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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復興:母親

 丁東小群 2022-11-09 發(fā)布于北京

  前幾天,我們的公號討論自壽詩,肖復興也寫了一篇文章,在本公號發(fā)表后,得到讀者真誠的回應。肖復興是作家,出書逾百種,在微信公號上發(fā)文,卻是首次嘗試。他很珍惜讀者的反饋。我說,現在作者和讀者之間溝通的渠道,已經迅速從報紙、雜志、書籍向互聯網、微信、手機轉移。一些過去的佳作,如果網上查不到,可能會失去一個很大的讀者面。我建議他把33年前完成的散文力作《母親》,放在微信公號上展示,嘗試和新的讀者群見面。他欣然同意。

   這篇散文,32年前首發(fā)于《文匯月刊》。這份深受讀者喜愛的刊物,早已消失。《母親》還曾改編成故事影片《繼母》,由孫道臨執(zhí)導,鄭振瑤主演。孫道臨先生已于15年前逝世。不知是否還有人記得這部影片。

母親

肖復興

  十年來,我寫過許多篇有關普通人的報告文學。我自認為與他們血脈相連,心不能不像磁針一樣指向他們??墒?,我卻從來沒有想到我可以,也應該寫寫她老人家。為什么?為什么?

   是的,她比我寫的報告文學中那些普通人更普通、更平凡,就像一滴雨、一片雪、一?;覊m,滲進泥土里,飄在空氣中,看不見,不會被人注意。人啊,總是容易把眼睛盯在別處,而忽視眼前的、身邊的。于是,便也最容易失去彌足珍貴的。

   我常責備自己:為什么現在才想起來寫寫她老人家呢?前些日子,她那樣突然地離開人世,竟沒有留下一句話!人的一生中可以有愛、恨、金錢、地位與聲名,但對比死來講,一切都不足道。一生中可以有內疚、悔恨和種種閃失,都可以重新彌補,唯獨死不能重來第二次。現在,再來寫寫對比生命來說蒼白無力的文字,又有什么用呢?

   我仍然想寫。因為她老人家總浮現在我的面前,在好幾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托夢給我。面對冥冥世界中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我愈發(fā)覺得我以往寫的所有普通人的報告文學,淵源都來自她老人家。沒有她,便沒有我的一切。對比她,我所寫的那些東西,都可以毫不足惜地付之一炬。

    她就是我的母親。

    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1952年,我的生母也是突然去世。死時,才37歲。爸爸辦完喪事,讓姐姐照料我和弟弟,自己回了一趟老家。我不到5歲,弟弟才1歲多一點兒。我們倆朝姐姐哭著鬧著要媽媽!

   爸爸回來的時候,給我們帶回來了她。爸爸指著她,對我和弟弟說:“快,叫媽媽!”

    弟弟嚇得躲在姐姐身后,我噘著小嘴,任爸爸怎么說,就是不吭聲。

    “不叫就不叫吧!”她說著,伸出手要摸摸我的頭,我擰著脖子閃開,就是不讓她摸。

    我偷偷打量著她:纏著小腳,沒有我媽漂亮、個高,而且年齡顯得也大。現在算一算,那一年,她已經49歲。她有兩個閨女,老大已經出嫁,小的帶在身邊,一起住進了我們擁擠的家。

    后媽,這就是我們的后媽?

    弟弟小,還不懂事,我卻已經懂事了,首先想起了那無數人唱過的凄涼小調:“小白菜呀,地里黃呀,兩三歲呀,沒有娘呀……”我弄不清鼓脹著一種什么心緒,總是用一種異樣的,忐忑不安的眼光,偷偷看她和她的那個女兒。

    不久,姐姐去內蒙古修京包線了。她還不滿17歲。臨走前,她帶我和弟弟在勸業(yè)場里的照相館照了張相片。我們還穿著孝,穿著姐姐新為我們買的白力士鞋。姐姐走了,我和弟弟都哭了。我們把失去母親后越發(fā)對母親依戀的那份感情都涌向姐姐。唯一的親姐姐走了,為了減輕家中添丁進口的負擔。她來了。我們又有媽媽了。

    姐姐走后,她要摟著我和弟弟睡覺。我們誰也不干,仿佛怕她的手上、胳膊上長著刺。爸爸說我太不懂事,她不說什么。在我的印象中,她進我家來一直很少講話,像個扎嘴的葫蘆。出出進進大院,對街坊總是和和氣氣,從不對街坊們投來的芒刺般好奇或挑剔的目光表示任何不快?!鞍Γ『竽镅健彪[隱聽到街坊們傳來的感嘆,我心里系著沉沉的石頭。我真恨爸爸,為什么非要給我和弟弟找一個后娘來!

    對門街坊畢大媽在胡同口擺著一個小攤,賣些泥人呀、糖豆呀、酸棗面之類的。一次路過小攤,她和畢大媽打個招呼,便問我:“你想買什么?”

    我瞟瞟小攤,又瞟瞟她,還沒說話,身邊跟著她的親生女兒伸出手指著小攤先說了:“媽!我要買這個!”

    她打下女兒的手,沖我說:“復興,你要買什么?”

    我指著攤上的鐵蠶豆,她便從畢大媽手中接過一小包鐵蠶豆;我又指著攤上的酸棗面,她便又從畢大媽手中接過一小包酸棗面;我再指著小泥人、指著風車、指著羊羹……我越指越多。我是存心。那時,我小小的心竟像篩子眼兒一樣多,用這故意的刁難試探一位新當后娘的心。

    她為難地沖畢在媽搖搖頭:“我沒帶這么多錢!”

    我卻嚷著,非要買不成。這么一鬧,招來好多人看著我們。她非常尷尬。我卻莫名其妙地得意,似乎小試鋒芒,我以勝利而告終。

    過了些日子,她的大女兒,我叫大姐從天津來了。大姐長得很像她,待我和弟弟很好。我們一起玩時有說有笑也很熱鬧,大姐挺高興。臨走前整理東西,她往大姐包袱卷里放進幾支彩線,讓我一眼看見了。這是我娘的線!我娘活著的時候繡花用的,憑什么拿走?第二天,大姐要走時找這幾支彩線,怎么也找不著了。“怪了!我昨兒個傍晌明明把線塞進去了呀!咋沒了呢?”她翻遍包袱,一陣陣皺眉頭。她不知道,彩線是我故意藏起來了。

    送完大姐回天津,爸爸從床鋪褥子下面發(fā)現了彩線,一猜就是我干的好事,生氣地說我:“你真不懂事,藏線干什么?”

    我不知怎么搞的,委屈地哭起來:“是我娘的嘛!就不給!就不給!……”

    她哄著我,勸著爸爸:“別數落孩子了!興是我胡涂了,忘了把線放在這兒了……”我越發(fā)得理似地哭得更兇了。

    咳!小時候,我是多么不懂事?。?/span>

    幾年過去了。我家里屋的墻上,依然掛著我親娘的照片。那是我娘死后,姐姐特意放大了兩張12寸的照片,一張她帶到內蒙,一張掛在這里。我和弟弟都先后上學了,同學們常來家里玩。爸爸的同事和院里的街坊有時也會光顧,進屋首先都會望見這張照片。因為照片確實很大,在并不大的墻上很顯眼。同學們小,常好奇地問:“這是誰呀?”大人們從來不問,眼睛卻總要瞅瞅我們,再瞅瞅她。我很討厭那目光。那目光里的含義讓人鬧不清。

    隨著年齡的一天天增長,我的心態(tài)變得盛滿過多復雜的情感。我對自己的親姐姐越發(fā)依戀,也常常望著墻上親娘的照片發(fā)呆,想念著媽媽,幻想著媽媽又活過來同我們重新在一起的情景。有時對她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她從不在意,更不曾打過我和弟弟一個手指頭,任我們向她耍著性子,拉扯著她的衣角,街坊四鄰都看在眼里。

    許多次,爸爸和她商量:“要么,把相片摘下來吧?”

    她瞇縫著眼睛瞧瞧那比真人頭還大的照片,搖搖頭。

    于是,我娘的照片便一直掛在墻上,瞧著我們,也瞧著她。她顯得很慈祥。頭一次,我對她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好感。但叫她媽媽一時還叫不出口。

    那時候,沒有現在變型金剛之類花樣翻新的玩具,陪伴我和弟弟度過整個童年的只有大院里兩棵棗樹,我們可以在秋天棗紅的時候爬上樹摘棗,順便可以跳上房頂,追跑著玩耍。再有便只是彈玻璃球、拍洋片了。我不大愛拍洋片,拍得手怪疼的;愛玩彈球,將球彈進挖好的一個個小坑里,很有點兒像現在的高爾夫球、門球的味道。玩得高興了,便入迷得什么都不顧了,仿佛世界都融進小小透明的玻璃球里了。一次,我竟忘乎所以將球擱進嘴里,看到旁的小孩子沒我彈得準時興奮地叫起來,“咕碌”一下把球吞進肚子里。孩子們驚呆了,一個孩子恐懼地說:“球吃進肚皮里要死人的!”我一聽嚇壞了,哇哇哭起來??蘼暟阉С鑫?,一見我驚慌失措的樣子,忙問:“怎么啦?”我說:“我把球吃進肚子里了!”一邊說著,我又哭了起來。她很鎮(zhèn)靜,沒再講話,只是快步走到我身邊,蹲下身子一把解開我的褲帶,然后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帶有命令的口吻說:“快屙屎,把球屙出來就沒事了!”我嚇得已經沒魂了,提著褲子剛要往廁所跑,被她一把拽?。骸皠e上茅房,趕緊就在這兒屙!”我頭一次乖乖地聽了她的話,順從地脫下褲子,蹲下來屙屎。小孩們看見了,不住地笑。她一揚手,像趕小雞一樣把他們趕走:“都家去,有啥好笑的!”

    這一刻,她不慌不亂,很有主意。我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覺得死已經被她推走了,便憋足勁屙屎。誰知,偏偏沒屎。任憑憋得滿臉通紅就是屙不出來。她也蹲著,一邊看看我的屁股,一邊看看我:“別急!”說著,用手幫我揉著肚子;“這會兒球也不能那快快就到了屁股這兒,剛進肚兒,它得慢慢走。我?guī)湍銚{搟肚子!”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一直把揉肚子叫搟肚子?但她搟得確實舒服,以后我一肚子疼就愿意叫她搟。她不光搟肚子這塊,還非得叫我翻過身搟背。她說就像烙餅得翻個兒一樣,只有兩面搟才管用。這時候,我第一次感受到她那骨節(jié)粗大的手的溫暖和力量。不知搟了多半天,屎終于屙出來了。多臭的屎?。∷湍菢右恢倍自谖业呐赃?,不錯眼珠望著那屎,直到看見屎里果真出現了那顆冒著熱氣圓鼓鼓的小球時,她高興地站起來,走回家拿來張紙遞給我:“沒事了,擦擦屁股吧!”然后,她用土簸箕撮來爐灰撒在屎上,再一起撮走倒了。

    孩子沒有一盞是省油的燈,大人的心操不完。我們大院門口對面是一家叫泰豐糧棧的大院。它氣派大,門前有塊挺平坦寬敞的水泥空場。那是我們孩子的樂園。我們沒事便到那兒踢球、抖空竹,或者漫無目的地瘋跑。一天上午,它那兒擺著個大車轱轆,兩支膠皮輪子中間連著一根大鐵軸。我們在公園玩過踏水車的玩具,便也一樣雙腳踩在鐵軸上,雙手扶著墻,踩著轱轆不住地轉,玩得好開心。我忘了我們小孩能有多大勁呢?那大轱轆怎么會聽我們擺布呢?它轉著轉著就不聽話,開始往后滾。這一滾動,其他幾個孩子都跳下去了,唯獨我笨得腳一踩空,一個栽蔥摔到地上,后腦勺著著實實砸在水泥地上,立刻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醫(yī)院里,身旁是她和同院的張大叔。張大叔告訴我:“多虧了你媽呀!是她背著你往醫(yī)院跑呀!我怕她背不動你,跟著來搭把手,她不讓,就這么一直背著你。怕你得后遺癥,求完大夫求護士的。你媽可真是個好人啊……”

    她站在一邊不說話,看我醒過來,伏下身來摸摸我的后腦勺,又摸摸我的臉。我不知怎么搞的,眼淚怎么也控制不住流了下來。

   “還疼?”她立刻緊張地問我。

    我搖搖頭,眼淚卻止不住。

   “你剛才的樣子真嚇死人了!”張大叔說。

    回家的時候,天早已黑了。從醫(yī)院到家的路很長,還要穿過一條漆黑的小胡同,我一直伏在她的背上。我知道剛才她就是這樣背著我,踩著小腳,跑了這么長的路往醫(yī)院趕的。

    以后許多天,她不管見爸爸還是見街坊,總是一個勁埋怨自己:“都賴我,沒看好孩子!千萬可別落下病根兒呀……”好像一切過錯不在那大車轱轆,不在那硬梆梆的水泥地,不在我那樣調皮,而全在于她。一直到我活蹦亂跳一點兒事沒有了,她才舒了一口氣。

    這就是我的童年、我的少年。除了上學,我們沒有什么可玩的。爸爸忙,每天騎著那輛像候寶林在相聲里說的除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從我家住的前門趕到西四牌樓上班,幾乎每天兩頭不見太陽。她也忙,縫縫補補,做飯洗衣,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像鴕鳥一樣埋頭在我家那個大瓦盆里洗衣服,似乎我們有永遠洗不完的破衣爛衫。誰也顧不上我們,我們只有自己想辦法玩,打發(fā)那些寂寞的光陰。

   一次,我和弟弟捉到幾只螢火蟲,裝進玻璃瓶里,晚上當燈玩。玩得正痛快呢,院里幾個比我大的男孩子攔住我們,非要那螢火燈不可。他們仗著自己人高馬大,常常蠻不講理欺侮我和弟弟這沒娘的孩子。說實在的,那時我們怕他們,受了欺侮又不敢回家說,只好忍氣吞聲。這一次非要我們的螢火蟲燈,真舍不得。他們毫不客氣一把奪走,弟弟上前搶,被他們一拳打在臉上,鼻子頓時流出血來。我和弟弟一見血都嚇壞了?;丶衣愤^大院的自來水龍頭,我接了點兒涼水,替弟弟把臉上的血擦凈,悄悄囑咐:回家別說這事!

    弟弟點點頭,回家就忘了。我知道他委屈。爸爸是個息事寧人的老實人,這回也急了,拉著弟弟要找人家告狀。她攔住了爸爸:“算了!”

    我挺奇怪,為什么算了?白白挨人家欺侮?

    她不說話。弟弟哭。我噘著嘴。

    晚上睡覺時,我聽見她對爸爸說“街坊四鄰都看著呢。我?guī)Ш煤⒆?,街坊們說不出話來,就沒人敢欺侮咱孩子!

    當時,我能理解一個當后娘的心理嗎?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一直到去世也沒和任何人紅過一次臉。她總是用她那善良而忠厚的心,去證明一切,去贏得大家的心。以后,院里大孩子再欺侮我們,用不著她發(fā)話,那些好心的街坊大嬸大娘便會毫不留情地替我們出氣,把那些孩子的屁股揍得“啪啪”山響。

    這樣一件事發(fā)生后,街坊們更是感嘆地說:“就是親娘又怎么樣呢?”

    那是她的小閨女長到十八歲的時候。

    她一直怕人家說自己是后娘待孩子不好,凡事都盡著我和弟弟。哪怕家里有點好吃的,也要留給我們而不給自己的閨女。我們的小姐姐老實、聽話,就像她自己一樣。小姐姐上學上得晚,十八歲這一年初中剛畢業(yè)。她叫她別再上學了,讓她到內蒙找我姐姐去,讓我姐姐給介紹了個對象,閃電式便結了婚。一紙現在越發(fā)金貴的北京戶口,就這樣讓她毫不猶豫地拋到內蒙古京包線上一個風沙彌漫的小站。那一年,我近十歲了,我知道她這樣做為的是免去家庭的負擔,為的是我和弟弟。

    “早點兒尋個人家好!”她這樣對女兒說,也這樣對街坊們解釋。

    小姐姐臨走時,她把閨女唯一一件像點兒樣的棉大衣留下來:“留給弟弟吧,你自己可以掙錢了,再買!”那是一件粗線呢的厚厚大衣,有個翻毛大領子,很暖和。它一直跟著我們,從我身上又穿到弟弟身上,一直到我們都長大了,再也用不著穿它了,她還是不舍得丟,留著它蓋院子里冬天儲存的大白菜。以后,她送自己的閨女去內蒙。她沒講什么話,只是揮揮手,然后一只手牽著弟弟,一只手領著我。當時,我懂得街坊們講的話嗎,“就是親娘又怎么樣呢?” 我理解作為一個母親所做的犧牲嗎?那是她身邊唯一的財富?。∷妥吡俗约河H生的女兒,為的是兩個并非親生的兒子?。?/span>

    記得有一次,爸爸領我們全家到鮮魚口的大眾劇場看評戲。那戲名叫《蘆花記》,是出講后娘的戲。我不大明白爸爸為什么選擇這出戲帶我們來看。我一邊看戲,一邊偷偷地看坐在身旁的她。她并不那么喜歡看戲,也看不大懂,總得需要爸爸不時悄悄對她講述一遍情節(jié)才行。我不清楚她看了這出演后娘的戲會有什么感觸,我自己心里卻倒海翻江,一下子滋味濃濃得攪不開。那后娘給孩子穿用蘆花假充棉花卻不能遮寒的棉衣,使我對后娘充滿恐懼和厭惡。但坐在我身邊的她,是這樣的人嗎?不是!她不是!她是一位好人!她是寧肯自己穿蘆花做的棉衣,也決不會讓我和弟弟穿的。我給我自己的回答是那樣肯定。

    我不愛聽評戲。從那出《蘆花記》后,我再也沒看過第二場評戲。

    媽媽!我忘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叫她媽媽了。但我肯定在看了這出評戲之后。

    童年和少年,是永遠回憶不完的,像是永遠挖不平的大山。那時,我們因節(jié)節(jié)拔高而常??床黄鹉坎蛔R丁的母親;常常會在不知不覺中忘記了她的存在。當一切過去了,才會看清楚過去的一切,如同潮水退后的石粒一般,格外清晰地閃著光彩顯露出來。

    小學高年級,我的自尊心其實是虛榮心突然脹脹的,像愛面子的小姑娘。媽媽沒文化,針線活做的也不拿手,針腳粗粗拉拉的。從她來以后,我和弟弟的衣服、鞋都是她來做。衣服做得像農村孩子穿的,洗得干干凈凈。這時候,我開始嫌那對襟小褂土;嫌那前面沒有開口的抿襠褲太寒磣;嫌那踢死牛的棉鞋沒有五眼可以系帶……我開始磨媽媽磨爸爸給我買商店里賣的衣服穿。這居然沒有傷了她的心,她反倒高興地說:“孩子長大了,長大了!”然后,她帶我們到前門外的大柵欄去買衣服。上了中學以后,她總是把錢給我,由我自己去挑支買。而她只是在衣服的扣子掉了的時候幫我補上;衣服臟的時候埋頭在那大瓦盆里洗。

   我甚至開始害怕學校開家長會,怕媽媽踩著小腳去,怕別人笑話我。我會千方百講地不要她去,讓爸爸參加。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她必須去,我會在開會前羞得很,會后又會臊不答答的,仿佛很丟人。前后幾天,心都緊張得很,皺巴巴的,怎么也熨不平。其實,她去學校開家長會的機會很少,但我仍然害怕,我實在不愿意她出現在我們學校里。反正,那時我真夠渾的。

    一年暑假,我磨著要到內蒙看姐姐。爸爸被我折磨得沒辦法,只好答應了。聽說學校開張證明,便可以買張半費的學生火車票。爸爸去了趟學校,碰壁而歸。校長說學生只有去探望父母才可以買半費學生票,看姐姐不行。我知道那位臉總是像刷著糨糊一樣繃得緊緊的校長,他說出的話從來都是釘天的星。我們誰見了他都像耗子見了貓一樣,躲得遠遠的。

    媽媽說我去試試!

    我不報什么希望。果然她也是碰壁而歸。不過她不是就此罷休,接著再去,接著碰壁。我記不清她究竟幾進幾出學校了。總之,一天晚上,她去學校很晚沒回家,爸爸著急了,讓我去找。我跑到學校,所有辦公室都黑洞洞的,只有校長室里亮著燈。我走進校長室門,沒敢進去。平日,我從不敢進過一次校長室。只有那些違反校規(guī)、犯了錯誤的同學才會被叫進去挨訓。我趴在門口聽聽里面有什么動靜?沒有。什么動靜也沒有。莫非沒人?媽媽不在這里?再聽聽,還是沒有一點兒聲響。我趴在窗戶縫瞅了瞅,校長在,媽媽也在。兩人演的是什么啞?。?/span>

    我不敢進去,也不敢走,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等。不知過了多半天,校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大媽!我算服了您了!給您,證明!我可是還沒吃飯呢!”接著就聽見椅子響和腳步聲,嚇得我趕緊兔子一樣跑走,一直跑出學校大門。我站在離校門口不遠的一盞路燈下,等媽媽出來。我老遠就看見她手里攥著一張紙,不用說,那就是證明。

    她走過來,我叫了一聲:“媽!”楞楞的,嚇了她一跳,一見是我,把證明遞給我:“明兒趕緊買火車票去吧!”

    回家的路上,我問她:“您用什么法子開的證明呀?”我覺得她能把那么厲害的校長磨得好說話了,一定有高招。

    她微微一笑:“哪兒有啥法子!我磨姜搗蒜就是一句話:復興就這么一個親姐姐,除了姐姐還探啥親?不給開探親證明哪個理?校長不給開,我就不走。他學問大,拿我一個老婆子有啥法子!”

   “媽!您還真行!”

    說這話,我的臉好紅。我不是最怕媽媽去學校嗎?好像她會給我丟多大臉一樣??墒?,今天要不是她去學校,證明能開回來嗎?

    虛榮心伴我長大。當淺薄的虛榮一天天減少,我才像蟲子蛻皮一樣漸漸長大成人。而那時候,我懂得多少呢?在我心的天平上,一頭是媽媽,一頭卻是姐姐。盡管媽媽為我付出了那樣多,我依然有時忘記了媽媽的情意,而把天平傾斜在姐姐的一邊。莫非是血脈中種種遺傳因子在作怪嗎?還是心中藏有太多的自私?

    大約六年級那一年,我做了一件錯事。姐姐逢年過節(jié)都要往家里寄點兒錢。那一次,姐姐寄來30元。爸爸把錢放進一個牛皮小箱里。那箱是我家最寶貴的東西,所有的金銀細軟都裝在里面。那時所謂的金銀細軟,無非是爸爸每月領來的70元工資、全家的糧票、油票、布票之類。我一直頑固認為:姐姐寄來的錢就是給我和弟弟的。如果沒有我和弟弟,她是不會寄錢來的。爸爸上班后,我趁媽媽不在家的時候,走近那棕色的小牛皮箱。箱子上只有一個銅吊鐐,沒有鎖頭,輕輕一掀,箱蓋就打開了。我記得挺清楚,5元一張的票子六張?zhí)稍谙淅?,我抽走一張跑出了屋。那時,我迷上了文學,尤其是古典詩詞。我從同學手里借了一本《千家詩》,全都抄了下來,覺得不過癮,想再看看新的才解氣。手中有5元錢一張“卡卡”直響的票子,我徑直跑往大柵欄的新華書店。那時5元錢真經花,我買了一本宋詞選,一本杜甫詩選,一本李白詩選,還剩一塊多零錢。捧著這三本書,我像個得勝回朝的將軍得意洋洋回到家,一看家里沒人,把書放下便跑到出租小人書的書鋪,用剩下的錢美美地借了一摞書。我忘記了,那時5元錢對于一個每月只有70元收入的全家意味著什么。那并不是一個小數字。

    我正讀得津津有味,爸爸突然走進書鋪。我這才意識到天已經暗了下來。我這才發(fā)現爸爸一臉怒氣,叫我立刻跟他回家。一路上,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活像犯了錯的小狗,耷拉著耳朵垂著尾巴。我知道大事不好。果然,剛進家門,爸爸便忍不住,把我一把按在床上,抄起鞋底子狠狠地打在我的屁股上。爸爸什么話也不講。我不哭,也沒有叫。我和爸爸都心照不宣,我心里卻在喊:“姐姐!

   姐姐!你寄來的錢是給誰的?是給我的!我的!”

   我生平頭一次挨打。也是唯一一次。

    媽媽就站在旁邊。她一句話也沒說,就那么看著,不上來勸一勸,一直看著爸爸打完了我為止。

     吃飯時,誰也不講話,默默地吃,只聽見嚼飯的聲音,顯得很響。媽媽先吃完飯,給爸爸準備明天上班帶的飯,其實我天天看得見,但仿佛這一天才看清楚:只是兩個窩頭,一點兒炒土豆片而已。爸爸每天就吃這個。大冬天,刮多大風、下多大雪,也要騎車去,不肯花5分錢坐車,我卻像大爺一樣5玩錢大把大把地花。我忽然感到很對不起爸爸,覺得是我錯了,我活該挨打。媽媽不勸也是對的,為的是我長個記性。

    飯后,爸爸叮囑媽媽:“明兒買把鎖,把小箱子鎖上!”

    第二天,那個棕色小皮箱沒有上鎖。

    第三天,媽媽仍然沒有鎖上它。

    在以后的歲月里,那箱子對我始終沒有上鎖。為此,我永遠感謝媽媽。那是一位母親對一個犯錯誤孩子的信任。對于兒子,只有母親才會把自己的一切向兒子敞開著……

    我上初中的時候,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那時,弟弟上小學三年級。我們正在長身體、要飯量的根節(jié)兒。一下子,家里月月糧食出奇的緊張,我們的肚子出奇的大,像是無底洞,塞進多少東西也沒有飽的感覺。

    星期天,爸爸對我們說:“今天帶你們去個好地方!”

    爸爸、媽媽領著我們兄弟倆來到天壇城根底下。媽媽一下神彩煥發(fā),蹲下來挖了兩棵野菜。原來是挖野菜來了!爸爸口中念念有詞:“野菜更有營養(yǎng)!”我和弟弟誰也不信,都覺得那玩藝很苦。挖野菜,媽媽是行家。她在農村呆過好多年,逃過荒、要過飯,鬧饑荒的歲月就是靠吃野菜過來的。她很得意地告訴我和弟弟這叫什么菜、那叫什么菜,那樣子很像老師指著黑板告訴我們什么是正確答案。以后,我寫小說時要寫一段有關野菜的具體名字時問她,她依然眼睛一亮,得意地告訴我什么是茴菜、馬齒莧、曲公菜、苦苦菜、老瓜筋、洋狗子菜、牛舌頭棵……

    就是這些名目繁多味道卻一樣苦澀的野菜,充饑在媽媽和爸爸的肚子里。那時,從天壇城根挖來的野菜,被媽媽做成菜團子(用玉米面包著野菜做餡和食品),大多咽進她和爸爸的胃里,而把饅頭和米飯讓給我和弟弟吃。野菜到底是野菜,就在災荒眼瞅著快要過去的時候,爸爸、媽媽卻病倒了。

    先是爸爸,患上高血壓,由于饑餓,全身浮腫,腳面像被水泡過發(fā)酵一般,連鞋都穿不進去。他上不了班,只好提前退休,每月拿60%的工資,全家只有靠爸爸的42元錢過日子了。緊接著,媽媽病了,那么硬朗的身子骨也倒下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

    那時,我正要初三畢業(yè),弟弟小學畢業(yè),正要畢業(yè)考試之際。一天半夜里,我被里屋媽媽一陣咳嗽刺醒,睜眼一看見里屋的燈亮著。爸爸和媽媽正悄悄說著話。我聽出來是媽媽吐血了。我再也睡不著,用被子捂著臉偷偷地哭了,又不敢哭出聲,怕驚動弟弟和他們。我知道,這一切是為了我們。我們這些孩子有什么用!我們就像趴在他們身上的螞蝗,在不停吸吮著他們的血呀!我們快長大了,他們的血也快被吸干了。

    第二天上午,我對他們講:“爸!媽!我不想上高中了,想報中專!”上中專吃飯不用花錢,每月還能有點助學金。

    爸爸一聽挺吃驚:“為什么?你一定得上高中,家里砸鍋賣鐵也要供你!”爸爸知道我初中幾年都是優(yōu)良獎章獲得者,盼我上高中、上大學。

    媽媽坐在一旁不說話,只是不斷地咳。她每咳一聲,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那一刻,我真想撲在她的懷里大哭一場。

    爸爸又說:“你聽見嗎?一定要上高中!”他見我不答話,生氣地一再逼我答應。

    我急了,流著淚嚷了句:“媽都吐血了,我不上!”

    這話讓他們都一驚。媽媽把我叫到她身邊,說:“你聽誰瞎嘞嘞?我沒——!”

    “您甭騙我了!昨夜里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

    她本來就不會講瞎話,讓我這么一說更不會遮掩了:“媽媽是沒事!我以前身子骨好,你放心!上學可是一輩子的事。媽媽一輩子沒文化,你可要……”她說著有生以來最多的一次話。她說得不連貫,講不出什么道理,但我都明白。

    “你快別惹你爸生氣,你爸有高血壓。聽見不?就點點頭說你上高中!”

    她說著,望著我。我望著她蠟黃的臉上皺紋一道道的,心里不禁一陣陣抽搐。

    “你快答應吧!”她急得掉出眼淚。

    我不忍心她這樣悲傷近乎哀求一樣對我說話,只好點了點頭。

    當天,爸爸把這事寫信告訴了姐姐。就是從那個月起,姐姐每月寄來30元錢,一直寄到我到北大荒插隊。我知道我只能上高中,只能好好學習,比別人下更大的苦功夫學!

    爸爸一輩子留下有兩件值錢的東西:一是那輛破自行車;另是一塊比他年紀還要老的老懷表。他賣掉了這兩樣東西,給媽媽抓來中藥。我賣掉了集起來的一本郵集,又賣掉幾本書,換來一些錢,交到媽媽的手中。我想讓媽媽的病快點兒好起來,心想媽媽會為我這孝順高興的。誰知她聽說我賣了書,什么話也沒說,眼淚落了下來。弄得我不知怎么回事,一個勁兒問:“媽,您怎么啦?……”

    “你真不懂事啊!真不懂事!我為了什么?你說!你怎么能賣書呢?”

    我講不出一句話。媽媽,你病成這樣子,想的還是要我讀書!

   “你答應我以后再也不干這傻事了!”

    我只好點點頭。

    我升入高中。就在高一這一年下鄉(xiāng)勞動中,我上吐下瀉病倒了。同學趕著小驢車連夜把我送到長途汽車站。我回到家后幾天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可嚇壞了爸爸、媽媽。一位鄰居對媽媽說:“孩子是魂兒丟了。你得快替孩子招招魂!”媽媽趕緊脫下鞋,用鞋底子拍著門檻,嘴里大聲反復叫著:“復興,我的兒呀,你快回來吧!復興,我的兒呀,你快回來吧!……”然后不住叫我的名字:“你答應??!復興,你答應??!……”

    躺在床頭迷迷糊糊聽見她在叫我,我不應聲。我當時剛剛加入共青團,又是學校堂堂的學生會主席,自以為很革命,怎么能信招魂這迷信的一套呢?我不應聲,媽媽便越發(fā)用鞋底子使勁拍門檻,越發(fā)大聲叫:“復興,你答應啊……”那聲音越發(fā)充滿著緊張和急迫,直到后來嗓子啞了、帶著哭音了。她是那樣虔誠地想相信我的魂還未被她招回。我的性子可真擰,或者說我的革命性可真堅定,媽媽就這樣叫了我半宿,我硬是不應聲。

    弟弟在一旁急了,攛掇我:“你快答應一聲吧!”沒辦法,我只好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呃!”媽媽長舒一口氣,穿上鞋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說:“總算把魂招回來了!沒事了,你病快好了”

    病好之后,我說她:“媽!大半夜的叫魂,多讓人難為情。您可真迷信!”

    她一笑:“什么迷信不迷信!你病好了,我就信!”

    這就是我的母親!在所有人面前,我從來不講她是后娘,也絕不允許別人講。

    我忽然想起這樣一件事。那時,我在學校食堂吃一頓午飯,負責打飯、分飯。我們班有個眼皮有塊疤瘌的同學,有一次非說我分給他的飯少了,橫橫地對我說:“怎么給我這么點兒?你后娘待你也這樣吧?”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扔下盛饅頭的簸籮,和他扭打了起來。我從來沒和別人打過架,自小力氣便弱。疤瘌眼是個嘎雜子琉璃球的個別生,很會打架。我知道我打不過他,可還是要打。結果,吃虧的當然是我,我被他打得鼻青臉腫。但他也沒占什么便宜,開始起,他毫無準備被我朝他的小肚子上結結實實打了好幾拳。

    回到家,見我狼狽的樣子,媽媽嚇壞了,忙問:“小祖宗,你這是怎么啦?”

   “沒什么!”我沒告訴媽媽。但我覺得我值得。我為媽媽做了點什么。雖然,也付出了點兒什么。

   我是用爸爸的一條命從北大荒換回來的。

   “文化大革命”中,我和弟弟分別到了北大荒和青海。那時,我們熱血沸騰,揮斥方遒,一心只顧指點江山,而把兩個老人那樣毅然決然、毫無情義地拋在家里,像拋在孤寂沙灘的斷楫殘槳。我們只顧自己年輕,卻忘記了老人的年齡。1973年秋天,和我弟弟回北京探親,我剛剛返回北大荒不幾日,而弟弟還在途中,電報便從家中拍出:父親腦溢血突然病故在同仁醫(yī)院。我們匆匆往家中趕,三個姐姐先趕到家。我進門第一眼便看見媽媽臂上戴著黑箍,異常刺目。死亡,是那樣突然、那樣無情、又是那樣真實。我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

    媽媽很冷靜。聽到爸爸去世的消息,她孤零零一個人趕到同仁醫(yī)院。我們都是她的兒女啊,卻沒有一個人在她的身邊。在她最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卻遠在天涯,只顧各奔自己的前程。

    好心的街坊問她:“肖大媽,有沒有孩子們的地址?找出來,我們幫您打電報!”她從床鋪褥子底下找出放好的一封封信。那是我們幾個孩子這幾年給家中寄來的所有的信。她看不懂一個字,卻完完整整保存完好;雖目不識丁,卻能從筆跡中準確無誤辨認出哪封是我、是弟弟、是姐姐們寄來的。街坊們告訴我:“你媽這老太太真是剛強的人,一滴眼淚都沒掉,等著你們回來!”街坊就是按這些信封上的地址給我們幾個孩子分別拍來電報。

    清冷的家,便只剩下媽媽一個人。我這時才發(fā)現,她已經老了,頭發(fā)花白了,皺紋像菊花瓣布滿瘦削的臉上。我算算她的年齡,這一年,她整整七十歲了。年輕和壯年的時光一去不返,我們卻以為她還不老,還可以奔波。我的心中可曾裝有幾多老人的位置?我感到很內疚。父親喪事料理妥當,姐姐、弟弟分別回去了,我留下沒走。我決心一定要辦回北京,決不讓媽媽一個人煢煢孑立,守著孤燈冷壁、殘月寒星地生活!

    我回到北京,開始了待業(yè)的生涯。姐姐又開始每月寄來30元。弟弟也往家寄來錢。我和媽媽真正相依為命的日子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以往,我覺得并沒有像這時候一樣感到心貼得如此近,感到披此是個依靠,是不可分離的。

    當我像家中的男子漢一樣,要支撐這個家過日子了,才發(fā)現家里過冬的煤爐是一個小小圓孔小肚的爐子,早已經落后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它無法封火,又無煙道,極易煤氣中毒。院里沒有一家再用這種老式簡易爐子了。而媽媽卻還在用!而我?guī)状翁接H,居然視而不見!我真是個不孝的子孫!我罵自己。我想起剛剛到北大荒正趕上大雨收割小麥,雙腿陷入深深的沼澤中,便寫信讓家里給我買雙高腰雨靴寄來。買新的,沒那么多錢;買舊的,得到天橋舊貨市場,媽媽走不了那么遠的道。那時候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是媽媽托街坊畢大媽的兒子到天橋舊貨市場幫我買的。我連想也沒想,接到雨靴便穿在腳上去戰(zhàn)天斗地了。這年冬天,又寫信向家里要條圍脖,好抵御北大荒朔風如刀的“大煙泡”。這一回,畢大媽的兒子到吉林插隊了,媽媽沒有了“拐棍”,只好自己到王府井,爬上百貨大樓,替我買了一條藍圍巾。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她是踩著小腳走去的呀!這已經是她力不勝任的事情了。我接到圍巾時,發(fā)現那是條女式圍巾,連圍都沒圍便送給了別人。我怎么就沒想到那是媽媽瞇縫著昏花的老眼挑了又挑,覺得這條圍巾又長又厚,才特意買下的,為的是怕我冷呀!當時,我什么都沒想,隨手將圍巾送給了人,只顧嚼著那圍巾里包裹的一塊塊奶糖……

    我實在不知道人生的滋味,不知道媽媽的心。媽媽細致的愛如同潤物無聲的春雨,卻只打在我那粗糙、梆硬如同水泥板的心上,沒有滲進,只是悄無聲息地流走了……

    我望著那已經鐵銹斑斑、殘破不全的煤爐,一股酸楚和歉疚拱上嗓子眼。我對媽媽說:“媽,咱買個爐子去吧!”

   “買什么呀!還能用!”

   “不!買個吧!這爐子容易中煤氣!”

    大概是后一句話打動了媽媽,同意去買個爐子。實際上,她是怕我中煤氣。莫非我的命就比她金貴嗎?

    我不知道那年頭買爐子還要票,我也不知道媽媽找到街道辦事處是怎樣磨到了一張票。她和我從前門轉到花市,就像如今買冰箱彩電一樣,挑了這家又挑那家。那時,爐子確實是家中一個大物件。最后終于買到一個煤球、蜂窩煤兩用爐。我和媽媽一人一只手抬著這個爐子,從花市抬到家里,足足得走兩里多的路呢。媽媽竟然那么有勁兒,想想她老人家都是70歲的人了呀。我家中有史以來第一次冬天生起這樣正規(guī)的爐子。那是我家第一件現代化的東西。紅紅的爐火苗冒起來,映著媽媽已經蒼老的臉龐,她那樣高興,身旁有了我,她像是有了底氣。我回家為媽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買這個爐子。且以新火試新茶,我和媽媽親的生活就是從這爐子開始的。

    我的待業(yè)生涯并不長,大約半年過后,我在郊區(qū)一所中學教書,每月可以拿到薪水42元5角。我將這第一個月工資交給媽媽,她把錢放進那棕色牛皮箱里,就像當年爸爸每月將工資交給她由她放好一樣。節(jié)省是一門學問,是一項只有在人生苦難中才會磨練出來的本領。媽媽就有這種本領和學問。每月42元5角,兩個人過日子并不富裕。她料理得有理有條,中午自己從不起火做飯,只是用開水泡泡干饅頭和米飯,就幾根咸菜吃;每天只買2角錢肉,都是留到晚上我下班回家吃。而我當時卻偏偏還在迷戀文學,還要從這緊巴巴的日子里擠出錢來買書、買稿紙。每次媽媽從小皮箱里拿錢,她從不說什么。每次我問:“還有錢嗎?”她總是說:“有!有!拿去買你的書吧!”仿佛那箱子是她的萬寶箱,錢是取之不盡的。

    我清楚:我的書一天天增多,家里的日子一天天緊巴巴,媽媽臉上的皺紋一天天加深。

    一天傍晚下班回家,還沒進家門,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從屋里傳出。誰的小孩?我們家任何親戚都不曾有這樣小的孩子呀!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心里很不安,走進家門,看見媽媽正給躺在床上的一個嬰兒換褥子。

    “媽!這是誰家的孩子?”

    “我給人家看的?!?/span>

    媽媽抱起正在啼哭的孩子,一邊拍著、哄著,一邊對我說。

   “誰叫您給人家看孩子?”

   “每月30元錢,好不容易托人才找到這活的!”媽媽說著,顯得挺激動。那時,每月增加30元,對我家來說差不多等于生活水平翻一番呢。她抱著孩子,像抱著一面旗,很有些自豪,“這孩子挺聽話,不鬧人!孩子他媽還挺愿意我給看……”

    “不行!您把孩子送回去!”我粗暴地打斷媽媽興頭上的話。生平頭一次,我沖媽媽發(fā)這么大火,“現在就送回去!”

    媽媽也急了,泥人還有個土性呢,沖我也叫道:“你還要吃人呀?”

   “不行,您現在就把孩子送回去!”我不聽媽媽那一套,鐵嘴鋼牙咬緊這一句話。我只覺得讓年紀這么大的媽媽還在為生計操勞,太傷一個男子漢的尊嚴,讓街坊四鄰知道該多笑話我沒出息、沒能耐!

   爭吵之中,孩子哭得更響了。媽媽和我都在悄悄地擦眼角。最后,媽媽擰不過我,只好抱著孩子送回去了。她回來后,我們誰也不講話。整整一晚上,小屋靜得出奇。我心里很難受,很想找茬兒對媽媽講幾句什么,卻一句也說不出。

    第二天清早,媽媽為我準備好早飯,指著我鼻子說了句:“你這孩子呀,性子太犟!”昨天的事過去了。媽媽終歸是媽媽。

    傍晚下班回家,一進門,好家伙,家里簡直變了樣。床上、地上全是五顏六色的線團和絨布。本來不大的屋子,一下子被這半東西擠得更窄巴了。媽媽被這些彩色的線簇擁著,只露出半年身子,頭發(fā)上沾滿了線毛。

   這一回,媽媽見我進屋就站起來攔落一身的線毛,先發(fā)制人:“這回你甭管!我一定得干!拆一斤線毛有X角錢(我忘記具體是幾角錢了,只記得拆的線毛是為工廠擦機器的棉紗)。這點錢不多,每天也能添個菜!再說你爸一死,我也悶得慌,干點兒活也散散心。你不能不讓我干!”

    我還能說什么呢?媽媽的性子也夠犟的!她從沒上過一天班,沒拿過一分錢工資。她一無所有,沒有財富沒有文化也沒有了青春,正如現在那首歌里唱的:“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可我卻總是一無所有?!彼械闹皇且活w慈愛的心和一雙永遠勤勞不知累的大手。即使如今她老了,還將她那最后一縷綠蔭遮擋我,將她最后一抹光輝灑向我。那些個小屋里彌漫著彩色棉紗的夜晚,給我們的家注滿了溫馨和愉悅。我就是這樣坐在媽媽身旁,幫媽媽用廢鋼鋸條拆著那彩色線毛。媽媽常笑我笨,拆得不如她快、她利索……

    一次參加朋友的婚禮,招待我喜糖,里面有金紙包裝的蛋形巧克力。說起來臉紅,那時我還從未嘗過巧克力。小時候,只有在這年時才能吃到硬塊水果糖,最好的也只是牛奶糖。嚼著另一種味道的巧克力,我忽然想起還在燈下拆線毛的媽媽,她也從來沒吃過這種糖呀!我偷偷拿了兩塊金紙巧克力,裝進衣兜里?;槎Y結束后回到家,我掏出那兩塊巧克力對媽媽說:“媽!我給您帶來兩塊巧克力,您嘗嘗!”誰知衣兜緊靠身體,暖乎乎的身子早把巧克力暖化了。打開金紙只是一團黑乎乎、粘乎乎的東西了。我好掃興。媽媽用舌頭舔了舔,卻安慰說:“惡苦!我不愛吃這營生……”

    我一把揉爛這兩塊帶金紙的巧克力,心里不住地發(fā)誓:我一定讓媽媽過上一個幸福的晚年。

    媽媽病了。

    誰也不會想到身體一直那么結實、心地那么寬敞的媽媽會突然發(fā)病,而且是精神病。

    起初,我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一直不相信這殘酷的現實。有時半夜,她躡手躡腳的走到我的床頭,伏在我的耳邊悄悄的說話,生怕別人聽見:“你聽見了嗎?隔壁有人在嘀咕咱娘倆,要害咱娘倆!”我坐起來仔細聽,哪有什么聲響!我勸她快睡覺:“沒有的事!”越說不信她的話,她越著急。一連幾夜如此,弄得我心煩得很:“媽!您耳朵有毛病了吧?沒人嘀咕,咱又沒招人家,沒人要害咱們,也沒人敢害咱們!”她一聽就急了,先壓低嗓門:“我的小祖宗,你小點兒聲,不怕人家聽見!”然后生氣地伸手捂住我的嘴。沒有的事,您自個盡胡思亂想!我也急,不知該怎么向她解釋才好。越解釋,她越生氣:怎么,我的話你都不信?我這么大年紀了還能胡說八道?你呀,你甭不信,你就等著人家來害你吧!

    我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突然,一天夜里,正飄著秋天凄苦的細雨。她又走到我床頭,把我搖醒,說:“快走!有人來害咱娘倆!”我把她扶到自己的床上,讓她躺下,耐著性子說:“媽!外面下雨了,您聽差了吧!快睡吧!別想別的!”她不再說什么,我也就放心回屋睡去了。

    沒過一會兒,我聽見房門悄悄打開了。我以為她是看看窗外屋檐下的火爐,怕爐子被雨澆來了。可是,過了許久,再聽不見門開的聲音,我的心陡然緊張起來,忙爬起身來跑到屋外。夜色茫茫,冷雨霏霏,沒有一個人影。媽媽到哪兒去了?我的心一下沉落進冰窖里,從來沒有那么緊張。我這才意識到事情比我原來想的要壞。我沒了主心骨,慌忙拍響街坊張大叔的家門,他的兩個孩子一聽立刻打著手電筒跑出來,和我兵分三路去尋找。“媽!”我沖著秋雨飄灑的夜空不住大聲呼喊。在北京城住了這么多年,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可勁響亮開嗓門這樣喊過??墒牵思氂旰臀L掠過樹葉的颯颯聲外,沒有媽媽的回聲。我的心像秋雨一樣涼,眼淚順著雨水一起從臉上流下來。

    就在我已經毫無希望往回家走時,半路上忽然望見有個人影坐在一個地坡上。走近一看,竟是媽媽!她的屁股底下坐著一個包袱卷。這顯然是她早準備好的。我拉她回家。她不回。兩位街坊趕來,說死說活,好不容易把她拽回了家。

    街坊對我說:“肖大媽這樣子像是得了精神病呀!你得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呀!”

    那是我第一次來到安定醫(yī)院這家北京唯一一家精神病院。診斷結果:幻聽式精神分裂。

    我怎么也接受不了這殘酷的現實。媽媽!您從不鬧災鬧病,平日常說:“你呀,身子骨還不抵我呢!”怎么會鬧下這樣的病呢?我開始苦苦尋找著答案,夜夜同媽媽一樣睡不安穩(wěn)。父親去世后,誰能理解媽媽的心呢?她又從來不對任何人訴說自己的苦處,總是默默地忍著,將所有的苦嚼碎了,吞咽進肚里淤積著,直到淤積不了而噴發(fā)。老伴、老伴,人老了失去了患難與共的伴該是什么滋味?我才明白老伴這詞的含義。而那一陣子,我光顧著忙,有時感到苦悶、孤獨,常常跑到朋友家聊天,一聊聊到深夜才回家。有幾次為了創(chuàng)作還跑到外地一去幾個星期,把媽媽一個人甩在家中。她呢?她的苦悶、孤獨,向誰訴說?我沒有想到應該好好和她聊聊,讓她把淤積的心里的苦楚倒出來。沒有。她從不愛講話,我便以為她沒什么話要講。我只顧自己了,像蠶一樣只鉆在自己織的繭里。我太自私了!我不知道她心里裝的究竟是什么,才使她神經再也承受不了重荷,像繃得太緊的琴弦一樣斷了……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了解媽媽。即使再老、再沒文化、再忠厚老實的老人,也有自己的思想、情感。僅僅吃飽穿暖,并不是對老人最為摯切重要的關心和愛。

    每天三次讓媽媽吃藥,成了我最撓頭的難事。她一直不承認自己有病,尤其反感說她是精神病,最反對我那次帶她去安定醫(yī)院。再讓她去說死說活也不去,弄得我沒轍,只好自己去醫(yī)院掛號,把情況講給大夫聽,求人家把藥開出,拿回家。見到藥,她的話就是:“吃哪家子藥,沒事亂花錢!”我遞給她藥,她一把扔到地上:“我一輩子也沒吃過什么藥,身子骨不是好好的?”沒辦法,我把藥輾成末放進糖水里,可她一喝還是能喝出來藥味,便把杯往旁邊一放,再不喝一口。我只好再想新招,把藥放在粥里,再加大量的糖,一定蓋過藥的苦味,在吃飯時讓她把粥喝進去。她喝了。她還從來沒喝過這么甜的粥,指著我鼻子說:“你把賣糖的打死了?”

    吃完這藥,她總是昏昏睡,有時口水止不住流。大夫講這都是服藥后正常反應。我望著她那樣子,揪心一樣難受。她老了,確實老了。她像快耗完油的燈盞,搖曳著那樣微弱的光,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在那些難熬的夜晚,我弄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她中人是昏昏睡過之后,睜著被密密皺紋緊緊包圍的昏花老眼瞅著我,一言不發(fā)地瞅著我……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二次吃藥。一次是那年吐血后。藥力還真起作用,我見她的臉漸漸又紅潤起來。我以為她的身體又會像那次吐血后迅速恢復過來一樣。我忽略了人已經老了十二三歲了呀,而且病也不一樣:一個是累的病,一個卻是心病呀!

    一天下午,我正帶著學生下廠勞動,校長突然給我掛來電話,要我立即回家,校長在家等我有要緊的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校長親自找我,說明事情的嚴重性。又是要我立即回家,我馬上想到了媽媽!我騎著自行車從郊外趕到家,屋里擠滿了人,一時竟看不到媽媽在哪兒。校長迎了出來安慰我:“剛才電話里沒敢對你說,你媽媽剛才要跳河,你千萬不要著急……”下面的話,我什么也聽不清了,腦袋立刻炸開。我趕緊撥開人群,見到媽媽鉆進被子躺在床上,脫下來放在地上的棉褲已經濕到腰?!皨?!”我叫著,她睜開眼看看我,不講話。街坊們開導她說:“肖大媽!您看您兒子不是好好的沒事?您甭胡思亂想!”然后對我說:“你快給肖大媽找衣服換換吧!”

    好心的街坊告訴我,我才知道媽媽的病復發(fā)了。依然幻聽,依然是恐懼,依然是有人要害我,這一次是聽見有人已經在半路上把我害了,她一下失去依靠,覺得無路可走,竟想尋短見。她走到河邊,正是初冬,河水瘦得清淺,離岸上有長長一段河堤。她穿著笨重的棉褲沒有那大氣力走下去,而是坐在堤上一點點蹭下去的。河邊上溜彎的人不知她要干什么,待她蹭到河里時,才意識到不好,趕緊跳下去把她救了上來……

    我?guī)蛬寢寭Q上一條新棉褲,看見她的腿那樣細,細得像麻桿,骨骼都凸凸地顯出格外明顯。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看見她的腿,居然這樣瘦削得刺目,心里萬箭穿透。媽媽!您為什么要這樣!小屋里散發(fā)著濕棉褲帶有河水的土腥味。那一夜,我總想著媽媽蹭到河水中的那一幕。那一刻,她的腦子里想的是什么?她是否已經萬念俱灰?是否覺得另一個世界父親的召喚?我至今不得而知。我再次責備自己的無能、自己對媽媽缺少理解和關心,自己太大意了!以為病好轉了,可這并不是一般的頭疼腦熱呀!誰能夠妙手回春,替媽媽把病治好?我愿意獻出自己的一切。

    我再次把媽媽送到安定醫(yī)院。

    這次病好轉后,我們娘倆誰也再不提這件事。那是一塊傷疤,烙印在彼此的心上。每逢路過那條小河,我對它充滿恐懼。我十分擔心她病情再次復發(fā),曾對媽媽說:“要不送您到天津大姐家住一陣日子吧!換換環(huán)境有好處!”她不說話,卻果斷而堅決地把手一擺:不同意。我便再也不提。我知道這是媽媽對我的信賴。我對她說:“那您得聽我的,還得接著好好吃藥!”她點點頭。每次吃藥,皺著眉頭也吞下去,只是她要喝好多好多的水,那藥就是在嗓子眼里轉,遲遲才肯下去,那樣子,讓我感到像個小孩子。人老了,有時跟孩子一個樣。

    1978年11月,我考入中央戲劇學院。報到日期到了,我拖到最后一天。那天,我很晚才離開家。媽媽不說話,默默看著我收拾被褥、臉盆和書籍。她不大明白戲劇學院是怎么一回事,反正上大學總是件大事,打我小時候起上大學一直便是她和爸爸唯一的夢。我是吃完晚飯離開家的,她送我到家門口,倚在門旁沖我揮揮手。我馱上行李,騎上自行車便走了。天剛擦黑,新月升起,晚霧飄散,四周朦朦朧朧朧。風迎面打來,很冷,小刀片般直往脖領里鉆。我騎了一會兒,不知是下意識,還是第六感官的提醒,回頭看了看,竟一眼看見媽媽也走出家門和院子,拐到了馬路上,向我邁緊了步子。我立刻涌出一股難以言說的感情。我知道,這一夜,我住進學院,她將孤零零守著兩間小屋,聽著冷風像走得太疲倦的旅人一樣拍打著門窗,她會是一種什么心情?兒子再次為自己的前程去擠上大學的末班車,媽媽怎么辦?我又像十年前為了自己的前程跑到北大荒一樣,把媽媽又甩在一邊。只不過那次是知識不值錢這次知識又值了錢,我像被風吹轉的陀螺旋轉著奔波,媽媽呢?她卻一樣孤寂地守候著,望著我陀螺旋轉著。這一次,她將要熬四年,四年苦苦地等待。等待什么?等待的是自己頭發(fā)更花白、皺紋更深、身體更瘦削。我立刻跳下車,推著自行車回向她走去。這一刻,我真想不上什么勞什子大學!她卻向我擺著手,不讓我折回。我走到她身邊,她仍然不停地擺著手。她不說一句話,只是擺著手,那手背像枯樹枝在寒冷的晚風中抖動。

     到學院報到之后,在宿舍里安置妥當。我睡在上層鋪,天花板是那樣近,似乎隨時都有壓下來的危險。我的心怎么也靜不下來,像是被風吹得急速旋轉的風車。望著窗外高高的白楊樹枝不住搖動,我知道風越來越大了,便越發(fā)睡不安穩(wěn),趕緊跳下床跑出宿舍,騎上自行車一路飛快朝家中奔去。當我敲響房門時,聽見媽媽叫了聲:“誰呀?”我應了聲:“是我。”屋里沒開燈,只聽見鞋拖地的聲音,然后看見媽媽掀開窗簾的一角,露出皺紋密布像核桃皮一樣的臉,仔細瞧瞧外面,認準確實是我,才將門打開。這時,我發(fā)現門被一根粗大木頭死死頂著。這一刻,我真想哭。我知道,她怕。人老了,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吃,不是穿,不是錢,不是病……是孤獨。

    這一宿,我沒有回學院去住,而是和媽媽又守了一夜。我的心再也放不下,那根粗木頭時時像頂在我的胸口上。我經常隔三差五地從學院跑回家,生怕出什么萬一的差錯。媽媽看出我的擔心,勸我不要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上課,講她沒事,讓我放心。我知道,總這樣,我和她都得身心交瘁。我想把她送到天津大姐家,又怕她不去。再說人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對媽媽又是陌生的地方,她不愿去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實在怕我不在家時出什么意外。猶豫再三,我還是試探著對媽媽講了。這一次出乎意料之外,她爽快地點點頭,就像上次果斷地搖頭一樣。我知道這都是為了我:在母親的心中,只有兒子的事最重要,尤其是兒子的學業(yè),是寄托她同父親一并的期望。為了兒子,母親能夠做出一切犧牲。為了兒子,母親她七十五歲高齡時又開始奔波,客居他方……

    小屋鎖上了門。我再回家時,小屋里是冰冷,是灰塵,是撲面而來的潮氣。只要媽媽在,小屋便決不是這樣,小屋便充滿生氣、充滿溫暖、充滿家的氣息。哪怕我再晚回家,小屋里也總會亮著燈,遠遠就能望見,它搖曳著桔黃色的燈光,像一顆小小跳躍的心臟……

   世上有一部書是永遠寫不完的,那便是母親。

   我不能再寫下去了,那些喃喃自語,只能留給自己聽,留給母親聽。

   四年后大學畢業(yè),到天津去接媽媽,我同妻子做的第一件事是給她老人家買了件毛衣,訂了一瓶牛奶。生活不會虧待善良的人,媽媽的病好了,好得那樣徹底,以后再也沒有犯過,大姐和我們一樣為媽媽高興。雖然她喝牛奶像喝藥一樣艱難,總嫌它味太沖,但那奶畢竟使她臉色漸漸紅潤、光澤起來。生活,像一只歷盡艱辛的小船,重新張起曾經撲滿風雨的風帆,家中重新亮起那盞桔黃色如同心臟跳動著的燈光。

    這幾年,我能寫幾本小書了。那里大都寫的是像我母親一樣的變通人。我知道這是為他們,為自己,也為母親。當街坊或朋友指著新出版書上我的名字和照片高興地向她夸贊讓她辨認時,她會一揚頭:“這不是復興嘛!”然后又說:“寫這些行子有什么用,怪費腦子的,一天一天坐在那兒不動地方地寫!他身子骨還不抵我呢……”

    誰能想到呢?就是這樣一個硬朗的身子骨,再沒犯過其他什么病的媽媽,竟會突然倒下去,再也沒有起來呢?

    她已經八十六歲,畢竟上年紀了。她不是鐵打的金剛,身體內各個零件一天天老化、銹損。我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絕沒想到會這樣早,這樣突然!頭一天,她還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洗了,連襪子和腳巾都洗得干干凈凈,然后揀好新買的小白菜和一捆大蔥,傍晚時站在窗前看著孫子練自行車,待我回家時高興地告訴我:“小鐵學會騎車了,騎得呼呼往前跑……”誰會想到呢?這竟會是她留給我最后的話語。第二天傍晚,她卻突然倒在床上,任我再怎么呼喊“媽媽”,卻再也答應不了……

    母親去世的第二天清早,我走進她的房間,一眼看見床中間放著四個紅香蕉蘋果。那是妻子放上的。我不大明白為什么要放上這紅蘋果,卻知道那床再不會有媽媽睡,再不會傳來媽媽的鼾聲了。我也知道那蘋果是前兩天我剛剛買來的,新上市的還掛著綠葉,媽媽還來不及嘗上一口。我打開她的柜門,看見里面她的衣服一件件都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仿佛她只是出去買菜,只是出一趟遠門。她沒有給孩子留下一點兒麻煩,哪怕是一件臟衣服、一條臟手絹都沒有!在她人生燈盞的油將要耗盡之時,她想的依然是孩子們!孩子們!什么是母親?這便是母親!母親!

    而我們呢?我們做兒女的呢?我們是如何對待自己的父母老人呢?尤其是如何對待像母親一樣忠厚、善良、從來不會講話又從不多講話的人呢?每個人的內心都是自己靈魂的審判官。我為此常常內疚,常常想想兒時種種不懂事、少年時的虛榮、對母親看不起、長大成人后只顧奔自己的前程而把老人孤伶伶甩在家中,以及自己的自私和種種閃失……我知道,什么事情都會很快地過去,很快地被人遺忘。即使鮮血也會被歲月沖洗干凈不留一絲痕跡,在死亡的廢墟上會重新長出青草,開出花朵,而忘記以往曾經發(fā)生過的一切。我也會嗎?會忘記陪我度過三十七個年頭,為我們嘗盡酸甜苦辣的人生況味的母親嗎?不,我永遠不會!我會永遠記住她老人家的!

    我將那些紅香蕉蘋果供奉在她的遺像前,一直沒有動,一直到它們全部爛掉。

    我的老家在河北滄縣東花園村。三十七年前,媽媽便是從那來到北京,來到我們身邊,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與我們相依為命的。在鄉(xiāng)親們的關懷和幫助下,我將她的骨灰連同父親和我親娘的一并下葬在家鄉(xiāng)的祖輩中間。在墳前,我和弟弟跪在那充滿粘性的黃土地上,一起將我們倆人合寫的一本剛剛出版不久的新書《啊,老三屆》點燃著。紛飛的紙灰黑蝴蝶一般在墳前繚繞著、繚繞著……

1989年12月2日寫畢于北京和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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