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真人西游記
[元]門人真常子李志常述 殷誠安 點校 序
長春真人,蓋有道之士。中年以來,意此老人固已飛升變化,侶云將而友鴻濛者久矣,恨其不可得而見也。己卯之冬,流聞師在海上,被安車之征。明年春,果次于燕,駐車玉虛觀。始得一識其面。尸居而柴立,雷動而風行,真異人也。與之言,又知博物洽聞,于書無所不讀。由是,日益敬其風,而愿執(zhí)弟子禮者,不可勝計。自二三遺老,且樂與之游,其余可知也。居無何,有龍陽之行。及使者再至,始啟途而西。將別,道眾請還期,語以“三載”。時辛巳夾鐘之月也。迨甲申孟陬,師至自西域,果如其旨。識者嘆異之。自是月七日,入居燕京大天長觀。從疏請也。噫!今人將事行役,出門徬徨,有離別可憐之色,師之是行也,崎嶇數(shù)萬里之遠際,版圖之所不載,雨露之所弗濡。雖其所以禮遇之者,不為不厚,然勞憊亦甚矣。所至輒徜徉容與,以樂山水之勝,賦詩談笑,視死生若寒暑,于其胸中,曾不蒂芥。非有道者,能如是乎?門人李志常,從行者也。掇其所歷而為之記。凡山川道里之險易,水土風氣之差殊,與夫衣服、飲食、百果、草木、禽蟲之別,粲然靡不畢載。目之曰《西游記》,而征序于仆。夫以四海之大,萬物之廣,耳目未接,雖有大智,猶不能遍知而盡識也,況四海之外者乎?所可考者,傳記而已。仆謂是集之行,不特新好事者之聞見,又以知至人之出處“無可無不可”,隨時之義云。 戊子秋后二日西溪居士 孫錫序 卷 上 父師真人長春子,姓邱氏,名處機,字通密,登州棲霞人。未冠出家,師事重陽真人。而住磻溪、龍門十有三年。真積力久,學道乃成。暮年還海上。戊寅歲之前,師住登州。河南屢欲遣使征聘,事有齟齬,遂已。 明年住萊州昊天觀,夏四月,河南提控邊鄙使至,邀師同往,師不可,使者攜所書詩頌歸。繼而復有使者自大梁來,道聞山東為宋人所據(jù),乃還。其年八月,江南大帥李公全彭公義斌來請,不赴。爾后,隨處往往邀請。萊之主者難其事,師乃言曰:“我之行止,天也。非若輩所及知,當有留不住時去也。” 居無何,成吉思皇帝遣侍臣劉仲祿懸虎頭金牌,其文曰:“如朕親行,便宜行事”,及蒙古人二十輩,傳旨敦請。師躊躇間,仲祿曰:“師名重四海,皇帝特詔仲祿踰越山海,不限歲月,期必致之。”師曰:“兵革以來,此疆彼界。公冒險至此,可謂勞矣。”仲祿曰:“欽奉君命,敢不竭力?” 仲祿今年五月,在乃滿國兀里朵得旨,六月至白登北威寧,得羽客常真諭。七月至德興,以居庸路梗,燕京士卒來迎。八月抵京城。道眾皆曰師之有無,未可必也。過中山,歷真定,風聞師在東萊。又得益都府安撫司官吳燕、蔣元,始得其詳。欲以兵五千迎師,燕等曰:“京東之人,聞兩朝議和,眾心稍安。今忽提兵以入,必皆據(jù)險自固,亦將乘桴海上矣。誠欲事濟,不必爾也。”從之。乃募自愿者,得二十騎以行。將抵益都,使燕、元馳報其帥張林。林以甲士萬郊迎。仲祿笑曰:“所以過此者,為求訪長春真人。君何以甲士為?”林于是散其卒。相與按轡以入。所歷皆以此語之,人無駭謀。林復給以驛騎。次濰州,得尹公。冬十有二月,同至東萊,傳皇帝所以宣召之旨。 師知不可辭,徐謂仲祿曰:“此中艱食,公等且往益都,俟我上元醮竟,當遣十五騎來,十八日即行。”于是,宣使與眾,西入益都。預選取門弟子十有九人,以俟其來。 如期騎至,與之俱行。由濰陽至青社,宣使已行矣。聞之張林言:正月七日,有騎四百軍于臨淄,青民大駭,宣使逆而止之,今未聞所在。師尋過長山及鄒平。 二月初,屆濟陽。士庶奉香火迎拜于其邑南。羽客長迎前導,飯于養(yǎng)素庵。會眾僉曰:“先月十八日,有鶴十余自西北來,飛鳴云間,俱東南去。翌日辰巳間,又有數(shù)鶴來自西南。繼而千百焉。或頡或頏。獨一鶴拂庵盤桓乃去。今乃知鶴見之日即師啟行之辰也。”皆以手加額。留數(shù)日。 二月上旬,宣使遣騎來報:已駐軍將陵,艤舟以待。明日遂行。 十三日,宣使以軍來迓。師曰:“來何暮?”對以:“道路榛梗,特往燕京會兵:東備信安,西備常山。仲祿親提軍取深州、下武邑,以辟路。構橋于滹沱,括舟于將陵。是以遲。”師曰:“此事非公不克辦。” 次日,絕滹沱而北。 二十二日,至蘆溝。京官、士庶、僧道郊迎。是日,由麗澤門入。道士具威儀,長吟其前。行省石抹公館師于玉虛觀。 自爾,求頌乞名者,日盈門。凡士馬所至,奉道弟子以師與之名往往脫欲兵之禍。師之道蔭及人如此。 宣撫王巨川楫上詩,師答云: 旌旗獵獵馬蕭蕭,北望燕師渡石橋。 萬里欲行沙漠外,三春遽別海山遙。 良朋出塞同歸雁,破帽經(jīng)霜更續(xù)貂。 一自元元西去后,到今無似北庭招。 師聞行宮漸西,春秋已高,倦冒風霜,欲待駕回朝謁。又,仲祿欲選處女偕行。師難之曰:“齊人獻女樂,孔子去魯。余雖山野,豈與處女同行哉?”仲祿乃令曷刺馳奏。師亦遣人奉表。 一日,有人求跋閻立本《太上過關圖》,題: 蜀郡西游日,函關東別時。 群胡皆稽首,大道復明基。 又以二偈示眾,其一云: 雜亂朝還暮,輕狂古到今。 空華空寂念,若有若無心。 其二云: 觸情常決烈,非道莫參差。 忍辱調(diào)猿馬,安閑度歲時。 四月上旬,會眾請望日醮于天長。師以行辭,眾請益力,曰:“今茲兵革未息,遺民有幸得一睹真人,蒙道蔭者多矣。獨死者冥冥長夜,未沐薦拔,遺恨不無耳。”師許之。 時方大旱,十有四日,既啟醮事,雨大降,眾且以行禮為憂。師于午后赴壇,將事,俄而開霽。眾喜而嘆曰:“一雨一晴,隨人所欲,非道高德厚者感應若是乎!” 明日,師登寶元堂傳戒。時有數(shù)鶴自西北來,人皆迎之,焚簡之際,一簡飛空而滅。且有五鶴,翔舞其上。士大夫咸謂師之至誠動天地。南塘老人張?zhí)於茸诱妫髻x美其事。諸公皆有詩。醮竟,宣使劉公從師北行。 道出居庸,夜遇群盜于其北。皆稽顙以退,且曰:“無驚父師。” 五月,師至德興龍陽觀,度夏。以詩寄燕京士大夫云: 登真何在泛靈槎?南北東西自有嘉。 碧落云峰天景致,滄波海市雨生涯。 神游八極空雖遠,道合三清路不差。 弱水縱過三十萬,騰身頃刻到仙家。 時,京城吾道孫周楚卿、楊彪仲文師、谞才才卿、李士謙子進、劉中用之、陳時可秀玉、吳章德明、趙中立正卿、王銳威卿、趙昉德輝、孫錫天錫,此數(shù)君子。師寓玉虛,日所與唱和者也。王覯逢辰、王真哉清甫,亦與其游。 觀居禪房山之陽,其山多洞府,常有學道修真之士棲焉。師因挈眾以游,初入峽門,有詩云: 入峽清游分外嘉,群峰列岫戟查牙。 蓬萊未到神仙境,洞府先觀道士家。 松塔倒懸秋雨露,石樓斜照晚云霞。 卻思舊日終南地,夢斷西山不見涯。 其地爽塏,勢傾東南,一望三百余里。觀之東,數(shù)里平地,有涌泉,清冷可愛。師往來其間,有詩云: 午后迎風口日行,遙山極目亂云橫。 萬家酷暑熏腸熱,一派寒泉入骨清。 北地往來時有信,東皋游戲俗無爭。 (耕夫牧豎堤陰讓坐) 溪邊浴罷林間坐,散發(fā)披襟暢道情。 中元日,本觀醮。午后,傳符受戒。老幼露坐,熱甚,悉苦之。須臾,有云覆其上,狀如圓蓋,移時不散。眾皆喜躍贊嘆。又觀中井水可給百眾,至是踰千人,執(zhí)事者謀他汲,前后三日,井泉忽溢,用之不竭。是皆善緣天助之也。醮后,題詩云: 太上宏慈救萬靈,眾生薦福藉群經(jīng)。 三田保護精神氣,萬象欽崇日月星。 自揣肉身潛有漏,難逃科教入無形。 且遵北斗齋儀法(南斗北斗皆論戒醮),漸陟南宮火煉庭。 八月初,應宣德州元帥移刺公請,遂居朝元觀。中秋夜,有《賀圣朝》二曲,其一云: 斷云歸岫,長空凝翠, 寶鑒初圓。 大光明宏照亙流沙, 外直過西天。 人間是處,夢魂沉醉, 歌舞華筵。 道家門別是一般清, 暗開悟心田。 其二云: 洞天深處,良朋高會, 逸興無邊。 上丹霄飛至廣寒宮, 悄擲下金錢。 靈虛晃耀,睡魔奔送, 玉兔嬋娟。 坐忘機觀透本來真, 任法界周旋。 是后,天氣清肅,靜夜安閑,復作二絕云: 長河耿耿夜深深,寂寞寒窗萬慮沉。 天下是非俱不到,安閑一片道人心。 其二云: 清夜沉沉月向高,山河大地絕纖毫。 惟余道德渾淪性,上下三天一萬遭。 朝元觀據(jù)州之乾隅,功德主元帥移刺公因師欲北行,剏構堂殿奉安,尊像前后,云房洞室,皆一新之。十月間,方繪祖師堂壁,畫史以其寒,將止之。師不許,曰:“鄒律尚且回春,況圣賢陰有所扶持邪?”是月,果天氣溫和如春,絕無風沙。由是,畫史得畢其功。有詩云: 季春邊朔苦寒同,走石吹沙振大風。 旅雁翅垂南去急,行人心倦北征窮。 我來十月霜猶薄,人訝千山水尚通。 不是小春和氣暖,天教成就畫堂功。 尋阿里鮮至,自斡辰大王帳下使來請師。繼而宣撫王公巨川亦至,曰:“承大王鈞旨:‘如師西行,請過我’。”師首肯之。是月,北游望山。曷刺進表回,有詔,曰:“成吉思皇帝敕真人邱師。”又曰:“惟師道踰三子,德重多端。”其終曰:“云軒既發(fā)于蓬萊,鶴馭可游于天竺。達摩東邁,元印法以傳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顧川途之雖闊,瞻幾杖以非遙。爰答來章,可明朕意。秋暑師比平安好,指不多及。”其見重如此。又敕劉仲祿云:“毋使真人饑且勞,可扶持緩緩來。” 師與宣使議曰:“前去已寒,沙路綿遠。道眾所需未備,可往龍陽,乘春起發(fā)。”宣使從之。十八日南往龍陽,道友送別,多泣下。師以詩示眾云: 生前暫別猶然可,死后長離更不堪。 天下是非心不定,輪回生死苦難甘。 翌日,到龍陽觀,過冬。 十一月十有四日,赴龍巖寺齋,以詩題殿西廡云: 杖藜欲訪山中客,空水(一作山)沉沉淡無色。 夜來飛雪滿巖阿,今日山光映天白。 天高日下松風清,神游八極騰虛明。 欲寫山家本來面,道人活計無能名。 十二月,以詩寄燕京道友云: 此行真不易,此別話應長。 北蹈野狐嶺,西窮天馬鄉(xiāng)。 陰山無海市,白草有沙場。 自嘆非元圣,何如歷大荒! 又云: 京都若有餞行詩,早寄龍陽出塞時。 昔有上床鞋履別,今無發(fā)軫夢魂思。 復寄燕京道友云: 十年兵火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 去歲幸逢慈詔下,今春須合冒寒游。 不辭嶺北三千里(皇帝舊兀里多)仍念山東二百州。 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身命得消憂。 辛巳之上元,醮于宣德州朝元觀,以頌示眾云: 生下一團腥臭物,種成三界是非魔。 連枝帶葉無窮勢,跨古騰今不奈何。 以二月八日啟行。時,天氣晴霽,道友餞行于西郊。遮馬首以泣曰:“父師去萬里外,何時復獲瞻禮?”師曰:“但若輩道心堅固,會有日矣。”眾復泣請:“果何時邪?”師曰:“行止非人所能為也。兼遠涉異域,其道合與不合,未可必也。”眾曰:“師豈不知?愿預告弟子等。”度不獲已,乃重言曰:“三載歸,三載歸!” 十日,宿翠屏口。明日,北度野狐嶺。登高南望,俯視太行諸山,晴嵐可愛。北顧,但寒沙衰草,中原之風,自此隔絕矣。道人心,無適不可。宋德芳輩指戰(zhàn)場白骨曰:“我歸,當薦以‘金箓’,此亦余北行中因緣一端耳。” 北過撫州。 十五日,東北過蓋里泊。盡邱垤咸鹵地,始見人煙二十余家。南有鹽(一作咸)池。迤邐東北去。自此無河,多鑿井以汲。南北數(shù)千里亦無大山。 馬行五日,出明昌界。以詩紀實云: 坡陀折疊路彎環(huán),到處鹽場死水灣。 盡日不逢人過往,經(jīng)年時有馬回環(huán)。 地無木植惟荒草,天產(chǎn)邱陵沒大山。 五谷不成資乳酪,皮裘氈帳亦開顏。 又行六七日,忽入大沙陀。其磧有矮榆,大者合抱。 東北行千里外無沙處,絕無樹木。 三月朔,出沙陀,至魚兒濼。始有人煙,聚落多以耕釣為業(yè)。時已清明,春色渺然。凝冰未泮。有詩云: 北陸祁寒自古稱,沙陀三月尚凝冰。 更尋若士為黃鵠,要識修鯤化大鵬。 蘇武北遷愁欲死,李陵南望去無憑。 我今返學廬敖志,六合窮觀最上乘。 三月五日,起之東北。四旁遠有人煙,皆黑車白帳,隨水草放牧。盡原隰之地,無復寸木。四望惟黃云白草。行不改途。 又二十余日,方見一沙河,西北流入陸局河。河水濡馬腹,旁多叢柳。渡河北行三日,入小沙陀。 四月朔,至斡辰大王帳下。冰始泮,草微萌矣。時有婚嫁之會,五百里內(nèi),首領皆載馬湩助之。皂車氈帳,成列數(shù)千。 七日,見大王。問延生事,師謂:“須齋戒而后可聞。”約以望日授受。至日,雪大作,遂已。大王復曰:“上遣使萬里請師問道,我曷敢先焉?”且諭阿里鮮:“見畢東還,須奉師過此。” 十七日,大王以牛馬百數(shù),車十乘送行。馬首西北。 二十二日,抵陸局河。積水成海,周數(shù)百里。風浪漂出大魚,蒙古人各得數(shù)尾。 并河南岸西行。時有野薤得食。 五月朔,亭午,日有食之。既,眾星乃見。須臾,復明。時在陸局河南岸(蝕自西南,生自東北)。其地朝涼而暮熱,草多黃花,水流東北。兩岸多高柳,蒙古人取之以造廬帳。 行十有六日,河勢繞西北山去,不得窮其源。西南濼驛路,蒙古人喜曰:“前年已聞父師來。”因獻黍米石有五斗,師以斗棗酬之。渠喜曰:“未嘗見此物。”因舞謝而去。 又行十日,夏至。量日影,三尺六七寸。漸見大山峭拔。從此以西,漸有山阜。人煙頗眾,亦皆以黑車白帳為家。其俗牧且獵,衣以韋毳,食以肉酪。男子結發(fā)垂兩耳,婦人冠以樺皮,高二尺許,往往以皂褐籠之,富者以紅綃其末,如鵝鴨,名曰“故故”,大忌人觸,出入廬帳,須低回。俗無文籍,或約之以言,或刻木為契。遇食同享,難則爭赴。有命則不辭,有言則不易。有上古之遺風焉。以詩敘其實云: 極目山川無盡頭,風煙不斷水長流。 如何造物開天地,到此令人放馬牛。 飲血茹毛同上古,峨冠結發(fā)異中州。 圣賢不得垂文化,歷代縱橫只自由。 又四程,西北渡河,乃平野。其旁山川皆秀麗,水草且豐美。東西有故城,基址若新,街衢巷陌可辨,制作類中州,歲月無碑刻可考。或云:契丹所建。既而地中得古瓦,上有契丹字。蓋遼亡,士馬不降者,西行所建城邑也。又言:西南至尋思干城,萬里外,回紇國最佳處,契丹都焉,歷七帝。 六月十三日,至長松嶺后宿。松栝森森,干云蔽日。多生山陰、澗道間,山陽極少。 十四日過山,度淺河。天極寒,雖壯者,不可當。是夕,宿平地。 十五日,曉起,環(huán)帳皆薄冰。 十七日,宿嶺西。時,初伏矣,朝暮亦有冰,霜已三降。河水有凘,冷如嚴冬。土人云:常年五六月有雪,今歲幸晴暖。師易其名曰:大寒嶺。 凡遇雨,多雹。 山路盤曲,西北且百余里,既而復西北,始見平地,有石河,長五十余里,岸深十余丈,其水清泠可愛,聲如鳴玉。峭壁之間,有大蔥高三四尺。澗上有松,皆十余丈。 西山連延,上有喬松郁然。 山行五六日,逢回路轉(zhuǎn),林巒秀茂。下有溪水注焉。平地皆松樺雜木。若有人煙狀。尋登高嶺,勢若長虹,壁立千仞,俯視海子,淵深恐人。 二十八日,泊窩里朵之東。宣使往奏,稟皇后。奉旨請師渡河,其水東北流,彌漫沒軸,絕流以濟。入營駐車。南岸,車帳千百。 日以醍醐、湩酪為供。漢、夏公主皆送寒具等食,黍米斗,白金十兩,滿五十兩,可易面八十斤。蓋面出陰山之后,二千余里。西域賈胡,以橐駝負至也。 中伏時,帳房無蠅。窩里朵,漢語“行宮”也。其車輿亭帳,望之儼然,古之大單于,未有若此之盛也。 七月九日,同宣使西南行。五六日,屢見山上有雪。山下往往有墳墓。及升高陵,又有祀神之跡。 又三二日,歷一山,高峰如削,松杉郁茂。而有海子。南出大峽,則一水西流,雜木叢映。于水之陽,韭茂如芳草。夾道連數(shù)十里。北有故城,曰:曷刺肖。西南過沙場二十里許,水草極少。始見回紇決渠灌麥。 又五六日,踰嶺而南。至蒙古營宿。拂廬旦行。迤邐南山,望之有雪。因以詩紀其行: 當時悉達悟空晴,發(fā)軫初來燕子城(撫州是也)。 北至大河三月數(shù)(即陸局河也。四月盡到,約二千余里),西臨積雪半年程(即此地也,山常有雪。東至陸局河約五千里。七月盡到)。 不能隱地回風坐(道法有回風隱地攀斗藏天之術),卻使彌天逐日行。 行到水窮山盡處,斜陽依舊向西傾。 郵人告曰:“此雪山北,是田鎮(zhèn)海八刺喝孫也。”八刺喝孫,漢語為:城中有倉廩。故又呼曰:倉頭。 七月二十五日,有漢民工匠絡繹來迎。悉皆歡呼、歸禮。以彩幡華蓋香花前導。又章宗二妃曰:徒單氏、曰:夾谷氏,及漢公主母欽圣夫人袁氏,號泣相迎。顧謂師曰:“昔日,稔聞道德高風,恨不一見。不意此地有緣也!” 翌日,阿不罕山北鎮(zhèn)海來謁。師與之語曰:“吾壽已高,以皇帝二詔丁寧,不免遠行數(shù)千里,方臨治下。沙漠中多不以耕耘為務,喜見此地秋稼已成,余欲于此過冬,以待鑾輿之回,何如?”宣使曰:“父師既有法旨,仲祿不敢可否。惟鎮(zhèn)海相公度之。”公曰:“近有敕:諸處官員,如遇真人經(jīng)過無得稽其程。蓋欲速見之也。父師若需于此,則罪在鎮(zhèn)海矣。愿親從行,凡師所用,敢不備?”師曰:“因緣如此,當十日行。”公曰:“前有大山高峻,廣澤沮陷,非車行地。宜減車從,輕騎以進。”用其言,留門弟子宋道安輩九人,選地為觀。 人不召而至,壯者效其力,匠者效其技,富者施其財。圣堂、方丈、東廚、西廡、左右云房(無瓦,皆土木),不一月,落成。榜曰:棲霞觀。 時稷黍在地,八月初,霜降。居人促收麥,霜故也。大風傍北山西來,黃沙蔽天,不相物色。師以詩自嘆云: 某也東西南北人,從來失道走風塵。 不堪白發(fā)垂垂老,又蹈黃沙遠遠巡。 未死且令觀世界,殘生無分樂天真。 四山五岳多游遍,八表飛騰后入神。 八日,攜門人虛靜先生趙九古輩十人,從以二車。蒙古驛騎二十余,傍大山西行。宣使劉公、鎮(zhèn)海相公又百騎。 李家奴,鎮(zhèn)海從者也。因曰:“前,此山下精,截我腦后發(fā),我甚恐。”鎮(zhèn)海亦云:“乃滿國王亦曾在此為山精所惑,食以佳饌。”師默而不答。 西南約行三日,復東南過大山,經(jīng)大峽。 中秋日,抵金山東北。少駐,復南行。其山高大,深谷長坂,車不可行。三太子出軍,始辟其路。乃命百騎挽繩懸轅以上,縛輪以下。 約行四程,連度五嶺。南出山,前臨河,止泊。從官連幕為營。 因水草便以待鋪牛、驛騎,數(shù)日乃行。有詩三絕云: 八月涼風爽氣清,那堪日暮碧天晴。 欲吟勝概無才思,空對金山皓月明。 其二云: 金山南面大河流,河曲盤桓賞素秋。 秋水暮天山月上,清吟獨嘯夜光球。 其三云: 金山雖大不孤高,四面長拖拽腳牢。 橫截山天心腹樹,干云蔽日競呼號。 渡河而南,前經(jīng)小山,石雜五色,其旁草木不生,首尾七十里。復有二紅山當路。又三十里,咸鹵地中有一小沙井,因駐程,挹水為食。傍有青草,多為羊馬踐履。 宣使與鎮(zhèn)海議曰:“此地最難行處,相公如何則可?”公曰:“此地我知之久矣,同往咨師。”公曰:“前至白骨甸,地皆黑石,約行二百余里,達沙陀北邊,頗有水草。更涉大沙陀百余里。東西廣袤,不知其幾千里,及回紇城,方得水草。”師曰:“何謂白骨甸?”公曰:“古之戰(zhàn)場。凡疲兵至此,十無一還。死地也。頃者,乃滿大勢亦敗于是。遇天晴,晝行,人馬往往困斃。惟暮起夜度,可過其半,明日向午,得水草矣。少憩,俟晡時,即行。當沙嶺百余,若舟行巨浪然。又明日辰巳間,得達彼城矣。夜行良便,但恐天氣黯黑,魑魅魍魎為祟。我輩當涂血馬首以厭之。”師乃笑曰:“邪精妖鬼逢正人遠避,書傳所載,其孰不知?道人家何憂此事?”日暮遂行。牛乏,皆道棄之。馭以六馬。自爾,不復用牛矣。 初,在沙陀北,南望天際,若銀霞。問之左右,皆未詳。師曰:“多是陰山。”翌日,過沙陀,遇樵者,再問之,皆曰:“然。”于是,途中作詩云: 高如云氣白如沙,遠望那知是眼花。 漸見山頭堆玉屑,遠觀日腳射銀霞。 橫空一字長千里,照地連城及萬家。 從古至今常不壞,吟詩寫向直南夸。 八月二十七日,抵陰山后?;丶v郊迎至小城北。酋長設葡萄酒及名果、大餅、渾蔥,裂波斯布,人一尺。乃言曰:“此陰山前三百里,和州也。其地大熱,葡萄至夥。” 翌日,沿川西行。歷二小城,皆有居人。時,禾麥初熟,皆賴水澆灌,得有秋,少雨故也。 西即鱉思馬大城,王官、士庶、僧道教數(shù)百,具威儀遠迎。僧皆赭衣,道士衣冠與中國特異。 泊于城西葡萄園之上閣。時,回紇王部族勸葡萄酒,供以異花、雜果、名香,且列侏儒伎樂,皆中州人。 士庶日益敬侍,坐者有僧、道、儒。因問風俗,乃曰:“此大唐時北庭端府。景龍三年,楊公何為大都護,有德政,諸夷心服,惠及后人,于今賴之。” 有龍興西寺,二石刻載功德,煥然可觀。寺有佛書一藏。唐之邊城,往往尚存。其東數(shù)百里有府,曰:西涼。其西三百余里有縣,曰:輪臺。師問曰:“更幾程得至行在?”皆曰:“西南更行萬余里即是。” 其夜,風雨作。園外有大樹,復出一篇示眾云: 夜宿陰山下,陰山夜寂寥。 長空云黯黯,大樹葉蕭蕭。 萬里途程遠,三冬氣候韶。 全身都放下,一任斷蓬飄。 九月二日,西行。四日,宿輪臺之東,迭屑頭目來迎。南望陰山,三峰突兀倚天。因述詩,贈書生李伯祥,生,相人。詩云: 三峰并起插云寒,四壁橫陳繞澗盤。 雪嶺界天人不到,冰池耀日俗難觀(人云:向此冰池之間觀看,則魂識昏昧)。 巖深可避刀兵害(其巖險固,逢亂世,堅守則得免其難),水眾能滋稼穡干(下有泉源,可以灌溉田禾,每歲秋成)。 名鎮(zhèn)北方為第一,無人寫向畫圖看。 又歷二城。重九日,至回紇昌八刺城。其王畏午兒與鎮(zhèn)海有舊,率眾部族及回紇僧,皆遠迎。既入,齋于臺上。洎其夫人,勸葡萄酒。且獻西瓜,其重及秤,甘,瓜如枕許,其香味蓋中國未有也。園蔬同中區(qū)。有僧來侍坐,使譯者問:“看何經(jīng)典?”僧云:“剃度受戒,禮佛為師。”蓋此以東,昔屬唐,故西去無僧道,回紇但禮西方耳。 翌日,并陰山而西。約十程,又渡沙場。其沙細,遇風則流,狀如驚濤,乍聚乍散。寸草不萌。車陷馬滯,一晝夜方出。蓋白骨甸大沙分流也。 南際陰山之麓,踰沙又五日,宿陰山北。 詰朝南行,長坂七八十里,抵暮乃宿。天甚寒,且無水。晨起,西南行。約二十里,忽有大池,方圓幾二百里,雪峰環(huán)之,倒影池中。師名之曰:“天池。”沿池正南下,左右峰巒峭拔,松樺陰森,高踰百尺,自巔及麓,何啻萬株?眾流入峽,奔騰洶涌,曲折彎環(huán),可六七十里。二太子扈從西征,始鑿石埋道,刊木為四十八橋。橋可并車。薄暮,宿峽中。 翌日方出,入東西大川。水草盈秀,天氣似春。稍有桑棗。次及一程。 九月二十七日,至阿里馬城。鋪速滿國王暨蒙古塔刺忽只,領諸部人來迎。宿于西果園。土人呼“果”為“阿里馬”。蓋多果實,以是名其城。其地出帛,目曰:禿鹿麻,蓋俗所謂“種羊毛”織成者。時得七束,為御寒衣。其毛類中國柳花,鮮潔細軟,可為線、為繩、為帛、為綿。農(nóng)者亦決渠灌田。土人惟以瓶取水,戴而歸,及見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諸事皆巧!”桃花石,謂漢人也。師自金山至此,以詩紀其行云: 金山東畔陰山西,千巖萬壑橫深溪。 溪邊亂石當?shù)琅P,古今不許通輪蹄。 前年軍興二太子,修道架橋徹溪水(三太子修金山,二太子修陰山)。 今年吾道欲西行,車馬喧闐復經(jīng)此。 銀山鐵壁千萬重,爭頭競角夸清雄。 日出下觀滄海近,月明上與天河通。 參天松如筆管直,森森動有百余尺。 萬株相倚郁蒼蒼,一鳥不鳴空寂寂。 羊腸孟門壓太行,比斯太略猶尋常。 雙車上下苦敦顛,百騎前后多驚惶。 天池海在山頭上,百里鏡空含萬象。 懸車束馬西下山,四十八橋低萬丈。 河南海北山無窮,千變?nèi)f化規(guī)模同。 未若茲山太奇絕,磊落峭拔如神功。 我來時當八九月,半山已上皆為雪。 山前草木暖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鐵。 連日所供勝前。又西行四日,至答刺速沒輦(沒輦,河也)。水勢深闊,抵西北流,從東來,截斷陰山。河南復是雪山。 十月二日,乘舟以濟。南下至一大山,北有一小城。 又西行五日,宣使以師奉詔來,去行在漸近,先往馳奏。獨鎮(zhèn)海公從師西行。 七日,度西南一山,逢東夏使回。禮師于帳前。因問來自何時,使者曰:“自七十二日辭朝,帝將兵追算端汗,至印度。” 明日,遇大雪。至回紇小城。雪盈尺,日出即消。 十有六日,西南過板橋渡河。晚至南山下,即大石林牙(大石,學士;林牙,小名)。 其國王遼后也。自金師破遼,大石林牙領眾數(shù)千,走西北,移徙十余年,方至此地。其風土、氣候與金山以北不同,平地頗多以農(nóng)桑為務,釀葡萄為酒。果實與中國同。惟經(jīng)夏、秋無雨,皆疏河灌溉,百谷用成。東北西南,左山右川,延袤萬里。傳國幾百年。乃滿失國,依大石士馬復振,盜據(jù)其土,繼而算端西削其地。天兵至,乃滿尋滅,算端亦亡。 又聞前路多阻,適壞一車,遂留之。 十有八日,沿山而西。七八日,山忽南去。一石城當途,石色盡赤。有駐軍古跡。西有大冢,若斗星相聯(lián)。 又渡石橋,并西南山行五程,至塞藍城。有小塔,回紇王來迎。入館。 十一月初,連日雨大作。四日,土人以為年,傍午,相賀。 是日,虛靜先生趙九古語尹公曰:“我隨師在宣德時,覺有長往之兆。頗倦行役,蒙師訓,道人不以死生動心,不以苦樂介懷,所適無不可。今歸期將至,公等善事父師。”數(shù)日,示疾而逝。蓋十一月五日也。 師命門弟子葬九古于郭東原上,即行。 西南復行三日,至一城,王亦回紇,年已耄矣。備迎送禮,供以湯餅。 明日,又歷一城。 復行二日,有河,是為霍闡沒輦。由浮橋渡,洎于西岸。河橋官獻魚于田相公,巨口無鱗。其河源出東南二大雪山間,色渾而流急,深數(shù)丈,勢傾西北,不知其幾千里。河之西南,絕無水草者二百余里。 即夜行,復南望大雪山,而西山形與邪米思干之南山相首尾。復有詩云: 造物崢嶸不可名,東西羅列自天成。 南橫玉嶠連峰峻,北壓金沙帶野平。 下枕泉源無極潤,上通霄漢有余清。 我行萬里慵開口,到此狂吟不勝情。 又至一城,得接水草。 復經(jīng)一城,回紇頭目遠迎。飯于城南,獻葡萄酒,且使小兒為緣竿、舞刀之戲。 再經(jīng)二城,山行半日,入南北平川。宿大桑樹下,其樹可蔭百人。 前至一城,臨道一井,深踰百尺。有回紇叟驅(qū)一牛,挽轆轤汲水,以飲渴者。初,帝之西征也,見而異之,命蠲其賦役。 仲冬,十有八日,過大河,至邪米思干大城之北。太師移刺國公及蒙古、回紇帥首,載酒郊迎,大設帷幄。因駐車焉。 宣師劉公以路梗,留坐中,白師曰:“頃,知千里外有大河,以舟、梁渡,土寇壞之。況復已及深冬,父師似宜來春朝見。”師從之。 少焉,由東北門入。其城因溝岸為之。秋夏常無雨,國人疏二河入城,分繞巷陌,比屋得用。 方算端氏之未敗也,城中常十萬戶。國破而來,存者四之一。其中大率多回紇人。田園不能自主,須附漢人及契丹、河西等。其官長,亦以諸色人為之。漢人工匠,雜處城中。 有岡,高十余丈。算端氏新宮據(jù)焉。 太師先居之,以回紇艱食,盜賊多有,恐其變,出,居于水北。師乃住宮,嘆曰:“道人任運逍遙,以度歲月。白刃臨頭猶不畏懼,況盜賊未至,復預憂乎?且善、惡兩途,必不相害!”從者安之。 太師作齋,獻金段十,師辭不受。遂月奉米面、鹽、油、果、菜等物,日益尊敬。見師飲少,請以葡萄百斤作新釀,師曰:“何必酒邪?但如其數(shù)得之,待賓客足矣。”其葡萄經(jīng)冬不壞。 又見孔雀、大象,皆東南數(shù)千里印度國物。師因暇日,出詩一篇云: 二月經(jīng)行十月終,西臨回紇大城墉。 塔高不見十三級(以磚刻鏤玲瓏,外無層級,內(nèi)可通行),山厚已過千萬重。 秋日在郊猶放象,夏云無雨不從龍。 嘉蔬麥飯葡萄酒,飽食安眠養(yǎng)素慵。 師既住冬,宣使洎相公鎮(zhèn)海遣曷刺等,同一行使臣,領甲兵數(shù)百前路偵伺。漢人往往來歸依。時有算歷者在旁,師因問五月朔日食事。其人云:“此中辰時食,至六分止。”師曰:“前在陸局河時,午刻見其食。既又西南至金山,人言巳時食,至七分。此三處所見各不同。按孔穎達《春秋疏》:‘月體映日則日食’,以今料之:蓋當其下,即見其食。既在旁者,則千里漸殊耳。正如以扇翳燈,扇影所及,無復光明,其旁漸遠,則燈光漸多矣。” 師一日至故宮中,遂書《鳳棲梧》詞于壁,其一云: 一點靈明潛啟悟。 天上人間,不見行藏處。 四海八荒惟獨步,不空不有誰能睹? 瞬目揚眉全體露。 混混茫茫,法界超然去。 萬劫輪回遭一遇,九元齊上三清路。 其二云: 日月循環(huán)無定止。 春去秋來,多少榮枯事? 五帝三皇千百祀,一興一廢長如此。 死去生來生復死,輪回變化何時已。 不到無心休歇地,不能清凈超于彼。 又詩二首,其一云: 東海西秦數(shù)十年,精思道德究重元。 日中一食那求飽,夜半三更強不眠。 實跡未諧霄漢舉,虛名空播朔方傳。 直教大國垂明詔,萬里風沙走極邊。 其二云: 弱冠奉真傍海濤,中年遁跡隴山高。 河南一別升黃鶴,塞北重宣釣巨鰲。 無極山川行不盡,有為心跡動成勞。 也知六合三千界,不得神通未可逃。 是年閏,十二月將終,偵騎回。同宣使來,白師言:“二太子發(fā)軍復整舟、梁,土寇已滅。曷刺等詣營謁太子,言師欲朝帝所。復承命云:上駐蹕大雪山之東南,今則雪積山門,百余里深不可行,此正其路。爾為我請師來此,聽候良便。來時,當就彼城中遣蒙古軍護送。”師謂宣差曰:“聞河以南千里絕無種養(yǎng),吾食須米面、蔬菜,可回報太子帳下。” 壬午之春正月,杷欖始華,類小桃。俟秋,采其實食之,味如胡桃。 二月二日春分,杏花已落。司天臺判李公輩,請師游郭西,宣使洎諸官載葡萄酒以從。 是日,天氣晴霽,花木鮮明,隨處有臺池樓閣,間以蔬圃。憩則藉草,人皆樂之,談玄論道,時復引觴。日昃方歸。作詩云: 陰山西下五千里,大石東過二十程。 雨霽雪山遙慘淡,春分河府近清明(邪米思干大城,大石有國時,名為河中府)。 園林寂寂鳥無語(花木雖茂,并無飛禽),風日遲遲花有情。 同志暫來閑睥睨,高吟歸去待升平。 望日,乃一百五旦太上真元節(jié)也。時,僚屬請師復游郭西。園林相接百余里,雖中原莫能過,但寂無鳥聲耳。遂成二篇以示同游,其一云: 二月中分百五期,元元下降日遲遲。 正當月白風清夜,更好云收雨霽時。 匝地園林行不盡,照天花木坐觀奇。 未能絕粒成嘉遁,且向無為樂有為。 其二云: 深蕃古跡尚橫陳,大漠良朋欲遍尋。 舊日亭臺隨處列,向年花卉逐時新。 風光甚解流連客,夕照那堪斷送人。 竊念世間酬短景,何如天外飲長春? 三月上旬,阿里鮮至。自行宮傳旨云:“真人來自日出之地,跋涉山川,勤勞至矣。今朕已回,亟欲聞道,無倦迎我。”次諭宣使仲祿曰:“爾持詔征聘,能副朕心,他日當置汝善地。”復諭鎮(zhèn)海曰:“汝護送真人來甚勤。余惟汝嘉,仍敕萬戶播魯只。以甲士千人,衛(wèi)過鐵門。”師問阿里鮮以途程事,對曰:“春正月十有三日,自此初發(fā)。馳三日,東南過鐵門。又五日,過大河。二月初吉,東南過大雪山。積雪甚高,馬上舉鞭測之,猶未及其半,下所踏者,復五尺許。南行三日,至行宮矣。且?guī)熤链蔚谧嘤?,上悅,留?shù)日方回。” 師遂留門人尹公志平輩三人,于館以待行,五六人同宣使輩三月十有五日啟行。 四日,過碣石城,預傳圣旨,令萬戶播魯只領蒙古、回紇軍一千護送。過鐵門。東南度山,山勢高大,亂石縱橫。眾軍挽車,兩日方至前山,沿流南行。軍即北入大山破賊。 五日,至小河,亦船渡。兩岸林木茂盛。 七日,舟濟大河,即阿母沒輦也。乃東南行。晚,泊古渠上。渠邊蘆葦滿地,不類中原所有。其大者,經(jīng)冬葉青而不凋,因取以為杖,夜橫轅下,轅覆不折。其小者,葉枯,春換少。南山中,有大實心竹,士卒以為戈戟。又見蜥蜴,皆長三尺許,色青黑。時三月十九日也。因作詩云: 志道既無成,天魔深有懼。 東辭海上來,西望日邊去。 雞犬不聞聲,馬牛更遞鋪。 千山及萬水,不知是何處。 又四日,得達行在,上遣大臣喝刺播得來迎。時,四月五日也。 館舍定,即入見。上勞之曰:“他國征聘皆不應,今遠踰萬里而來,朕甚嘉焉。”對曰:“山野奉詔而赴者,天也。”上悅,賜坐。食次,問:“真人遠來,有何長生之藥以資朕乎?”師曰:“有衛(wèi)生之道,而無長生之藥。”上嘉其誠實,設二帳于御幄之東以居焉。譯者問曰:“人呼師為‘騰吃利蒙古孔’(譯語謂:天人也)自謂之邪?人稱之邪?”師曰:“山野非自稱,人呼之耳。”譯者再至,曰:“舊奚呼?”奏以“山野四人,事重陽師學道。三子羽化矣,惟山野處世,人呼以‘先生’。”上問鎮(zhèn)海曰:“真人當何號?”鎮(zhèn)海奏曰:“有人尊之曰‘師父’者、‘真人’者、‘神仙’者。”上曰:“自今以往,可呼‘神仙’。”時,適炎熱,從車駕廬于雪山避暑。 上約四月十四日問道。外使田鎮(zhèn)海、劉仲祿、阿里鮮記之;內(nèi)使近侍三人記之。 將及期,有報回紇山賊指斥者,上欲親征,因改,卜,十月吉。 師乞還舊館,上曰:“再來不亦勞乎?”師曰:“兩旬可矣。”上又曰:“無護送者。”師曰:“有宣差楊阿狗。” 又三日,命阿狗督回紇酋長,以千余騎從行。由佗路回。遂歷大山,山有石門,望如削蠟,有巨石橫其上,若橋焉。其下流甚急,騎士策其驢以涉,驢遂溺死。水邊尚多橫尸。此地蓋關口,新為兵所破。出峽,復有詩二篇,其一云: 水北鐵門猶自可,水南石峽太堪驚。 兩崖絕壁參天聳,一澗寒波滾地傾。 夾道橫尸人掩鼻,溺溪長耳我傷情。 十年萬里干戈動,早晚回軍復太平。 其二云: 雪嶺皚皚上倚天,晨光燦燦下臨川。 仰觀峭壁人橫度,俯視危崖柏倒懸。 五月嚴風吹面冷,三焦熱病當時痊。 我來演道空回首,更卜良辰待下元。 始,師來覲,三月竟。草木繁盛,羊馬皆肥。及奉詔而回,四月終矣。百草悉枯。又作詩云: 外國深蕃事莫窮,陰陽氣候特無從。 才經(jīng)四月陰魔盡(春冬霖雨,四月純陽,絕無雨),卻早彌天旱魃兇。 浸潤百川當九夏(以水溉田),摧殘萬草若三冬。 我行往復三千里(三月去,五月回),不見行人帶雨容。 路逢征西人回,多獲珊瑚。有從官以白金二鎰易之近五十株,高者尺余,以其得之馬上,不能完也。 繼日,乘涼宵征。五六日,達邪米思干(大石名‘河中府’),諸官迎師入館。即重午日也。 卷 下 宣差李公東邁,以詩寄東方道眾云: 當時發(fā)軔海邊城,海上干戈尚未平。 道德欲興千里外,風塵不憚九夷行。 初從西北登高嶺(即野狐嶺),漸轉(zhuǎn)東南指上京(陸局河東畔,東南望上京也)。 迤邐直西南下去(西南四千里到兀里朵,又西南二千里到陰山),陰山之外不知名(陰山西南一重大山,一重小水,數(shù)千里,到邪米思干大城,師館于故宮)。 師既還館,館據(jù)北崖,俯清溪十余丈,溪水自雪山來,甚寒。仲夏炎熱,就北軒風臥。夜則寢屋顛之臺。 六月極暑,浴池中。師之在絕域,自適如此。河中壤地,宜百谷,惟無蕎麥、大豆。四月中,麥熟,土俗收之,亂堆于地,遇用即碾,六月始畢。 太師府提控李公,獻瓜田五畝。味極甘香,中國所無。間有大如斗者。 六月間,二太子回。劉仲祿乞瓜獻之。十枚可重一擔。果菜甚贍,所欠者芋、栗。茄實若粗指,而色紫黑。男女皆編發(fā),男冠則如遠山,帽飾以雜色,彩刺以云物,絡之以纓。自酋長以下,在位者冠之。庶人則以白么斯(布屬)六尺許,盤于其首。酋豪之婦,纏頭以羅,或皂或紫,或繡花卉、織物象,長可六七尺。發(fā)皆垂,有袋之以綿者?;蛩鼗螂s色,或以布帛為之者。不梳髻,以布帛蒙之,若比邱尼狀。庶人婦女之首飾也。衣則或用白氎,縫如注袋,窄上寬下,綴以袖,謂之襯衣。男女通用。車舟農(nóng)器制度頗異中原。國人皆以鍮石、銅為器皿。間以磁,有若中原定磁者。酒器則純用琉璃。兵器則以鑌。市用金錢無輪孔,兩面鑿回紇字。其人物多魁梧,有膂力,能負戴重物,不以擔。婦人出嫁,夫貧則再嫁。遠行踰三月,亦聽他適。異者或有須髯。國中有稱大石馬者,識其國字,專掌簿籍。遇季冬,設齋一月。比暮,其長自刲羊為食,與席者同享,自夜及旦。余月則設六齋。又于危舍上禮西方,謂之告天。不奉佛,不奉道。大呼吟于其上下,男女聞之,皆趨拜其下。舉國皆然,不爾,則棄市。衣與國人同。其首則盤以細么斯,三丈二尺,骨以竹。 師異其俗,作詩以紀其實云: 回紇邱墟萬里疆,河中城大最為強。 滿城銅器如多器,一市戎裝似道裝。 翦簇黃金為貸賂,裁縫白氎作衣裳。 靈瓜素椹非凡物,赤縣何人購得嘗? 當暑,雪山甚寒。煙云慘淡。師乃作絕句云: 東山日夜氣濛鴻,晚(一作曉)色彌天萬丈紅。 明月夜來飛出海,金光射透碧霄空。 師在館,賓客甚少。以經(jīng)書游戲,復有絕句云: 北出陰山萬里余,西過大石半年居。 遐荒鄙俗難論道,靜室幽嚴且看書。 七月,哉生魄遣阿里鮮奉表詣行宮,稟論道日期。 八月七日,得上所批答。八日,即行。太師相送數(shù)十里。師乃曰:“回紇城東新叛者二千戶,夜夜火光照城,人心不安,太師可回安撫。”太師曰:“在路萬一有不虞,奈何?”師曰:“豈關太師事?”乃回。 十有二日,過碣石城。 十有三日,得護送步卒千人,甲騎三百,入大山中行。即鐵門外別路也。涉紅水澗,有峻峰高數(shù)里,谷東南行,山根有鹽泉流出,見日即為白鹽。因收二斗,隨行日用。又東南,上分水嶺,西望高澗若冰,乃鹽耳。山上有紅鹽如石,親嘗見之。東方惟下地生鹽,此方山間亦出鹽。 回紇多餅食,且嗜鹽,渴則飲水。冬寒,貧者尚負缾售之。 十有四日,至鐵門西南之麓,將出山。其山門崄峻,左崖崩下,澗水伏流一里許。 中秋抵河上,其勢險固。三太子之醫(yī)官鄭公途中相見,以詩贈云: 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后(一作候)夜彌清。 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耀水精。 吳越樓臺歌吹滿,燕秦部曲酒肴盈。 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干戈致太平。 泝河東南行三十里,乃無水。即夜行。過班里,城甚大。其眾新叛,尚聞犬吠。黎明,飯畢,東行數(shù)十里,有水北流,馬僅能渡。東岸憩宿。 二十二日,田鎮(zhèn)海來迎,及行宮。 上復遣鎮(zhèn)海問曰:“便欲見邪?且少憩邪?”師曰:“入見是望。且道人從來見帝無跪拜禮,入帳折身叉手而已。”既見。賜湩酪,竟,乃辭。上因問:“所居城內(nèi)支供足乎?”師對:“從來蒙古、回紇、太師支給。邇者,食用稍難,太師獨辦。” 翌日,又遣近侍官合住。傳旨曰:“真人每日來就食,可乎?”師曰:“山野修道之人,惟好靜處。”上令從便。 二十七日,車駕北回。在路屢賜葡萄酒、瓜、茶、食。 九月朔,渡河(一作航)橋而北。師奏:“話期將至,可召太師阿海。” 其月望,上設幄齋莊、退侍女,左右燈燭煒煌。惟阇利必、鎮(zhèn)海、宣差仲祿侍于外。師與太師阿海、阿里鮮入帳坐,奏曰:“仲祿萬里周旋,鎮(zhèn)海數(shù)千里遠送,亦可入帳與聞道話。”于是,召二人入。 師有所說,即令太師阿海以蒙古語譯奏,頗愜圣懷。 十有九日,清夜,再召師論道。上大悅。 二十有三日,又宣師入幄,禮如初,上溫顏以聽,令左右錄之,仍敕志以漢字,意示不忘。謂左右曰:“神仙三說養(yǎng)生之道,我甚入心,使勿泄于外。” 自爾,扈從而東,時敷奏道化。 又數(shù)日,至邪米思干大城西南三十里。 十月朔,奏告先還舊居,從之。上駐蹕于城之東二十里。是月六日,暨太師阿海入見。上曰:“左右不去如何?”師曰:“不妨。”遂令太師阿海奏曰:“山野學道有年矣,常樂靜處。行坐御帳前,軍馬雜遝,精神不爽。自此,或在先,或在后,任意而行,山野受賜多矣。”上從之,既出。帝使人追問曰:“要禿鹿馬否?”師曰:“無用。” 于時,微雨始作,青草復生。仲冬過半,則雨雪漸多,地脈方透。 自師至斯城也,有余糧則惠饑民。又時時設粥,活者甚眾。 二十有六日,即行。 十二月二十三日,雪寒在路,牛馬多凍死者。 又三日,東過霍闡沒輦(大河也),至行在。聞其航橋中夜斷散,蓋二十八日也。 帝問以震雷事,對曰:“山野聞國人夏不浴于河、不浣衣、不造氈、野有菌則禁其采,畏天威也,此非奉天之道也。嘗聞‘三千之罪,莫大于不孝’者,天故以是警之。今聞國俗多不孝父母。帝乘威德,可戒其眾。”上悅,曰:“神仙是言,正合朕心。”敕左右記以回紇字。師請遍諭國人,上從之。又集太子、諸王、大臣曰:“漢人尊重神仙,猶汝等敬天。我今愈信:真天人也!”乃以師前后奏對語諭之。且云:“天俾神仙,為朕言此,汝輩各銘諸心。” 師辭退。 逮正旦,將、帥、醫(yī)、卜等官賀師。 十有一日,馬首遂東。西望邪米思干,千余里,駐大果園中。 十有九日,父師誕日。眾官炷香為壽。 二十八日,太師府提控李公別去。師謂:“再相見也無?”李公曰:“三月相見。”師曰:“汝不知天理,二三月,決東歸矣!” 二十一日,東遷一程,至大川,東北去賽藍約三程。水草豐茂,可飽牛馬,因盤桓焉。 二月上七日,師入見,奏曰:“山野離海上約‘三年回’,今茲三年,復得歸山,固所愿也。”上曰:“朕已東矣,同途可乎?”對曰:“得先行便。來時,漢人問山野以還期,嘗答云:三歲。今上所咨訪,敷奏訖,因復固辭。”上曰:“少俟三五日,太子來,前來道話所有未解者,朕悟,即行。” 八日,上獵東山下。射一大豕,馬踣失馭,豕傍立不敢前。左右進馬,遂罷獵還行宮。師聞之,入諫曰:“天道好生,今圣壽已高,宜少出獵。墜馬,天戒也;豕不敢前,天護之也。”上曰:“朕已深省,神仙勸我良是。我蒙古人騎射,少所習,未能遽已。雖然,神仙之言在衷焉。”上顧謂吉息利答刺汗曰:“但神仙勸我語,以后都依也。”自后,兩月不出獵。 二十有四日,再辭朝。上曰:“神仙將去,當與何物?朕將思之。更少待幾日。”師知不可遽辭,回翔以待。 三月七日,又辭。上賜牛馬等物,師皆不受,曰:“只得驛騎足矣。”上問通事阿里鮮曰:“漢地神仙弟子多少?”對曰:“甚眾。神仙來時,德興府龍陽觀中嘗見官司催督差發(fā)。”上謂曰:“應于門下人悉令蠲免!”仍賜圣旨文字一通,且用御寶。因命阿里鮮(河西人也)為宣差,以蒙古帶喝刺八海副之,護師東還。 十日,辭朝行。自答刺汗以下,皆攜葡萄酒、珍果相送數(shù)十里。臨別,眾皆揮涕。 三日,至賽藍,大城之東南山,有蛇,兩頭,長二尺許,土人往往見之。 望日,門人出郊致奠于虛靜先生趙公之墓。眾議欲負其骨歸,師曰:“四大假軀,終為朽物;一靈真性,自在無拘。”眾議乃息。師明日遂行。 二十有三日,宣差阿狗追餞師于沒輦之南岸。 又十日,至阿里馬城西百余里,濟大河。 四月五日,至阿里馬城之東園。二太子之大匠張公,固請曰:“弟子所居,營三壇,四百余人,晨參暮禮,未嘗懈怠。且預接數(shù)日,伏愿仙慈渡河俾壇,眾得以請教,幸甚!”師辭曰:“南方因緣已近,不能遷路以行。”復堅請,師曰:“若無它事,即當往焉。”翌日,師所乘馬突東北去,從者不能挽。于是,張公等悲泣而言曰:“我輩無緣,天不許,其行矣!” 晚,抵陰山前宿。 又明日,復度四十八橋,緣溪上五十里至天池海。東北過陰山后行。 二日,方接元歷金山南大河驛路。 復經(jīng)金山東南,北并山行。 四月二十八日,大雨雪。翌日,滿山皆白。 又東北并山行三日,至阿不罕山前。門人宋道安輩九人同長春玉華會眾,宣差郭德全輩,遠迎入棲霞觀。歸依者日眾。師下車時,雨再降。人相賀曰:“從來此地經(jīng)夏少雨,縱有雷雨,多于南北兩山之間,今日沾足,皆我?guī)煹朗a所致也。” 居人常歲疏河灌田圃,至八日(月),糜麥始熟,終不及天雨秋成。則地鼠為害,鼠多白者。此地寒多,物晚結實。五月,河岸土深尺余,其下,堅冰亦尺許。齋后日,使人取之。 南望高嶺,積雪盛暑不消。多有異事,少西,海子傍有風冢,其上土,白堊多粉,裂其上。二、三月中,即風起,南山巖穴先鳴,蓋先驅(qū)也。風自冢間出,初旋動如羊角者,百千數(shù)。少焉,合為一風,飛沙走石,發(fā)屋拔木,勢震百川,息于巽隅。 又東南澗后,有水磨三四,至平地則水漸微,而絕山出石炭。又東有二泉,三冬暴漲如江湖,復潛行地中,俄而突出,魚蝦隨之,或漂沒居民。仲春漸消,地乃陷。西北千余里,儉儉州,出良鐵,多青鼠,亦收糜麥。漢匠千百人居之,織綾、羅、錦、綺。 道院西南望金山,其山多雨雹。五六月間,或有大雪,深丈余。北(一作此)地間有沙陀,出肉蓯蓉,國人呼曰唆眼水、曰兀速草、曰愛不速。 深入陰山,松皆十丈許。會眾白師曰:“此地深蕃,太古以來,不聞正教。惟山精鬼魅惑人。自師立觀,疊設醮筵,旦望作會,人多以殺生為戒。若非道化,何以得然?”先是,壬午年,道眾為不善人妒害,眾不安,宋公道安晝寢方丈,忽于天窗中見虛靜先生趙公曰:“有書至。”道安問:“從何來?”曰:“天上來。”受而視之,止見“太清”二字,忽隱去。翌日,師有書至,魔事漸消。又醫(yī)者羅生,橫生非毀。一日,墜馬觀前,折其脛,即自悔曰:“我之過也。”對道眾服罪。 師東行,書教語一篇示眾云: 萬里乘官馬,三年別故人。 干戈猶未息,道德偶然陳。 論氣當秋夜(對上論養(yǎng)生事,故云),還鄉(xiāng)及暮春。 思歸無限眾,不得下情伸。 阿里鮮等白師曰:“南路饒沙石,鮮水草,使客甚繁,馬甚苦,恐留滯。”師曰:“分三班以進,吾待無患矣。” 五月七日,令宋道安、夏志誠、宋德方、孟志溫、何志堅、潘德沖六人先行。 十有四日,師挈尹志平、王志明、于志可、鞠志圓、楊志靜、綦志清六人次之。餞行者:夾谷妃、郭宣差、李萬戶等數(shù)十人,送二十里,皆下馬再拜泣別。師策馬亟進。 十有八日,張志素、孫志堅、鄭志修、張志遠、李志常五人又次之。 師東行十六日,過大山,山上有雪,甚寒。易騎于拂廬。 十七日,師不食,但時時飲湯。東南過大沙場,有草木,其間多蚊虻。夜宿河東。 又數(shù)日,師或乘車,尹志平輩咨師曰:“奚疾?”師曰:“余疾非醫(yī)可測,圣賢琢磨故也,卒未能愈。汝輩勿慮。”眾愀然不釋。是夕,尹志平夢神人曰:“師之疾,公輩勿憂,至漢地當自愈。” 行又經(jīng)沙路三百余里,水草絕少,馬夜進不息,再宿,乃出。地臨夏人之北陲,廬帳漸廣,馬易得,后行者乃及師。 六月二十一日,宿漁陽關,師尚未食。 明日度關而東五十余里,豐州元帥以下來迎。宣差俞公請泊其家,奉以湯餅。是日,輒飽食。繼而設齋,飲食如故。道眾相謂曰:“清和前日之夢,驗不虛矣!” 時已季夏,當北軒,涼風入座。俞公以繭紙求書,師書之曰: 身間無俗念,鳥宿至雞鳴。 一眼不能睡,寸心何所縈? 云收溪月白,炁爽谷神清。 不是朝昏坐,行功扭捏成。 七月朔,復起。三日,至下水。元帥夾谷公出郭來迎,館于所居。來瞻禮者無慮千人,元帥日益敬。有雞雁三,七夕日,師游郭外,放之海子中。少焉,翔戲于風濤之間,容與自得。師賦詩曰: 養(yǎng)爾存心欲薦庖,逢吾善念不為肴。 扁舟送在鯨波里,會待三秋長六梢。 又云: 兩兩三三好弟兄,秋來羽翼未能成。 放歸碧海深沉處,浩蕩波瀾快野情。 翌日,乃行。是月九日,至云中。宣差總管阿不合與道眾出郭,以步輦迎歸于第樓。居二十余日,總管以下,晨參暮禮。云中士大夫日來請教,以詩贈之云: 得旨還鄉(xiāng)早,乘春造物多。 三陽初變化,一氣自沖和。 驛馬程程送,云山處處羅。 京城一萬里,重到即如何? 十有三日,宣差阿里鮮欲往山東招諭,懇求與門弟子尹志平行。師曰:“天意未許,雖往何益?”阿里鮮再拜曰:“若國主臨以大軍,生靈必遭殺戮,愿父師一言垂慈。”師良久曰:“雖救之不得,猶愈于坐視其死也。”乃令清和同往,即付招諭書二副。又聞宣德以南諸方道眾來參者多,恐隨庵困于接待,令尹公約束,付親筆云:“長行萬里,一去三年,多少道人,縱橫無賴者,尹公到日,一面施行,勿使教門有妨道化。眾生福薄,容易轉(zhuǎn)流,上山即難,下坡省力耳!” 宣德元帥移刺公遣專使持書至云中,以所乘馬奉師。 八月初,東邁楊河。歷白登、天城、懷安,渡渾河。凡十有二日,至宣德。元帥具威儀,出郭西遠迎。師入,居州之朝元觀。道友敬奉,遂書四十字云: 萬里游生界,三年別故鄉(xiāng)。 回頭身已老,過眼夢何長。 浩浩天空闊,紛紛事杳茫。 江南及塞北,從古至今常。 道眾且云:“去冬有見虛靜先生趙公牽馬自門入者,眾為之出迎,忽而不見。”又,德興、安定亦有人見之。 河朔州府王官將帥及一切士庶,爭以書疏來請,若輻輳然。止回答數(shù)字而已。有云: 王室未寧,道門先暢。 開度有緣,恢宏無量。 群方帥首,志心歸向。 恨不化身,分酬眾望。 十月朔,作醮于龍門川。望日,醮于本州朝元觀。 十一月望,宋德方等以向日過野狐嶺,見白骨所發(fā)愿心,乃同太君尹千億醮于德興之龍陽觀,濟渡孤魂。前數(shù)日,稍寒,及設醮二夜三日,有如春。 醮畢,元帥賈昌至。自行在傳旨: “神仙自春及夏,道途匪易。所得食物、驛騎好否?到宣德等處,有司在意館谷否?招諭在下人戶得來否?朕常念神仙,神仙無忘朕。” 十二月既望,醮于蔚州三館。師于龍陽住冬,旦夕常往龍崗閑步,下視德興,以兵革之后,村落蕭條,作詩以寫其意云: 昔年林木參天合,今日村坊遍地開。 無限蒼生臨白刃,幾多華屋變青灰。 又云: 豪杰痛吟千萬首,古今能有幾多人。 研窮物外閑中趣,得脫輪回泉下塵。 甲申之春二月朔,醮于縉山之秋陽觀。觀在大翮山之陽,山水明秀,松蘿煙月,道家之地也。以詩題其概云: 秋陽觀后碧巖深,萬頃煙霞插翠岑。 一徑桃花春水急,彎環(huán)流水洞天心。 又云: 群山一帶碧嵯峨,上有群仙日夜過。 洞府深沉人不到,時聞巖壁洞仙歌。 燕京行省金紫石抹公、宣差便宜劉公以下諸官,遣使者持疏懇請師住大天長觀,許之。既而,以驛召乃度居庸而南。燕京道友來迎于南口神游觀。 明旦,四遠父老士女以香花導師入京。瞻禮者塞路。初,師之西行也,眾請還期,師曰:“三載歸,三載歸。”至是,果如其言。 以上七日,入天長觀。齋者日千人。 望日,會眾請赴玉虛觀。是月二十五日,喝刺至,自行宮來,傳旨:“神仙至漢地,以清凈道化人,每日與朕誦經(jīng)祝壽,甚好。教神仙好田地內(nèi)愛住處住,道與阿里鮮:神仙壽高,善為護持。神仙無忘朕舊言。” 仲夏,行省金紫石抹公、便宜劉公再三持疏請師住持大天長觀。 是月,二十有二日,赴其請??罩杏袛?shù)鶴前導,傃西北而去。 自師寓玉虛,或就人家齋,常有三、五鶴飛鳴其上。北方從來奉道者鮮至,是圣賢欲使人歸向,以此顯化耳。人會之眾皆稽首拜跪,作道家禮。時俗一變,玉虛井水舊咸苦,甲申年,西來道眾甚多,水味變甘,亦善緣所致也。 季夏望日,宣差相公劄八傳旨:“自神仙去,朕未嘗一日忘神仙。神仙無忘朕,朕所有之地,愛愿處即住。門人恒為朕誦經(jīng)祝壽則嘉。” 自師之復來,諸方道侶云集,邪說日寢,京人翕然歸慕,若戶曉家諭,教門四辟,百倍往昔。乃建八會于天長,曰:平等,曰:長春,曰:靈寶,曰:長生,曰:明真,曰:平安,曰:消災,曰:萬蓮。 師既歸天長,遠方道人繼來,求法名者日益眾。嘗以四頌示之,其一云: 世情無斷滅,法界有消磨。 好惡縈心曲,漂淪奈爾何? 其二云: 有物先天貴,無名不自生。 人心常隱伏,法界任縱橫。 其三云: 徇物雙眸眩,勞生四大窮。 世間渾是假,心上不知空。 其四云: 昨日念無蹤,今朝事亦同。 不如齊放下,度日且空空。 每齋畢,出游故苑瓊?cè)A之上,從者六七人,宴坐松陰,或自賦詩,相次屬和,間因茶罷,令從者歌游仙曲數(shù)闕。夕陽在山,澹然忘歸。由是,行省及宣差劄八相公北宮園池并其近地數(shù)十頃為獻,且請為道院。師辭不受。請至于再,受之。既而又為頒文榜,以禁樵采者,遂安置道侶,日益修葺,后具表以聞上,可其奏。自爾,佳時勝日,師未嘗不往來乎其間。 寒食日,作春游詩二首,其一云: 十頃方池間御園,森森松柏罩清煙。 亭臺萬事都歸夢,花柳三春卻屬仙。 島外更無清絕地,人間惟有廣寒天。 深知造物安排定,乞與官民種福田。 其二云: 清明時節(jié)杏花開,萬戶千門日往來。 島外茫茫春水闊,松間獵獵暖(一作曉)風回。 游人共嘆斜陽逼,達士猶嗟短景催。 安得大丹冥換骨,化身飛上郁羅臺。 乙酉四月,宣撫王公巨川請師致齋于其第。公,關右人也。因話咸陽終南竹木之盛,請師看庭竹,師曰:“此竹殊秀,兵火而后,蓋不可多得也。我昔居于磻溪,茂林修竹,真天下之奇觀,思之如夢,今老矣,歸期將至,當分我數(shù)十竿植寶元之北軒,聊以遮眼。”宣撫曰:“天下兵革未息,民甚倒懸,主上方尊師重道,賴真道力,保護生靈,何遽出此言邪?愿垂大慈以救世為念。”師以杖叩地,笑而言曰:“天命已定,由人乎哉?”眾莫測其意。夏五月終,師登壽樂山顛,四顧園林,若張翠幄,行者休息其下,不知暑氣之甚也。因賦五言律詩云: 地土臨邊塞,城池壓古今。 雖多壞宮闕,尚有好園林。 綠樹攢攢密,清風陣陣深。 日游仙島上,高視八纮吟。 一日,師自瓊島回,陳公秀玉來見。師出示七言律詩云: 蒼山突兀倚天孤,翠柏陰森繞殿扶。 萬頃煙霞常自有,一川風月等閑無。 喬松挺拔來深澗,異石嵌空出太湖。 盡是長生閑活計,修真薦福邁京都。 九月初吉,宣撫王公以熒惑犯尾宿主燕境災,將請師作醮。問所費幾何,師曰:“一物失所,猶懷不忍,況闔境乎?比年以來,民苦征役,公私交罄,我當以觀中常住物給之。但令京官齋戒以待,行禮足矣。余無所用也。” 于是,約作醮兩晝夜,師不憚其老,親禱于元壇,醮竟之夕,宣撫喜而賀之曰:“熒惑已退數(shù)舍,我輩無復憂矣。師之德感,一何速哉!”師曰:“余有何德?祈禱之事,自古有之,但恐嚇不誠耳。古人曰:‘至誠動天’,此之謂也。” 重九日,遠方道眾咸集,或以菊為獻,師作詞匯一闋,寓聲《恨歡遲》云: 一種靈苗體性殊。 待秋風、冷透根株。 散花開、百億黃金嫩,照天地清虛。 九日持來滿座隅。 坐中觀、眼界如如。 類長生、久視無凋謝,稱作伴閑居。 繼而,有奉道者,持繭紙大軸來求,親筆以《鳳棲梧》詞書之云: 得好休來休便是。 贏取逍遙,免把身心使。 多少聰明英烈士,忙忙虛負平生志。 造物推移無定止。 昨日歡歌,今日愁煩至。 今日不知明日事,區(qū)區(qū)甚著勞神思。 一日,或有質(zhì)是非于其前者,師但漠然不應,以道義釋之。復示之以頌曰: 拂拂拂,拂盡心頭無一物。 無物心頭是好人。 好人便是神仙佛。 其人聞之,自愧而退。 丙戌正月,盤山請師黃箓醮三晝夜。是日,天氣晴霽,人心悅懌,寒谷生春。將事之夕,以詩示眾云: 詰曲亂山深,山高快客心。 群峰爭挺拔,巨壑太蕭森。 似有飛仙過,殊無宿鳥吟。 黃冠三日醮,素服萬家臨。 五月,京師大旱,農(nóng)不下種,人以為憂。有司移市立壇懇禱,前后數(shù)旬無應。行省差官,赍疏請師為祈雨醮。三日兩夜,當設醮請圣之夕,云氣四合,斯須雨降,自夜半及食時未止。行省委官奉香火來謝曰:“京師久旱,四野欲燃,五谷未種,民不聊生。賴我?guī)煹懒?,感通上真,以降甘澍,百姓僉曰:‘神仙雨’也。”師答曰:“相公至誠所感,上圣垂慈,以活生靈。吾何與焉?”使者出,復遣使來,告曰:“雨則既降,奈久旱,未沾足。何更得滂沱大作,此旱可解,愿我?guī)煷缺?SPAN lang=EN-US>”師曰:“無慮。人以至誠感上真,上真必以誠報人,大雨必至。”齋未竟,雨勢海立。是歲有秋。名公碩儒,皆以詩來賀。 一日,有吳大卿德明者,以四絕句來上,師復次韻答之,其一云: 燕國蟾宮即此州,超凡入圣洞賓儔。 一時鶴駕歸蓬島,萬劫仙鄉(xiāng)出土邱。 其二云: 我本深山獨自居,誰能天下眾人譽? 軒轅道士來相訪,不解言談世俗書。 其三云: 莫把閑人作等閑,閑人無欲近仙班。 不于此日開心地,更待何時到寶山? 其四云: 混沌開基得自然,靈明翻小大椿年。 出生入死常無我,跨古騰今自在仙。 又題支仲元畫得一、元保、元素《三仙圖》云: 得道真仙世莫窮,三師何代顯靈蹤? 直教御府相傳授,閱向人間類赤松。 又奉道者求頌,以七言絕句示之云: 朝昏忽忽急相催,暗換浮生兩鬢絲。 造物戲人俱是夢,是非向日又何為? 師自受行省眾官疏以來,憫天長之圣位、殿閣、常住、堂宇,皆上頹下圮,至于窗戶、階砌,毀撤殆盡,乃命其徒日益修葺,罅漏者補之,傾斜者正之,斷手于丙戌皆一新之。又創(chuàng)修寮舍四十余間,不假外緣,皆常住自給也。 凡遇夏月,令諸齋舍不張燈,至季秋,稍親之,所以豫火備也。 十月,下寶元,居方壺。每夕,召眾師德以次坐,高談清論,或通宵不寐。 仲冬十有三日,夜半振衣而起,步于中庭。既還,坐以五言律詩示眾云: 萬象彌天闊,三更坐地勞。 參橫西嶺下,斗轉(zhuǎn)北辰高。 大勢無由遏,長空不可韜。 循環(huán)誰主宰?億劫自堅牢。 丁亥,自春及夏,又旱,有司祈禱屢矣,少不獲應。京師奉道會眾,一日謁師為祈雨醮,既而消災等會亦請作醮。師徐謂曰:“吾方留意醮事,公等亦建此議,所謂好事不約而同也。公等兩家但當殷勤。”遂約以:五月一日,為“祈雨醮”;初三日,為“賀雨醮”。三日中有雨,是名“瑞應雨”,過三日,雖得,非醮家雨也?;蛟唬?SPAN lang=EN-US>“天意未易度,師對眾出是語,萬一失期,能無招小人之訾邪?”師曰:“非爾所知也!” 及醮竟日,雨乃作,翌日,盈尺。越三日,四天廓清,以終“謝雨醮”。事果如其言。 時,暑氣煩燠。元帥張資允者,請師游西山,再四過觀,師赴之。翼日,齋罷,雨后游東山庵,師與客坐于林間,日夕將還,以絕句示眾云: 西山爽氣清,過雨白云輕。 有客林中坐,無心道自成。 既還元帥第,樓居數(shù)日。來聽道話者,竟夕不寐。又應大谷庵請。次日,清夢庵請。其夕,大雨自北來,雷電怒合,東西震耀。師曰:“此道之用也,得道之人威光烜赫,無乎不在,雷電莫能匹也。”夜深客散,師偃息草堂,須臾,風雨駭至,怒霆一震,窗戶幾裂,少焉,收聲。人皆異之,或曰:“霹靂當洊至,何一舉而息邪?”有應者曰:“無乃至人在茲,雷師為之霽威乎?”既還。 五月二十五日,道人王志明至,自秦州傳旨:“改北宮仙島為萬安宮,天長觀為長春宮”,詔“天下出家善人,皆隸焉”,且賜以金虎牌,“道家事,一仰神仙處置”。 小暑后,大雨屢至,暑氣愈熾。以七言詩示眾云: 溽暑熏天萬里遙,洪波汨海大川潮。 嘉禾已現(xiàn)三秋熟,旱魃仍聞五月消。 百姓共忻生有望,三軍不待令方調(diào)。 實由道化行無外,暗賜豐年助圣朝。 自瓊島為道院,樵薪捕魚者絕跡數(shù)年。園池中禽魚蕃育,歲時游人往來不絕。齋余,師乘馬日凡一往。 六月二十有一日,因疾不出。浴于宮之東溪。 二十有三日,人報:巳午間,雷雨大作,太液池之南岸崩裂,水入東湖,聲聞數(shù)十里,黿、鼉、魚、鱉盡去,池遂枯涸,北口山亦摧。師聞之,初無言,良久笑曰:“山摧池枯,吾將與之俱乎!” 七月四日,師謂門人曰:“昔丹陽嘗授記于余云:‘吾歿之后,教門當大興,四方往往化為道鄉(xiāng),公正當其時也,道院皆賜敕名額。又當住持大宮觀,仍有使者佩符乘傳,勾當教門事。此時,乃公功成名遂,歸休之時也。’丹陽之言,一一皆驗,若合符契。況教門中,勾當人內(nèi)、外悉具,吾歸無遺恨矣!”師既示疾于寶元,一日數(shù)如匽中。門弟子止之,師曰:“吾不欲勞人,汝等猶有分別在,且匽寢奚異哉?” 七月七日,門人復請曰:“每日齋會,善人甚眾,愿垂大慈,還堂上,以慰瞻禮。”師曰:“我九日上堂去也。” 是日午后,留頌云: 生死朝昏事一般,幻泡出沒水常閑。 微光見處跳烏兔,玄量開時納海山。 揮斥八纮如咫尺,吹噓萬有似機關。 狂辭落筆成塵垢,寄在時人枉聽間。 遂登葆元堂,歸真焉。異香滿室。門人捻香拜別。眾欲哭,臨侍者張志素、武志攄等遽止眾。曰:“真人適有遺語:令門人宋道提舉教門事,尹志平副之,張志松又其次,王志明依舊勾當,宋德方、李志常等同議教門事。”遂復舉似遺頌畢,提舉宋道安等再拜而受。 黎明,具麻服,行喪禮。奔走喪者萬計。宣差劉仲祿聞之,愕然嘆曰:“真人朝見以來,君臣道合,離闕之后,上意眷慕,未嘗少忘。今師既升去,速當奏聞。” 首七之后,四方道俗,遠來赴喪,哀慟如喪考妣。于是,求訓法名者日益多。 一日,提舉宋公謂志常曰:“今月上七日,公暨我同受師旨,法名等事,爾其代書。止用吾手字印。此事已行,姑沿襲之。”繼而,清和大師尹公至自德興,行祀事。 既終七,提舉宋公謂清和曰:“吾老矣,不能維持教門。君可代吾領之也。”讓至于再,清和受其托。遠邇奉道會中善眾不減。 往者,戊子春,三月朔,清和建議:為師構堂于白云觀?;蛟唬?SPAN lang=EN-US>“工力浩大,糧儲鮮少??蛛y成功。”清和曰:“凡事要人前思,夫眾可與樂成,不可與慮始。但事不私己,教門竭力,何為而不辦?況先師遺德在人,四方孰不瞻仰?可不勞行化,自有人贊助此緣,公等勿疑。更或不然,常住之物,費用凈盡,各操一瓢,乃所愿也。”宣差便宜(使)劉公聞而喜之,力贊其事,遂舉鞠志圓等董其役。 自四月上丁,除地建址,歷戊己庚。俄有平陽、太原、堅代、蔚應等群道人二百余,赍糧助力,肯構是堂,四旬告成。其間,同結茲緣者,不能備紀。議者以為:締構之勤,雖由人力,亦圣賢陰有以扶持也。 期以七月九日,大葬仙師。六月間,霖雨不止,皆慮有妨葬事。既七月初吉,遽報晴霽。人心翕然和悅。 前一日,將事之初,乃炷香設席,以嚴其祀。及啟柩,師容色儼然如生。遠近王官、士庶、僧尼、善眾,觀者凡三日,日萬人,皆以手加額,嘆其神異焉。 繼而,喧播四方,傾心歸向,來奉香火乾,不可勝計。本宮建奉安道場三晝夜,豫齋旬日。 八日辰時,玄鶴自西南來,尋,有白鶴繼至。人皆仰而異之。 九日子時后,設靈寶清醮,三百六十分位。醮禮終,藏仙蛻于堂。異香芬馥,移時不散。 臨午致齋,黃冠羽服與坐者數(shù)千人。奉道之眾,又復萬余,既寧神。 翌日,大雨復降。人皆嘆曰:“天道人事上下和應,了此一大事。非我?guī)煹赖录儌?,通于天地,達于神明,疇克如是乎!諒非人力所能致也。” 權省宣撫王公巨川,咸陽巨族也,素慕玄風,近歲又與父師相會于燕,雅懷昭映,道同氣合,尊仰之誠,更甚疇昔。故會茲葬事,自為主盟。京城內(nèi)外屯以甲兵,備其不虞,罷散之日,略無驚擾。于是,親榜其堂曰:“處順”,其觀曰:“白云”焉。 師為文,未始起稿,臨紙,肆筆而成。后復有求者,或輒自增損,故兩存之。嘗夜話謂門弟子曰:“古之得道人,見于書傳者,略而不傳,失其傳者,可勝言哉?余屢對汝眾舉近世得道之士,皆耳目所親接者,其行事甚詳,其談道甚明,暇日當集全真大傳,以貽后人。”師既沒,雖嘗口傳其概,而后之學者,尚未見其成書,惜哉!
附錄一
詔書
成吉思皇帝敕真人邱師?。?SPAN lang=EN-US> 所奏應詔而來者,備悉。惟師道踰三子,德重多端(一作方)。命臣奉厥玄纁馳傳,訪諸滄海,時與愿適,天不人違。兩朝屢詔而弗行,單使一邀而肯起,謂朕天啟,所以身歸不辭。暴露于風霜,自愿跋涉于沙磧。書章平上,喜慰何言!軍國之事,非朕所期,道德之心,誠云可尚。朕以彼酋不遜,我伐用張,軍旅試臨,邊陲底定,來從去背,實力率之故,然久逸暫勞,冀心服而后已。是用載揚威德,略駐車徒。重念云軒既發(fā)于蓬萊(一作島),鶴馭可游于天竺。達摩東邁,元印法以傳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顧川途之雖闊,瞻幾杖以非遙。爰答來章,可明朕意。秋暑師比平安好。指不多及。
圣旨
成吉思皇帝圣旨: 道與諸處官員:每邱神仙應有底、修行底院舍等,系逐日念誦經(jīng)文告天底人,每與皇帝祝壽“萬萬歲”者。所據(jù)大小差發(fā)、賦稅,都休教著者。據(jù)丘神仙底,應系出家門人等,隨處院舍都教免了差發(fā)、稅賦者。其外,詐推出家,影占差發(fā)底人,每告到官司,治罪斷案主者。奉到如此,不得違錯,須至給照用者。右付神仙門下收執(zhí),照使所據(jù)神仙應系出家門人、精嚴住持院子底人等,并免差發(fā)、稅賦。準此。 癸未羊兒年三月(御寶)日。
宣捷克斯洛伐克阿里鮮面奉成吉思皇帝圣旨: 丘神仙奏知來底公事是也,(日煞)好。我前時已有圣旨文字與你,來教你天下應有底出家善人都管著者,好的、歹的,邱神仙你就便理會,只你識者,奉到如此。 癸未年九月二十四日。
宣差都元帥賈昌傳奉成吉思皇帝圣旨: 邱神仙,你春月行程,別來至夏日,路上炎熱艱難來,沿路好底鋪馬得騎來么?路里飲食頗多不少來么?你到宣德州等處,官員好覷你來么?下頭百姓得來么?我這里常思量著神仙你,我不曾忘了你,你休忘了我者。 癸未年十一月十五日。
請疏(三)
燕京行尚書省石抹公謹請真人長春公住持天長觀者: 竊以,必有至人,而后可以啟個中機;必有仙闕,而后可以待方外士。天長觀者,人間紫府,天(一作主)上福田,若非真神仙人,誰稱此道場地?仰惟長春上人,識超群品,道悟長生。舌根有花木香,胸襟無塵土氣。實人天之眼目,乃世俗之津梁。向也,乘青牛而西邁,不憚朝天;今焉,奉紫詔而南回,正當傳道。幸無多讓,早賜光臨。謹疏。 癸未年八月 日
宣撫使御史大夫王敦請真人師父住持燕京十方大天長觀者: 竊以,應變神龍,非蹄涔所能止;無心野鶴,亦何天不可飛!故蒙莊出游,漆園增價;陳摶歸隱,云臺生光。不到若輩人,難了如此事。伏惟真人師父,氣清而粹,道大而高。已書絳闕之名,暫被玉壺之謫。以千載為旦暮,以八極為門庭。振柱史之宗風,提全真之法印。昔也,三朝之教主;今茲,萬乘之國師。幾年應詔北行,本擬措安于海內(nèi);一旦回轅南邁,可能獨善于山東。維太極之故宮,實大燕之宏構。國家元辰之所在,遠近取則之所先。必欲立接人之基,莫如宅首善之地。敢輒伸于管見,冀少駐于霓旌。萬里云披,式副人天之望;四方風動,舉聞道德之香。謹疏。 癸未年八月 日。
燕京尚書省石抹公謹請邱神仙久住天長觀者: 竊以,時止時行,雖圣人不凝滯于物;爰居爰處,而君子有恒久之心。于此兩端,存乎大致。長春真人,重陽高弟,四海重名。為帝者之尊師,亦天下之教父。昔年應聘,遠自萬里尋思干;今日接人,久住十方天長觀。上以祝皇王之圣壽,下以薦生靈之福田。頃因譏察于細人,非敢動搖于仙杖。不圖大老,遂有遐心。況京師者,諸夏之本根,而遠近取此乎法則。如謂舍此而就彼,是謂下喬而入幽。輒敢堅留,幸不易動。休休莫莫,無為深山窮谷之行;永永長長,而作太極瓊?cè)A之主。謹疏。 丙戌年八月 日。
侍行門人:
靜虛先生趙道堅,沖虛大師宋道安,清和大師尹志平,虛寂大師孫志堅, 清貞真人夏志誠,清虛大師宋德方,葆光大師王志明,沖虛大師于志可, 崇道大師張志素,通真大師鞠志圓,通元大師李志常,頤真大師鄭志修, 元真大師張志遠,悟真大師孟志穩(wěn),清真大師綦志清,保真大師何志清, 通元大師楊志靜,沖和大師潘德沖。
特旨蒙古四人,從師護持: 蒙古打,喝刺八海,宣差阿里鮮,宣差便宜使劉仲祿。
附錄二
《長春真人西游記》二卷,其弟子李志常所編。于西域道里、風俗,多可資考證者,而世鮮傳本,予始從《道藏》抄得之。村俗小說,演唐玄奘故事,亦稱《西游記》,乃明人所作。蕭山毛大可據(jù)《輟耕錄》以為,出處機之手,真郢書燕說矣!《記》云:“辛巳歲十月,至塞藍城,回紇王來迎,入館。十一月四日,土人以為年,旁午相賀。”考《回回術》,有太陽年(彼中謂之“宮分”),有太陰年(彼中謂之“月分”)。而其齋期,則以太陰年為準。又不在第一月,而在第九月,滿齋一月,至第十月,一日則相賀,如正旦焉。其所謂“月一日”者,又不在朔,而以見新月為準。其命日,又起午正而不起子正,故有“十一月四日,土人……旁午相賀”之語。然《回回術》有閏日,無閏月,與中國不同,故每年相賀之期無一定也。其云“斡辰大王”者,皇弟斡赤斤也。“太師移刺國公”者,阿海也。“燕京行省石抹公”者,明安之子咸得不也。“吉思利答刺罕”者,哈刺哈孫之曾大父啟昔禮也。乙卯閏二月辛亥晦竹汀居士錢大昕書。 邱長春以丁亥七月卒,而元太祖之殂,亦即在是月。此事之可異者,當拈出之。竹汀居士記。 憶昔與竹汀游玄妙觀,閱《道藏》,竹汀借此抄訖,而為之跋。今轉(zhuǎn)瞬已十年,竹汀于今歲十月二十歸道山矣。 甲子十一月十八日,硯北居士段玉裁識。
長春真人之經(jīng)西域也,取道于“金山”,為科布多之阿里泰山?!队洝吩疲?SPAN lang=EN-US>“金山南面有大河,渡河而南。”是今額爾齊斯河。金山東北與烏魯木齊屬之古城,南北相直。今自科布多赴新疆路,直南抵古城,近古城之鄂倫布拉克臺、蘇吉臺、噶順臺,皆沙磧,是即“白骨甸”也。博克達山三峰高峙,去古城北數(shù)日程即見之,故《記》云:“涉大沙陀,南望陰山,若天際銀霞”,詩云:“三峰并起插云寒”也。云“陰山前三百里和州”者,謂博克達山南吐魯番為古火州地,訛“火”為“和”耳。唐北庭大都護府治,在今濟木薩之北,府建于長安二年?!队洝费?SPAN lang=EN-US>“楊何為大都護”,足補《新唐書·方鎮(zhèn)表》之闕。“端府”者,“端”即“都護”字之合音。輪臺縣亦長安二年置,縣治約在今阜康縣西五六十里。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自庭州西延城西至輪臺縣二百二十里。塞外沙磧,難以計程,《記》云“三百余里”,蓋約言之。《元和郡縣志》以為“輪臺在州西四十二里”者,誤。輪臺東為阜康縣,縣治在博克達山陰,故南望陰山。“九月十日,并陰山而西。約十程,度沙場。又六日,至天池海。”“沙場”者,晶河城東至托多克,積沙成山,浮澀難行,東距阜康縣一千一百里,故云“十余程”。其間亂流而過,當有洛克倫河、呼圖璧河、瑪納斯河、烏蘇河,《記》不顯言,塞外之水,山雪所融,夏日盛漲,過時則涸。九月正水竭之時,蓋不知有河也。自托多克過晶河,山行五百五十里,至賽喇木淖爾東岸。淖爾正圓,周百余里,雪山環(huán)之,所謂“天池海”。并淖爾南行五十里,入塔勒奇山峽,諺曰:“果子溝”,溝水南流,勢甚湍急,架木橋以度車馬。峽長六十里,今為四十二橋,即四十八橋遺址?!队洝吩疲?SPAN lang=EN-US>“出峽入東西大川,次及一程,至阿里馬城。”今出塔勒奇山口,南行一百七十里,至惠遠城。“阿里馬城”者,即今西阿里瑪圖河,在拱宸城東北,出塔勒奇山口,西南至阿里瑪圖河,僅百里?!队洝吩?SPAN lang=EN-US>“又西行四日,至答刺速沒輦,水勢深闊,抵西北流,乘舟以濟。”原注云:“沒輦,河也”。“答刺速沒輦”是今伊犁河。以“西行四日”計之,當在今察林渡之西。“渡河南下,至一大山”,疑今鉛廠諸山。又“西行十二日,度西南一山”,當是善塔斯嶺。又“沿山而西,有駐軍古跡、大冢若斗星相聯(lián)”是今特默爾圖淖爾,南岸地多古翁仲。 《記》云:“又西南行六日,有霍闡沒輦,由浮橋渡。色渾,流急,深數(shù)丈,勢傾西北。”“霍闡沒輦”者,今之那林河。自渡伊犁河以南所經(jīng)之程,即今伊犁戍喀葉噶爾。兵往來之路,出鄂爾果珠勒卞倫,傍特默爾圖淖爾,東南經(jīng)布魯特游牧,以至回疆。此長春真人赴行在時所經(jīng)也。 其歸程則渡那林河而直北,由特默爾圖淖爾之西,以達吹河之南。乃轉(zhuǎn)而東北渡伊犁河。其渡處在察林渡之東,故百余里即至阿里馬城。自阿里馬城出塔勒奇山口,經(jīng)賽喇木淖爾,與往時程同。過賽喇木淖爾,不復東折,而東北行。其分路處,在干珠罕卡倫地。東北山行,由沁達蘭至阿魯沁達蘭,入塔爾巴哈臺界。以至原歷之金山大河驛。其途徑較直,然計自阿里馬城至金山,亦不下二千里,而《記》言:“至天池海,過陰山后,行二日,方接元歷金山南大河驛”,山路崎嶇,必不能速進如此,且“方接”云者,久詞也,蓋“二”字下脫“十”字。真人以四月初六日自阿里馬城行,凡二十日,至金山,為是月二十五日。下文云“并山行。四月二十八日,大雨雪”,二十八日尚未出金山,則謂二十五日至金山無疑矣。 適從龔定盦假讀此《記》。西域,余所素經(jīng),識其相合者如此。 道光二年四月,大興徐松跋。距長春真人歸抵金山之歲,凡十一壬午矣
《長春西游記》二卷,為元邱長春弟子真常子李志常所述。憲宗紀元年,以道士李真常掌教事,即其人也。前有孫錫序,作于戊子二月,蓋睿宗監(jiān)國之歲也。長春以太祖辛巳二月八日,發(fā)軔宣德州,赴太祖西域之召,至癸未七月,回至云中。往返二年余,真常實從,山川道里,皆其親歷,且系元初之書,譯文得其本音,非如世祖以后,文人著述,則往往窒閡不能通者有之。此冊為葉云素給諫所贈,龔定庵嘗借抄。既而徐星伯復就抄于定庵,而為之跋,他日,以示余。星伯居伊犁者數(shù)年,于時松湘浦先生帥新疆南北兩路屬,星伯周咨彼中輿地,馳驅(qū)幾遍,今跋中疏證處,皆其得之目驗。其中尤有得于余心者,謂天池海,即今賽喇木淖爾,證以自晶河山行至賽喇木淖爾東岸淖爾,正圓周百余里,并淖爾南行,五十里,入塔勒奇山峽,水勢南流湍急,架木橋以度車馬。峽長六十里,今為四十二橋,即四十八橋遺址也。今昔情形如合符節(jié),此謂其他書籍之所不載,非星伯身至其所,烏能得之?又謂長春回時,自天池海東北行,至原歷金山南大河前驛路,于“二”字之下,脫去“十”字,此有里程可稽,其為傳寫遺誤無疑。至白骨甸即今古城北之沙磧,陰山三峰即今博克達山,端府之“端”為“都護”之合音,霍闡沒輦即今那林河,皆確不可易。余亟錄,存《記》尾。星伯謂余:“凡《記》中所述在新疆者,既粗具矣。”其金山以東,那林河以西,則俟余備補足之。噫,星伯所疏證,精核乃爾,余何能為役顧! 余于《記》中地理,皆嘗一一考之,惟足跡所未至,不過穿穴于故紙堆中,旁參互證,以為庶幾得之耳。今具列于左,不獨以塞星伯之諾責,亦將求是正于星伯也。 長春之行也,二月十一日度野狐嶺,即《太祖紀》敗金將定薛于野狐嶺者也,在今張家口外。十五日,東北過蓋里泊,《金史》撫州之豐利縣,有蓋里泊,今在張家口北百里。三月朔,出沙陀至魚兒濼,魚兒濼,元時又曰“答兒腦”,太祖甲戌年賜宏吉刺按陳作分地,張德輝紀行云:“昌州以北入沙陀,凡六驛而出沙陀,又一驛,通魚兒泊”,與此正同。今為達兒海子,在克什克騰部落北。沙河西北流入陸局河。四月朔,至斡辰大王帳下。陸局河者,元時怯魯連河,亦曰臚朐河,陸局,“臚朐”之轉(zhuǎn)也,今為喀魯倫河。斡辰大王,太祖第四弟,鐵木哥斡赤斤,所謂“國王斡嗔那顏”者也,時,太祖西征,斡嗔居守。五月十六日,河勢繞西北山去,不得窮其源??︳攤惡影l(fā)源肯特山,南流及平地始轉(zhuǎn)東流。長春由河南岸泝河西行,故不見其北來之源也。自此以下,至窩里朵,數(shù)千里中,俱無地名,惟長松嶺又系漢名,不知蒙古呼為何山。然以長春行程考之:自陸局河西南濼驛路至六月二十八日泊窩里朵之東計,行四十二日。“窩里朵”者,帳殿也。《地理志》:“太祖于十五年遷都和林”,于時,皇后窩里朵當在和林。蓋必先審和林之所在,然后可以稽其驛程之所經(jīng)。和林自太祖作都至憲宗,四朝皆都于此。然《和林志》前明已無其書,元《一統(tǒng)志》近亦求之不得。明《一統(tǒng)志》于和寧城惟言“西有哈喇和林河”而已,而于哈喇和林河所在,則又不詳。明《廣輿圖》據(jù)元《朱思本圖》為藍本,而于北方地理疏漏殊甚。以昔令哥為流,入斡難河,則其他不足問矣。齊次風先生《水道提綱》于和林河亦兩岐其說,蓋《提綱》專據(jù)康熙中《皇輿圖》,《皇輿圖》:“于色勒格河之北有小河,南流入色勒格河”者,曰:“喀喇烏倫”河,其音與“哈喇和林”相近,不能不疑當日都城或在此河之東。實則不然,歐陽圭齋《高昌偰氏家傳》:“和林有三水焉:一并城南山東北流,曰:斡耳汗;一經(jīng)城西北流,曰:和林河;一發(fā)西北東流,曰:忽爾班達彌爾。三水距城北三十里合流,曰:偰輦杰河。”元人指述和林,未有如圭齋之明晰者。斡耳汗,今鄂爾渾河也;忽爾班達彌爾,今塔米爾河也;偰輦杰,今色勒格河也。然則,和林在色勒格河以南,明矣!其經(jīng)和林城西而北流者,正今之哈瑞河也,當為元時和林河。哈瑞河入色勒格河,其合流處,當在和林北三十里。非三水俱合流也。若鄂爾渾合于色勒格,蓋在和林東北千余里矣?!队洝吩疲?SPAN lang=EN-US>“泊窩里朵之東,宣使往奏稟皇后,奉旨請師渡河。其水東北流,彌漫沒軸,絕流以濟。”此水乃今呼納伊河,及哈瑞之支流也。其所謂“長松嶺”“盛夏有冰雪”,“踰嶺百余里有石河,長五十里”者,即今鄂爾渾河東流將會喀拉河處,河經(jīng)山峽,故曰“石河”。雍正中,西北距淮噶爾,其時黑龍江至鄂爾坤軍營者,過汗山,即西北渡土拉河,西北行踰喀里呀拉山,乃濟鄂爾渾河。以長春行程推之,當亦經(jīng)此,“長松嶺”或即喀里呀拉山。已在北極,出地四十九度處,是以寒甚歟。然則,先“自西南濼驛路,四程西北渡河”者,土拉河也。“六月十四日過山,渡淺河”者,博羅河也。其曰“西山連延”者,乃鄂爾渾河以西之山,故曰“西山”,長春于此渡河可見。“山行五六日,峰回路轉(zhuǎn),嶺勢若長虹,壁立千仞,俯視海子淵深恐人”,則已在厄勒墨河之側(cè)矣。阿不罕山,在金山東北,今阿集爾罕山也。鎮(zhèn)海傳太祖命,屯田于阿魯歡,立鎮(zhèn)海城。“阿魯歡”者,亦即阿集爾罕山也。“八月八日,自阿不罕山前傍大山西行。又西南約行三日,復東南過大山,經(jīng)大峽。中秋日,抵金山東北,少駐。復南行,其山高大,深谷長坂,車不可行,乃命百騎挽繩懸轅以上,縛輪以下。約行四程,連度五嶺,南出山,前臨河,止泊。”長春由阿集爾罕山前西行,“傍大山”者,即傍阿爾泰山之東大榦今烏蘭古木中,過青吉斯海子之北,乃向西南行,當取道于今科布多,再西南乃科布多河,額爾齊斯河發(fā)源處,為阿爾泰最高之脊,所謂“東南過大山,經(jīng)大峽。中秋日,抵金山”者,當謂此。又“行四程,連度五嶺,南出山”,臨大河,以地約之,則“大河”應為烏隴古河。劉郁《西使記》所謂“龍骨河,與別失八里南北相直,近五百里”者也。渡河,行沙磧中,經(jīng)北庭而西,星伯跋中詳之。 陰山后,鱉思為大城,“問侍坐者,乃曰:‘此唐時北庭。’”案“鱉思”,即“別失”。歐陽圭齋曰:“北庭,今別失八里也。”則元時,別失八里正在于此。“重九日,至回紇昌八刺城”,《地理志·西北地附錄》有“彰八里”,當即此。《耶律希亮傳》:“中統(tǒng)元年,阿里不哥反,希亮踰天山至北庭都護府。二年至昌八里城。夏,踰馬納思河。”則昌八里在今瑪納期河之東也。自鱉思以西,惟昌八刺、阿里馬為城。星伯謂阿里馬在今拱宸城北阿里瑪圖河,余案元初譯作阿里馬者,惟此《記》及《湛然集》有《從容庵錄》,序末題曰:“移刺楚才晉卿序于西域阿里馬城”,其他見于《元史》者,或作“阿力麻里”、或作“葉密立”、或作“葉密里”,皆即此城。竊謂“阿里馬”,本回紇所稱,自蒙古人稱之,則音異矣;再以漢文譯之,則又異矣。明時,哈密以西,付之茫昧。“阿里馬”先為別失八里國所有,后為瓦刺所有。我朝乾隆十九年以前,為準噶爾大酋之庭,稱曰:“伊犁”,亦稱其河為“伊犁河”。“伊犁”恐即“葉密立”之轉(zhuǎn)。唐時,雖有伊列河之名,有元一代,絕無稱述,蓋已無知之者。準人不解載籍,粗有托忒文字,但能記籍帳耳,何從遠稽突厥名稱邪?“瓦刺”即“額魯特”,逐水草遷徙,無城郭。所謂“阿里馬城”者,久已平毀,至乾隆二十九年,乃即伊犁河北建惠遠城,今曰“伊犁城”,非依故址。則“阿里馬”所在,固無以知之,或即在阿里瑪圖河側(cè)邪?答刺速沒輦,與“塔刺斯”音近,然距阿里馬四日程,以遠近約之,則星伯謂“即伊犁河”者,為近,或伊犁河在元時有是稱。若今塔刺斯河,遠在吹河之西,未必四程能達也。大石林牙,遼宗姓,于遼亡后率眾西行,間關萬里,建國西土,是為西遼。太祖滅乃蠻,殺太陽罕,其子屈出律奔契丹,既而襲執(zhí)其罕,尊為太上皇,據(jù)其位有之。仍契丹之號,亦稱乃蠻。事在戊辰己巳之間,閱十余年,太祖征西域,滅之。劉仲祿持敕召長春云“在乃蠻奉詔”者,此也。賽蘭城,據(jù)《西使記》,在塔刺寺西,四日程。“塔刺寺”者,今塔刺斯河也。《明史·外國傳》有“賽蘭在塔失干之東”,“塔失干”,今塔什干城也,在錫林河之北,南距那林河猶遠。元時,往西域之道,必由賽蘭,蓋從塔刺斯西行,過賽蘭乃西南行,渡霍闡河。長春自十一月五日發(fā)賽蘭,閱六日,渡霍闡河,又閱十一日,過大河至邪米思干,亦曰“尋思干”。“尋”即“邪迷”之合音。耶律晉卿又謂之“尋思虔”,譯曰“尋思肥”也,“虔”,城也,今謂之“賽瑪爾罕”。蓋自北庭至此,大率西行,過此則大率南行,最為西征扼要之地。故于此宿兵,而以耶律楚材駐焉。碣石,《地理志》作“柯傷”,《明史·外國傳》作“渴石”云。南有大山屹立,出峽口,有石門,色似鐵,即《記》中所謂“鐵門”也。《新唐書》:“吐火羅有鐵門山,其來舊矣。”《大唐西域記》曰:“出鐵門至睹貨邏國,其地東阨蔥嶺,西接波刺斯,南抵大雪山,北據(jù)鐵門。過雪山為濫波國,即在北印度境。”于時,追若弗乂算端,南踰雪山,故謂之印度。太祖旋師后,復遣將追至忻都,窮及申河,算端死,乃返。則在印度國中矣。阿里鮮所言“正月十三日,自邪米思干初發(fā),三日,東南過鐵門,又五日,過大河,二月初吉,東南過大雪山,南行三日,至行宮。”蓋阿里鮮先赴行在,正太祖追算端至印度時,故踰雪山后,又三日乃達。長春于四月五日達行在,則已回至雪山避暑,故長春過鐵門后,行十二日抵雪山而止。所渡之阿母河,《元史》見他處者,亦作“暗木河”,亦作“阿木河”?!对厥贰纷?SPAN lang=EN-US>“阿梅河”,即佛書之“縛芻河”也,其水今西北流入騰吉斯海。大雪山,今為“和羅三托山”,自東而西,綿亙千里。長春之再見也,其行由鐵門外,別路三根,有鹽泉流出,見日即為白鹽,“東南上分水嶺,西望高澗若冰,乃鹽耳”。蓋在鐵門山之西,其西北即大鹽池?!豆鶎氂駛鳌罚?SPAN lang=EN-US>“太祖封大鹽池為惠濟王”者也?!段魇褂洝?SPAN lang=EN-US>“二十六日,過納商城。二十九日,山皆鹽,如水晶狀”,“納商”,乃“渴石”之轉(zhuǎn)。長春亦于十二日過碣石城,十四至鐵門西南之麓,正同。“出山抵河上,其勢若黃河,西北流”者,其水即流入大鹽池者也。蔥嶺西流之水,皆會于此,故其勢洶涌。“九月朔,渡河橋而北”者,即此河。蓋長春既見帝,遂扈從北行矣。余讀《元史》,嘗疑《太祖紀》“十九年甲申,帝至東印度國,角端見,班師。”《耶律楚材傳》亦云:“甲申,帝至東印度,至鐵門關,有一角獸,作人言,謂侍衛(wèi)曰:‘汝主宜早還。’帝以問楚材,對曰:‘此名角端,能言四方語,好生惡殺,天降符以告陛下也。’帝即日班師。”蓋本于宋子貞所作《神道碑》,極以歸美文正然,非實錄也?!短茣罚?SPAN lang=EN-US>“東天竺際海,與扶南林邑接”。太祖西征,無由至彼,角端能言,書契所無,晉卿何自知之?讀《湛然集》,晉卿在西域十年,惟及尋思干止耳,未嘗出鐵門也。今讀此記,則太祖追算端惟過大雪山數(shù)程,其地應為北印度。晉卿實未從征,無由備顧問。且頒師為壬午之春,非甲申也?!对贰肥徛┨厣?!有元載籍,有關史學者,亦少矣。此《記》豈可因其為道家言,而略之? 道光壬午秋七月,桐鄉(xiāng)程同文。
徐星伯先生出示《長春真人西游記》,且詢《記》中日食事。案:元太祖辛巳,當宋嘉定之十四年,金興定之五年,前一年庚辰,耶律楚材進《西征庚午元術》,以本《術》推之,辛巳年天正朔丙戌,以里差進一日,得丁亥,至五月朔,得甲申,與宋、金二史《天文志》所書合日。食之異,在里差?!队洝费裕阂娛吃陉懢趾幽习叮懢旨磁F朐。《張德輝記》謂之“翕陸連”,今曰“克魯倫河”。自發(fā)源南流折而東北行,其曲處偏于京師西五度許,《記》以四月二十二日抵河南岸,行十六日,河勢繞西北山去,則見食之地,距河曲六七程,偏西約二度,北極出地約四十七度。金山當今科布多之阿爾泰山,極高約四十入度,偏西約二十九度。邪米思干城即撒馬兒罕,其地極高四十三度,偏西五十度。以今時憲書步“交食術”,約略上推,是時,月在正交日躔,小滿后八度奇,值畢十度,與《宋志》所書“日在畢”合。陸局河南見食,在正午,其食甚實。緯在北二十五分奇,日昝高六十四度余,南北差約二十五六分,則月心正當日心。且其時,日近最高,月近最卑。日徑三十一分奇,月徑三十二分奇。日小月大,故見食。既金山偏于陸局河西約二十七度,子時當早七刻奇,日昝當高五十三度余。南北差約三十五六分,月心當日心南日十分以減,併徑三十二分,與日徑三十一分相比,約得七分,故金山于巳刻見食,七分也。邪米思干城,偏于陸局河西十八度,于時當早十三刻,日昝當高四十三度余。南北差約四十分,月心當日心南約十五六分以減,併徑與日徑相比,得五分強,六分弱。故邪米思干于辰刻見食,六分也。雖視、行隨地不同,則食甚時刻及食分亦異,然所差不遠,已足見其大略。里差之說,《素問》、《周髀》已言之。元代疆域愈遠,故其理愈顯。歐邏巴人詡為獨得,陋矣! 《記》又言:“自陸局河西南行,夏至日影三尺六七寸”古人揆日,皆以八尺表,是地夏至日,昝約高六十六度,北極出地約四十六七度,蓋當土拉灑之南喀魯哈河之東,近今喀爾喀土謝圖汗中右旗地?!队洝酚盅裕?SPAN lang=EN-US>“辛巳十一月四日,塞蘭城土人以為年,傍午相賀”錢詹事《潛研堂集》云:“回回齋期以太陰年為準,第九月滿,齋一月,至第十月,則相慶賀,如正旦。”其所謂“月一日”者,以見新月為準,其命日,又起午正,故每年相賀之期無一定。詹事之說,本宣城梅氏,今校《回回術》:太陽宮分年,百二十八年,閏三十一日;太陰月分年,三十年閏十一日。開皇己未春正前日,入太陰年三百三十一日,以此推,開皇己未至元太祖辛巳,太陽年積六百二十二,太陰年積六百四十一。辛巳,白羊?qū)m入太陰年之第一月,而中土之十一月為彼中之第十月,《貝琳七政》推步例謂之“答亦月正,回俗所言大節(jié),其俗既以見新月之明日,為月之一日,又以午初四刻屬前日”,則是年十一月四日,傍午,適當彼中之正旦。詹事之說信矣!并書卷末,以質(zhì)之先生。 道光二年六月十三日,陽湖董佑誠跋。
案:此書跋尾,尚有烏程沈君子敦《金山以東釋》一篇,至為精密,以所箸《落帆樓文稿》并刻入?yún)矔什粡统觥?SPAN lang=EN-US> 道光十七年四月十五日,平定張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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