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方便,價值百匹練。
相打長伏弱,至死不入縣。
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diào)。
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
回顧擔(dān)柴漢,心下較些子。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
天公強生我,生我復(fù)何為?
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大皮裹大樹,小皮裹小木。
生兒不用多,了事一個足。
梵志翻著襪, 人皆道是錯。
乍可刺你眼, 不可隱我腳。
吾有一言,絕慮忘緣。巧說不得,只用心傳。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澗長秋。
山云當(dāng)幕,夜月為鉤。臥藤蘿下,塊石枕頭。
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復(fù)何憂。
詩作賞析其一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 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王梵志的白話詩,大多有感于日常生活瑣事,而歸結(jié)到某種生活真諦,具有禪理式的機趣。凡襪皆有正反兩面,正面即外層,光滑美觀,反面即內(nèi)層,粗糙難看,人們往往把光滑的一面穿在外面,是為美觀,而粗糙的一面緊貼肌膚并不舒服,“梵志”把襪子翻過來,把粗糙的一面穿在外面,可能是出于粗心,但也可能是有意為之,但大凡看到的人都說他穿錯了。然而正錯都是人所言,“人皆道是錯”未必就是錯。象梵志這樣的人卻認(rèn)為寧可讓別人看著不舒服,也不能讓自己的肌膚受罪,錯誤的反是眾人。 世上的人無論做什么事,都喜歡圖慕虛榮,不顧實際效果,可怕的是,他們竟把這種圖慕虛榮的行為視為正確的,作為他們行事的原則。 這首小詩一如王梵志的其他詩作,語言質(zhì)樸、自然,宛如平常話,卻能以小見大,反映至真的事理,在古代詩歌中并不多見。從中也能看出詩人任其自然的舒放品性。 黃庭堅說:“王梵志詩云‘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一切眾生顛倒,類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太修行人也。昔茅容季偉,田家子爾,殺雞飯其母,而以草具飯郭林宗。林宗起拜之,因勸使就學(xué),遂為四海名士。此翻著襪法也。今人以珍饌奉客,以草具奉其親,涉世合義則與己,不合義則稱親,萬世同流,皆季偉罪人也?!保ā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五六)其二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diào)。 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王梵志詩多無題,這兩首詩的內(nèi)容都是肯定生命的短暫,死亡的必然。既可以解釋為否定長生的觀念,即對世事加以譏笑,又很具“黑色幽默”特色,即面對死亡不可避免的事實,詩人無可奈何地自我解嘲。 “城外土饅頭”, 以土饅頭這樣的大白話來喻墳?zāi)梗m不免殘酷,還是讓人忍俊不禁,“土饅頭”棄之城外,可見世人身死之后的孤寂,而生時的榮華富貴顯見得是沒有意義的了。“餡草在城里”, 墳?zāi)辜热皇峭琉z頭,墳中的人便是饅頭中的肉餡了,這一比喻,幾乎令人哭笑不得了,成為肉餡的顯然是死人,卻“在城里”,可見生死乃必然,倏忽間兩個世界,“一人吃一個” 這樣的大白話,竟然也可入詩,只有王梵志這樣徹悟的人才敢為了。生命只有一次,死亡也不可多得,不論你愛不愛吃這個“土饅頭”,都得吃一個,而且只能吃一個。死后在城外的孤寂生活自然不能與城里的繁花似錦相比,可是,縱然“土饅頭”內(nèi)的生活沒滋沒味,卻由不得你選,不如老老實實“莫嫌沒滋味”! 在這首詩中詩人坦然面對生死,語調(diào)輕松幽默,但又并非視生死如兒戲般的不負(fù)責(zé)任的輕松,也并非強作歡顏的故作輕松,而是在正視自然規(guī)律徹悟生死后,對世人的諷誡。第二首的幽默感似乎少了些,而冷嘲熱諷卻激烈了許多,“世無百年人”意思是凡人,皆不可能長生不老,這其實是每個正常人都知道的,但是偏偏有許多人不愿正視這一點,而是在活的時候,廣置田產(chǎn)或遍求仙求,作著妄圖長生不死的幻想,此即“強作千年調(diào)”。據(jù)傳王羲之的后人陳僧智永善書,名重一時,求書者多至踏穿門檻(“ 門限”),于是不得不裹以鐵葉,取其經(jīng)久耐磨。詩中就用“打鐵作門限”這一故事,形象表現(xiàn)凡人是怎樣追求器用的堅牢,作好長遠(yuǎn)打算的。在詩人看來這無非是作無用功,故可使“鬼見拍手笑”。說見笑于鬼,是因為鬼是過來“人”,應(yīng)該看得最為透徹,所以才忍俊不禁。鬼笑至于“拍手”,是梵志語言生動詼諧的表現(xiàn)。 宋代范成大曾把這兩首詩的詩意鑄為一聯(lián):“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保ā吨鼐湃招袪I壽藏之地》)十分精警,《紅樓夢》中妙玉就很喜歡這兩句詩,而“鐵檻寺”、“饅頭庵”的來歷也在于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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