學書興趣,但不利于從中培養(yǎng)書法能力。如果僅僅為了復制法帖,任何臨書高手都比不上復印機;如果是為了從法帖中得到書法能力,不管是鉤填或摹寫都比不上臨寫。

“摹書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筆意”,其實這是就摹本的效果而言,而并非指書寫能力的培養(yǎng)──越是容易得其效果,就越是不利于從中訓練其能力,所以他又說:“摹書易忘”,因為“不經(jīng)意也”。摹寫所不經(jīng)意的是結(jié)體(即“位置”),易忘的當然也是結(jié)體,而于法帖點畫的書寫方法(即“筆意”)是不能不有所經(jīng)意的,所以也就比較不易忘。因此,從習書者能力的培養(yǎng)來看,摹寫的得失正好與姜夔所說的相反──一味摹寫,一旦自運,即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所謂“臨書易失古人位置”,也是指摹本的效果而言──越是不易得其位置就越須經(jīng)意,越經(jīng)意于位置就越能得其把握位置的能力。所以在把握位置方面,臨書比摹書“易進”,且不“易忘”。


以上所說,從習書者能力的培養(yǎng)來看,摹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這是就摹書本身來說。若是與臨書比較,摹書對古人筆意的把握能力方面也是“易失”的,為什么?因為:一、臨書看得清楚,不象摹書那象隔著一層紙;二、其實各個點畫本身也有何處落筆、何處頓挫、何處收筆等“位置”問題。點畫本身的這種“位置”關系,在摹書中因為臥帖于筆下,也是不經(jīng)意的,所以筆意“易忘”而“多失”,而臨書則必須經(jīng)意,所以筆意“多得”而“易進”。


五、書空
或握筆、或以食指代筆、或徒手作握筆狀在空中書寫,這就是“書空”。讀帖、背帖,或自運時預先構想字形時都可以書空,其目的在于體驗寫的動作,從而訓練手的表現(xiàn)能力。書空之外,前人還有畫被、畫腹、畫襟、畫地、畫沙等法,如今又有硬筆臨帖。這樣一來,就無處不可以學書了!而“書空”更是不受任何條件的限制。

朱長文《續(xù)書斷》云:“紹宗(王紹宗,字承烈)嘗自云:‘鄙夫書無工者,特由水墨之積習,常精心率意,虛神靜思以取之耳。吳中陸大夫以余比虞君,以不臨寫故也。聞虞常被中畫腹,正與余同’。虞即世南也。蓋其雖不臨寫,而研精覃思,歲月深久,自有所悟耳?!逼鋵崱氨恢挟嫺埂笔钦f無時不“研精覃思”,而并非廢棄臨寫。被中尚畫腹,案前豈能不臨寫?我不信虞世南得智永筆法不在案前,而在“被中”!“被中畫腹”無非是案前臨寫練習的補充,而不能代替臨寫的功效。寫慣了某種毛筆,偶然用另一種毛筆,手感就兩樣,因而一時不適應而影響了書寫效果。兩種都是毛筆,尚且有兩種手感,何況是以指代筆!所以,以指頭在“被中畫腹”,或硬筆臨寫,或畫地、畫沙、書空等等都絕不能代替以毛筆在案前的臨寫的之功。


綜上所述:讀帖有利于理解和記憶;鉤填能迫使粗心的學書者去精察;書空有助于培養(yǎng)手的表現(xiàn)能力;摹寫因為是實際操作,所以比書空更有效,又留有書跡,便于檢驗學書效果。但是,以上各法都有偏面性,均不如臨寫能得到眼、腦、手的全面訓練。又因為“背帖”的作用只在檢驗、溫習臨寫學習效果,卻不能從中獲得新的書法形象或提高對法帖形象的認識。如果記憶中的法帖形象與原帖相距甚遠,背帖更是沒有意義,這就是為什么要“惟言”臨寫的又一方面的理由。
固然臨寫前賢法帖是“書法當自悟”的惟一途徑,但這一途徑選擇好之后還必須以“倍加工學”才能保證到達這個途徑的終點。學書者幾乎莫不嘗試過臨帖,只是由于對“倍加工學”認識不足等原因而無所得益,因而又懷疑臨帖是學書的唯一途徑,并且將錯就錯去尋找種種理由來否定“惟言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實在令人遺憾!


臨寫的目的在于拋棄原有的書寫習慣,從而重新建立具有更高書法藝術水平的寫習慣。一種新書寫習慣的建立,大約至少需要五年時間。兒童學字,經(jīng)過小學五年,到了初中才能比較自由地書寫。成年人學書,還必須與原有的書寫習慣作斗爭,因為既有的書寫習慣會時時流露出來,從而干擾了新的書法習慣的培養(yǎng)。趙孟頫學智永千字文,據(jù)說臨寫了五百遍;智永學習以王羲之書所集的《千字文》,據(jù)說臨寫了八百本分贈東南諸寺廟,看來他大約臨寫了上千遍,因為不見得第一次臨寫就能滿意地送人。沒有幾百遍、上千遍的臨寫功夫是不能形成一種書法習慣的。


功夫未到,臨帖不能深入。對著各種不同面貌的法帖,臨者筆下卻是同一面貌──實際上是學書之前原有的舊面貌,或者,雖然不是舊面貌,卻因描頭畫足而全無神氣,反不及老一套能天真爛漫,如果長期如此,則是因為學書的指導思想或?qū)挤ǖ恼J識存在問題,否則就是因為功夫未及。也就是說,臨寫功夫未到,即使主觀愿望求象,并有行之有效的技法理論作指導,也不能將法帖臨象,因為功夫未到,書法技法理論就只能停留在認識上,而不能充分體現(xiàn)于筆端。


功夫未到,即使臨帖能深入,卻不能致用。臨帖是學習手段,目的全在于應用。能臨象法帖,技法問題就已經(jīng)解決了。臨帖能做到高水平,自書卻又是原來老一套的低水平,這不是技法問題未解決,而是對法帖形象的記憶問題未解決。譬如畫畫,對著某人寫生,能畫出高水平的肖像畫,繪畫的技法問題就已經(jīng)解決了;離開此人欲默寫一張肖像卻無從著手,或雖然畫出來了,形象卻很概念,與對象毫不相干,這不是因為沒有掌握繪畫技法,而是因為對此人的形象沒有深刻的記憶。臨帖不能應用,這是每個學書者都會遇到的問題,于是就產(chǎn)生臨帖無用論,其實正說明還須“倍加工學臨寫”,以加深對法帖形象的記憶,并進一步爛熟于手而能無意出之。有個寓言說,一愚者吃了幾只餅仍覺未飽,待吃了最后一只餅,忽然覺得飽了,于是他以為前幾只餅并不能飽腹,起作用的只是最后一只餅。因又嘆曰:早知如此,當時只吃這一只就足夠了。這個愚者不知道事物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道理。餅要一口口、一個個吃,從臨帖到背帖、從有意到無意、從著眼于局部到著眼于整體也必須通過“倍加工學臨寫”才能逐步實現(xiàn)。先是看一筆,寫一筆,記一筆,待點畫的記憶停留重復到一定次數(shù)時就自然能記住,然后進一步使點畫爛熟于手而能無意出之。點畫能無意出之而準確無誤,然后可放棄對點畫的注意,從而有意于結(jié)字;待結(jié)字爛熟于手而能無意出之,然后可放棄對結(jié)字的注意,從而有意于行氣,章法;點畫、結(jié)字、行氣、章法都無意出之而能與法帖總的效果相一致,這就是高水平的背帖了。此時即使帖上無此字也自然能結(jié)體而與法帖合拍。也就是說,此時臨帖致用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從此可以無意于書而書之,而將注意力用于書寫內(nèi)容上。這正如王羲之作《蘭亭序》、顏真卿作《祭侄文》那樣,有意于文而無意于書,卻有了第一流的書法作品。臨帖與背帖不能截然劃分,即使是看一筆寫一筆也可以說是背帖──背法帖的最小局部。當眼睛去攝取法帖形象時是“臨”;當眼睛去監(jiān)督手的摹寫時,其實就是“背”。


一般認為臨帖不應看一筆寫一筆,而一開始就應看一字寫一字。這當然是有利于對法帖結(jié)字的記憶,但必然忽略了對其中點畫的記憶,結(jié)果使前賢豐富多彩的點畫形象在臨者筆下卻成了普通的線條,一輩子也過不了點畫關。人的注意力和記憶力都是很有限的,沒有點畫功夫的人,一眼望去就將整體的結(jié)字和各個局部的點畫形象都能注意到,并將這一視覺停留付手去實施,這是不可能的。只有行看一筆寫一筆,待點畫爛熟于手而無意出之,才能騰出注意力和記憶力去有意于點畫組織。這好比學騎自行車,必先有意于騎車,使之不倒,然后才能無意于騎車而注意于前進的目標。又如畫速寫,必須對人體各個局部都能默出,才能將藍球隊員一躍即逝的投籃動態(tài)準確地畫下來。

先致力于結(jié)體,再致力于點畫行不行?我看是不行的。因為中國書法不象西洋繪畫那樣從整體到局部,而是從局部的點畫發(fā)展為整體的點畫組織,因此,待結(jié)體爛熟于手之后,點畫其實也已形成習慣了,再回過頭來進修局部的點畫,這個習慣動作就很難克服了。


有人以為臨帖是學書初級階段的事,而高級階段則不必臨帖了,這種看法是不對的。臨寫前賢法帖好比繪畫中的寫生,只有不斷寫生才能不斷豐富繪畫形象,只有不斷臨帖才能不斷豐富書法形象,從而使自己的書體不斷完善起來。廢棄臨帖,不管是學書初級階段或高級階段都會停滯不前。書家朱家濟先生、陸維釗先生已是晚年了,早已達到學書的高級階段了,卻仍然臨帖不輟。八十高齡的陸先生學《蘭亭》惟恐不能逼真,所以他不僅臨寫,而且摹寫。書家沙孟海先生晚年因求書者多,又著述繁忙,因而無暇臨帖,于是常常遺憾地說:“我現(xiàn)在是入不敷出”他將臨帖與自運的關系比作收入與支出。古人勤于臨帖,至老不輟的也很多。明董其昌“少好書畫,臨摹真跡,乃忘寢食”。(《松江志》)何紹基學書,“每碑臨摹至百遍,或數(shù)十遍,雖舟車旅舍,未嘗偶間,至老尤勤”。

古人之所以“倍加工學臨寫”,樂此不疲,“至老尤勤”,除認識到臨帖是學書唯一途徑之外,還因為臨帖本身是一種極好的娛樂。臨寫前賢法帖猶如演奏著名樂曲,即使重復千百遍,不僅不厭倦,反而興致更濃。歐陽修深有體會地說:“自少所喜事多矣,中年以來,漸已廢去,或厭而不為,或好之未厭,力有不能而止者。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厭者,書也。至于學書,為于不倦時,往往可以消日。乃知昔賢留意于此,不為無意也”。(《試筆》)不急于求成,只將臨帖作為樂事,不知不覺之中卻達到了提高書法能力的目的。

臨書貴似

鋼筆書法與毛筆書法,雖然筆不同,卻都必須有“書法”;書法的“法”有一個歷史的積累過程,任何個人憑空的創(chuàng)造與歷史所積累的成就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書法的“法”是一個普遍規(guī)律,它具體地體現(xiàn)在經(jīng)過歷史篩選的,各個不同面貌的前賢法帖之中──因此,不管是學習毛筆書法或鋼筆書法,都必須臨習前賢法帖。這一思想已被鋼筆書法界的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鋼筆臨帖已蔚為風氣。


臨帖以“似”為貴,還是以“不似”為貴?這是首先必須解決的問題,否則臨帖的技法問題將無從探討,通過臨帖達到學書目的也將成為一句空話。
孫過庭《書譜》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況擬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骸未檢,躍泉之態(tài)未睹其妍,窺井之談已聞其丑,縱欲搪突羲、獻,誣罔鐘、張,安能掩當年之目,杜將來之口!慕習之輩,尤宜慎諸。”在這里,孫過庭指出臨帖必須有精察、擬似的嚴肅認真態(tài)度,否則就是自欺欺人,并勸告學書者對這個問題必須十分重視。然而,他在《書譜》中又說了一句似乎與此意正相反的話:“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币环矫嬲f必須“精”且“似”,一方面又說可以“背”而“違”,從表面上看似乎極矛盾,其實則不然,因為他說得是兩個不同學書階段的不同要求與效果。將這兩段話連貫起來即是這樣一個意思:“擬不能似,察不能精”的初學者通過臨書追求古人筆法時,即“尚精”、“貴似”;既得筆法,并能得心應手)所謂“無間心手”)地運用它,甚至心手兩忘)所謂“忘懷”)也無失“規(guī)距”)所謂“楷則”),這時雖然與羲、獻、鐘、張的體勢“違”、“背”,卻必然能符合筆法的普遍規(guī)律)所謂“尚工”)。


為什么“臨書貴似”?就因為“似”很難──難能可貴。難在何處?答曰:一、未學書法者是沒有書法的,但在長期的書寫過程中卻已形成非書法習慣。習慣這東西是既難于培養(yǎng)也難于拋棄,所以有一句話叫做“與習慣勢力作斗爭”。臨帖的過程就是不斷克服非書法習慣,從而逐步建立新的書法習慣的長期的斗爭過程,非短期所能奏效。二、不能“精察”就不能“擬似”,而精察的方法至今尚未科學地加以總結(jié),這就是所謂“知之難”。三、古今對筆法雖然已說得非常繁復,但對最關鍵的問題──比如中鋒與偏鋒等問題,至今尚沒有爭論的結(jié)果,這又是一個“知之難”。四、方法既沒有定論,學生又無能力辨別,所以要得到真正的好方法就要靠緣分,這是從學生方面說的“知之難”。五、科學的觀察方法和表現(xiàn)方法既是知之難,又是行之難,所以,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科學方法,而且已經(jīng)定論,也只是解決知之難的問題,學書者要真正掌握這一科學方法,運用自如,還必須通過自己長期實踐。六、說跳高不難,是因為人人都能跳,說跳高難,是因為世界冠軍只有一個,而且這一屆冠軍又將被下一屆冠軍所取代。在臨帖中,“似”與“不似”也與跳高一樣,是相對的,“似”是無止境的。書畫作偽者最無能為力的是“書”──即使畫可以蒙混過關,畫中的落款卻必定在鑒賞家眼中露出馬腳。七、書法雖然有標準,但這個標準卻因鑒者的水平、偏愛不同而不同。沒有一個統(tǒng)一而具體的書法標準可作參照,所以對于同一件書法作品的評價,永遠也不可能有統(tǒng)一的看法,這就為人們想做書法家?guī)順O大的方便──你只要有能力堅持說自己是書法家,誰也無法證明你不是書法家。在“臨書貴似”的前提下,吹噓自己的臨書水平比吹噓自己是著名書法家要困難得多。你要吹噓自己所臨比某人“似”,人家就會先拿出比較的標準──范本,三者對照,然后具體地一一指出你的“不似”之處,你想力爭也沒用,因為眼前有比較標準,即使外行也看得明白。


雖然客觀上任何臨本都不可能與范本絕對似,但臨者主觀上必須求似。如果臨者主觀上求似,客觀上也能似,這說明臨者也掌握了范本的書法技巧;如果臨者主觀上不求似,客觀上卻能似,這說明臨者已將這個范本臨得滾瓜爛熟,范本的風格和格調(diào)已無法脫身;如果臨者主觀上求似,客觀上卻不似,然而水平卻遠在范本之上,那么內(nèi)行的觀者必然贊賞臨者的虛懷若谷,范本的作者如果有知,必然受寵若驚;如果臨者主觀上求似,而客觀上從任何方面看都不似,而所臨的水平又遠在范本之下,那么內(nèi)行的觀者必然說臨得不好,尚須繼續(xù)努力;如果臨者主觀上不求似,客觀上從任何方面看都不似,而臨本水平卻遠在范本之上,那么臨者的本意并不是學書,而是為了羞辱范本的作者,范本的作者如果有知,一定無地自容;如果臨者主觀上求不似,客觀上也不似,而所臨的水平卻遠在范本之下,那么內(nèi)行的觀者必然認為臨者應首先端正學書思想。


臨本的實際水平低于范本,臨者卻能長期地原諒自己,甚至以不似為貴,這種盲目自足的心理是由于他相信了“書如其人”之類的理論。于是他認為:一、臨帖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似,否則就有背于“書如其人”的原理,而成為“書如他人”了;二、臨帖根本沒有必要似,否則學古泥于古,就成為范本的“書奴”了。我們認為,書法的“法”具體體現(xiàn)在前賢的法帖中,未學書法的人只有“非書法”。但這種非書法在他們看來卻是非常珍貴的“己意”。我們說,這種己意只有通過臨帖與之長期斗爭才能克服,他們卻以為臨帖以能摻入己意為高。對“已意”大開綠燈,“帖意”就無影無蹤。只要“自我”,不要“無我”,因此,名義上是臨帖,其實不過是抄錄范本的書面語言,于學書毫無益處。
臨書固然“貴似”,然而怎樣才算似呢?論者多以為“貴在神似”,而不是“貴在形似”。其實在書法作品中,抽象的神是沒有的,“神”總是具體的,可視的,因而必然還是“形”的。所謂“神”,無非是微妙的“形”──微妙到不易被常人所覺察,或雖能覺察,卻難以用言辭來表達的“形”,就是所謂“神”。如果以為“神似”可以離開“形似”而存在,臨者就會感到欲精察而卻步,欲擬似而無方,因此必然不可能與范本達到“神似”。


沈尹默先生說:“宋以前人臨書,必求逼真,非如后世以遺貌取神為高,信手寫成者可比。”(《學書叢話》)沈先生既然不相信所謂“遺貌取神”,所以他又說:“我在這樣的實踐中(按:指臨寫),從來不曾忽視過一點一畫極其細微的地方。展玩前賢墨跡影寫本時,總是悉心靜氣地仔細尋求其下筆、過筆、牽絲、明暗,一切異中之同,同中之異,明確理會得了,方才放手?!保ㄍ希┥蛳壬髦?700度的近視眼鏡,如此小心翼翼地在“尋求”著什么?是在尋求前賢墨跡中“一切同中之異,異中之同”的“形”??!

沙孟海先生有句名言:“臨摹碑帖貴在似,尤其貴在不似?!边@是說,“似”是臨書第一階段的要求,“不似”是臨書第二階段的要求,這個“不似”,正是前人所謂“似之極”的意思。什么叫“似之極”?因為在臨書第二階段,從第一流法帖中學到用筆和體勢之后正轉(zhuǎn)學各家的體勢,從似一家達到似各家,所以叫做“似之極”;似各家,就必然不似其中任何一家,所以先生說“不似”??梢娚诚壬^的“不似”,其實還是“似”──“似”各家之中由于共同的用筆規(guī)律而產(chǎn)生的共同面貌。

如果撇開沙先生所說的“貴在似”,抽出其中的“貴在不似”,把自己從未臨象過前賢任何法帖說成是第二階段的臨書水平,那么他必然是在書法之外亂涂一氣。小學生的功課尚不及格,應該趕快讀小學,怎么能說自己是大學畢業(yè)呢?


書法教學的意義在于“貴在似”;“貴在不似”已經(jīng)是第二階段的創(chuàng)作了──創(chuàng)作過程,是自己不斷積累、融會貫通、自然完成的自學過程,教師不必幫忙,也無法幫忙,學生自己也不必硬創(chuàng)。為什么創(chuàng)作過程教師不必幫忙?因為,真正能臨象第一流法帖的第一家,以后各家就不學自會,即使第一次臨寫也能“似”。這正如學繪畫,既然已能畫象漢族同胞,那末,藏族同胞即使是第一次寫生,也能“似”。為什么創(chuàng)作階段教師無法幫忙?因為,所謂書法創(chuàng)作,就是各家面貌在學者筆下“化學反應”──這個“反應”過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自然過程;這個“反應”結(jié)果,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自然結(jié)果。

“臨書貴似”,教師才能引導學生步步深入;臨書以“不似”、“神似”為貴,教師的作用就等于零,書法教學也將無法進行──教師若批評學生臨得不似,學生就說“貴在不似”;若批評他太似,他就亂涂一氣;看了亂涂的一灘墨跡后,教師說“貴在神似”,學生就反問:“這不正是‘神似’嗎?”這時教師雖然著急,卻難以言傳──離開“形”,如何才能將“神似”說明白呢?于是教師想到了“百聞不如一見”的古訓,只好作臨書示范了。臨罷,教師說:“這才叫‘神似’?!睂W生卻根據(jù)“書如其人”的原理答曰:“我所臨,是我的‘神似’;你所臨,是你的‘神似’──你的‘神似’不能代替我的‘神似’?!笔痉稛o效后,教師只能埋怨學生悟性差、天份低、“書外功”不夠等等?!皶鴥?nèi)功”既不可傳,如果教師又沒有相當?shù)摹皶夤Α笨晌龑W生,那么書法學校只好關了門。


選帖
字帖就是老師,必以法帖為師,方能“名師出高徒”,若以俗字為師,學書當然就無所成就。何況還有一個遞退的問題,即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于中,斯為下矣!”取法于下,所得就是等外品了。因此又有“智過其師,始可傳授”的話。然而,“過其師”的“智”仍須從上等法帖中才能悟得。一切都說明選帖的重要。

錢泳《學書》云:“或有問余云,凡學書畢竟以何碑帖為佳?余曰:不知也。昔米元章初學顏書,嫌其寬,乃學柳,結(jié)字始緊。知柳出于歐,又學歐。久之類印文字,棄而學褚,而學之最久。又喜李北海書,始能轉(zhuǎn)折肥美,八面皆圓。再入魏晉之室,而兼乎篆隸。夫以元章之天資,尚力學如此,豈一碑一帖所能盡?”這樣說,似乎并不存在“以何碑帖為佳”的問題。

其實米芾的這一學書過程就是選帖過程。錢泳所引的是米芾《學書帖》。米芾在此帖中自云先學顏,繼學柳、歐、褚,“又慕段季轉(zhuǎn)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覺段全繹展《蘭亭》,遂并看法帖,入晉魏平淡”。米芾通過學書實踐提高了書法眼光,逐漸體會到諸家所偏,窮源溯流,最后選定了王羲之。所以選帖還是有必要的。


作為初學者來說,選好第一個帖尤為重要。如果第一個帖不好,卻己養(yǎng)成此帖的書寫習慣,再要改弦換轍就“積重難返”了。譬如學語言,第一個“帖”如果是南方話,改學普通話,就難免帶有南方口音。當然,事在人為,第一個帖的積習是可以得到徹底改變的。譬如,以上所說的米芾就不斷修正自已,但巳走了許多彎路,徒費了諸多精力和時間。既然目的是學普通話,就應真接學普通話。
誠然,不管字帖的水平高低,只要有可取之處,就應虛心從中吸取營養(yǎng),即所謂“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然而,這種虛懷若谷的態(tài)度只適合有鑒賞能力的書家。如果學者眼光在此帖之下,就無法辨別其精華與糟粕。

古今法帖浩如煙海,字體、書體既各異,藝術水平又有互差,而且有碑與帖、拓本與墨跡等不同形式,更有名實是否相苻的問題。從承學者來說,鑒賞眼光、風格所好、手上功底,以及學書的目的和要求(如:學一種字體,抑或多種?是專學通用字體,還是學所謂純藝術的非通用字體?是忠于書法藝術,還是只圖社會效益?)等方面各有不同。所以,選帖問題就錯綜復雜,值得討論。


一、選帖與個人愛好
選帖全憑個人愛好嗎?如果全憑個人愛好,我們也就沒有必要討論選帖問題了。
蕭嫻《庖丁論書》(見1987年第5期《書法》)云:“選擇碑帖,全憑個人愛好。正如婚姻,必有愛慕之情,方能善合。只是個人的情趣有高下,選帖便有高低。碑帖也各有品格,正如人之各有情操”。

正因為“個人的情趣有高下”,所以“愛慕之情”就很可能有肓目性。又因“碑帖也各有品格”,所以“全憑個人愛好”,就很可能選擇了低品格的碑帖。
人的“愛慕之情”并非一成不變,隨著實踐的深入,先愛慕后厭惡,或先厭惡后愛慕,這樣的情況是常有的,婚姻是如此,學書擇帖也是如此。歐陽修對李邕書就有一個由“不甚好之”到“好之尤篤”的認識過程,他說:“余始得李邕書,不甚好之。然疑邕以書自名,必有深趣,及看之久,遂為他書少有及者。得之最晚,好之尤篤。譬猶結(jié)義,其始也難,則其合也必久?!保ā对嚬P?李邕書》)
吳德旋也說:“十年前見楊少師書,了不知其佳處何在,近習《步煙詞》數(shù)十遍,乃知后來蘇、黃、米、董諸公,無不仿佛其氣度者……深知而篤好之”,(《初月樓隨筆》)。

隨著臨書實踐的深入,對法帖的認識也不斷深化,趙構對王羲之就是如此。他說:“余每得右軍或數(shù)行,或數(shù)字,手之不置。初若食□,喉間少甘則已;末則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翰墨志》)

待鑒賞眼光極精審時,對前賢法帖就非但是愛慕,簡直是敬畏了!米芾云:“真者在前,氣焰懾人,畏彼益深。至謂書不入晉,徒成下品,若見真跡,惶恐殺人。”又云:“見文皇真跡,使人氣懾,不能臨寫。”于是董其昌說米芾“真英雄欺人”。(《畫禪室隨筆?評書法》)項穆也說:“既推二王獨擅書宗,又阻后人不敢學古,元章功罪足相衡矣?!保ā稌ㄑ叛?古今》)其實米芾之意是崇古,而并非“教人不敢學古”;是自恨眼高手低,而并非“英雄欺人”。正因為米芾是臨書高手,才會有古人難到的“惶恐”,“學后知不足”并非虛語;如果是常人,則不可能有“氣焰懾人”的“惶恐”,甚至不會有“愛慕之情”。

梁巘云:“學書勿惑俗議,俗人不愛,而后書學進。”(《評書帖》)劉熙載也說:“書非使人愛之為難,而不求人愛之為難?!保ā端嚫拧罚┛梢妼W書的過程就是逐步遠離群眾眼光而達到專家眼光的過程。初學者作為群眾的一份子,如果沒有認識到自己書法眼光起點之低,而堅持以自己的好惡來選帖,那末,以粗糙為粗獷、以狂怪為新意、以輕薄為瀟灑、以無知為天趣、以拙笨為質(zhì)樸、以重濁為厚重,如此等等的顛倒是非就不可避免了。


字帖與人一樣,也有品格與風格。品格有優(yōu)劣高下之分,而風格的不同并非優(yōu)劣高下的差別,各種風格都可以達到至高境界。在品格方面,選帖者(尤其是初學者)絕不能憑個人愛好,但在風格方面卻應該憑個人愛好。

字帖風格,細分有端莊、厚重、雄偉、清癯、秀麗、豐潤、活潑、樸茂、飄逸、方峻、圓融、精妙、靜穆等等,粗分則只有陽剛或陰柔。

我雖然不以為作者有何種性格,其作品也必然有相應的何種風格,但是又看到,各人書法面貌的差異即使通過人為的努力也不可能絕對的避免。正如孫過庭《書譜》中所說的“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天地之心”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根據(jù)自己書跡的基調(diào),選取相應風格的法帖來學習,必能事半功倍。

書跡風格的形成,或因自已所好而長期追求的結(jié)果,或不因自己所好,而是無可奈何的結(jié)果。所好既如此,選取與自己書跡基調(diào)相應的風格來學習,學習熱情自然高漲,進步必定比較快。

然而,如果自己起步書跡基調(diào)的風格是無可奈何的結(jié)果──喜剛的,書卻柔;喜柔的,書卻剛──那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所好來選帖。選取愛好的書帖,投入熱情,在正確的學書指導思想和技法理論指引下,到了一定功夫,原先無可奈何的舊書跡風格就必將被自己所好的新書法風格所代替。


二、急于成就先學篆隸
篆隸真行草五體,字體面貌既不同,書法品位也有差異,因而就有筆法難易的區(qū)別。顏真卿向張旭請教“書法要訣”時,張旭說:“書之求能,且攻真草。”(見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行書間乎真草之間,當然也被包括在內(nèi)。為什么張旭不說書之求能且攻篆隸?因為,篆隸筆法的變化容量很有限,只有自漢末草、真行書出現(xiàn)以來,毛筆的藝術性能才有可能得到極大地發(fā)揮。于是學書者、鑒賞者、收藏者都因為草真行書法藝術的神奇燦爛而如癡如醉,于是“世人公認書法是最高藝術”(沈尹默先生說),于是出現(xiàn)了善真行草的“書圣”王羲之。元朝郝經(jīng)說:“楷,東漢王次仲變化隸八分為楷書,言皆書之楷例也。以其法度謹嚴精盡,故又謂之真書”。(《敘書》)也就是說,所以謂“真書”,是說自這種書體產(chǎn)生以后才具有真正的書法藝術。


如果篆隸的藝術品位可以與真草等同,那末,圣人孔子必定是書圣無疑,然而孔子連書名也不顯。

篆書著名者如《石鼓文》、《盂鼎》、《毛公鼎》、《散氏盤》、《虢季子白盤》等等,隸書著名者如《乙瑛碑》、《禮器碑》、《史晨碑》、《曹全碑》、《衡方碑》、《張遷碑》、《西狹頌》、《石門頌》等等,都不署書者姓名。篆書《泰山刻石》或謂李斯所作,《天發(fā)神讖碑》或謂皇象所書,但均無確證。隸書《華山廟碑》題“郭香察書”,或謂書者為“郭香察”,或謂“郭香”是“察蒞”書碑的董事者,也并無定論。

蔡邕善隸書,有書名,因此立碑之風興盛的后漢恒靈時代所作,如《華山碑》、《魯峻碑》、《夏承碑》皆被后人附會為他的手跡。《熹平石經(jīng)》傳為蔡邕所作,算是稍有依據(jù),卻不是隸書極則,藝術水平反而不及如前所舉的無名氏所作諸碑,因此后人一般不以此為范本。

篆書時代的孔子無書名;有書名的蔡邕又沒有精彩的作品傳世;傳世的精彩篆隸作品卻又不署書者姓名──這當然與歷來以書法為“小道”,又“書以人重”等原因有關,但書法自身的歷史局限是其主要原因。

篆隸時代尚未能呈現(xiàn)如后來草真行書法藝術的神奇燦爛,其難度有所不及,作者水平就必然較接近,一般作者所作的篆隸也能登峰造極(不傳書者姓名就因為是一般作者所作),遂不為世人重視,更不設會令人仰慕的“書圣”、“篆圣”、“隸圣”的頭銜。


漢魏以后的草真行書時代,雖然與政治、經(jīng)濟、軍事相比,書法仍然是“小道”,但由于“小道”自身品位提高,技法難度加強,作者藝術水平的差距也就拉遠,所以客觀對書法態(tài)度與篆隸時代相比就有了極大轉(zhuǎn)變──贊述書法形象、探討書法技法、品評書法次第等專門論著開始出現(xiàn);書法作品有了經(jīng)濟價值;公的、私的、內(nèi)行的、外行的都爭相收藏;刻帖,這種古代的書法出版事業(yè)也開始發(fā)達起來;“書以人重”的現(xiàn)象雖然仍存在,“人以書重”也不乏其例了,并非“圣人”的張芝、王羲之卻因善書而稱“草圣”、“書圣”……如此等等現(xiàn)象只發(fā)生在真草行時代,而不發(fā)生在篆隸時代,這并不是篆隸時代古人的疏忽,也不是真行草時代古人特別好事,而是由于書法藝術自身發(fā)展進步的歷史必然。

從篆隸到草真行,既是文字字體的進步,也是文字書法藝術的進步。字體的進步,按方便實用要求,越來越便于書。書法的進步,按審美的要求,越來越難于書寫。然而一般都以為篆隸與真行之間并不存在筆法難度的區(qū)別,那么就聽聽名家所說吧:

錢泳說:“蓋生民之初本無文字,文字一出,篆隸生焉。余以為自漢至今人人胸中自有篆隸,第為真行汩沒而人不知耳。何以言之?試以四五歲童子,令之握管,則筆筆是史籀遺文,或似商周款識,或似兩漢八分,是以天真本具古法,則篆隸固未嘗絕也,……”(《書道》)

康有為說:“完白山人之妙處在以隸筆為篆……完白既出之后,三尺豎僮僅解操筆,皆能為篆?!保ā稄V藝舟雙輯》)

誠然,“四五歲童子”、“三尺豎僮僅解操筆”所書的點畫與篆隸書家是有區(qū)別的,但能夠近似篆隸筆畫,而與智永《真書千字文》、王羲之草書《十七帖》、米芾行書《苕溪詩》的八法點畫卻絕對不能做到近似。


再聽聽沙孟海先生《我的學書經(jīng)歷和體會》吧!他說:“十四歲父親去世,遺書中有一本有正書局新出版影印本《集王羲之書圣教序》,我最愛好,經(jīng)常臨寫。鄉(xiāng)先輩梅赧翁先生(調(diào)鼎)寫王字最出名,書法界推為清代第一。我在寧波看到他墨跡不少,對我學習《王圣教》,運筆結(jié)體各方面都有啟發(fā)。只因為筆力軟弱,學了五、六年,一無進展,未免心灰意懶。朋友中有寫《鄭文公碑》、《瘞鶴銘》諸體筆力矯健,氣象崢嶸,更感到自己相形見絀。為了藏拙起見,我便舍去真、行書,專學篆書。先父在世時,也寫篆書,刻印章,我約略認識一部分篆文。家里有《會稽刻石》、《繹山刻石》,書店里又看到吳大徵篆書《說文部首》、《孝經(jīng)》、《論語》,喜極,天天臨習,加上老一輩的稱贊,勁頭更足。由于篆書寫的人少,一下子出了小名聲。在中學求學時,星期天常為人寫屏,寫對。但上下款照例應寫真、行書,還是見不得人,經(jīng)常抱憾?!?BR>

同一書家,學具八法的王書《圣教序》,“學了五、六年,一無進展”,轉(zhuǎn)學篆書,卻“一下子出了小名聲”,但以真、行書落款,“還是見不得人”,孰難孰易就很清楚了。


一般訟者之所以認為篆隸草真行五體益無書法難度的區(qū)別,甚至以為篆隸難于真真行,其原因是:
(一)、將文字面貌誤以為就是書法面貌。將書法“點畫”等同于普通的“線條”。以為不論篆隸真行,一律以這種“線條”去書寫就能產(chǎn)生各體的書法藝術。既然各體都以同一“線條”去書寫,所謂書法面貌也就是文字面貌,因此,又誤以為認字難就等于書法難。因為真行兩體字字識得,不識也有字典可查,所以就以為真行是基礎的、初級的、最容易的體;因為篆草基本上不認得,隸體也有一部分不識,而且目前只有因不會寫而查的篆隸草字典,卻沒有因不認識而查的篆隸草字典,所以,就以為篆隸草是高品位的、最難寫的書體。

其實每個文字的五種字體,從書寫來看,因筆畫有繁有簡,有連有斷,書寫速度自有快慢,但從識字來看,難易程度卻都一樣。因為筆畫繁、筆畫連就難認,反之則易認,這是不可能的。藤條一根則簡,十根則繁,編成籃子則又繁又連,但三者都是一眼就可以識別的。篆草以及部分隸體所以難認是因為不是通用字體。如果我們小學六年的識字教學是以這三體,社會通行也是這三體,那末我們又以真行兩體為難認了。若起孔子于地下,他能朗讀我們的小學語文課本嗎?


(二)、自真行草三體通行后,篆隸就衰落了。篆隸筆法雖然較真行草三體的“八法”簡單而易于掌握,但也不是如錢泳、康有為所說“自漢至今,人人胸中自有篆隸”,篆隸書家的點畫與“四五童子”、“三尺豎僮僅解操筆”所書畢竟是有區(qū)別的。況且,篆隸結(jié)體即使比較整齊而易于掌握,但也需化一定的功夫才能使之橫平豎直,所以,書家的精力用于通用的真行草,偶作篆隸,當然就無佳作。又因為書家已習慣真行草的“八法”,偶作篆隸,積習一時難改,就當然不符篆隸的要求。例如趙孟頫《五體千字文》,其中篆隸就不及秦漢,也不及清人。又如王羲之、米芾,據(jù)說都是五體兼善,實則都有偏勝。趙構就指出:“芾與楷書、篆隸不甚工,惟于行草,誠能入品。”(《翰墨志》)所以,錢泳在《書學》一文中說了篆隸易學的道理后,接著又說:“一習真行,便違篆隸,真行之學日深,篆隸之道日遠,欲求古法,豈可得乎!故世之學者雖多,鮮有得其領要,至視為絕學,有以也夫。”正如成人唱不好兒童歌曲一樣,以篆隸為“絕學”并非因為難學;正如兒童不可能有成人高難度舉動一樣,真行草所必備的“八法”必定比篆隸筆法難學。


分清篆隸與真行草的難度差異,目的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選帖考慮:有心涉足書法,又因工作繁忙化不起工夫,或因晚年學書而時日無多,或因少年學書而愿多獲獎,如此等等的急于求成者,都應選取易于成就的篆隸,而不宜學真行草。少年就能寫得一手好篆隸,并得到社會承認,學書興趣自然倍增,而興趣是最可寶貴的,是成功的重要條件。有了學書興趣,下一步學真行草就不怕難了。況且學了篆隸,對下一步學真行草也是有益的,因為:一、學篆隸得到橫平豎直的訓練,把筆自然平穩(wěn);二、從文字看,真草篆隸行自成體貌,從用筆看,真行草只是比篆隸豐富,其實并不排斥篆隸筆法。趙構在《翰墨志》中就說出了這個道理。他說:“士人作字,有真、行、草、隸、篆五體,往往篆隸各成一家,真、行、草自成一家者,以筆意本不同?!敉ㄆ渥?,則五者皆在筆端,了無閡塞,惟在得其道而已。非風神穎悟,力學不倦,至有筆冢、研山者,似未易語此?!?BR>個人學書歷史也與整個書法發(fā)展史一樣,先致力于易于奏效的篆隸,然后再以更多的努力學習真行草──先易后難,這對于急于成功者來說,就起到了安定學書情緒的作用。

先學篆隸,不僅易于“功成”,而且易于“名就”。世人多不解篆隸真行草有難度的差別,甚至以為認字難就等于書法難,因此,先學篆隸,既易于書法本身的成功,又易于在世人心目中獲得成功。
三、學草體社會效益最好
如果單從社會效益考慮,那末學篆隸又不及學草體。今人在書法方面也提倡個性解放,既不愿受“八法”約束,也無意于篆隸筆法,于是草體也與其他四體一樣,一律以普通“線條”取代書法點畫。這種“線條”任筆所之,只要放開膽子畫去,雖無書法筆意,卻也由于工具材料的性能而有一定的野趣。選取一首唐詩,再借助于草書字典查出每字寫法,然后放膽畫它十遍、二十遍,待結(jié)體畫熟了,那末,氣韻生動、天真自然、“瀟灑走一回”的感覺似乎都有了。篆隸雖然也可以用這種“線條”去畫,但是,即使是“草篆”、“草隸”,也還多少存在著橫平豎直的困難,而草書則似乎沒有這種結(jié)體上的困難……歪歪斜斜、大大小小,反而更象草書的錯落有致。
 書家筆下的錯落有致,自有一定的藝術規(guī)律,主要是長期追求的結(jié)果,當然也不排除偶然性因素;非書家筆下的錯落有致是偶然、是毛筆不聽使喚的結(jié)果。如果將前者的結(jié)果比作跳水運動員高臺跳水,那末后者的結(jié)果就是小孩不小心從六樓摔下來,然后,常人那能分辨紙上的這兩種結(jié)果!

今人多將草書誤以為草率從事,又以為不受法的約束就有利于體現(xiàn)個性,更因為草書視覺效果強烈,因而草書就被認為最能抒發(fā)感情──似乎凡感情就必定強烈,不強烈就不是感情,而且作為書法藝術來說,體現(xiàn)個性,抒發(fā)感情據(jù)說是必不可少的。這是草書最容易在世人心目中獲得成功的又一原因。


然而,書法家之所以稱書法家,必定有常人難到之處。書法藝術的奇妙,雖然與漢字形象的豐富性有關,與筆墨的變化性能有關,與作者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如酒醉)下作書有關,但是,這些都是“天工”,并不需要作者本人付出努力。書家固然也利用“天工”,但首先必須充份體現(xiàn)“人工”──即有意識地控制筆墨,使點畫和結(jié)體都有預期的藝術效果,并長期練習,使之成為無意識的書寫習慣。這個先有意識到無意識的過程,就是通常所說的“返樸歸真”,也就是人為努力的過程?!凹鹊窦茸?,復歸于樸”──“雕”、“琢”就是“人工”。不通過人工雕琢的“樸”,其偉大在天;經(jīng)人工雕琢的“樸”,其偉大在人?!疤臁辈皇撬囆g家,天之功也不是藝術品,只有人之功才是藝術品。點畫和結(jié)體都未經(jīng)有意識的人為努力,而是無意識的任筆所之、草率從事,這就如將一臉盆水隨便潑在地上,雖然地上的水漬也有一定的自然之趣,卻不是藝術品,潑水行為也不是藝術行為。所以,僅有文字面貌還不能成為書法藝術;僅僅是由于筆墨本身性能的偶然之趣,而無書家有意識地駕馭筆墨所致的必然之趣,作者還不是書法家;僅僅因酒醉而膽大,或因無知而膽大,而不是因藝高而膽大,這種行為就不是書法藝術行為。


中國書畫雖然用線條,但這種線條必須體現(xiàn)“寫”的筆致墨韻,而不是“畫”、“描”而成的普通線條。為了區(qū)別于普通線條,書畫線條歷來有專用名詞──于畫則稱“鉤勒”,于書則稱“點畫”。

草書的點畫既不同與一般線條,也不同于篆隸點畫,而應有更高的要求──以真、行所必備的“八法”作為最高準則。歷來書論家都因為當時書風在這個問題上迷失了方向而加以指出。例如唐孫過庭說:“至如鍾繇隸奇,張芝草圣,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使轉(zhuǎn)縱橫。自茲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書譜》)

所謂“點畫狼藉”與“使轉(zhuǎn)縱橫”是同一個意思,是互文見義,是說真書、草書都必須充分、普遍地體現(xiàn)“八法”這個共同法則。錘繇和張芝都做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各能專精于一體,“以致絕倫”。而后書家,或自命專精于真(孫氏也稱“隸”),或自命專精于草,然而對真草所必須共同遵守的“八法”的掌握與鍾、張相比就“有所不逮”,所以“非專精也”。

以篆隸筆法作草,筆鋒多與紙面平行移動,其效果則如唐太宗所說,“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遂不見其骨;(附圖:懷素《自述帖》)以一般“線條”作草,只圖草體的文字自然面貌,那就簡直不成書了;(附圖:今人草書)以“八法”作草,筆鋒轉(zhuǎn)折提按,正側(cè)起伏,極為復雜,點畫的美感才得以充分體現(xiàn)。

 

常人當然不會這樣去理解點畫,所以“有所不逮”卻可以使書名家喻戶曉。然而,我們學習書法,就要忠于書法藝術,如果首先考慮社會效果,學書動機已經(jīng)不純。梁巘不是說“俗人不愛,而后書學進”嗎?惠侯好偽,葉公懼真,這是書壇的不幸;作為作者個人來說,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書學進”。古人以“只知耕耘,不問收獲”自勉。先師朱家濟先生也說:“名,實之表也,多名何為!”只圖虛名,不是學書者應有的態(tài)度。


況且,時尚也并非一成不變,“耕耘”者未必沒有“收獲”。人的本性,既有自信的一面,也有信人的一面;既懾于勢力,也服于真理。自信,所以群眾左右著書法時尚;信人,所以又愿意跟從書法時尚。正因為世人有接受他人引導的一面,所以,如果你通過“耕耘”而“書學進”,又有感于“曲高和寡”而無所“收獲”,那么你只要有說理透徹的書法理論,又輔以適當?shù)牧?,你就有可能按你的意愿改變書法時尚。于是,不僅你自己得到自我拯救,也使一批“只知耕耘,不問收獲”的書家都得到應有的收獲,更有意義的是為一代書風撥正了航向。既是有很高修養(yǎng)的書法家,又是善于以言辭表達的書法理論家,又是有很強自我推銷能力的社會活動家──端正書法時風有賴于這樣的人物。天地悠悠,這樣的人物遲早會涌現(xiàn)出來,我們又何必斤斤計較眼前的名利呢?


四、應著眼于實用的字體
文字是書面語言的符號,它是實用的;書法是美化其字形,它是藝術的。實用性與藝術性的關系,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就有不同的結(jié)論,或說兩者是互損的或說兩者是互益的。

實用要求文字減省點畫數(shù)量,以利書寫便捷省時;而藝術呢,為使文字提高點畫的質(zhì)量,不惜化一輩子功夫,即便學成之后,也因一波三折而費時,所以兩者是矛盾的,互損的,是不能兼顧的。東漢趙壹看到了這種矛盾,因此他對當時“十日一筆,月數(shù)丸墨”地醉心于草書藝術的一批人指責說:“竟以杜、崔為楷,私書相與,庶獨就書,云適迫遽,故不及草。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失指多矣?!保ā斗遣輹罚┛涤袨橐舱f:“學者蓄德器,窮學問,其事繁,安能以有用之歲月,耗之于無用末世乎:”(《藝舟雙楫》)學問、書藝都無止境,有精于此,必有疏于彼;學者以學為本;文字只是做學問的工具,能辨認就行──這樣來看,趙壹和康有為的話并沒有錯。然而,這是從費時省時的角度,以學者立場看問題。
從藝術的眼光、書家的立場來看,趙壹和康有為的話就錯了。書家也看到學書與學問在時間上的矛盾,但必以書法為根本,所以,將本來可以做學問的時間用以學書也在所不惜。以藝術眼光看來,文字只是書法的軀殼,能辨認則多一種意義,不能認也無妨,即所謂“舍義論墨”。即使去認,走進書法展廳,也必定是先看到書法精彩,然后認其字,然后讀其文,否則,既不認,也不讀,一走而過。天下好文章多得很,書法愛好者卻獨鐘王羲之《蘭亭序》,反復觀其書,反復讀其文。以至其書形象不可磨滅,其文也背誦如流。這固然也因為《蘭亭序》文章本身的思想性和藝術性,但是,它是“天下第一行書”則是主要原因??梢娫接袝ㄋ囆g性,就越有利于提高書面語言的宣傳功能。也就是說,從最終效果來看,藝術性有益于實用性,或說藝術本身就具實用性──可供賞心悅目。這當然是以書法眼光來看才有這樣的結(jié)論。若以非書法眼光看,鉛字版本的《蘭亭序》與馮承素所復制的王羲之書《蘭亭序》墨跡本并無區(qū)別,甚至前者比后者看起來更舒服些,然而書法家是不可能以非書法的眼光去看的。


既然藝術有利于實用,那末實用能否有益于藝術?回答也是肯定的。因為書法以文字為表現(xiàn)對象,而文字則有實用性,于是天天應用,筆不離手,就有利于書法藝術的不斷精進──整個書法發(fā)展史是如此,每人的學書歷史也是如此。正因為實用有益于藝術,所以我們論選帖就應著眼于實用的字體。

一提實用字體就只想到真和行,其實草體也是實用字體。因為草體筆畫最簡省,又多連貫,書寫起來就最便捷省時,所以,可以說它是最實用的字體。雖然草書最具實用方面的優(yōu)越性,可惜它不是如今的通用字體。因為不通用,一般人也就不認識──不認識就不能應用,于是就誤以為草體不具實用方面的優(yōu)越性。

實在是因為文字的實用、應用、通用,以及文字的書法藝術,這四者之間的關系在客觀上尚存在不少矛盾:簡化字通行以來,小學識字階段就只教這一種字體,因此如今廣大青少年書法愛好者就不認識前賢法帖中的草書和真書了,但舍前賢法帖又沒有更好的字帖可供臨習;好不容易從臨帖中自學了繁體真書和草書,但一旦在作品中應用,就因違反了文字的規(guī)范化而影響了文字及書法的實用價值;認字階段雖然不學草字,但初中以后為求應用的便捷就不由自主地潦草起來。各人自創(chuàng)草體就不能通用,于是又不斷有人為文字的規(guī)范化而呼吁。這些問題如何才能解決呢?

簡化字簡省筆畫,其實無非也是為了書寫便捷,這與古人創(chuàng)造草字的目的是完全一致的。為什么古人已經(jīng)解決了的問題今人又去化如此精力?這是我長期以來弄不明白的一個問題。

所以我想:如果小學識字階段同時學認兩種字體──繁體真書和草書,社會上也通用這兩體──繁體真書只供閱覽,其書寫已經(jīng)有條件讓電腦代勞;各人手寫則用便捷的草書或行書。這樣一來,文字的實用、應用、通用,以及文字的書法藝術這四方面之間的矛盾豈不都解決了!


自真書通行以來,從前士人要參加政府工作,寫好真書是最起碼的要求,因為當時以示慎重的,如典誥文冊等,都必須以真書手寫。正因為如此,真書又稱“楷書”。如今普遍有電腦打字機、復印機等辦公用品,所以真書的應用幾乎只限于閱覽,而不在于書寫。

既然今古情況不同,對于不求各體兼善的人來說,在真書上少化些精力,或甚至不臨寫,而將主要精力用于行草書,或甚至直接臨寫行草書,這樣行不行?一般認為是不行的,必以真書為基礎。論者以為真書如立,行書如行,草如跑。于是又以為不能立,何以能行?不能行,何以能跑?甚至以為只要寫好真書,肆意快寫就自然成為行草書,似乎行草書用不著專門學習。例如趙構《翰墨志》說:“士于書法必先學正書者,以八法皆備,不相附麗。……若楷法既到,則肆意行草間,自然于二法臻極,煥手妙體,了無闕軼。反是則流于塵俗,不入識者指目矣?!?BR>真書端正,如立正,于是又稱“正書”;行書具動勢,所以如行走;草書動勢更烈,所以如奔跑,這是就其觀賞效果來說明三者動靜的不同,并不是三者行筆速度的區(qū)別,(譬如繪畫,畫飛鳥時,其行筆速度并不比畫立鳥時快。)更不是三者難度的差異。(譬如騎自行車,立定最難,慢騎其次,快騎反而容易。)實則真、行、草三體,有其異,亦有其同──異在結(jié)體,同在用筆都必須具有楷法,即“八法”。真書總體效果端正,但點畫要有筆意,不能僵死,要具有草書的生動氣韻,所以孫過庭說“真不通草,殊非翰札”;行草書的總體效果具有動勢,但點畫必須一步一個腳印,象真書一樣抑揚頓挫,所以孫氏又說“草不兼真,殆于專謹”。

學好真書,并不等于就學好行草書。學真、行、草任何一種字體,或任何一種字體中的某一家書體,都分兩個學習階段,第一階段臨象它,第二階段記住它。對于某體,只能對臨,不能背臨,就不能應用,也就是說,還未學好。從某一體得到臨書能力后,就可以臨象另一體,然而,能臨象另一體,并不等于已經(jīng)記住該體的書法形象。要記住該體的書法形象,還必須通過反復臨習。所以我說學好真書并不等于學好行、草書。行、草書必須專門學習。從康有為所說的事實就可以悟出這個道理。他說:“近世北碑盛行,帖學漸廢,草法則既滅絕,行書簡易,便于人事,未能遽廢。然見京朝名士以書負盛名者,披其簡牘,與正書無異,不解使轉(zhuǎn)頓挫,令人可笑。豈天份有限,兼長難擅邪?抑何鈍拙乃爾!”(《廣藝舟雙楫》)“草法滅絕”、行書“鈍拙”,倒不是因為“名士”“天份有限,兼長難擅”,只學真書的碑,不學行草的帖,這是真正的原因之一??涤袨樗愿械狡婀?,是因為不理解學真書并不能代替學行草這個道理。


甚至不學真書也能學好行草書。米芾所書的《杭州龍井山方圓庵記》有語云:“若以法性之圓、事相之方而規(guī)距一切,則諸法同體而無自位,萬物各得而不相知?!睆摹巴钡慕嵌葋砜?,“諸法”、“萬物”都是一致的,從“異”的角度來看,“諸法”、“萬物”都各不相干。真、行、草三者的關系也是如此。書法理論盡管可以從真、行、草三者中去探討其“同”,但書法實踐則不論對于三者中的哪一體,都可以既得其“異”,又可得其“同”。也就是說,真、行、草必備的“八法”這個普遍性,已經(jīng)包涵在真、行、草各體的特殊性之中了。所以孫過庭說;“至如鐘繇隸(按:即真書)奇,張芝草圣,此乃專精一體,以至絕倫?!比绻叵壬普鏁拍苌撇輹?,那末,真書尚未成熟的東漢,即出了“草圣”張芝,這就無法解釋了。

然而,孫過庭又說:“真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為性情;草以點畫為性情,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草乖使轉(zhuǎn),不能成字;真云點畫,猶可記文?;鼗ルm殊,大體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白。若毫厘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边@些話又容易讓人以為必先兼擅各體才能精通某一體,其實不然。所謂“形質(zhì)”,是指文字自然面貌;所謂“性情”,是指書法藝術面貌。真與草的文字面貌“回互雖殊”,藝術面貌卻“大體相涉”──點畫都必都體現(xiàn)“八法”的豐富變化。至于“傍通二篆”云云,是說必須了解各體文字,以免將字寫錯,而并非指書法藝術。這樣去理解這些話,就不會得出必先兼擅各體書法才能精通某一體書法的結(jié)論。


總而言之,選學實用的字體,不僅是實用需要,也是學好書法藝術所必須,而且,直接學實用的某種體也是完全可以學好的。

字之大小也與實用有關。今人多習大字,即使所選的帖不是大字,臨習者也多將它放大。誠然,要使公分左右的小字結(jié)體充暢,點畫精到,這不是初學者所能辦到,所以先習一至三寸的大字是有必要的,但隨著眼的觀察能力和手的控制能力的提高,就應逐步轉(zhuǎn)向小字。大字當然有利于大廳展覽效果,但不利于平時經(jīng)常應用,因而也不利于書藝的提高。字唯其能小才得以應用,只有不斷應用才能使書藝精進,我看這也是今不及古的原因之一。


五、學古人
有人說:“學古是容易贊同的,學今卻少有人提出。歷代論書,都易片面強調(diào)‘師法乎上’,唯古為好,都不敢明確說明向同代書家學習。其實哪一個書家的藝術成就,風格形成都離不開同代書家的影響?!彪m然這番話完全符合實際情況,卻是缺乏道理──道理與現(xiàn)實往往背道而馳。

為什么“學古是容易贊同,學今卻少有人提出”?原因之一正是“哪一個書家的藝術成就,風格形成都離不開同代書家的影響?!惫糯鷷也豢赡転楹笕俗鲿痉叮晒┖笕擞^摩的手跡也愈后愈稀少,所以古對今的影響力量很薄弱;同代書家,其揮運動作既可隨時相互觀摩,手跡也隨處可見,所以同代書家相互影響,潛移默化的力量就非常大。因為古今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力量的懸殊,所以同一時代、同一地區(qū),乃至父子、師生、同學、親友的書風就易于接近,卻難于與古人接近。即使“片面強調(diào)學古”,而同代書風卻不知不覺已在其中。這正如我們只需有意于飲食,而無意于呼吸,然而呼吸卻不知不覺始終在進行。所以歷代論書都不提學今,而“片面強調(diào)”學古,尤其是當今信息社會,一人作書示范,通過電視可以影響到全世界,其書跡還可以通過出版、展覽等手段撒布到各個角落,這種潛移默化的力量就更有甚于前代,所以,當今書壇就更應該“片面強調(diào)”學古。


以上是強調(diào)學古人客觀原因,然而還有主觀方面的原因。古人只說“學書須步趨古人,勿依旁時人”(梁巘《評書帖》),“都不敢明確說明向同代書家學習”,而當今非但“敢明確說明向同代書家學習”,甚至以為凡古意皆已過時,唯今韻才能表現(xiàn)所謂今之時代精神。于是書壇多恥于以古為師。面對這樣的輿論導向和現(xiàn)狀,我們就尤其有必要“片面強調(diào)”學古。這正是“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珴蓶|《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

“立足不隨時俗轉(zhuǎn),留心學到古人難”──古人難到,不僅因為有以上兩方面的原因,更因為古人的書法水平確實勝于今人。七十年代,沙孟海先生為一位軍人寫了一幅冊頁,是王勃《藤王閣序》中的一名話:“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碑敃r我在場。先生自謂這幅作品因得顏魯公筆意較多,所以比較滿意。陸維釗先生這樣評價沈尹默先生:“一般人能寫到清人就不錯了,而沈老已到了宋人?!笨梢娎弦惠厱叶忌钪湃穗y到,因此,與顏真卿一樣,都以“何如得齊于古人”(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作為自己努力的書法目標。當今書法作品集出得很多,人們以為,這都是可喜的書法成果,沙孟海先生卻一針見血地指出:“都是浪費紙張!”


書法今不及古,自有其客觀原因:一、古代書法熱持續(xù)不斷,因此古人從小就有比較好的書法老師指導。當代的“書法熱”是從“書法冷”中突然掀起,好的老師供不應求,于是剛從“書法冷”中過來的中青年就成了這一“書法熱”的骨干力量,學書思想,以及書法技法的誤導就當然不可避免。書法在中國雖然不是新生事物,但是對于剛從“書法冷”中過來的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卻是一種新生事物。新生事物必須經(jīng)過無數(shù)曲折才能健康成長。二、古代讀書人所學科目沒有今人那么多,社會生活也沒有今人那么紛繁而緊張,所以,古人可以“十年不下樓”,我們卻無法做到。而且古人一開始就用難以駕馭的毛筆,今人則用易于掌握的硬筆,即使是著名書家,平時應用也是隨身攜帶的硬筆。因為古人用在書法上的工夫以及所選擇的書寫工具難度都勝于今人,所以書法今不及古。

為什么提倡學古人,還因為古代作品已經(jīng)過歷史篩選,比較可靠。只經(jīng)過十來年“書法熱”,全國所涌現(xiàn)出來的書家,其數(shù)量居然遠遠超過一部書法史所載書家的總和。前代之所以只有“唐六家”、“宋四家”,是因為當時絕大部分書家都被歷史篩選掉了。按理說,書名應與實際水平相一致,但是,或欺世盜名、或至人晦跡的不合理現(xiàn)象,任何社會都不可能絕對避免,因此“蓋棺定論”是有道理的?!叭嗽谌饲樵冢送鋈饲橥觥暴ぉぁ吧w棺”之后的評論,多少可以排除因人情好惡而失真,或因懾于勢力而違心所滲透的諸多水份。當然,蓋棺不一定就能定論,但不蓋棺則更難以定論。蓋棺之后,還必須經(jīng)過反復爭議篩選,以及自然法則的淘汰才能定論。


什么叫自然淘汰法則?大凡書法水平不高,僅靠書外因素而“憑附增價”者,其操作難度必然低下,因此,即使作偽者水平低,也能使鑒賞家莫辨真?zhèn)?。虛名高,難度低,旨在求利的贗品必然泛濫,卻又無人能辨其真?zhèn)?,因此,根?jù)“物以稀為貴”的原則,真品與泛濫的贗品就一起消聲匿跡了。不在批評中消亡,而在捧場中滅絕,這就是自然淘汰法則。真正具有高度的作品,必然難以作偽,所以“先后著名,多從散落”,而王羲之的作品作為“歷代孤紹”,流傳至今。在這個自然淘汰法則的作用下,無須爭議,卻實現(xiàn)了歷史的篩選。

人為的爭議,雖然能定論于一時,但因情勢的反復無常而永遠不會完結(jié);只有無情的自然法則的篩選,才是最有效的篩選。


六、民間書法不宜在書家隊伍中提倡
民間書手中自有出色的書家,只因其社會地位低微,世人并不承認他們?yōu)闀?,以致書名不傳,令人扼腕。然而,就絕大多數(shù)的民間書手所書來說──如現(xiàn)在所見到的一般漢魏六朝的墨跡、石刻、竹木簡、帛書、磚文等等,歷史將它們冷落,是書法藝術歷史發(fā)展進步的必然結(jié)果。當今書論家卻以為“民間書法的審美內(nèi)容和方式具有全新的意義和更高的藝術層次”,并為“歷史的螺旋已回到原來的基點上”而歡呼。于是被歷史篩選淘汰了的民間書體,“當前卻以嶄新的風姿,楚楚動人地出現(xiàn)在現(xiàn)在書法藝苑中?!?BR>

雅雖然歸根結(jié)底是來自俗,但又高于俗。因一種字體,從俗到雅是進步,從雅到俗是倒退。只有伴隨著字體變革,書法才需要從俗到雅。當今并不存在字體變革的問題,因此反俗的思潮完全是書法的反動。

書法固然是群眾的創(chuàng)造,但書家是群眾的優(yōu)秀代表。能成為書家的人固然也向民間書手學習一切有益的東西,但首先必須向書家學習,或最終必須向書家學習。譬如顏真卿,他固然也向民間書法學習,但首先是向書家褚遂良和張旭學習。如果當今能“楚楚動人”的并不是書家作品,而是民間書法,那末,正說明這么多“書法家協(xié)會”中的書法家其實并不是書法家而是民間書手。當然,目前尚是民間書手也不要緊,民間書手完全可以轉(zhuǎn)變?yōu)闀?。但是,必須首先認識到民間書法并非屬于“更高的藝術層次”,從而重新以書家為法,否則不能完成從民間書手到書家的轉(zhuǎn)變。


民間書體是普及的書體,“普及的東西比較簡單淺顯,因此也比較容易為目前廣大人民群眾所迅速接受。”(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所以民間書體適合在“書法熱”初期提倡,以便迅速掀起“書法熱”;書家的書體是高級的書體,“高級的作品比較細致,因此也比較難于產(chǎn)生,并且往往比較難以在目前廣大人民群眾中迅速流傳?!保ㄍ希┧詴业臅w適合在書家的隊伍中提倡。

普及的東西總是比較熱鬧,喜歡熱鬧的,可取法民間書法,與民間書手為伍;提高的東西總是比較冷清,甘于寂寞的,應以前賢名跡為法,方可與書家為伍。
然而,甘于寂寞的,最后并不寂寞,喜歡熱鬧的,結(jié)果卻遭到冷落,因為隨著實踐的深入,民間書手必然向往提高。如果說,“書法熱”之初提倡民間書法是“雪中送炭”,那末,十幾年“書法熱”之后的今天,提倡以前賢書家為法則是“錦上添花”?!霸谄占暗幕A上提高”是必然趨勢。書法普及不可能停留在一個水平上──老是民間書法。必須為“書法熱”提出更高的要求──從“下里巴人”的民間書體轉(zhuǎn)向“陽春白雪”的書家書體,“書法熱”才能深入持久。這就是所謂“在提高的指導下普及”。


七、以王書為法
潘伯鷹先生說:“自從趙孟頫之死,到今日已經(jīng)六百年,還不曾生出一個象他那樣偉大的書法家來?!保ā吨袊鴷ê喺摗返?30頁)但他的偉大卻在于找準了老師──王羲之、王獻之。虞集說趙孟頫“楷法深得《洛神賦》而攬其標,行書詣《圣教序》而入其室。至于草書,飽《十七帖》而變其形?!蓖蹁舱f:“《淳化法帖》卷九,字字是吳興祖本。”

宋有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等名家,都有很高成就,其中以米芾最為特出。正如蘇東坡所說:“海岳平生篆、隸、真、行、草書,風檣陣馬,沈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保ā渡汉骶W(wǎng)?書錄》卷24下)然而,米芾的成就,“大抵書仿羲之?!保ā缎蜁V》卷12)

隋、唐有智永、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孫過庭、李邕、張旭、懷素、顏真卿、柳公權等名家,也都直接或間接師法羲之。正如孫過庭所說:“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jù)為宗匠,取立指歸。豈唯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diào)合。致使摹拓日廣,研習歲滋?!保ā稌V》)

孫過庭又說:“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比欢钍烂裰赋觯骸安⑴R池之妙,無復余蹤。”“鐘雖擅美一時,亦為迥絕,論其盡善,或有所疑?!彼运慕Y(jié)論是:“詳察古今,研精篆隸,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晉書、王羲之傳論》)雖然清人離王書已遠,但作為清朝著名書法理論家的康有為也還是這樣說:“書以晉人為最工……冠絕后世,無與抗行?!庇终f:“真書之變,其在漢魏間乎?……至二王則變化殆盡,以迄于今,遂為大法,莫或小易?!保ā稄V藝舟雙楫》)

書法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積累,到東晉,篆、隸、草、真、行各體的楷法都已具備。尤其是真、行、草,無論是用筆或結(jié)體,變化之神奇是篆隸所無法比擬的。“東晉士人,互相陶染”(孫過庭《書譜》),“博哉四庚,茂矣六郗,三謝之盛,八王之奇”(竇臮《述書賦》),而羲之是當時的優(yōu)秀代表。觀羲之之書,各種變化因素極為錯綜復雜,正所謂“數(shù)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guī)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tài)于毫端,合情調(diào)于紙上。”(同上)而后書家,在王羲之的這些變化因素中,各自增損其變化程度而成為千姿百態(tài)的書法風格。也就是說,王羲之為后世書家提供了一個萬世不變的變化法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羲之是空前絕后的。正因為如此,所以后世書家,無論如何自恃傲物,莫不拱羲之為北辰。


雖然康有為認為“書以晉人為最工”,并說王書之法是不可改易的大法,卻又以為后人不應直接取法王書。當時學書者所能得到的都是屢翻失真的拓本,而不是墨跡,如果直接取法這些所謂的王書,就會影響學習效果──這樣說是有道理的,但他又說了另外的一些不能直接取法王書的理由。他說:“右軍惟善學古人而變其神理,后世師右軍面目而失其神理。”又說:“自唐以后,尊二王者至矣。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筆法之雄奇也,蓋所取資皆漢、魏間瑰奇?zhèn)愔畷?,故體質(zhì)古樸,意態(tài)奇變。后人取法二王僅成院體,雖欲稍變,其與幾何?豈能復追古人哉!智過其師,始可傳授?!币虼?,他的結(jié)論是:“今人未嘗師右軍之所師,豈能步趨右軍也?”“今欲抗旌晉、宋、樹壘魏、齊,其道何由?必自本原于漢也?!辈⑼茢鄺钌賻煂W王書《蘭亭》而能“神理自得”是因為“未必悟本漢之理”。(見《廣藝舟雙楫》)

須知“面目”與“神理”是不可分的,沒有特定的面目,何來特定的神理?黃庭堅這樣稱贊楊凝式:“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不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蘭?!彼藢W《蘭亭》未換凡骨,楊凝式學《蘭亭》,能得其仙骨?!胺补恰?、“仙骨”也是“面目”的不同。楊凝式的《韭花帖》與王書《蘭亭》雖然面目不同,但不同之中自有共同的“仙骨”──“面目”在,否則黃庭堅就不可能看出“下筆便到烏絲蘭”,康有為也不可能看出“神理自得”。


楊凝式《盧鴻草堂跋》得顏書神理是學顏的結(jié)果,他的《韭花帖》得王書神理,是學王的結(jié)果──歷來論書者都是如此推斷,康有為卻以為是“本漢”的結(jié)果,這種猜測是沒有根據(jù)的,得王書神理者,古代有褚遂良、米芾等書家,現(xiàn)代有沈尹默、朱家濟等書家,均未聞是“本漢”、“備魏”、“尊碑”的結(jié)果。米芾倒是說“石刻不可學”(《海岳名言》),沈尹默也說“要多從墨跡中學習”(《二王書法管窺》)。清人“尊碑”的結(jié)果正如康有為自己所說:“見京朝名士以書負盛名者,披其簡牘,與正書無異,不解使轉(zhuǎn)頓挫,令人可笑?!笨梢姟皫熡臆娭鶐煛狈堑_不到“下筆便到烏絲蘭”的目的,甚至“不解使轉(zhuǎn)頓挫”這些最起碼的書法要求。

“書以晉人為最工”,后人自知不如,因此就必須根據(jù)“智過其師,始可傳授”的道理而去學不及晉人的漢、魏刻石嗎?“智過其師”,才能居高臨下,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固然很對,但是,我們也不能忘記“取法乎上”的道理。而且必先“取法于上”──學王書,才能“智過”漢魏刻石這些“師”,否則“過其師”的“智”從何而來?難道有先天書法眼光的“智”嗎?“嗟乎!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書譜》)
八、大力提倡學真跡
為使書法名跡廣泛傳布,以滿足廣大書法愛好者觀賞、臨習的需要,古人創(chuàng)造了鉤填、摹刻、椎拓等復制工藝。鉤填所得是墨跡本,摹刻、椎拓所得的碑、帖是拓本。一切刻石、碑、碣、墓志、塔銘、刻經(jīng)、題名、以及造像、石闕、摩崖、橋柱、井欄、界石、石像等等凡刻有文字的都稱為“碑”。樹碑立傳,意在文字內(nèi)容,其次才是書法藝術,所以不僅碑的刻工精粗不一,其書法水平也是優(yōu)劣雜糅──或出于當時書法名家,或出于當時民間書手,或是普通石工直接以刀肆意鑿成,文既鄙俗、書亦粗劣。將歷代收藏的書法名跡刻之于木、石,然后椎拓、裱裝成冊,這就是“帖”。刻帖的旨意在于流傳書法藝術,所以選刻的都是經(jīng)歷史篩選的書法名家手跡,刻工亦多精良。如果不是因為帖的屢翻失真,一般來說,碑是不及帖的,況且著名的碑也有屢翻失真的問題.


真跡是第一手資料,當然是學書者最好的范本,其次是鉤填的墨跡本,再其次是碑、帖拓本。身為書法名家的唐太宗李世民既廣泛征集王羲之法書,即命馮承素、韓道政、趙模、諸葛貞之流摹賜王公。這些宮廷拓書人專事名跡鉤填,技術精到,有如現(xiàn)在的復印機,傳真程度極高。羲之真跡雖然無存,尚有《蘭亭序》、《快雪時晴帖》、《奉橘帖》、《寒切帖》、《遠宦帖》、《初月帖》、《姨母帖》、《喪亂帖》、《二謝帖》、《得示帖》、《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行穰帖》等鉤填的墨本傳世。這些墨本既然毫發(fā)畢肖,就應將它們看作真跡。清末西方影印技術傳入我國后,一切真跡、鉤填墨本和碑、帖拓本都可以一毫不爽地化身千萬?,F(xiàn)在好的印刷品,不僅字畫逼真,就連墨色也與真跡無異。因此從臨習者來說,完全可以將它看作真跡。我所說的“大力提倡學真跡”,其“真跡”就是這些根據(jù)真跡或唐鉤填本(或稱響拓本、摹本)影印的復制品。真正的真跡只此一份,是國寶,必須傳之永久,誰也沒有資格據(jù)以對臨,而古人所說的真跡,當然是指真跡原件。

宋米芾說:“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已書也,幫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海岳名言》)又云:“無索靖真跡,看其下筆處?!保ú輹段嵊烟罚?BR>

宋范成大說:“學書須是取昔人真跡佳妙者,可以渾視其先后筆勢輕重往復之法,若是看碑本,則惟得字畫,全不見其筆法神氣,終難精進?!保悩敦撽岩颁洝罚?BR>明解縉說:“余小時學書,得古之斷碑遺碣,效其布置形似,自以為至矣。間有諛之曰:‘比之古碑刻,如燭取影,殆逼其真。’則又喜自負。聞有談用筆之法者,未免非而不信也。及稍見古人帖,然后知用筆之法?!?BR>

清包世臣《藝舟雙楫》云:“──山谷謂征西《出師頌》筆短意長,因此妙悟。然渠必見真跡,故有是契。若求之匯帖,即北宋之棗本,不能傳此神解。境無所觸,識且不及,況云實證耶?”又云:“思白(董其昌)但求匯帖于六朝,故自言二十年學魏、晉無入處,及學宋人,乃得真解。蓋匯帖皆宋人所摹,固不如宋人自書之機神完足也。”

馮班《鈍吟書要》云:“學前人書從后人入手,便得他門戶;學后人書從前人落下,便有拿把?!焙笠痪湓?,意在“取法于上”;前一句話,則是因為古人真跡不可得,而同代人既可見其揮運,又可觀其真跡,便于揣摩之意。

周星蓮所謂拓本易于學步而難以揣摩,真跡易于揣摩而難以學步云云,(見《臨池管見》)讓人以為真跡與拓本優(yōu)劣各半,并無差別,實則易于揣摩才能易于真正學步。拓本因模糊,就象從遠處走來的一個人,你只能畫其姿態(tài)了事,至于面目如何,因無法“揣摩”,隨你怎么畫都不會發(fā)覺畫不象,所以說“易于學步”;真跡就如站立在畫者面前的一個人,毫發(fā)畢現(xiàn),若是繪畫水平不高,就會立即發(fā)覺沒有將他畫象,所以說“難以學步?!北?、帖拓本失真的原因:


(一)、除一部分碑直接在石上“書丹”可以省卻“鉤摹”一道手續(xù)外,一般碑帖拓本都要經(jīng)過鉤摹、鐫刻、捶拓三道手續(xù)。手工操作,即使是能工巧匠,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絲毫不爽。一道手續(xù)既有誤差,數(shù)道手續(xù)誤差就更大了,有人不懂得這個道理,以為《集王書圣教序》比馮承素鉤填本《蘭亭序》好,說前者是真跡,后者是復制品,其實兩者都是復制品,然而《蘭亭》只有鉤填一次誤差,《集王書圣教序》則有鉤、刻、拓三道誤差。不僅如此,圣教中有些字是懷仁手臨上石的,因此誤差又甚焉。《蘭亭序》的字,在《集王書圣教序》中被“集”進的很多,兩者孰優(yōu)孰劣,一比即知。(附圖)


(二)、著名法帖多經(jīng)屢次翻刻,每翻刻一次又增加數(shù)道誤差。宋姜夔《續(xù)書譜》云:“世所有《蘭亭》何啻數(shù)百本,而定武為最佳。然定武有數(shù)樣,今取諸本參之,其位置、長短、大小、無不一同,而肥瘠、剛?cè)帷⒐ぷ疽钪?,如人之面,無有同者。以此知定武雖石刻,又未必得真跡之風神矣。字書全櫬以風神超邁為主,刻之金石,其可茍哉!”梁巘《評書帖》云:“《淳化》初刻棗木板,板有斷處,以木銀錠叩之,拓久則銀錠紋現(xiàn)露紙上,后賈秋壑得《淳化》初刻木板,重摹上石,并其銀錠紋亦摹之。初翻甚善,后有冒秋壑本而屢次翻刻者,則不堪矣。”清中葉后,發(fā)現(xiàn)了許多名碑。從翻不翻刻來看,康有為等人說剛出土的碑勝于屢翻之帖,不是沒有道理。


(三)、豐碑、摩崖,暴露曠野,雷轟地震,風雨冰霜,歲月愈久,損壞愈甚。例如丹徒(今江蘇鎮(zhèn)江市)焦山西麓的著名摩崖刻石《瘞鶴銘》,因山崖崩塌而墮入江中,江水時長時落,久經(jīng)浸蝕,所以字多漫漶。不能辯認的字且不必說,即使能辨認的字,字口也是石花斑駁。對于臨習者來說,拓本上的字有明顯損壞者,或干脆無法辨認者,倒是并無危害。有危害的是,看起來筆筆清楚,其實每筆皆有損泐剝蝕,古人筆下的方棱已被風雨加工成渾淪。學者不能辨,以為渾厚可喜,遂以“風雨”這個破壞者為師,于是“模棱終老”,竟不悟古人用鋒之妙。所以馮班《鈍吟書要》云:“漢人分書多剝蝕,唐人多完好。今之昧于分書者,多學碑上字,作剝蝕狀,可笑也?!?/FONT>


(四)、碑碣在野,天長地久,或因水垢、苔蘚凝結(jié),或因撲拓頻繁,宿墨積聚,而使字畫之間徒生贅疣,于是,若匆忙拓取,則字畫已非原貌,若挖剔污垢,則字畫容易損壞──粗處異物凝聚則細,細處挖剔失誤為粗。甚至出現(xiàn)將某字挖成錯別字的情況,例如《曹全碑》第一行“乾”字左半誤挖為“車”,第11行“曰”字竟誤挖成“白”字。更有碑帖商人為牟利而作偽,貽誤了臨習者。清方若著《校碑隨筆》,專論各碑字畫損泐年代,為冒充早期拓本,作偽者依其說,將原碑損壞之字以蠟嵌補,致使點畫失真,了無神彩。


(五)、拓本無法體現(xiàn)墨色之妙。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云:“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語比竅也?!敝旌透杜R池心解》云:“思翁言:坡公書《赤壁賦》……每波盡處,隱隱有聚墨,痕如黍米,殊非石刻所能傳。”

碑帖拓本既然或多或少與真跡有差異,而書法之妙,“纖微向背,毫發(fā)死生”(王僧虔《筆意贊》)。點畫的微小差異,可以使碑帖拓本與真跡兩者的觀賞效果迥然不同,學書者對這個問題能不引起重視嗎?

宋以來提倡學帖,清以來提倡學碑,現(xiàn)在我們則提倡學真跡。其實古人也沒有說過碑帖拓本比真跡好,無非是限于當時的客觀條件,不可能向廣大學書者提倡學真跡,只能就碑帖拓本來議論,或說帖勝于碑,或說碑勝于帖。古時一個好拓本價值千金,何況是真跡。真跡在權貴富豪手里,常人不得一見,即使“偶逢緘賞”,也是“時亦罕窺”(孫過庭語),據(jù)以對臨就更不可能了,然而真跡對于學書又是那么重要,所以清朝錢泳凄然地說:“貧人不能學書,家無古跡也?!保ā垛g吟書要》)然而印刷技術昌明的今天,錢泳的哀嘆已經(jīng)過時了?,F(xiàn)在用真跡影印的出版物,不僅點畫畢肖,墨色逼真,而且紙色也可以還其本來面目──古跡灰暗模糊,經(jīng)處理后,則黑白分明,十分清晰,比原件更好。雖然真跡是無價之寶,出版物則常人垂手可得,但從臨習的實際效果來看,兩者都是真跡,因此在今天,提倡學真跡不僅是完全必要,而且是完全可能了。


如果自古就有真跡影印技術,那末,從學書來說,就不可能有刻碑、刻帖的事了,也不會有碑學、帖學了。有那一個古人會笨到不取其真跡而取其拓本!然而如今不少人卻沒有這點聰明。因為帖學者說帖好,碑學者說碑好,真跡好,不說自明,所以反而少有人說真跡好,于是,同一手跡,出版者愿出版其拓本而不出版其真跡。即使同一手跡的真跡與拓本都出版了,不少學書者也只購其拓本而不購其真跡。正因為如此,我們要“大力提倡”學真跡,把真跡的好處說個夠。

提倡學真跡,卻又不是如米芾所說“石刻不可學”,無非是一個孰先孰后的問題。譬如學王書,必先學《蘭亭》神龍墨本,待轉(zhuǎn)折鋒芒了之于心,并應之于手,然后學石刻《王書圣教序》。此時已有能力透過石刻而想象到王書的真實面貌,因此所臨的《圣教序》就有可能比范本更逼真生動。既學其墨本,又學其所有拓本,以期全面掌握,融會貫通。拓本雖然點畫有失,然間架仍在。馮班說:“間架只看石刻亦可?!保ā垛g吟書要》)如果你學羲之草書《十七帖》拓本,應先學孫過庭草書《書譜》真跡。如果你的目的是學歐陽詢楷書,而歐楷書只有《九成宮》等拓本,并無真跡,那怎么辦呢?我說,可以先學歐的行書《夢奠帖》等真跡,或先學智永《千字文》真跡,甚至可以先學其他第一流書家的行書真跡。等到從其他真跡法帖得到筆法以及把握結(jié)字的能力后,再學你所喜歡的歐氏楷書拓本,這時你即使第一次臨寫《九成宮》,也能臨得很好,避免了直接學《九成宮》所產(chǎn)生的或模棱、或單薄等異端。這時反復臨寫《九成宮》,目的不是為了技法,而是為了記住歐體真書的書法形象,以便日后應用。如果你所喜歡的是顏真卿《麻姑仙壇記》等拓本,或柳公權《神策軍碑》等拓本,也與學歐陽詢一樣,應先學智永真書《千字文》真跡。甚至你的目的是學王羲之楷書,也應先學智永楷書《千字文》真跡,因為羲之無楷書真跡,只有小楷《黃庭經(jīng)》、《樂毅論》等拓本。歷來認為智永學羲之而無自己面貌,這是貶意,然而,我們不正是要學羲之楷書嗎?因此智永《千字文》的這一缺點在我們看來卻是求之不得的優(yōu)點了。篆隸那當然也應學真跡,但由于用筆只是藏頭護尾,并沒有真、行、草那么復雜多變,主要是訓練把握結(jié)體的能力,所以直接臨習三代秦漢的拓本,而將真跡作為參考,這樣關系也不大。


綜上所述,對于將要攀登書法藝術高峰的學書者來說,選帖的原則只有一句話,即“取法乎上”?!吧稀卑▋蓚€方面:一、必須是第一流書家的作品;二、必須是真跡。譬如畫畫人為創(chuàng)作一幅《西施》而選美人照:第一,必須是西施一流的照片;第二,這張照片必須清晰,如果五官已殘缺不全,西施自己也羞于承認了。然而對于有深厚素描功底的畫家來說,有殘缺關系不大,因為他已有能力將它復原。而且不是第一流容貌也不要緊,只要某方面符合“取法乎上”就行,因為他已經(jīng)有能力“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他已有能力將“糟粕”的部分畫成“精華”,因為他胸中已經(jīng)據(jù)有“精華”。然而初學者無此能力,所以必須以第一流書家的真跡為范本。

 

掬漚室論書
一、書法作品難在“舊”,書法理論難在“新”?;司排6⒅?,總算將《蘭亭》臨得有些象了,但自書仍然是自己的面貌,所以說書法作品難在“舊”。書法理論說來說去,都跳不出古人所說的范圍,充其量只能算是學習古代書論的心得體會,要想說出一種新觀點可不容易,所以說書法理論難在“新”。有人希望朱家濟先生寫點書法理論,他回答說:“古人都說過了,有什么好寫!”這是大實話。非獨朱家濟先生,如陸維釗先生、沙孟海先生也都沒有留下大塊的書法理論,但并不影響他們的書法地位。正如王羲之,雖有書論傳世,卻是后人代作,但并不因此就否定他的“書圣”地位。


二、在同一個問題上,往往有針鋒相對的兩句話:一是訴說理想,是主觀愿望;一是訴說現(xiàn)實,是客觀效果?!巴踝觾悍阜ㄅc庶民同罪”,所說的就是人們的理想;“刑不上大夫”,所說的就是客觀現(xiàn)實。毛澤東主席號召“向雷鋒同志學習”,這就是一種理想;不可能人人都成為雷鋒,即使人人都成為雷鋒,也不可能與雷鋒的事跡重合,這就是客觀現(xiàn)實。

將前賢法帖臨象──“書如他人”,這是臨者的主觀理想;“書如其人”──臨書不可能盡除已意,即使能得齊前賢格調(diào)(神似),卻不能得齊前賢風格(形似),這就是客觀效果。例如顏真卿,所想的是“如何得齊古人”(見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結(jié)果所得的卻是風格鮮明的“顏體”。得齊晉人書風,這是主觀愿望,而客觀效果必然有當今書法時代風格。因此,主觀愿望在繼承,客觀效果卻有創(chuàng)新。又如“人以書重”,這也是一種主觀愿望,客觀效果卻是“書以人重”。

實現(xiàn)了理想,例如以上所說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成為活雷鋒、得齊前賢個人或時代的書法格調(diào)或風格、“人以書重”等等,都是人為努力奮斗的結(jié)果,是人的功勞,所以可貴;客觀現(xiàn)實沒有使理想全部實現(xiàn),例如以上所說的“刑不上大夫”、未能達到雷鋒的境界、“書如其人”、囿于當今書法時代風格、“書以人重”等等,都是由于有一種自然之力使然,非人為努力的結(jié)果,所以并不可貴──即使可貴,也是自然的功勞。

理想應該提倡,應該為之奮斗;因自然之力所產(chǎn)生的客觀效果──例如以上所說的“刑不上大夫”、“書如其人”、“書以人重”等等,都不能作為理想來提倡,更不必為其奮斗。


三、“書以人重”是一種社會自然現(xiàn)象,正如雜草危害農(nóng)作物,雖反復鏟除,卻依然滋生且茂盛?!叭艘詴亍保鋵嵤菚ń鐟獮橹畩^斗的理想──理想而已,所以即使為之奮斗,也不可能完全消除“書以人重”。然而情況恰恰相反,歷來書法理論倒是將“書以人重”反復梳妝打扮,使其冠冕堂皇,這不正是自己拆臺嗎!

任何專業(yè)都首先推重自己的圈子,唯獨書法,首先推重的是書外圈子,而書外的任何圈子都有自己真正的專家,又因為書法的標準已被今人攪亂,因此,任何書外圈子的專家不管是否真正知書,都最有資格到書法家協(xié)會去當書法家了。


四、演員可以在其實并無劇中人的人品、學識、性格、氣質(zhì)、喜怒哀樂的情況下,運用皮肉和四肢充分體現(xiàn)劇中人的人品、學識、性格、氣質(zhì)、喜怒哀樂的觀賞效果。觀眾完全陶醉于劇中人的人品、學識、性格、氣質(zhì)、喜怒哀樂,卻并不相信這就是演員本人的人品、學識、性格、氣質(zhì)、喜怒哀樂。書法其實也是這樣一種藝術,然而,書法的觀眾卻遠不如戲劇觀眾聰明,他們將藝術的真實誤以為就是生活的真實,以為書法作品所體現(xiàn)的是作者本人的人品、學識、性格、氣質(zhì)、喜怒哀樂。于是這種“書如其人”的夢話從古說到今。我早已悟出,以這樣來理解“書如其人”是造成書法理論混亂,從而使書壇混亂的總根源,然而幾年來,我即使以最刺激的語言也無法將這些理論家喚醒。


五、沙孟海先生說:“所謂繼承傳統(tǒng),就是要我們吸收古代名跡長處,在摹習基礎上孕育變化,開創(chuàng)新風格?!薄霸杏彼a(chǎn)生的變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漂亮與否、是男是女,一任其自然,無須人為去創(chuàng)新,也不應該人為去創(chuàng)新?!霸杏保捅仨氂懈鞣N“古代名跡”參予,以主觀意志憑空硬創(chuàng)就不是“孕育”,即使能生下一個什么東西,也絕不會是“人”。


六、任管各地的語言千差萬別,但哭聲都一樣。哭聲是出于人的本能,而語言是人類文明的結(jié)果。不吸收歷史所積累的眾多書法形象去孕育變化,而光憑一點原始的“主體意識”去“創(chuàng)新”,其結(jié)果必然與哭聲一樣──全國一個樣,我手頭不少全國性的書法作品集就說明這個問題,本來行草書是最容易彼此拉開距離,然而全國許多書家所書竟如出于一人之手。


七、人們以為,以具“八法”的大家為法,法太嚴,不能突破古人的面貌,而以小家或民間書體為法,法寬松,則創(chuàng)新大有前途。殊不知只有謹守法嚴的“八法”才能更有效地創(chuàng)新,因為所謂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八法”,其實是教人如何將毛筆的藝術性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使點畫產(chǎn)生千變?nèi)f化因而也帶動結(jié)體變化的“變化法門”。不謹守這個祖?zhèn)鞯淖兓ㄩT,當然就變不出來了,不能實現(xiàn)有效地創(chuàng)新了。


八、黃庭堅說:“《蘭亭》雖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為準,譬如周公、孔子不能無小過,過而不害聰明睿圣,所以為圣人。不善學者,即以圣人之過處而學之,故蔽于一曲?!保ā墩摃罚┻@番話為自以為是的學書者又提供了一條必須“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理論依據(jù),其實是放松自己學書要求,所以書風日下,此勢所必然也!

雜技演員在一生的演出中(特別是學習階段)可能有失手,但不會每場演出都有失手,特別是被公認為成功演出的那一場。王羲之是“書圣”,《蘭亭》又是他的代表作──“書圣”的代表作尚且有“小過”,還算什么“書圣”!


九、墨跡是最好的范本??涤袨榈热舜罅μ岢珜W碑,現(xiàn)在我們要大力提倡學墨跡。其實康有為也沒有說過碑比墨跡好,無非是由于限于當時的印刷條件,墨跡不能大量發(fā)行,所以他只能那樣說。雖然古人也完全明白墨跡比拓本好,但學墨跡的愿望只有到了影印技術昌明的今天才能普遍實現(xiàn)。同樣一個帖,一是拓本,一是墨跡,不知者往往選擇了拓本,因為他看到拓本的出版說明中介紹說這是最好的拓本,而墨跡則無此介紹,殊不知墨跡只有一種,是用不著作這樣的介紹??!


十、所謂神韻、氣勢、筆力、風格等等,都是對書法形象觀賞效果的描述,這些效果都有賴于特定的“形”才能體現(xiàn)。不承認這一點,應該給他扣上一頂“唯心主義”的大帽子。只談觀賞效果,不分析形與效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這樣的書法理論就只能在知書者中引起共鳴,對于學書者則沒有幫助。這樣的書法理論稱其為文學作品倒更合適。譬如孫過庭《書譜》所說的“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就是一段文學作品。


十一、書法是抽象的,篆書時代有小部分象形的文字到了隸、真、行、草書也不再象形了──文字自然面貌和書法藝術面貌都不可能象紙外任何具體形象,那么書法為什么又能“狀萬物”呢?答曰:世上一切抽象都是從有關的具象中“抽”出來的──人既然有能力從具象中“抽”出抽象,就必然又有能力將紙上的抽象還原為紙外的具象。只要觀者通過聯(lián)想,將書法形象與客觀眾多具體物象產(chǎn)生聯(lián)系,書法也就能“狀萬物”了。


十二、絕對的中鋒、正鋒、藏鋒,點畫形象就會單調(diào)劃一;允許筆鋒有不同程度的側(cè)、偏、露,點畫形象才能神出鬼沒、豐富多采。前賢筆下其實隨處有側(cè)、偏、露,而說起來卻是筆筆中鋒、正鋒、藏鋒,這是因為自古以來人們就將中、正、藏這些字眼作為正面形象,而將側(cè)、偏、露這些字眼作為反面角色。因此,我們應該這樣來理解:中鋒,就是中(zhòng)鋒──任管臨摹法帖其實所用的是側(cè)鋒,只要能臨象它,就如射擊擊“中”了目標,就可稱之為中鋒;正鋒,就是正確的鋒──任管法帖上其實是偏鋒,只要正確地再現(xiàn)了它,就可稱之為正鋒;藏鋒,就是露到恰當好處的鋒──任管法帖中隨處都有露鋒,但正如某人雖然已“露”在屋外,卻仍然“藏”在圍墻內(nèi),尚未掉進圍墻以外的河塘,這樣的鋒還是屬于藏鋒。不這樣來理解中鋒、正鋒、藏鋒,要臨象法帖是不可能的。

十三、不能正確理解“質(zhì)”的意義,所以歷來多棄“八法”,而使真、行、草書的點畫又倒退到篆書的“玉箸”。人的臉孔,“文”起來有喜怒哀樂,“質(zhì)”起來則只有木然的一種。文化、文藝,以“文”為貴。文質(zhì)彬彬,首先是“文”,而不是說文與質(zhì)各一半,更不是以“質(zhì)”為貴?!百|(zhì)”是文中之質(zhì),就是說,喜怒哀樂“文”到恰當好處,“質(zhì)”也就在其中了。以文求質(zhì),文質(zhì)并茂;以質(zhì)求質(zhì),點畫必然雷同,因而結(jié)體之變也必然有限。


十四、不是“你愛”、“我愛”的高聲喧鬧,不是歇斯底里大發(fā)作,而僅僅是褚遂良點畫的微笑,顏真卿點畫的慍怒,如今的觀眾就不能感奮神經(jīng)。這當然不是因為人類發(fā)展到如今反而一切感官已經(jīng)失靈,而是因為對傳統(tǒng)文化缺少了解又不愿了解的緣故?;蛞詾檫@就是時代精神,似乎換一種精神就不足以體現(xiàn)當今時代。其實這一時代精神是具有這一精神的人們有效提倡的結(jié)果,如果具有另一精神的人們能作更有效的提倡,就會出現(xiàn)另一種時代精神。


十五、指、腕、肘、肩這些關節(jié)各有長處和短處。運動半徑(活動的關節(jié)到筆鋒的距離)越長,活動范圍就越大,而準確、敏捷的程度卻越差,所以,正如穿針引線必須運用指關節(jié)一樣,點畫的精微處也非運指不可。贊成“指實掌虛”,卻又不允許運指,這就使指實掌虛徒有一個空架子?!罢铺摗备墒裁矗侩y道不正是為了指有一個活動的空間嗎!


十六、我的執(zhí)筆法來自朱家濟先生。朱先生也是五指執(zhí)筆法,與一般書家所不同的是,拇指和食指的上一組力與中指和無名指的下一組力分得很開。上一組力只將筆桿執(zhí)住,沒有任何動作;下一組力作導、送(拉和推)動作。為什么上下兩組力要分得很開?因為,上一組力與筆鋒的距離越遠,筆鋒的活動范圍就越大;下一組力與筆鋒的距離越近,筆鋒就越能做到準確而敏捷。兩組力不分開,手掌就不能豎;兩組力一分開,手掌就不可能不豎。于是食指就高高在上,有如鵝頭──王羲之不是從鵝那里悟到執(zhí)筆法嗎!


十七、一般人雖然也主張運腕,但只知道因腕動而使手掌作上下方向的動作,卻不知道還必須有水平方向的動作。腕的上下方向動作因為生活中經(jīng)常訓練,所以人人都會;腕的水平方向動作因為生活中很少有,所以必須在臨寫時有意強調(diào)一段時間才能達到靈活自如。


肩、肘不是能作水平方向的動作嗎?為何又用腕?其中的道理也還是運動半徑的問題。關節(jié)就是運筆動作的圓心,圓心到筆鋒的距離就是運筆動作的半徑。運腕因為比運肘、運肩的半徑短,就能更準確而敏捷地完成精到的點畫,所以運腕能完成的,就不宜動用肘和肩。

沈尹默先生和朱家濟先生都極善于運腕,但我對沈先生所說的運腕卻有懷疑。沈先生在《書法論》一文中說:“指法講過了,再來講腕法……不能將豎起來的手掌跟部兩個骨尖同時平向著案面,只須要將兩個骨尖之一,換來換去地交替著與案面相切近。”他在講腕法中所說的運腕就只有這一句?!笆终聘績蓚€骨尖”“換來換去地交替著與案面相切近”,這分明不是腕關節(jié)在動,而是由于前臂兩根骨頭忽平行忽交叉所引起的前臂旋轉(zhuǎn)動作。腕關節(jié)沒有動就不是運腕,而腕不動就談不上“腕法”。我在浙江美院書法科學習時,朱先生是書法技法指導老師,他教我運腕就不是如沈先生所說的這個辦法。沈先生不能運腕是絕不可能的,想必定是說錯了運腕──言不達意是常有的事。


筆法四題
筆    鋒
“書法以用筆為上”(趙孟頫《蘭亭十三跋》),而“用筆貴用鋒”(周星蓮《臨池管見》)筆鋒有中偏、正側(cè)、藏露的區(qū)別。一般人認為以中鋒、正鋒、藏鋒為貴,其實這只是篆書、隸書所必須遵循的原則,卻不符合必須體現(xiàn)“八法”的正楷、行書、草書的實際情況。

絕對的中鋒、正鋒、藏鋒,點畫形象就會單調(diào)劃一;允許筆鋒有不同程度的側(cè)、偏、露,點畫形象才能豐富多彩。

自古以來,人們就把中、正、藏這些字作為正面形象,而將側(cè)、偏、露作為反面角色,因此,前賢下筆雖然時時有側(cè)、偏、露,而談書法形象時都說是中鋒、正鋒、藏鋒。大部分學書法的人都不了解這個道理,只相信本本上的理論,無視紙上的實際書法形象,所以臨摹了一輩子,卻無法將法帖臨象。

所謂中鋒,只能理解為中(zhòng)鋒──臨帖好比射擊,臨得象,就是打“中”了目標;凡是“偏”離了帖上的點畫,即使手下的筆鋒如何中,也只能稱偏鋒。所謂正鋒,是“正確”的鋒──正確地再現(xiàn)了帖上的點畫,否則就是側(cè)鋒。藏鋒與露鋒是相比較而存在的,法帖中露鋒隨處可見,但與更露的點畫相比,又都可以稱為藏鋒。

一切從字帖的實際情況出發(fā),而不是從現(xiàn)有的理論出發(fā);理論不符合實際情況,就應修正理論,而不應拋棄有效的方法去盲從理論。思想這樣一解放,辦法就來了。我在臨帖實踐中體會到:一、筆鋒要適當向左上方歪一些;二、筆鋒要適當扁一些。如何運用筆鋒的歪和扁,我將在以后講筆畫時具體解說。


運    筆
紙上點畫的生動是由于手上運筆的靈活。要做到運筆靈活,就要發(fā)揮指、腕、肘、肩全部關節(jié)的作用,并且在運用這些關節(jié)時要遵循兩個原則:

一、前面的指、腕關節(jié)能解決問題,就不用后面的肘、肩關節(jié),因為前面的關節(jié)比后面的關節(jié)更準確而敏捷。這好比打蒼蠅,拍柄越長就越不容易打中。一般都說指關節(jié)不參加運筆,這是不對的。

二、一個關節(jié)能解決問題,就不必用兩個關節(jié),因為向一個方向運筆時,參與的關節(jié)越多,就越難于協(xié)調(diào)一致。一百斤東西,兩人一起抬比各挑五十斤要吃力,就是這個道理。

必須特別指出的是運腕。一般人雖然也主張運腕但只知上下方向的動作,卻不知道還必須有水平方向的動作。腕的上下方向人人都會動,水平方向卻要經(jīng)一段時間訓練,才能靈活自如。

 


執(zhí)筆及姿勢
書法點畫的生動是由于運筆的靈活,運筆的靈活是由于執(zhí)筆的合理以及姿勢的正確。執(zhí)筆方法及姿勢因字的大小不同、書法面貌不同而不同,我所說的是寫30公分以內(nèi)的王羲之流派的執(zhí)筆方法及姿勢執(zhí)筆要點(如圖):一、拇指與食指從前后方向執(zhí)住筆桿。這組力只有“執(zhí)”的任務,自始至終不必轉(zhuǎn)動筆桿。二、中指和無名指從左右方向執(zhí)住筆桿。這組力除執(zhí)筆的任務外,還有運筆的任務。小指緊添無名指。三、以上兩組力在筆桿上應盡量分開,這樣才能使筆鋒既有較大的活動范圍,又能達到靈活自如。四、指掌要空,否則中指和無名指就沒有活動范圍。五、各指與筆桿的著力點:拇指在前節(jié)中心;食指在前節(jié)與次節(jié)之間;中指在前節(jié)中心;無名指在指甲與肉的交界處。六、執(zhí)筆高低決定于字的大小──大字高執(zhí),小字低執(zhí)。

姿勢要點:一、腕與肘都要離開紙面,即所謂懸腕、懸肘。不懸腕,就不能運用肘關節(jié);不懸肘,就不能運用肩關節(jié)。腕、肘不懸,雖然也能寫寸以內(nèi)的字,但要寫更大的字或筆意纏綿的行、草書就無能為力了。二、坐勢,手掌要豎起,前臂與桌面平,以便于運臂。三、站勢,前臂自然下懸,掌也自然放平中指和無名指向外伸。四、前臂與桌面的邊所成的夾角小于45度。五、頭正、腰直、臂平,既有利于觀察、用筆,也有利于身體健康。


觀察方法
觀察方法與用筆方法同樣重要,沒有正確的觀察就不可能有正確的用筆。射擊的觀察方法是使目標、準星、缺口這三點成一線;臨帖的觀察方法是如何看準點畫的形狀、方向、位置,即對形、線、點的觀察。

好的字帖看起來很有神,但“神”必須依靠“形”才能體現(xiàn);“形”(字形或點畫的形)又是由外輪廓“線”組成;“線”又是“點”運動的結(jié)果。因此,我所要講的觀察方法,就是如何看準點的位置,以及點的運動方向──線的方向。

一、對點的位置的觀察方法:
㈠、比例法。如果所要觀察的某一點是在一條線(筆畫)上,即將此線分為二等分,或三等分,再看這一點是在幾分之幾的位置上,這就叫比例法。例如:
⑴、對點畫形狀的觀察。(例略)
⑵、對點畫位置的觀察。(例略)

㈡、形狀法。如果所要觀察的某一點不在一條線(即此點與旁邊筆畫既不相接也不相交)上,那么,先任意取旁邊筆畫的兩端(即兩點),然后將這兩端與此點看作一個三角形,再看它是怎樣的三角形。視覺對三角形很敏感,一眼就可把握它。例如:
⑴、對點畫形狀的觀察。(例略)
⑵、對點畫位置的觀察。(例略)
㈢、座標法??捎糜诎盐照路?。(例略)

二、對線的方向的觀察方法。

線的方向在180度中變化,線的運動方向即在360度中變化。我們可以在心目中用四條直線──水平線、垂直線和兩條45度傾斜線(如圖)去對照字帖上所要觀察的線的變化。一般來說,橫畫可與水平線進行比較,豎畫可與垂直線進行比較,一撇、一捺可分別與兩條45度傾斜線進行比較。(例略)這樣比較的結(jié)果,即使有一定的誤差,但已經(jīng)十分接近了。

以上的觀察方法,說起來極復雜,實際應用起來卻極簡單,瞟一眼就行了。當然,如果臨寫法帖已

經(jīng)達到高級階段,臨者似乎是不必用這個觀察方法的,憑感覺就行了,正如神槍手,一舉槍就擊中了,但是,這種能達到百發(fā)百中的“感覺”不是憑空而來,卻是從笨辦法──以上所說的觀察方法中來。如果一開始臨帖就“憑感覺”,那么,一輩子也不可能對字帖做到精細入微地觀察,要臨象法帖當然也就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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