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　鄭渝川（書評人）

　　1991年，23歲的美國華裔女作家張純?nèi)绲幕槠谂R近。這位身材高挑、容貌出眾的青年女子從伊利諾伊大學畢業(yè)后，輾轉(zhuǎn)于美國多家媒體，希望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大學導師巴巴拉·庫里頓教授找到她，說有位出版社的圖書編輯朋友蘇珊·拉賓娜想約她寫一本中國火箭科學家錢學森的書。張純?nèi)缰袑W時代就嶄露出極佳的寫作才華，長期擔任?？庉?，大學期間還曾到美聯(lián)社、《新聞周刊》實習。她就讀于伊利諾伊大學期間，先后攻讀數(shù)學與計算機科學、新聞學專業(yè)，這使她有別于一般的新聞記者、撰稿人，可以在非常嚴密的科學邏輯指引下，確立出非常清晰縝密的調(diào)研框架，寫出質(zhì)量很高的文章。

　　但是，雖身為華裔，父母也很重視中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寫一本有關錢學森的書，對于張純?nèi)缍裕匀皇且粋€巨大的挑戰(zhàn)。在接到書稿約稿時，她對錢學森一無所知，匆忙詢問在美國高?？蒲袡C構(gòu)任職的父母，才得知傳主的名氣以及傳奇色彩。張純?nèi)缃邮芰诉@個約稿，也由此帶開了她短短一生中三本全部與中國、中國人有關的著述歷程。

　　張純?nèi)缢摹缎Q絲：錢學森傳》并沒有成為一炮走紅的暢銷書，雖然她為之付出了大量的心血，還到中國——她與她的家人念茲在茲的血脈源頭。但不能說這本傳記對她沒有意義，接觸大量歷史檔案，與大量受訪對象對話，再梳理成一本完整的書作，為年輕的她打下了撰寫下兩本書的良好基礎。更重要的是，寫作《蠶絲：錢學森傳》讓張純?nèi)缯J識到，未經(jīng)探索和求證的歷史，從來就不會自然而然成為信史，只有揭開真相才能意味著公正。

　　動手寫《南京大屠殺》的決定來得十分突然，1994年12月，張純?nèi)缭趨⒓右粋€描述中國抗日戰(zhàn)爭期間日軍戰(zhàn)爭罪行的紀錄片的會議時，首次目睹南京大屠殺事件留下來的大量照片，“被砍掉的頭顱，被割開的肚腹，赤裸的女人被強奸者強迫著擺出各種色情姿勢，她們的臉扭曲變形，帶著讓人永遠無法忘記的痛苦和恥辱表情，所有這些都毫無遮掩地呈現(xiàn)在黑白圖像上”（摘自張純?nèi)缰赌暇┐笸罋ⅰ罚Ｕ掌瑐鬟f出的強烈沖擊，包圍了張純?nèi)?，她還驚愕的發(fā)現(xiàn)，在美國，以及美國之外的西方世界，相比納粹德國同時期針對猶太人展開的集中營大屠殺，南京大屠殺顯然是被遺忘了，盡管那場慘絕人寰的悲劇曾出現(xiàn)在當年的《紐約時報》頭版。

　　《南京大屠殺》這本書帶給張純?nèi)绲奶魬?zhàn)，跟《蠶絲：錢學森傳》是不一樣的，后一本的資料信息相對更少，而與前一本書有關的記錄素材在美國、歐洲、日本、中國有驚人的數(shù)量，將其整合變得十分困難。挑戰(zhàn)沒有壓倒這個弱女子，她打破了寫作著述的初衷（掙錢養(yǎng)家），而是決心讓全世界知道1937年發(fā)生在中國南京的事情。

　　1995年7月，張純?nèi)缃?jīng)香港、廣州乘坐火車抵達南京。她想辦法與那場浩劫的幸存者見面，還去查看南京郊區(qū)的大屠殺現(xiàn)場。她的母親張盈盈在16年后寫就的《張純?nèi)纾簾o法忘記歷史的女子》一書中回顧女兒的南京之行，“那是一個熱得不能再熱的下午。當她看到刻在石碑上的死亡數(shù)字和日期，想到無辜的中國人就是在這里被屠殺然后被遺忘，巨大的悲痛涌上心頭。純?nèi)绾拖驅(qū)Э赐瓯椴寄暇┙紖^(qū)的大小行刑場后，已經(jīng)是傍晚了。站在無名遇難者的石碑前，看著西邊美麗的落日，純?nèi)缦萑肓顺聊Ｍ盹L拂過她的長發(fā)，悲哀吞噬了她的心靈……”

　　實地造訪南京，長期接觸記錄著日軍殘暴的大量文本、圖片與影像資料，讓張純?nèi)缫淮未纹Ｓ诒济降目朔约旱谋瘧?，積蓄著深厚濃烈的激情。她曾多次因此病倒，但還是挺了過來。這期間，她到耶魯大學收集南京大屠殺的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記錄在大屠殺期間留在南京的傳教士的日記和書信中的約翰·拉貝，經(jīng)艱難尋找，她與拉貝的外孫女建立了聯(lián)系，從后者手中取得了拉貝日記。

　　1996年公之于世的拉貝日記，事實上為次年出版的《南京大屠殺》一書提供了良好的輿論基礎，北美整個華人圈第一次知道了不滿30歲的華裔女作家張純?nèi)纾约八男聲媱??！赌暇┐笸罋ⅰ吩诿莱霭婧?，日資企業(yè)曾試圖通過撤回廣告為威脅，強迫美國媒體取消準備報道評價這本書的計劃。但在美國大批歷史學家和媒體人的力挺下，張純?nèi)绲淖髌愤€是走向了轟動全美的方向，《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第一時間發(fā)表了對此書的書評，出版商后來多次加印仍不能滿足市場需求，美國政界、學術界、文化界的主流聲音都站在了同情中國人民、譴責日本軍國主義的一方?！赌暇┐笸罋ⅰ繁辉u為《紐約時報》1998年度最暢銷圖書，張純?nèi)缪杆佘Q身美國一線作家行列。中國大陸、臺灣和香港多年斥巨資未能做到的事（打破日本戰(zhàn)后右翼勢力的粉飾，向?qū)γ绹馐聞漳魂P心的美國公眾，揭露中日戰(zhàn)爭、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真相），就這樣由一個弱女子做到了。

　　《南京大屠殺》一書在美國獲得的巨大成功，也讓張純?nèi)绯蔀榱巳毡居乙斫M織乃至日本政界攻擊的對象。在張純?nèi)缦負魰r任日本駐美大使對《南京大屠殺》一書的抹黑后，她仍陸續(xù)受到不明威脅，包括裝有子彈的郵件，充斥辱罵的電子郵件更是家常便飯。對此，她作出的公開回應是，“歷史是確保權力制衡的一種方式……忘記歷史只會增加人權被侵害和種族屠殺的可能性。因為這種遺忘會讓有些人以為，他們可以在謀殺之后逍遙法外，不會因自己的行為而被后世人審判?！?/p>

　　然而，她畢竟是個敏感細膩的女子。來自日本的攻訐不足以壓倒她，但如前述，寫作《南京大屠殺》一書讓她付出了太多心血，大量資料傳遞的黑暗信息對她的心理健康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張純?nèi)纾簾o法忘記歷史的女子》一書披露，張純?nèi)缤瓿傻谌緯睹绹A人》后，轉(zhuǎn)向另一項“黑暗題材”：二戰(zhàn)美軍戰(zhàn)俘的故事；而同期，她還在繼續(xù)為《南京大屠殺》一書做簽售旅行，不到40天時間內(nèi)，就要走訪20個城市，參加35次簽售活動，穿行美國4次。2004年4月（簽售活動期間及其后）后，她變得十分疲憊，精神狀態(tài)很差，自稱遭到了不明身份人士的多次威脅。在經(jīng)歷幾個月的身心折磨以及不成功的治療后，她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終點，開槍自殺。張盈盈在書中對女兒死因提出了一些疑慮，特別是醫(yī)師給張純?nèi)玳_出的治療躁狂癥藥物，劑量數(shù)倍于正常用量，這與藥品廠有意向公眾隱瞞了藥物風險有關。

　　《張純?nèi)纾簾o法忘記歷史的女子》這本書還原了張純?nèi)缍潭潭x煌的人生，讓我們可以了解這樣一個純真、執(zhí)著、永不放棄對歷史真相和社會正義的追求的女子是怎樣成長起來的，是如何決定參與到還原揭露南京大屠殺的事業(yè)當中的，是如何實現(xiàn)自己為歷史真相和社會公正而戰(zhàn)的人生目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