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冷風(fēng)景》精要輯義

作者寄語：為了方便讀者進入此著閱讀，特以此精要輯義，權(quán)作導(dǎo)讀。

華夏文化的兩大源頭是河圖洛書，《山海經(jīng)》神話。先人智慧有限，相當(dāng)八卦地從河圖洛書里歸結(jié)出易經(jīng)八卦。高維的宇宙方程變成低維的天地模式。及至姬昌演易，將那個高維方程關(guān)進一個封閉結(jié)構(gòu)。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辭爻辭所言并非天機，而是姬昌的心理獨白。周公建制、孔丘說禮、韓非權(quán)謀，皆源自姬昌演易。

《山海經(jīng)》神話里的人物形象，是華夏初民的寫照，也是中國人的原型刻畫。以前只知道文明的進化，不懂文化會衰落，更不懂文化衰落的首要標(biāo)記，便是人的退化。從元氣充沛的初民氣象到陰沉怯懦的卑瑣人格，數(shù)千年的演變，中國人掉進心機權(quán)謀外加等級觀念的人文黑洞。所謂文藝復(fù)興，便是如何從黑洞里走出。

《洪范九疇》第七疇“稽疑”所示的表決方式，恐怕就是華夏初民的原始民主程序。王者、卜筮，卿士，庶民共同投票。王者之票與庶民等量齊觀，舉足輕重的是卜筮卜占的天意。此乃所謂的堯舜禪讓時代。后來集權(quán)，天意被王者以天子的名義所褫奪。禪讓式的民主，取決于人的自覺，與雅典的民主基于制度，有別。

天子稱謂，始于有周?！对娊?jīng)·大雅·江漢》：“明明天子，令聞不已?！彼抉R遷不懂這個稱謂意味著什么，因此會在《史記·五帝本紀》里寫道：“於是帝堯老，命舜攝行天子之政，以觀天命?！?堯舜時代，沒有天子一說，也沒有天子的觀念。王者與天意無關(guān)，不過庶民領(lǐng)袖而已。司馬遷以漢儒的頭腦，誤讀了堯舜。

因為孔儒的渲染，世人只知歌頌大禹治水的業(yè)績，忽視了伯禹傳位給兒子伯啟、從而開啟世襲制王朝之于中國歷史的影響。司馬遷在《史記·夏本紀》中頌揚伯啟的反求諸己成語，顯然不包括伯啟之于世襲代替禪讓的反省，更不包括伯啟之于父傳子承的疑惑。華夏初民的原始民主政治中的人治因素，就此開始發(fā)酵。

伯禹奠定世襲制時肯定沒想到，還有比他走得更遠的。成湯以暴力方式改朝換代，成為打天下的始作俑者，同時也開了抹黑前朝的先例。用暴力手段攫取天下，前提必須是被滅掉的王朝如何黑暗。于是就有了夏桀和商紂的故事。這兩個惡人的產(chǎn)生，首先是邏輯的需要，其次才是文人墨客的努力，漢儒居功至偉。

姬氏家族人才輩出。先有避居吳地的泰伯，后有亶公鐘愛的姬昌。盤古開天地的神話，自此被改寫成姬昌定乾坤。后天八卦有如一只無形的籠子，將華夏民族關(guān)入；長達數(shù)千年，未見解脫。以暴力一統(tǒng)天下，姬昌遠勝成湯。湯商權(quán)力散漫，邦國林立。姬昌設(shè)定周制，等級森嚴，高度集權(quán)。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武王姬發(fā)，打下朝歌，完成父命；卻又疑惑于是否要建立周制。于是請教箕子，得到截然不同的政治理念，《洪范九疇》。緊接著，武王就突然駕崩了。四弟姬旦，號稱周公者，攝政繼位，一改二哥姬發(fā)的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不立周制的政治路線。旦大興兵戈，鎮(zhèn)壓殷民，弒兄逐弟，頒布誥令，血腥建制。

八百年周室。周公姬旦于確立中央集權(quán)之際，以尊尊親親的倫理觀念，開創(chuàng)中國歷史上的王道傳統(tǒng)。該傳統(tǒng)與后來嬴政作俑的霸道，合成一個歷史的封閉空間。在理論上叫儒法一家，在歷史上則是以儒治人，以術(shù)謀國。天下以術(shù)謀之，百姓以儒治之。儒家是馴服民眾的道德家；法家是謀取天下的權(quán)術(shù)家。

夏商兩個亡國之君的罪名值得玩味。夏桀是“率遏眾力，率割夏邑”《尚書·湯誓》。意即對民對國不盡責(zé)。商紂是“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尚書·牧誓》意即采納女人之言。夏桀之罪的莫須有在于，可以套用于任何一個君王。責(zé)紂之罪涉嫌干涉他國內(nèi)政，殷商不避女子參政，周室男尊女卑，嚴禁女子參政。

至于褒姒和妲己的故事，系后人編造，按照女人是禍水的道德觀念。漢儒偽造《尚書》篇什，比如《泰誓》；商紂被增添了“焚炙忠良，刳剔孕婦”的罪名，且以漢賦語式表述為“斫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妒酚洝芬餐瑯泳幵?，商紂“殺王子比干，囚箕子”。歷史是勝利者寫的，只是不需要成湯、周公動筆。

中國歷史如何沉淪（或者說如何進步）的三部曲：先是伯禹擅改禪讓為世襲，再是成湯開啟武裝奪取政權(quán)傳統(tǒng)，最后姬家發(fā)動一場有預(yù)謀、有話語、有制度的暴力革命。周室取代殷商，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走向。所以王國維會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殷周制度論》。

孔丘出生，正值中國歷史最輝煌之際。周室式微，諸侯崛起。齊桓管仲，意氣風(fēng)發(fā)，尊王攘夷，開拓新局。相比之下，魯國破落戶孔丘，了無治國之能，更無創(chuàng)業(yè)本事?？瓷先ノ槐皯n國，其實是嫉妒他人功業(yè)。不敢非議人君，以夢見周公微詞齊桓，籍口越禮非議管仲。一部春秋以禮為綱，扼殺歷史真相。

孔丘的教育方式，是老于世故地調(diào)教或愚弄學(xué)生?？浊鸬男臋C權(quán)謀，集中體現(xiàn)于嫻熟的御生術(shù)。孔丘建立的師生關(guān)系有如君臣，乃三綱之外第四綱，師為生綱。鼓勵忠心耿耿的平庸，顏回成為榜樣，并且還是千年不變的好學(xué)生樣板。貶斥剛直不阿，子路時遭譏諷。后人以此為鑒，競相世故圓滑。

孔儒為何在中國人尤其是中國文化人當(dāng)中始終有市場，是因為由周公建立、由孔丘闡發(fā)的等級制度、等級社會、等級觀念，至今不變。惟有從制度到觀念，全都回歸到人人生而平等，孔儒意識形態(tài)才會煙消云散，長達數(shù)千年的周－孔偽型文化（借用斯賓格勒術(shù)語）才會如泥墻一般剝落，成為歷史塵埃。

孔丘有沒有見過老子？老子對孔丘說過些什么？都只是傳說，并無確切史料可證。可以肯定的只是，老子當(dāng)時是周室史官，孔丘不過魯國一介破落戶?？浊鹋艿街芏悸逡兀ń衤尻枺┤ヒ娎献?，猶如湖南師范生毛潤芝跑到北大見胡適。周室史官老子批判周制，殷商遺民孔丘卻從周。兩者境界，高下立判。

中國文化的初始狀態(tài)，是無言的。無言既是境界，也是特征。常識一說便俗，智慧毋須炫耀。此乃道可道、非常道涵義所在。老子打破沉默，混沌被迫開竅。實在是迫不得已。上古先哲，高度警惕語言的撒謊本性。這在西方，直到兩千多年后，才為維特根斯坦意識到：在語言無以表述之處，只能沉默。

姬昌聰明得極其世俗。老子思想是高維的、形而上的，姬昌演易是低維的、形而下的。姬昌在謀劃如何以武力一統(tǒng)天下的同時，試圖以有言替代無言。姬昌之于命運的窺探，是下意識的心理獨白。宇宙萬象，天地人間，是全息的。占卦、紙牌，水晶球，催眠，都可偷窺，小道而已，豈能當(dāng)作文化寶典？

卜占雖在初民政治中做過參考，然智者并不真當(dāng)回事。即便姬昌演易，也不無于囚禁之地排遣無聊之意。后世孔丘，世故精深，慧根低淺?？兹濉妒怼?，轉(zhuǎn)易學(xué)為道學(xué)。千年易學(xué)，尚華夏文化奇恥大辱，更遑論孔儒道學(xué)；實乃愚民湯藥，專造文化智障，道德白癡。及至朱熹《周易本義》，妄人臆說。

老子《道德經(jīng)》里的政治思想，是對周公建制的犀利批判。無為而治，相對于周公的有為建制；小國寡民，相對于周公所建的中央集權(quán)。對照孔丘的滿口仁義，老子指出：大道廢，有仁義。對照孔丘的宣講忠孝，老子有言：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老子思想乃周孔話語的一面鏡子。

齊國先后有兩位桓公，春秋小白，戰(zhàn)國田午。田午創(chuàng)立稷下學(xué)宮，乃歷史文化大手筆。百家薈萃，名流如云。其中如鄒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huán)淵者，皆其時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奈幕蠹?。古希臘的雅典學(xué)院，系后人根據(jù)歷史人物所畫。先泰稷下學(xué)派卻是實實在在的人文圖景，竟被《史記》盡數(shù)略過！

淳于髡、田駢、慎到等稷下諸子，各有著述?？上磺鼗鸶吨痪妗Ｔ偌由纤抉R遷的刻意刪略，僅以書目存于班固《藝文志》。管仲的政治思想當(dāng)由稷下諸子總結(jié)、發(fā)揮。劉向所編《管子》，可窺一斑。然其諸多論述，卻有如楊朱著說，石沉大海。嬴政焚書實在可惡，司氏《史記》筆殺諸子，庶幾同罪。

莊子處世淡泊，為士好辯。行文鯤鯤鵬展翅，齊物養(yǎng)生，意境壯闊。該子恃才傲物，蔑視功名，影響其追隨者，假托莊周，調(diào)侃孔丘。天上飛行者，固然迥異于地上爬行者。老子非周譏孔，不著一字，無相功夫。及至莊周一派，直言相譏。老子高遠，卻為韓非劫持，又被道家俗化。莊子不避世俗，后人反而難捕。

孟軻智弱，卻無孔丘般世故，因此滋生惻隱之心，倡民本思想。孟軻蔑視權(quán)貴，在君王面前了無孔丘委瑣模樣，昂首挺胸，滔滔不絕。然孟軻言辭霸道，以禽獸之喻詆毀楊、墨。孟軻陽剛性格，無意間造就后世儒子的剛直人格，有時間雜固執(zhí)迂腐；前有漢儒陳蕃、杜密的骨鯁，后有宋儒懷抱小皇帝投江的夸張。

楊朱貴己，首立個體價值。不僅對比中國思想史，即使參照西方，也可說超前。西方思想界直到二十世紀，才有俄裔美籍作家愛因·蘭德，力倡個人主義。先秦之所以產(chǎn)生楊朱思想，與管仲政治的民富國強之于諸子的影響有關(guān)。當(dāng)時孔儒傳承雖然不斷，但占據(jù)文化主流者，卻是管仲以及稷下學(xué)派。

墨子兼愛非攻，氣度高貴，乃天然平民領(lǐng)袖。墨家影響廣泛，組織嚴密。倘若墨子也像耶穌一樣，遭到迫害，中國歷史或為墨教覆蓋。然墨子所處先秦，恰值思想、言論、信仰空前自由之時代。及至嬴政出世，墨家已然式微。墨家一派，留給華夏民族的最終遺產(chǎn)，乃是徜徉民間、綿綿不斷的俠義精神。

公孫龍名辯哲學(xué)，不僅為庸常的荀況望塵莫及，即便莊子一派也難領(lǐng)略。白馬非馬命題，其思辨性、學(xué)術(shù)性的純粹度，空前絕后。公孫龍之于語言、邏輯、名實等等的探究，在西方都要到兩千多年后，才由索緒爾以能指、所指的概念加以闡明。遺憾的是，公孫龍無法以象形文字抵達拼音文字擅長的邏輯性。

荀況資質(zhì)平平，思維刻板；既無孔丘圓滑，亦無孟軻剛直。儒家至荀，由性善論轉(zhuǎn)向性惡論，其民本傾向變成君本主義。荀況崇拜君權(quán)，隆禮重法，融合孔儒君君臣臣和商鞅的軍國主義，制作出君權(quán)至上的帝王術(shù)。一部《荀子》勸學(xué)開篇，儼然教師爺口氣。最終教出的兩個法家(權(quán)術(shù)家)弟子，果然青出于藍。

韓非、李斯，先秦諸子之中品行至劣者。同修帝王術(shù)，匍伏在嬴政腳下爭寵，助秦為虐。士子厚黑，始自韓非、李斯。韓非擅長理論表述，李斯精于權(quán)謀操作。嬴政搶得天下，兩者首功。嬴政從韓非著述中習(xí)得帝王術(shù)，又由李斯輔佐運用之。君臣三人印證性惡論，同時又證實黑格爾所言，惡是歷史的杠桿。

一部秦國崛起的歷史，成為野蠻戰(zhàn)勝文明的王朝更迭象征。同樣的起自西域，周室至少有文化，雖然是等級社會文化；秦全然蠻夷，找不出一個像樣的文化人。野心勃勃的秦穆公，只好到中原覓寶似的撿拾人才。然中國歷史上戰(zhàn)爭通常是野蠻勝出。商鞅變法首創(chuàng)軍國主義模式，造就強秦。荀況制作帝王術(shù)，釀為暴秦。

對比姬發(fā)滅商、姬旦建制，嬴政一統(tǒng)天下呈霸道特色：更加血腥，更為專制。周室不禁思想言論，嬴政輿論一律。姜尚治齊，姬旦轄魯，可以各自為政；嬴政的郡縣制迫使天下全都聽命朝廷，全然關(guān)閉當(dāng)年周室分封的自由空間。與書同文、車同軌，量同衡極不相稱的，是法律的空疏。君權(quán)加人治。

嬴政玩霸道，王朝短命，惡果有二。其帝王術(shù)流毒民間，成全劉邦，韓非權(quán)術(shù)成為朝野謀取天下之葵花寶典。焚書坑儒引起極端反彈，漢儒由君本主義走向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與嬴政蠻夷式的霸氣不同，劉邦帝王術(shù)以陰柔見長，此乃西漢推崇黃、老之由來。老者，韓非之老也。漢儒欲自立為君，孔丘成素王。

儒家自漢以降，思維方式由排斥異己而愈趨僵化。漢儒非但沒有從嬴政暴政反思君君臣臣，反將秦火一燔，視作偽造歷史的好機會。不僅《尚書》被偽造，就連董仲舒的尊儒，也被班固升華為“天人三策”。漢儒最大的造假，當(dāng)數(shù)司馬遷的《史記》；被漢武帝動了宮刑的司馬遷，回報給中國歷史一次宮刑。

《春秋》以禮為綱，《史記》以儒為綱。有道是圣人五百年出一個，司馬遷從周公數(shù)到孔子，再從孔子數(shù)到自己頭上。漢武帝并沒有采納董仲舒狂言，獨尊儒家卻成為司馬遷《史記》的寫作圭臬。孔丘沒有讀懂商周之交，數(shù)典忘祖，忘記自己乃殷商之后。司馬遷看不懂周室式微，誤認春秋戰(zhàn)國僅儒家搖籃而已。

后世宋儒半部《論語》定天下的牛皮哄哄，唬弄宋太宗那樣的粗坯差不多。在漢儒的哄抬之下，光武帝劉秀卻真的開始以儒治國。及至漢末，釀成黨錮悲劇。東漢皇帝上了儒家的大當(dāng)，然東漢的儒臣，卻不乏骨鯁之士；其人格風(fēng)骨，為宋儒所望塵莫及。西漢高聳入云的儒家綱常于東漢墜落。浮屠潛入，潤物無聲。

曹操不信儒術(shù)，盡管志在“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操有管仲之志，樂毅之才。諸葛孔明，治蜀有方，征伐無能。三國魏晉之際，恍然春秋戰(zhàn)國再現(xiàn)，人才輩出。天下俊杰，江東有半。曹丕無知，立九品中正；復(fù)辟等級，曹室當(dāng)亡。晉室東渡，丞相王導(dǎo)無為而治，與江東士族和平共處，為陳寅恪盛贊。

縱觀兩千多年中國歷史，劣勝優(yōu)敗，逆向淘汰。轉(zhuǎn)折關(guān)頭，總是野蠻勝出，梟雄稱霸。審視兩千多年中國文化流變，一再退化，末流當(dāng)?shù)?。先秦之后無思想。百家爭鳴，曇花一現(xiàn)。諸子滅，儒術(shù)興，與法家權(quán)謀互補。俗化道家，亦為邊緣。就說儒術(shù)，也是宋儒不及漢儒，漢儒不如孔孟。所幸佛學(xué)傳入，重啟生機。

李唐王朝禮佛，無意間開拓人文空間，造就文化繁榮。喚醒華夏人文記憶的禪宗因運而起，掀動一場中國式的文藝復(fù)興。韓愈挑戰(zhàn)佛門，灰頭土臉。唐朝的不以儒教為然，有了文的飛揚，愛的自由。陳寅恪考證楊貴妃是否處女，確有深意。然李氏畢竟蠻夷，了無文化意識。盛唐轉(zhuǎn)瞬即逝。及至西學(xué)東漸，再起變局。

二0一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寫于哈德遜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