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美人遲暮,是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詩人屈原《離騷》中有佳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把美人遲暮和草木凋零相擬,更襯出美人遲暮的悲劇色彩,和不可逆轉(zhuǎn)的普遍規(guī)律。確實,再美麗的女人也要變老,美人遲暮總比一般女子更要悲哀的,或許她懂得自己從前是美的,也曾用自己的美麗,換取過許多美好,至少是男人的喜歡,或者愛情。 不過,我卻覺得,男人遲暮,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為何?因為女人變老的,更多的是身體和容顏,而男人變老的,則是曾經(jīng)朝氣勃勃的心,曾經(jīng)目空一切的眼神。自古以來,男人遲暮,都是一種千古同嘆、古今同悲的永恒主題。詩仙李白,曾經(jīng)有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志向,而到最后,也只能發(fā)出人生達(dá)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的感嘆。 蘇東坡是個曠世才子,面對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想到自己已近遲暮之年,也只能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而熱血男人辛棄疾,曾經(jīng)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而到了老了,卻道天涼好個秋。曾經(jīng)的鐵馬冰河歲月,如今只是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雖說男人不怕老,但是,遲暮男人總是身未服老,而心先衰,由里到外,更是令人悲絕。 所以,遲暮男人最強(qiáng)悍的,也只不過如同日本武士一般,死了也要用刀撐著地面,不能倒地。男人總是這樣,縱然老了,也要把衰氣藏在里面,讓英氣露在外面。即使象一代梟雄曹操,到了年老時仍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恐怕也只是強(qiáng)作英雄氣罷了。其實,男人的遲暮心境,比女人更加憂慮和無奈。他們的精力和熱情越來越少,身在江湖,如同在床簀之間,也越來越力不從心。 越是不可一世、稱為英雄的男人,或者是成功的男人,遲暮的到來,對于他們越是難以接受。那些太成功的男人,會突然發(fā)現(xiàn)生活沒有了挑戰(zhàn),這是成功男人害怕遲暮的典型癥狀。試想,當(dāng)李嘉誠面對自己手創(chuàng)的商業(yè)帝國,而自己卻不可挽回地日漸衰老,這種凄涼感,是別的男人無法體會的。而那些蕓蕓眾生中的男人,面對一事無成的局面,更是心衰力竭,了無所寄。 俗話說,人到中年萬事休,這應(yīng)該是遲暮男人普遍心態(tài)的寫照。遲暮女人失去的只是如花美眷,男人的寵幸和些許如煙情事,而遲暮男人失去的,往往是地位,權(quán)威,欲望和野心,無休止的追求和擁有。因此,遲暮對于男人,往往比女人面臨更幽怨的無奈,更錐心的悲哀,更深重的絕望。遲暮男人的生命,就象賭場上的籌碼,要是輸起來,一點也不比豪賭來得慘重。 面對遲暮,男人不會攬鏡自憐,不會臨花驚心,但是,在那無人的角落,男人就象衰老的困獸,回顧著血肉淋漓的競斗場上,那曾經(jīng)的勇猛和瀟灑,一個人面對著失落的世界。遲暮男人,是被歲月狠狠拋棄了的男人。當(dāng)風(fēng)華正茂的身姿,變成了垂垂老去,不再挺立;當(dāng)明晃晃的少年目光,變成渾濁不堪的老男人的眼神。才明白,原來,男人是如此經(jīng)不起年華老去的。 作為男人,從年輕氣盛、瀟灑成就,到衰老失落的生命轉(zhuǎn)折,是一種無法挽回的心痛。男人最大的恐懼,莫過于不再能證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而讓女人看見了他的衰敗和蒼老,識破了他的絕望和無奈。男人總是為了雄性的意欲,而存在著的;男人仿佛永遠(yuǎn)無法離開驕傲與尊嚴(yán),而活著。心理學(xué)家研究發(fā)現(xiàn),老男人會更重視和女人的溝通,更需要女人的尊重和崇拜。 因此,他們往往期待從年輕女人的身上,去找回已經(jīng)逝去的青春。在川端康成的小說《睡美人》里,一個老男人帶著衰敗和陰郁,來到一家臨海的客棧里,和一個又一個沉入睡眠中,沒有知覺的年輕女人睡在一起。在老男人的眼里,女人是男人的歡樂,和自身精神延續(xù)的源泉。他幾乎是帶著毫無欲念的眼光,去觀賞女人,這便是老男人最悲哀,也是最快樂的方式。 遲暮的男人,為什么要讓女人年輕的生命,來映襯自己丑陋的衰老呢?也許他只是想回憶,重溫自己那已經(jīng)消散了的青春。他是太老了,以致只剩下了回憶。他在回憶,從身邊的年輕女人嬌嫩的青春上,開始了遙遠(yuǎn)而虛渺的回憶。他也曾經(jīng)是個年輕的生命,也曾經(jīng)擁有過屬于自己的健壯和矯健。但是,生命是平等的,現(xiàn)在的他,只能通過女人,來確定自己的存在價值。 相逢各自傷遲暮,是老男人之間常常有的感嘆。周作人有一首詩《過去的生命》,是遲暮男人心境的反映。他說,過去的我的生命,哪里去了?沒有了,永遠(yuǎn)地走過去了。我聽見它沉沉的緩緩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頭走過去了。我坐起來,拿了一支筆,在紙上亂點,想將它按在紙上,留下一些痕跡,但一行也不能寫。我仍是睡在床上,而它卻在我床頭,走過去了。 男人對于遲暮的感嘆,往往比女人來得真切深重。何其芳的散文《遲暮的花》,寫的更是凄涼而幽怨。他寫道,秋天帶著落葉的聲音來了,夕陽是時間的翅膀,當(dāng)它飛遁時,有一剎那極其絢爛的展開,那是薄暮。于是,我憂郁地又平靜地,享受著許多薄暮,在臂椅里,在街上。是的,現(xiàn)在我就在荒廢的園子里,坐著,沐浴著藍(lán)色的霧,而漸漸地感到了老年的沉重。 這是一個沒有月色的初夜,沒有游人,衰草里也沒有蟋蟀的長吟。我有點兒記不清,我怎么會走入這樣一個境界里了?我一雙枯瘠的手扶在杖上,我的頭又斜倚在手背上,仿佛傾聽著黑暗,等待著一個不可知的命運,在靜寂里出現(xiàn)。一種記憶的真實和幻想的揉合,飛著金色螢火蟲的夏夜;清涼的荷香,和著草與樹葉的香氣,使這深秋的湖邊,形成了一個寒冷地方的熱帶。 在這樣寂寥地開展,在荒廢的園子里夜晚,卻突然出現(xiàn)了。因為今天下午,看著墻上黃銅色暖和的陽光,我記起了很久以前一個秋天。我打開了一冊昔日嗜愛的書,讀了下去,突然回復(fù)到十九歲時,那樣溫柔而多感。當(dāng)我在那里面,找到了一節(jié)寫在發(fā)黃的紙上,以這樣兩行開始的短詩,在你的眼睛里,我找到了童年的夢,有如在秋天園子里,找到了一朵遲暮的花。 而現(xiàn)在的我,也幾乎進(jìn)入遲暮之年了。最近,我特別害怕女人的眼光,也害怕和女人見面或說話。因為就在幾天前,我遇見了多年不見的女友,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才認(rèn)出我來。她說,真的是你么?我說,是我。你老多了,也變丑了,頭發(fā)也不見了許多,她直接不諱地說。我知道眼前的她,雖然也不再年輕美麗,但是,她比我自信而從容,當(dāng)面對著生命遲暮的到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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