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武帝司馬炎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jīng)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FONT>
上面的詩詞引自辛棄疾的《水龍吟》,詞中“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一句頗有典故。 東晉時候,大將桓溫為了恢復(fù)中原故土,從江陵出兵北伐。他登上大船的高樓,看到眼前浩浩蕩蕩的洛水,不禁豪情萬丈,面對著滿目瘡痍的河洛大地,發(fā)出一番感慨:“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王夷甫就是西晉時的宰輔,大名士王衍。桓溫對王衍的批評是十分尖銳和刻薄的,而其本人并不見得有高過王衍的遠見卓識。不過,他說的這句話倒也中肯,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后世皆以為王衍清談?wù)`國。 王衍生活在魏晉時代。一提到魏晉時代,人們總是會想到魏晉風度,名士們衣著瀟灑,神情悠然,口中妙談玄言,舉止灑脫不羈,既超然物外而又深情款款。這就是人們頭腦中想象的魏晉風度,卻不知這樣的風度著實騙過了無數(shù)的過客。 于是,清談從開始的一種逃避變成了受世人推崇的風尚,從開始的不得已而為之變成了士大夫趨之若鶩的時代特色。 西晉青瓷 正因為如此,魏晉時代成了一個追求名士風流的時代,強調(diào)個性解放的時代。南朝劉義慶根據(jù)魏晉時代的名士言論編纂的《世說新語》,集中反映魏晉的歷史特性。王衍是《世說新語》最常道及的人物,里面許多佳言都出自王衍口中,雋永蘊藉,即使今日讀來,仍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但是,王衍由此而招致的后世批評卻是既無情又苛刻。歸結(jié)于一點,王衍崇尚清談,長使國人仰其風采,但于治國興邦之道卻拙笨如牛。此所謂眼高手低之癥。 王衍之死讓人不勝唏噓。后趙石勒破晉后,生擒王衍,但不愿背負殘殺名士的罪名,命令兵士推倒房屋,可憐一代風流名士王衍壓死當場。王衍的下場,既有讓人嘆惋之處,也讓人不得不承認合該如此。 王衍少年時生得飄逸俊朗,很有令名。有一次曾去拜訪當時的名士山濤,山濤看見他后,感嘆了很長時間。王衍走的時候,山濤目送他遠去,感慨地對別人說:"何物老嫗,生此寧馨兒!"意思是:“不知道是哪位婦人,竟然生出了這樣俊美的兒子!”但他接著說了一句:然而誤盡天下老百姓的,未必就不是這個人?。?/FONT> 古人習慣蓋棺定論,山濤則是不曾蓋棺就下結(jié)論。然而這句評論卻成了王衍的一生寫照,讓人不得不佩服山濤的鑒人之術(shù)。 王衍俊朗的外表和雋永的言辭有打動人的地方,但山濤何許人也,竹林七賢之一,絕非浪得虛名,他說王衍將來會誤盡天下百姓,也不是信口胡謅。一個人徒有其表,況且少年時就以此為榮,引來別人的贊譽,這對其將來的發(fā)展是大大無益的。來,一切盡如山濤所料,王衍不但無力于國事,于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能善存。 王衍十四歲那年,曾經(jīng)拜訪過他的堂舅羊祜——一個仁厚誠信,德高望重的大君子。當時王衍父親在外地當官,時常派人回來稟報軍情。王衍當時認為使者報告不清,便親自拜訪時任尚書仆射的羊祜。 王衍在羊祜面前,言辭從容不迫,侃侃而談。羊祜身邊的人十分驚異,王衍的談吐清雅善辯,絲毫不屈于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之下。羊祜不大贊同此位少年的話,王衍居然一抖衣袖走了。羊祜回頭對賓客說:“王衍將以盛名居高位,然而傷風敗俗的,一定是這個孩子?!?/FONT> 西晉越窯洗 關(guān)于這段逸事,《世說新語·識鑒第七》和正史的記載不太一樣。當時的賓客夸耀這個美少年,說:“生下的孩子難道不應(yīng)該和王衍一樣嗎?”羊祜卻不以為然,意味深長地說:“擾亂天下的,一定是這個孩子?!?/FONT> 這個結(jié)論竟和山濤的不謀而合??梢娫谟凶R之士的心目中,王衍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話說得漂亮沒用,得看關(guān)鍵時候掉不掉鏈子。恰恰就是這個俊朗的美少年,常常給人以“驚艷”的感覺,一到緊急關(guān)頭,鏈子掉得一塌糊涂,引來當世后世一片譏笑。 后來王衍當權(quán),對羊祜的這句評價懷恨在心,再加上其堂兄王戎險些被羊祜以軍法論處,兩兄弟對羊?qū)④姌O盡詆毀之能事。晉人皆曰:“二王當國,羊公失德。”可見,當時的西晉,名士的輿論力量有多恐怖。名士若顛倒黑白,世界便成了一個混淆的有失公允的扭曲體。 嵇康作為曹氏的姻親,沒有什么實權(quán),卻依然站在司馬氏的對立面,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最后被殺,悲歌一曲《廣陵散》,壯烈謝幕。 阮籍的行為也不為時人所理解。阮籍在母親去世的時候,居然飲酒作樂,可外表的佯狂難以掩飾他內(nèi)心的悲苦,最后,阮籍因喪母心痛吐了幾口鮮血。而當時阮籍險些因為不孝而被治罪。這是對司馬氏以孝治天下虛偽面目無情的嘲弄。 后代史書站在正統(tǒng)的角度,把敗壞名教的惡名扣在了阮籍和嵇康的身上。其實,他們不過用了一種消極的方式來對抗這個濁世,給動亂不堪的魏晉時代,送來了縷縷清風。真正無恥的破壞禮教的,卻是類似王衍這樣的偽清高之徒。 王衍憑借從少時就有的名譽,再加上自身的出生門第,仕途上平步青云也在意料之中?,樞巴跫姨柗Q六朝第一門第,魏晉時期已顯赫于世。南齊王僧虔曾經(jīng)在一封談及王家子弟出路的信中說“王家門中,優(yōu)者或龍鳳,劣者或虎豹”。也就是說王家的子弟,靠著祖上的庇萌,差的也可以獲得一官半職。 王衍就誕生在瑯邪王家,即使不做官,單吃祖上的老本,風光一世也不算難事。 王衍的父親王乂死后,王衍散盡家財,自己搬到洛陽西邊的田園閑居。畢竟是貴族公子,哪里擔心無事可做,不久就擔任太子舍人,尚書郎。后來出任元城令,每天以清談為第一要務(wù),有空就出去巡邏巡邏,倒也樂得清閑,后來累遷至尚書令,成了堂堂西晉的宰輔。 五胡亂華圖 然而,正當王衍仕途大順的時候,西晉卻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這場浩劫持續(xù)長達十六年,導(dǎo)致中原地區(qū)荊棘滿布,尸橫遍野,晉王朝元氣大損,邊境外族(號稱五胡)趁中原疲憊空虛,長驅(qū)直入,加速了中國大分裂時代的來臨。 這就是在歷史上影響深遠的“八王之亂”。 八王之亂的始作俑者是白癡皇帝司馬衷的妻子賈南風。賈南風是個既聰明又能干的女人,可是丈夫的白癡對她卻是一個沮喪的打擊。于是,她把興趣從丈夫轉(zhuǎn)移到政治上。政治能讓人神魂顛倒,女人也不例外。賈南風很快便發(fā)現(xiàn),丈夫的白癡對她來說是大大有益的,可以任由她擺布。 皇帝司馬衷成了皇后賈南風的玩偶,充當著既是抄寫員又是橡皮圖章的雙重角色。事情往往是這樣,每當妻子賈南風寫好詔書后,就讓司馬衷抄寫到御用紙張上,然后加蓋代表皇家權(quán)威的印璽,從而獲得至高無上的法律效力。 賈南風嘗到了操縱白癡皇帝的甜頭,卻忘記了并不是每個人都是白癡。太傅楊駿強烈反對賈后干政。這個楊駿來頭不小,是白癡皇帝的外祖父,手中握有兵權(quán)。他不忍心自己的外甥受制于人,便針對賈后的勢力發(fā)動了反擊。 賈南風決心除掉楊駿。誰阻擋她掌握權(quán)力,誰就是她的敵人。她勾結(jié)司馬衷的弟弟司馬瑋親王,誣陷楊駿謀反,雙方展開激戰(zhàn),死傷數(shù)千。 楊駿被謀殺后,司馬衷的叔祖司馬亮接替了太傅楊駿的職位,執(zhí)掌兵權(quán)??墒撬抉R亮也不能任憑賈南風胡作非為,賈南風如法炮制,又誣以謀反罪將司馬亮殺掉。司馬亮是宗室,地位聲望絕非楊駿可比。司馬亮死后,司馬氏宗室內(nèi)部群情激憤,聲稱要討伐賈后。 西晉越窯胡人燈臺 賈南風也覺察到了司馬亮之死可能導(dǎo)致的政治風暴,于是采用移花接木的計策,將禍水引到司馬瑋親王的頭上。 賈南風宣稱司馬瑋矯詔,擅自屠戮宗室大臣,應(yīng)該問斬。被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司馬瑋此時才如夢方醒,大罵賈后陰險,并拿出皇帝親筆所寫的“詔書”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可詔獄既成,一切皆成枉然,司馬瑋最終以“矯詔罪”論斬。 司馬瑋死后,賈南風如愿以償,完全控制了局勢??墒?,這個丑婦得隴望蜀,不知收斂,再次把目光瞄準了皇太子司馬遹。 賈南風有個弟弟叫賈謐,是太子司馬遹的連襟,二人同是王衍的乘龍快婿。但賈謐瞧不起司馬遹這個庶出的皇子,經(jīng)常在賈南風面前說太子的壞話。賈后本來就非常厭惡這個非自己所生,將來要繼承大統(tǒng)的太子司馬遹,再加上賈謐在一旁添油加醋,使賈后萌生了誅殺太子之心。賈南風對付太子的方法與對付以上三個人的方法沒什么兩樣,就是誣以謀反。司馬遹死后,賈南風以為終于去掉了所有的障礙,可以任由自己施展了。然而,她卻錯了。 司馬遹的死不僅沒能使她如愿,還引發(fā)了劇烈的連鎖反應(yīng)。賈后的所作所為給宗室諸王最直接的感覺就是,賈氏欺負司馬氏無人,成了宰割人的刀俎,而司馬氏成了刀俎上的魚肉。這還了得!于是紛紛擁兵勤王。 當然,擁兵者大都別有居心。他們認為太子司馬遹的死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可以打起勤王的旗號,消滅賈后及其賈氏外戚的力量,達到篡國的目的。說到底,就是自己也想過過當皇帝的癮。 于是,殘酷的屠戮,精心的陰謀,一幕接一幕,弄得西晉政治烏煙瘴氣,充滿了血腥和仇恨。野心家粉墨登場,擅權(quán)者黯然謝幕,一片狼藉。 賈南風殺了皇太子司馬遹后,親王司馬倫號稱要為太子報仇,發(fā)動政變,逼死了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皇后賈南風。這個八王之亂的發(fā)起者,最終自食其果,得到了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但賈南風的死并不代表八王之亂的結(jié)束,相反僅僅是個開始而已,往后會愈演愈烈。 司馬倫也是個野心家,他逼死賈南風后,囚禁了白癡皇帝,自己登上了皇位。這個舉動惹來了其他親王嫉妒和憤恨的眼光。繼而發(fā)難的是親王司馬冏,他在許昌發(fā)兵勤王,最后攻陷洛陽,把坐在皇帝寶座上洋洋自得的司馬倫拉下來,逼他追隨賈南風的后塵而去。 司馬冏擁戴白癡皇帝復(fù)辟,當時稱道一時。可是這個人沒什么水平,更沒有雄心壯志。他把白癡皇帝冷落在一邊,所有政務(wù)都在自己的家里處理。這就給了另一個野心家親王司馬乂發(fā)動政變的借口。司馬乂親王玩弄賈南風的慣用伎倆,以謀反罪誣蔑司馬冏,并把他殺掉。 就這樣,司馬家的親王們彼此互為仇讎,殺紅了眼睛。 司馬越是八王之亂中的最后一個親王,他第一次入洛陽勤王,把親王司馬乂捉住,送給了親王司馬穎的軍隊,司馬乂最后被火炭炙烤而死。司馬越第二次勤王,打敗了劫持皇帝的親王司馬颙,迎接白癡皇帝回歸洛陽。 但司馬越同樣沒有頭腦,他把皇帝迎回洛陽后,并不是用以號召諸王,結(jié)束混戰(zhàn),而是把皇帝毒死了,另立白癡皇帝的弟弟司馬熾為帝。 王衍在八王之亂中忙些什么呢?大概可以用“不光彩”一語概括。 八王之亂的初始階段,楊駿遭到滅族,王衍卻在政壇上平步青云。這跟王衍的政治眼光頗有關(guān)系。他先是娶了郭氏。郭氏何許人也?郭氏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又矮又黑又丑的皇后賈南風的表妹,憑借著這層裙帶關(guān)系,王衍的仕途生涯平順無阻當無疑慮。單娶了皇后的表妹還不算,后來王衍又把自己的大女兒,嫁給賈后的弟弟賈謐,把另外一個小女兒王惠風嫁給太子司馬遹,既和皇后家族鞏固了關(guān)系,又和皇室攀上了親。王衍的良苦用心可見一斑。經(jīng)過這樣的政治投機,使得王衍成了當時最大的獲益者。 但是卻埋下了一絲隱患。太子娶了王衍的小女兒,心中有些怨恨,而同時賈謐仗著賈南風的淫威,居然對堂堂太子有些不恭敬。連襟之間失和,加深了皇室和賈氏外戚間的怨恨。后來太子被賈后廢掉,一定程度上是因其弟賈謐多次詆毀之故。 盡管王衍善于投機,并最終在歷史上臭名昭著,但王衍的小女兒,嫁給太子的王惠風,卻全無其父四下投機左右逢源的丑惡嘴臉,而是以重情重義的烈女子的形象出現(xiàn)在歷史的舞臺上。 西晉五連罐 歷代皆稱許王惠風貞婉有志節(jié)。太子被廢之后,被幽禁在洛陽西北的金墉城。惠風到金墉城去探望太子,大哭而歸,呼天搶地,行人都為之落淚。已廢太子到了許地,遺書一封給惠風,自稱無罪被誣的心跡,情真意切,但卻無法改變政治陰謀對有情人的拆散。后來,匈奴劉曜攻破洛陽,俘虜了王惠風,將她賜給部將喬屬,這個五大三粗的胡將將要娶她。惠風拔起劍來,抗拒滿臉胡子的喬屬,大聲斥責:“我是太尉公的女兒,堂堂皇太子妃,絕對不會讓你這造反的胡賊所侮辱?!?/FONT> 可憐年紀輕輕的可人,卻成了政治陰謀的犧牲品,成了歷史悲劇的哀悼對象。王惠風的高尚行為與其父形成強烈的對照,其遭遇遭際讓后人不住嘆惋。 在太子被廢事件中,王衍丑陋的道德缺陷暴露無遺。他不但不幫助和營救太子,反而請求讓自己女兒和太子離婚,以避免禍害。這個時候正是考驗人品的時刻,而王衍卻偏偏關(guān)鍵時候掉了鏈子。這個習慣一直貫穿王衍的一生,每當面臨生死大義,榮辱關(guān)頭,王衍總是敗下陣來,給后人遺下笑柄。 太子曾經(jīng)寫過一封信給太子妃,希望岳父大人王衍可以協(xié)助審理,還其清白,王衍屈于賈后的權(quán)勢,卻隱匿不報,不久太子被害。王衍自以能夠免禍,可是卻犯了眾怒。親王司馬倫上臺之后,王衍便遭人彈劾。彈劾他的人說他志在茍免,而無忠義的節(jié)操。王衍因而被禁錮終身,不能再當官了。 亂世辯善惡顯忠奸,八王之亂的跌宕起伏,所折射出的王衍的品德行徑,逐漸和他風流名士的雅名有所相悖。王衍本人崇尚清談,卻以自己的行徑狠狠地甩了清談美譽一記耳光??梢?,清談并不是建立在牢靠而堅實的道德律基礎(chǔ)上的,因此清談的內(nèi)涵也變得虛偽漂浮。 八王之亂,一個接一個親王的腦袋親吻了地面。他們的愚蠢和淺見漸漸地成為后世茶余飯后的談資。俗話說亂世出英雄、梟雄,即便是豎子也可以成名。八王之亂雖致使親王們的人頭成批落地,卻也給了王衍政壇生涯新的轉(zhuǎn)機,甚至把他推上了人生的最高頂點。 司馬倫雖剝奪了王衍做官的權(quán)利,但對王衍來說并不損失什么。王衍畢竟有識鑒的能力,心里對局勢有相當?shù)牧私?,他知道司馬倫是個草包,遲早會失敗。因此王衍為了避免司馬倫找他的麻煩,便在家里裝傻,砍傷了一個無辜的婢女,騙過了司馬倫的耳目。 不久司馬倫被廢黜,新的洗牌又開始了。賦閑在家的王衍順勢復(fù)出,攫取了較之以前更大的權(quán)力。 西晉青瓷耕牛 司馬倫被誅后,親王司馬乂自以為有匡復(fù)之功,因此專權(quán)自恣,公卿們都跑著去巴結(jié)他,王衍卻只是長揖而已,不怎么待見他,故因病而被罷免。 王衍深諳韜光養(yǎng)晦之道,他之所以不去胡亂巴結(jié),是因為八王之亂遠未結(jié)束,究竟鹿死誰手尚無定論。需要他做的,只是作壁上觀,避禍免災(zāi),等待時機。時機就在于見風使舵,誰有獲得最終勝利的潛力,王衍就會投入誰的懷抱。 機會終于到來。王衍將眼光定格在最后一個參與八王之亂的親王司馬越身上。 八王之亂后期,由于親王之間彼此殘殺,死傷殆盡,所余者無幾。最后參加八王之亂的東海王司馬越長期駐足觀望,終于窺得了入關(guān)的最佳時機。 諸王之間的混戰(zhàn),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導(dǎo)致諸王紛紛離開自己的領(lǐng)地,一去不返,使得諸王的根據(jù)地成了一片真空。司馬越趁機填補空缺,擴大了自己的勢力范圍。 此時的司馬越有兩大優(yōu)勢,一是諸王已互相殘殺殆盡,皇族中不再有能與司馬越抗衡的強勁對手;二是新立的皇帝司馬熾完全掌握在司馬越手中。 至此,八王之亂終于宣告結(jié)束。 政治斗爭沒有最終的勝利者,只有暫時的勝利者。司馬越作為暫時的勝利者,贏得了滿目瘡痍的河山,也獨吞了八王之亂帶來的所有惡果。再加上邊疆異族虎視中原,司馬越?jīng)]能過上幾天舒服日子。 司馬越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他雖是司馬氏的皇族,但卻屬遠支。遠支皇族的號召力十分有限,司馬越不得不考慮聯(lián)絡(luò)關(guān)東的士族名士,利用他們的社會地位和實際力量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 西晉青瓷騎士俑 關(guān)東是士族比較集中的地方,他們的向背,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司馬越統(tǒng)治的命運。司馬越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他必須在星散的名士中找到一個影響力大、號召力強的人物作為自己的宰輔,這樣才能說服其他名士前來歸順,支持他的統(tǒng)治。夙有盛名的瑯邪王衍被司馬越看中,而此時的王衍也在尋覓著自己的“知音”。兩個人互有需求,一拍即合。王衍需要司馬越提供給王家無上的權(quán)勢,司馬越需要王衍招攬名士裝點廟堂。所以說,司馬越和王衍的結(jié)合是一種政治圖謀,兩個人挽起手來,共同經(jīng)營一個風雨飄搖的末代朝廷。 由于王衍的引薦,諸王、諸阮以及謝鯤、郭象、衛(wèi)玠等名士都被司馬越所延攬,南方的名士也有辟司馬越府者,所以史稱越府“多名士,一時俊異”。這些人崇尚玄虛,多半沒有政治能力,在司馬越的卵翼之下醉生夢死,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永嘉之亂后這些名士之中多數(shù)人陸續(xù)過江,求庇護于東晉政權(quán)。有些名士則同王衍一起被石勒殺死。 八王之亂后的西晉朝廷,形成了以司馬越、王衍為核心共主國事的局面,士族名士裝點其間,本質(zhì)上就是司馬越與王衍“共天下”。 司馬越和王衍的結(jié)合對東晉政治的影響是巨大的。東晉時候“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的形成就源于西晉末期司馬越和王衍政治上各有圖謀的結(jié)盟。王氏家族在晉代,尤其是東晉的顯赫地位,是和王衍的政治投機分不開的。 在司馬越和王衍的操縱下,又形成了另一個“王與馬共天下”的中心,即司馬睿和王導(dǎo)的結(jié)合,這個后來者被“五胡”趕到江左,偏安一隅,茍延殘喘。歷史的腳步行至永嘉年間,西晉的政局變得更加紛繁復(fù)雜。 異族劉淵、石勒交侵于外,司馬熾、司馬越構(gòu)陷于內(nèi),州郡鎮(zhèn)縣叛亂無常,流民暴動此起彼伏。王衍面對這種飄搖的局勢,加強了政治上和軍事上的控制,搶占要沖,以維持西晉殘局。 五胡十六國 面對病入膏肓的時局,王衍布下“狡兔三窟”之計,建議司馬越任用一些文武兼?zhèn)涞哪苋苏紦?jù)軍事要沖,以便變亂之時掌握先機。司馬越對王衍言聽計從,于是王衍委任自己的弟弟王澄為荊州刺史,族弟王敦為青州刺史。 王衍告訴兄弟們:“荊州處于長江上游,青州有依靠大海的險要,你們二位出鎮(zhèn)地方,我留在朝廷,里外結(jié)合,可以稱得上狡兔三窟了?!迸R行送別王衍又說:“現(xiàn)在皇室衰弱,兄弟們鎮(zhèn)守齊楚之地,外可以建立霸業(yè),內(nèi)可以匡復(fù)皇室,就要看兩個弟弟的表現(xiàn)了?!?/FONT> 王衍的狡兔三窟的計策,不僅表露了他欲乘王室卑微之時圖謀霸業(yè)的野心,還反映出他只為王家一家利益著想,不顧國家危難的私心。另外,王衍的野心和私心也未必都是消極的。面對殘破的時局,王衍也在煞費苦心地苦思退路。 就在王衍布置狡兔三窟之計的同時,他和司馬越扶植起來的司馬睿和王導(dǎo),正準備從 揚州南渡長江,經(jīng)營建鄴。五行家看到王導(dǎo)在建鄴“潛懷翼戴之計”,待機脫離洛陽以稱霸江左的事實,謂其時江左“陰氣盛也”。這反映晉室社稷南移的可能性,已在時人的估計之中。 司馬睿和王導(dǎo)的南渡不在王衍狡兔三窟的謀劃中,未來晉室的南移也是王衍不曾料及的。細察王衍“三窟”之說和其后事態(tài)發(fā)展,可以認為司馬睿、王導(dǎo)受司馬越、王衍之命南渡,并不是為司馬越、王衍南逃掃清前路。 王衍主觀上并沒有南渡長江的意思,他所經(jīng)營的“三窟”均在江北,之所以讓司馬睿和王導(dǎo)南渡也是為了搜刮江南財富,以充軍用罷了。司馬越、王衍勢力的地方色彩很濃。在后趙石勒緊逼的情況下,他們只求死守正朔所在的中原,而非南逃江左。面對異族進攻洛陽,司馬越的戰(zhàn)略意圖是依托老本營徐州,守住洛陽,組織游軍與石勒周旋。王衍是支持司馬越這一戰(zhàn)略意圖的。當洛陽由于劉淵、石勒的攻擊而人心浮動,遷都避難呼聲甚緊時,“衍獨賣車牛以安眾心”。 西晉末年的混戰(zhàn) 后來,司馬越、王衍無奈棄洛陽,擁軍東行,司馬越于道中病死,托后事于王衍,王衍必欲扶司馬越的棺柩歸葬東海,以至于在東歸道中為石勒所擒,王公士庶十余萬人俱死。司馬越、王衍的擁眾東行,從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看不出有其他用意,只是反映了他們以及他們的將士“狐死首丘”的愿望而已。 司馬越、王衍一心東歸而無南渡意圖,客觀上便利了司馬睿、王導(dǎo)在江左獨立經(jīng)營。 東方青、兗、豫、徐諸州士族名士則多在胡騎侵逼之下南渡長江,歸附司馬睿。昔日司馬越手下、王衍苦心籠絡(luò)的一批名士也陸續(xù)南渡,成為司馬睿的主干,有助于司馬睿、王導(dǎo)勢力的壯大,而且也顯示出麇集江左的這一集團是洛陽朝廷事實上的繼承者。 爾后江左的門閥士族,大體上都是出于昔日司馬越府的僚屬。而王家的前途并不如王衍所預(yù)想的那樣,依靠“三窟”之計,成就霸業(yè),而是在王衍沒有委以重任的王導(dǎo)手中繼續(xù)顯赫下去。 東晉“王與馬公天下”的政治局面的形成,雛形成于司馬越和王衍的合作,而在司馬睿和王導(dǎo)合作時做大,王家也繁榮至極,成了東晉、南朝、隋唐幾代的名門望族。這一切是和王衍的努力和安排分不開的。 結(jié)束王衍華麗而荒誕人生的是石勒。 永嘉五年(311年),石勒圍逼洛陽。司馬越為了突圍,率領(lǐng)大軍二十萬進攻石勒。不料想,司馬越于途中染疾故去,王衍受司馬越臨終相托,扶柩東歸。 司馬越一死,王衍頓感失落,有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都要付諸東流一般的感慨。王衍帶領(lǐng)著疲憊之師朝東海國的方向行進。一路上,王衍不止一次地擦拭淚痕,感嘆時運不濟,生不逢時,處此亂世,生命尚且賤如草芥,何況人生之抱負理想! 西晉書法家衛(wèi)瓘《頓首州帖》 敗軍之際,一生崇尚清談的王衍似乎忘記了這個雅好,一直悶著頭,沮喪著臉,如喪家犬一般。統(tǒng)帥尚且如此,軍士何談士氣二字?整個東歸的軍隊,沒有一點嚴整的陣勢,零零散散,好像落難之民。這樣的統(tǒng)帥和軍隊倘若遭遇敵人,不敗卻如何? 這時候,王衍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的習慣又發(fā)作了。王衍想把統(tǒng)帥的位置推讓給襄陽王司馬范,但是司馬范不接受,無奈之下,他只好獨力承擔西晉王朝存亡的大業(yè)。衍一生都違拗于政治斗爭的旋渦,見風使舵,從來不敢獨當一面,而且好談務(wù)虛,沒有好男兒為國建功立業(yè)的責任感,注定了他在亂世中,只能淪為卑微的茍且之徒,既可笑又可恥的下場。 王衍這日正在行軍,看見前方有一只麋鹿在枯樹下啖草。樹蒼老而枯萎,樹皮皸裂,樹枝虬然。忽然一陣飆風吹過,大樹覆而壓在麋鹿身上,麋鹿不得掙扎,絕氣而死。好漂亮的一只麋鹿,沒想到轉(zhuǎn)瞬竟歸他世。 王衍惶恐,忙召來隨軍謀士,詢問歸途中遭遇此事有何說法。謀士看后,不發(fā)一言,只仰天長嘆數(shù)聲,捶胸頓足而去。王衍大惑,心知此兆不祥。王衍遂下令停止行軍,原地休整。他來至麋鹿覆死之處,呆然而立,口中言道:“飆風疾馳,麋鹿覆死,不知兆應(yīng)何人?” 王衍正在惶惑,忽聽軍中騷亂?;厥子^看,見一彪人馬從尾部掩殺而來。追兵高挑大旗,上書“漢石勒大將軍”六個大字。王衍一看,頓感胸前悶塞,天旋地轉(zhuǎn)。統(tǒng)帥無能,臨陣不知所措,軍士們亦慌亂無主,未經(jīng)戰(zhàn)斗,互相踐踏而死者無數(shù)。王衍此時早已癱軟,束手就擒。就這樣,石勒未費一兵一卒,將王衍帶領(lǐng)的東歸隊伍全部生擒。 石勒俘虜了王衍的軍隊,發(fā)現(xiàn)司馬越已死,便將司馬越的尸體從棺柩中曳出,舉火焚燒。石勒雖出身羯胡,但卻是少數(shù)民族少有的英明領(lǐng)袖。他不識字,卻讓人給他讀史,算得上有見識有胸懷。石勒指著司馬越的尸體說:“此人擾亂天下,我今為天下人報仇,焚其尸而祭告天地。”可謂一語中的。后石勒又令俘虜環(huán)坐帳下,詢問晉朝何以失天下。 慣掉鏈子的王衍此時又顯示出其每逢關(guān)鍵時刻必折氣節(jié)的本事。敗軍之際暫時淡忘的清談雅興,這時又被他拾將起來,面對石勒侃侃而談,賣弄口才。此際若是王衍大罵石勒,誓死維護晉朝宰輔的尊嚴,后人也不會詬病于他。可他卻置民族氣節(jié)與尊嚴不顧,詳述晉朝衰敗之根由,并言說自己并非決策者,將責任推諉得一干二凈。 他還恬不知恥地說,自己年少時并無做官的志向,后來僥幸當官,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當著異族首領(lǐng)的面,說了好多違心的話。更可恥的是,王衍夸耀石勒文成武德,應(yīng)該自行稱帝。此舉,為王衍遺臭萬年做了蓋棺定論。 “王衍勸石勒,馮道朝德光?!边@是南宋末宰相文天祥對王衍的評語。文天祥亦生逢末世,面臨異族入侵,國家也有亡國滅族的危險。但文天祥有民族氣節(jié),被蒙古人俘虜后,堅強不屈,誓死不降,為后代仁人志士做出了楷模。 文天祥于抗元之際讀史有感,把徒有其表的清談宰相王衍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在文天祥看來,王衍和后世的馮道乃是民族的敗類,正可謂之“漢奸”之流。臨危折節(jié),阿諛敵首,是永遠不可抹殺的污點。石勒雖然欣賞王衍的風采,卻對王衍清談?wù)`國的行徑深惡痛絕。當王衍勸石勒稱帝時,石勒心中著實有些飄然,但一聯(lián)想到王衍鄙陋的為人,心中便怒火中燒,厲聲制止,大罵王衍道:“你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于白首,怎能說不諳世事?破壞天下,正是君罪!” 此話擲地,瑯瑯有聲。王衍清談一世,幾無敵手,然面對此話,竟不知以何應(yīng)對。倒是襄陽王司馬范頗有氣節(jié),當風度翩翩的名士,諸如王衍之流,紛紛彎腰折節(jié)阿諛石勒的時候,他大聲叱道:“今天的事,何必多說?”一身凜然正氣,臨危不懼。 石勒對幕僚孔萇說:“我奔走天下,走過許多地方,但還沒有見過這種人,是不是可以保全他們的性命?”孔萇勸阻道:“這些都是晉朝的王公,終究不會為我們效力?!笔臻L嘆一聲:“話雖如此,到底還是不能用刀斧使他們身首異處?!?/FONT> 石勒說完,便令人將司馬范和王衍拘押在石屋中,聽候發(fā)落。 蕭蕭夜風,吹不盡滾滾濃愁。 這一夜對王衍來說漫長得不著邊際。石屋外是獵獵長風,漫卷軍旗的聲響攪得王衍的內(nèi)心波瀾四起。石屋內(nèi)黑洞洞的,只聽見被俘者的急促的呼吸聲。王衍閉著眼睛,自己一生所經(jīng)歷的事跡歷歷再現(xiàn)。當年手揮塵尾的絕代風華歸于舊夢,如今只剩下這副臭皮囊,任人宰割。人生啊,一場大夢!王衍忽然憶起當年曾和石勒有過一面之緣。當年石勒尚在少年,隨同鄉(xiāng)人行販洛陽,在洛陽東門上長嘯不已,恰被當時經(jīng)過東門的王衍聽到。王衍自詡善識人,認為石勒非同尋常,就對跟班的人說:“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奇志,恐將為天下之患!”說完,便派人去官府帶兵來捉,可惜官兵到時,石勒已杳無蹤跡。 幾十年過去了,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可老天竟安排石勒和王衍再次相逢。只是這次卻要將上次的情形調(diào)轉(zhuǎn)一下,堂堂宰輔王衍竟成了石勒的階下之囚。可見造化弄人,世事變幻莫測。時至今日,王衍肯定后悔當初沒有把這個“胡雛”殺死,以釀成今日之禍。 王衍憶到此處落淚下來。不知這淚珠中包含的是悔恨,還是恐懼。王衍的思緒不住翻騰,過去的歲月不斷涌現(xiàn)。念往昔看今朝,王衍萬念俱灰。 忽然間,王衍又想起今日東歸的途中,曾看到一只麋鹿死于枯樹之下,麋鹿無力掙扎,只能無助地等待死亡的降臨,當時自己還曾念叨預(yù)兆何人,這不是上天給自己的征兆嗎?自己就是那只掙扎無力的小麋鹿,眼光中飽含著恐懼,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王衍想到自己進入仕途幾十年,苦心經(jīng)營了半輩子,到了到了竟是這樣的結(jié)局。大概也許只有這個時候,在這樣寂寂如死水的環(huán)境中,王衍才能夠冷靜地自省一下。深刻地剖析自己之余,王衍終于吟出了自己最沉重的懺悔:“嗚呼!吾曹雖不及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 至此王衍終于悔悟。可惜,命運不再給他機會。 正當王衍頭緒繁復(fù)、捫心自問的時候,突然四周由巨石壘起來的墻壁朝他頭頂砸來。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壓抑感,使自己無處可躲無處可藏。王衍本能地用臂肘碰了碰和他綁在一起的襄陽王司馬范,看到司馬范臉上毫無懼色,凜然難犯,王衍覺得自己可以在司馬范的庇佑下,躲過巨墻的覆壓。 王衍沒能看到曙光,迎接他的只有頹墻的沉重的分量。 也許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征兆的意義。自己就是那只漂亮的麋鹿,但卻華而不實,面臨巨樹將傾的危難時候,只能消極地等待死亡,于救亡圖存一竅不通。 就這樣,王衍五十六歲的艷麗人生,結(jié)束在沉重的頹墻之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