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云氣氤氳來,飛升于文殊院,清涼臺,飄拂過東海門,西海門,彌漫于北海賓館,白鵝嶺。如此之漂泊無定;若許之變化多端。毫秒之間,景物不同;同一地點,瞬息萬變。一忽兒陽光普照,一忽兒雨腳奔馳。卻永有云霧,飄去浮來;整個的公園,藏在其中。幾枝松,幾個觀松人,溶出溶入;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筆意簡潔。而大風呼嘯,搖撼松樹,如龍如鳳,顯出它們矯健多姿。它們的根盤入巖縫,和花崗石一般顏色,一般堅貞。它們有風修剪的波浪形的華蓋;它們因風展開了似飛翔之翼翅。從峰頂俯視,它們?nèi)缣μ\,披覆住巖石;從山腰仰視,它們?nèi)缣炫ねざ窳?。沿著巖壁折縫,一個個的走將出來,薄紗輕綢,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這舞松之風更把云霧吹得千姿萬態(tài),令人眼花繚亂。這云霧或散或聚;群峰則忽隱忽現(xiàn)。剛才還是傾盆雨,迷天霧,而千分之一秒還不到,它們?nèi)客W?、散去了。莊嚴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達;俏麗的蓮蕊峰頂,揭下了蟬翼似的面紗。陽光一照,丹崖貼金。這時,云海滾滾,如海寧潮來,直拍文殊院賓館前面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沒,桃紅峰到了波濤底,耕云峰成了一座小島,鰲魚峰游泳在雪浪花間。波濤平靜了,月色耀眼。這時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蝎星座的全身,如飛龍一條,伏在面前,一動不動。等人騎乘,便可起飛。而當我在靜靜的群峰間,暗藍的賓館里,突然睡醒,輕輕起來,看到峰巒還只有明暗陰陽之分時,黎明的霞光卻漸漸顯出了紫藍青綠諸色。初升的太陽透露出第一道光芒。從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紅,也從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鮮。一剎那火球騰空,凝眸處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變?nèi)f化,空間射下百道光柱。萬松林無比絢麗,云谷寺豪光四射。忽見琉璃寶燈一盞,高懸始信峰頂。奇光異彩,散花塢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飛舞。那暗嗚變色,叱咤的風云又匯聚起來。笙管齊鳴,山呼谷應(yīng)。風急了。西海門前,雪浪滔滔。而排云亭前,好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碼頭上裝卸著一包包柔軟的貨物。我多么想從這兒揚帆出海去??墒前到付?,浪這樣險惡,準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過密林小徑,奔上左數(shù)峰。上有平臺,可以觀海。但見浩瀚一片,遼無邊際,海上蓬萊,尤為詭奇。我又穿過更密的林子,翻過更奇的山峰,蛇行經(jīng)過更險的懸崖,踏進更深的波浪。一葦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飛來峰上。游興更濃了,我又踏上云層,到那黃山圖上沒有標志,在任何一篇游記中無人提及,根本沒有石級,沒有小徑,沒有航線,沒有方向的云中。僅在巖縫間,松根中,雪浪折皺里,載沉載浮,我到海外去了。濃云四集,八方茫茫。忽見一位藥農(nóng),告訴我,這里名叫海外五峰。他給我看黃山的最高榮譽,一枝靈芝草,頭尾花莖俱全,色澤鮮紅像珊瑚。他給我指點了道路,自己緣著繩子下到數(shù)十丈深谷去了。他在飛騰,在蕩秋千。黃山是屬于他的,屬于這樣的藥農(nóng)的。我又不知穿過了幾層云,盤過幾重嶺,發(fā)現(xiàn)我在煉丹峰上,光明頂前。大雨將至,我剛好躲進氣象站里。黃山也屬于他們,這幾個年輕的科學工作者,他們邀我進入他們的研究室。傾盆大雨倒下來了。這時氣象工作者祝賀我,因為將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時我喘息甫定,他們卻催促我上觀察臺去。果然,雨過天又青。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將軍。緋紅的蓮花峰迎著陽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輕盈的云海隙處,看得見山下晶晶的水珠。休寧的白岳山,青陽的九華山,臨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廬山。遠處如白練一條浮著的,正是長江。這時彩虹一道,掛上了天空。七彩鮮艷,銀海襯底。妙極!妙極了!彩虹并不遠,它近在目前,就在觀察臺邊。不過十步之外,虹腳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極遠處。仿佛可以從這長虹之腳,拾級而登,臨虹款步,俯覽江山。而云海之間,忽生寶光。松影之陰,琉璃一片,閃閃在垂虹下,離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異常。它中間晶瑩。它的比彩虹尤其富麗的鏡圈內(nèi)有面鏡子。攝身光!攝身光! 這是何等的公園!這是何等的人間!——《黃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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