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清明,偶爾看到了兩首《清明》詩,引發(fā)諸多感觸。 其一為黃庭堅的《清明》詩:
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候。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
人們通常認為,宋人偏愛于說理,總喜歡擺出一幅道學家的深思狀,故而宋詩的講究理趣遠不如唐詩的形象思維那般有韻味。記得一位偉人曾說過類似的話:宋人多不懂詩是要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guī)律,所以味同嚼蠟。不錯,宋詩宋文確實偏愛說理,如朱熹著名的《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痹偃缤醢彩捴巳丝诘牡摹队伟U山記》等,這些經(jīng)典名作雖說充分展示了宋人偏愛哲思說理的深度,然而即便如此,其中過于明顯的說教意味有時還是難免讓人有些感冒。就如《游褒禪山記》,本該好端端的一篇山水游記散文,硬是讓哲理深思給折騰的意趣毫無了,說句“味同嚼蠟”絕不為過。
然而,細品黃庭堅的這首《清明》,卻不由感嘆,雖說這詩的“宋詩”特色依然明顯,但在表達形式和技巧上卻顯得極其流暢自然,詩意濃郁蘊藉,形象生動鮮明,可以說毫不遜于唐人。這首詩的詩意形象和詩意說理可以說是水乳交融,渾然天成,毫無生硬說教的弊病,既有唐詩“形象思維”的韻味,又有唐詩常常欠缺的理性深度,實在是一首好詩。
前面四句寫景:桃李花妍,荒冢凄清,雷驚龍蛇,雨足草柔;雖說冷熱不均,但同屬清明自然本色。四句詩含而不露,表面上只是客觀冷靜的描寫了一幅清明野望之景,但感情渾厚,寓意深刻。一派春季盎然的景色中確又滲透出一種無以掩飾的凄迷、寂寞和傷感?;内3钆c桃李笑的對比,再加上句末的“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饒有深意的揭示出了人生難以逃避的悲劇本質。人生無論賢愚,最終都難免一死,都將化為蓬蒿荒丘。然而,黃庭堅這首詩歌力量之強大就體現(xiàn)在:對人生這種悲劇本質的認同,并沒有導致詩人消極傷感的人生觀,詩人依然對生活有著熱烈的追求,依然對人生的真善美價值觀,矢志不移。頸聯(lián)“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候”,冷靜地把“齊人驕妻妾”的無恥、卑劣與“介子推甘愿焚死而不愿做官”的高風亮節(jié)對比,說明雖然結局都是“蓬蒿共一丘”,但死亡卻并不是最后的裁決,是非賢愚,千載自有公論。這種思想深刻大氣,蕩氣回腸。雖然其中還是透著些些悲涼,不,應該是一種悲壯的理想信念的堅守。這種理想就是一種渴望“雷驚天地”的轟轟烈烈的“龍蛇人生”, 是一種“雖九死其猶不悔”的理想的追求。這就是黃庭堅《清明》詩中所展示的理性的深度,它體現(xiàn)了詩人對人生的清醒的認識,以及對人生價值取向的認同標準。雖然是一首“主旋律”式的道德主題詩,但毫無說教意味;雖然正義凜然,但親切樸實;雖然“宋詩”特色彰然,但“唐詩”韻味多多。頗堪回味。
再來看另一首宋人高卿菊的《清明》詩: 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 紙灰飛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 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這首詩耐人尋味處在中間兩聯(lián)。 “紙灰飛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這一聯(lián)形象鮮明,詩意濃郁?!鞍缀?,“紅杜鵑”,既寫實,又寫意。既可以視為對清明時節(jié)大自然景觀的一種如實描繪,春暖花開,杜鵑似火,蝴蝶翩飛;但同時又是對清明祭掃氛圍的一種形象描畫,紙灰紛飛,態(tài)如蝴蝶招搖,親人淚下,染紅杜鵑花開。情景融合,情真意切,悲悲切切,詩意盎然??墒琼樦@思路到了頸聯(lián),詩意竟然百步九折,令人錯愕不已。
“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白天親人的真摯“血淚”,此時早已化為歡聲笑語,只余荒冢凄凄,野狐相隨,冥冥九泉,不再酒香。死亡的天人永隔,是一種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遺恨。當然,在這里詩人并非指責“兒女”不該“笑燈前”,而是借此表明死亡所蘊含的巨大的寂寞和絕望感,而活著是美好的。
這不禁讓人想到陶淵明的《挽歌詩》中表達的關于死亡的描述: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br>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br>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峣?! ?br>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br>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br>千年不復朝,賢達將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br>親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這是陶淵明為自己寫的“挽歌”,一共三首,這是其三。在前二首中,他想象了自己死后孩子和友人為他痛哭的情景,以及自己有酒不得嘗的無奈與失落。在這節(jié)詩中,詩人在想象中描述自己的出葬情景:荒草茫茫,霜鳳蕭蕭,高墳累累,遠郊蒼蒼;而“幽室一已閉”,“賢達將奈何!”雖然也有些些惆悵,有些些傷感,但陶淵明的心境畢竟還是很平靜的,“親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廊ズ嗡?,托體同山阿”?;蛟S,這正是一種對死亡真正的大徹大悟,死者已矣,生者自生;回歸山陵,托身大地,這正是一種最自然的結束,所以,死者可以惆悵,但無需怨恨遺憾。 以上三首詩皆涉及生死,但取向各異。每種取向都飽含著人生無盡的美好和滄桑。死亡是沉重的,但并不可怕;活著自然是美好的,但不可茍且。一年一度的清明祭節(jié),總讓人情不自禁的思考人的生死意義,感慨死者永逝的悲哀,體味生者活著的美好,是悲是喜,人言言殊。詩人墨客,為此騷意難禁,吟詠不已,各抒己懷,悲喜莫名。
最后,想到了唐人杜牧膾炙人口的《清明》詩: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相比前三首詩而言,杜牧的《清明》詩似乎有些過于淺顯直白,全無上面三位詩人的深刻和蘊藉,自然也絕無它們的沉重和莊嚴。相反,這首《清明》詩清新美麗,輕盈曉暢,哀而不傷,輕而不佻。時雨雖“紛紛”墮淚,行人雖“斷魂”欲絕,但“牧童”“酒家”意象的出現(xiàn),卻將這一切“戾氣”化為“祥和”之意,本該沉重的氛圍卻由此變得輕松舒展,一種喜劇的歡快意味不由得讓人忘記了一切憂傷,清明的氣氛因此變得輕松明朗,歡快樂觀。也許,積極人生,樂觀祭祀,得飲酒時且飲酒,該忘憂時且忘憂,這才是清明真正的色彩,這才是人生真正的意義?或許,這首小詩正是憑著這種最質樸而豁達的人生意義的揭示,千百年來,才如此膾炙人口?才讓人們傳頌不已,喜愛備至?